当瘟疫席卷宁河镇时,人们都说,杜善人赶在这场浩劫之前死掉,说不定正是上天对他的眷顾。
洪水把镇上所有的茅厕、粪坑和垃圾都淹了,当时人们也没太重视,拿明矾把水镇一镇仍烧开了喝。随着天气越来越热,加上河道堵塞水流不畅,这些脏东西沉积下来,并且腐烂发酵,使得后溪河的水远远都能闻到一股臭味,细菌性痢疾开始蔓延。
镇上的水井很少,大部分人家都习惯喝河水,房屋本身也是靠河边而建,取水十分方便。
以往清澈的后溪河水纯净甘甜,不烧开直接喝都不会闹肚子,但是如今不行了,许多人喝了河水开始拉肚子,拉起来就没个完,一天得跑许多趟茅厕,加上吃不饱,人人都面带菜色,走在路上晃晃悠悠,风一吹就要倒似的。
不仅如此,伤寒也流行起来,许多人先是吃不下,觉得身上乏力,然后就拉肚子,高烧不退,胸闷心悸,有些人胸口、背腹长出高出皮肤的红色皮疹。镇上也有大夫,但对于这种大面积的流行病根本就束手无策。
常福生和阿秀的儿子虎子也开始拉肚子了,抓了几副药来吃也不见效,而且中药苦,孩子不爱吃,每次都要哄半天才勉强喝下,往往还要吐大半出来。阿秀眼见镇上每天都有人死去,心急如焚,对常福生说:“你想想办法,救救咱虎子吧!”
“再去看看大夫,换个方子吃吧,别让他吃下去再吐出来了,不然药效不够起不了作用。”
“家里已经没啥吃的了,这孩子肚子里空空的,喝那么苦的药下去,他能不吐吗?我可怜的虎子……”阿秀垂泪道,“何况,也没有钱去抓药了,你说怎么办呢?”
“上次当掉棉衣的钱也花完了吗?”常福生问。
“是啊,抓了些药,买了些杂粮就没了。”
阿秀原本天天出去挖野菜,虎子一病也走不了了,何况野菜也被挖得差不多了,要走很远才能找到一点。常福生跟船出去拉纤一走,她也不放心把两个只有四五岁的孩子丢在家里。
“家里还有什么可以当的吗?”
阿秀看看四壁空空的小屋,难过地摇摇头。其实,不用问常福生也知道家里没啥可以进当铺的了,过冬的棉衣棉被都当了,还不知道冬天来了怎么办呢!
要是杜善人在世,实在走投无路时还可以去求求他,但他死了,不仅自家生意一落千丈,夫人又受了刺激有点不正常,也指望不上杜家再像以前那样救助贫苦人家了。
“阿秀……”常福生欲言又止。
“什么?”
“我在想……不仅是没钱给虎子治病,家里也揭不开锅了……航道还没疏通,拉纤的生意也不好……我在想……”他吞吞吐吐地说不下去。
“福生哥,有什么你就直说吧,我也知道这日子过不下去了,只要能救虎子,只要我们一家人能活下去,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有个在洪水中房屋被冲毁的人家,无力再重建以前的房子,看上了咱们这间小屋,想买下来暂且安身……”
“那……那如果卖给他了,我们一家人住到哪儿去呢?难道像郑三一样去住岩洞?”
“不不,我们不去住岩洞。我想好了,真卖掉房子的话,我们住到长江边上去,这样取水方便,船老板找我拉纤也方便,说不定还能多挣点钱呢!”
“可是,我们住在哪里呀?”
“我们自己盖房子住,找点篾条、竹席、木块就可以在河边搭起来,咱这山上有的是竹子,这些东西好找。我跟船工老王说说,就把房子建在他停靠船的河岸,和他在一处也互相做个伴,你没事时还可以跟着他去打打鱼呢。”
“哦,那倒也不错……”阿秀生采采时就是在那片河岸,生产完后还在老王的船上养了几天才回镇上的,她对那个地方抱有好感。
“阿秀,你不会怪我吧?你跟了我,我却没能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
常福生很内疚。
“福生哥,别这么说。”阿秀柔声安慰他,“这次发洪水咱们房屋没有被冲毁,已经是上天在照顾我们了。你也是为了救虎子,我怎么会怪你呢?咱们有这么乖一双儿女,我很知足呢,只要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就好。”
说着话虎子睡醒了,不等惊动父母,采采已经忙过去哄弟弟了。她只比虎子大一岁多,却时时像个大姐姐般照顾弟弟,上哪儿玩都带着他,姐弟俩感情很好。
虎子饿了,在那里吵着要吃东西。采采知道家里没啥可吃的了,就哄着他说:“要过一会儿妈妈才能做好饭,我先给你念个‘有详歌’好不好?”
虎子点头应了,采采就念道:
有详有详真有详,黄糕粑离不得漏子糖,麦子老了晒得酱,甘蔗老了熬得糖,茄子老了一包籽,丝瓜老了一包瓤,南瓜老了黄灿灿,冬瓜老了起霜霜,四季豆老了吃米米,黄瓜老了好煮汤。
采采穿着件色彩暗淡的小红衣,那是阿秀买来最便宜的白布,用植物汁自己染的,多洗几次颜色就败掉了。不过,这丝毫无损她的美丽和可爱。见到她的人都会忍不住夸一句:这小姑娘真好看!她有着粉嘟嘟的脸蛋,灵动的双眸,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虽整日在田野山间玩耍,日晒雨淋的,却还是那么水灵。
更令人怜爱的是,这孩子勤快又懂事,从小就帮着父母做事,也从不吵着要什么东西,总是喜欢说:“好的”、“就来”、“我来帮你”。常福生和阿秀虽然有了儿子,对这个闺女也一样是疼爱有加的。
不知是不是遗传了常福生的特点,采采很喜欢船工号子,记性又好,能背下不少号子来。阿秀有时说常福生:“你教她背那么多船工号子干什么,女孩子又不能去拉纤,还不如教教虎子呢!”但虎子反而没有兴趣,一天只知道疯玩。
此时采采稚嫩的声音念着“有详歌”,念得两个大人也饥肠辘辘起来。他们心里明白,这房不卖是不行了,就算不为了虎子的病,也得为了一家人的肚子。
洪水不仅冲毁了不少房屋,还冲走了许多家具,重建房屋的人家不仅盖房需要木工,做家具也需要木匠,所以夏子谦的生意这阵子不错,接了许多活儿,天天夜以继日地忙,一心想多挣点钱把自己的房子也重建起来。
他天天睡眠不够,走路都有点走不稳,累得眼窝凹陷,神情恍惚,却仍撑着做活儿。这天太过劳累,劈木料时斧子一偏,削到自己的腿,顿时血流如注。他抓了一把木屑撒在伤口上,一会儿血止住了,他也没放在心上。
过了两天,夏子谦回家的路上经过后溪河,见邻居一头小猪掉到了河里,正在那里嚷着叫人帮忙捉起来。他二话不说跳进水里,帮他把小猪捉上岸来。那人千恩万谢地走了,他才发现伤口被河水浸泡了有点疼。
到了晚上,伤口更疼了,化脓了。他找了点草药敷上,本以为慢慢会好起来,谁知不仅没见好,伤口开始溃烂,人也开始抽搐、打寒战、发高烧。抓了几副草药吃了不见好,反倒越来越重,家人急得天天守着他直掉眼泪。
蒲青莲的母亲在这场瘟疫中未能幸免于难,她也染上痢疾,第二次抓的药还没吃完就不行了。自从蒲临川过世后,她一直有点郁郁寡欢,虽然女儿嫁入大盐老板家,儿子也如愿以偿当上灶头,家里不再缺钱用,不必再辛苦劳作,但闲下来她反而不习惯。以前家贫不敢生病,凭一口气撑着,身子骨倒还硬朗。女儿儿子有了自己的家,也不常回家来,无所事事中她反而三天两头病痛不断,好像要把以前欠的都追回来似的。都说人活一口气,也许她这口气散了吧,借着这场瘟疫她就这样顺势走了。
为给母亲办丧事,蒲青莲终于可以暂时从那个令她窒息的杨家大院里逃离出来喘口气了。她和哥哥蒲文忠一起操办母亲的丧事,她借口想在老屋替母亲守灵,要求推迟些日子再回去。杨家忙着重建盐灶的事,也没心思管她,便同意了。
蒲文忠仍挂念着盐灶的事,虽然母亲过世有很多事要做,也常常不见人影,心想反正妹妹回来了,有她办理也一样。他完全把杨家的事当成了自己的事,虽然嘴上不说,私下里觉得杨家的盐灶也就是他自家的,所以事事上心。这次杨家盐灶被毁,他也急得跟什么似的。
每天早上,蒲青莲起来,一个人在空空的屋子里走来走去,给堂屋里父母的灵前上炷香,给家具擦擦灰。蒲文忠成家时杨家另给他置了处房子,不仅是出于对亲戚的照顾,更多的是对他尽心尽力经营盐灶的奖励。母亲留恋旧居,不愿跟去一同生活,现在母亲一走,这老屋就没有人了。
那些家具很破旧,桌面上油漆都掉了,露出原木的颜色来,柜子门有点松动,开关都会发出咯吱声。小时候柜子最高一层里放着个祖上传下的粉彩瓷缸,里面装着红糖,是兄妹俩最向往的地方,常搭着椅子去偷吃。虽然两人都有份,但父亲宠爱小女儿,每次被打骂的都是哥哥蒲文忠……直到有次蒲青莲爬上去没站稳摔了下来,带得糖缸打得粉碎,这种偷吃的行为才得以告终。
薄青莲摸摸额头上的一个疤痕,这疤痕就是那次摔伤留下来的。因为她受了伤,打碎糖缸的过错也没有受到父母追究。想起这些往事,她觉得从小父母还是很疼自己的,虽然只是穷人家孩子,但就如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她也是在父母的关爱中长大的。父母用自己认为对她好的方式来干涉她,把她嫁入了杨家,毁了她一生的幸福。她曾经有过怨恨,但随着他们的相继离去,这怨恨也随之而去,只留下无奈与怅然。
打扫到母亲房间,看到那张挂着纱帐的木床,她突然有点犯愣。她就是在这张床上出生的,可是生她的人却已经不在了……木床很旧了,一只床脚还垫着木块,坐上去一摇晃就会响。铺的竹席用蓝布包着边沿,但用的年头太久,还是破了边,竹篾支出来,坐上去有点扎人。挂着的纱帐也有年头了,白色变为暗黄,还打着几个大补丁。她曾经买过新的纱帐和新的竹席给母亲,但母亲舍不得换下这些旧东西。人活一世,留下的也不过只是几样旧东西吧。
收拾完屋子,蒲青莲拿着盆子去院子里给鸡喂食。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没有再养猪了,却喂了一院子的鸡,母鸡孵出小鸡来,带着满院子的跑。蒲青莲一边喂一边心想,母亲一走这些鸡没人管了,也不能老养着。
正在这时,一个小男孩飞快地从院子中跑过,惊得鸡群咯咯地一阵乱叫。蒲青莲叫住小孩问:“小三子,你跑那么急干吗呢?吓得我的鸡乱飞!”
小孩说:“夏子谦给张家做的家具做了一半丢下不见人影。张家急着用,让我去他家叫他。我去了才知他生病了,起不了床。我赶着去给张家回话呢!”
“夏子谦病了?他也拉肚子?”
“不是,他腿上有个伤口,在床上发抖,好吓人的。”
“啊,腿上有点伤会这么严重?”蒲青莲吓了一跳。
但是再问小孩子也说不出什么来。打发走他,蒲青莲心里越来越不踏实,决定去夏子谦家看看。
她捉了两只老母鸡,拎着去了夏家。夏家无力修复被洪水冲毁的屋顶,只用竹篾席马马虎虎在屋顶上盖了一层,用碎砖压上。塌掉的半边墙也用竹篾席糊上,凑合着挡挡。门被冲走了,砍了一些竹子排起来搁在门的位置,轻轻一脚就能踹开,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看着那歪歪斜斜的门,蒲青莲突然很是心酸,夏子谦给多少人家做过大门啊,他做的门是多么牢固美观,可是他自己家却做不起一扇门……他还会做那么多精美的家具,各种样式,各种各样的雕花。可是他自己的家里却四壁空空……
还没进屋,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阵哭声。蒲青莲心里一惊,急忙叫门进去。
只见夏子谦躺在一张搁在两根长凳的竹凉板上,身下铺着一层破棉絮,身上盖着两床补丁重补丁的破被子,正在那里不停地打着寒战,摸一摸额头,却又烧得烫手。他人已经烧糊涂了,迷迷糊糊中竟没认出蒲青莲来。
蒲青莲吓坏了,抱着他哭道:“子谦哥哥,是我呀,我是青莲啊!你怎么病得这么重,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呢!”
她紧紧地抱着他,只感觉两床被子下那个身躯不停地颤抖着抽搐着,牙齿咯咯作响,抖得她心里一阵阵发慌。
夏子谦的母亲抹着眼泪道:“大夫说他的伤口被脏水感染,细菌进入血液,中毒了,再拖下去会发展成败血症,就没救了!他可是我们一家的顶梁柱啊,他要是倒下了,丢下我们可怎么办呀!”
“镇上大夫治不了?”
“大夫说,这病吃中药见效慢,得去大医院输液,用一种什么特效针药才能救。可我们哪有钱去治!这孩子从小孝顺,辛辛苦苦挣点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都拿给家里了,可怜自己没享过一天福就要走了……我对不起他呀!”
“您别这么说,夏子谦一定会好起来的。咱们让他到城里医院治去,钱我来想办法。”蒲青莲打定主意要救夏子谦,父母都去世了,她不能再失去他。
“青莲,你是个好闺女,我知道你从小和咱家子谦要好,你不忍心看他病重……可是我听说杨家对你也不大好,你这样帮我们,杨家知道了只怕要为难你呢!”
“伯母,您别担心这些事,救人要紧,再怎么咱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子谦不治呀!”
回去后,蒲青莲赶着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首饰都当掉了。这次回来她是为母亲办丧事的,身上戴的首饰不多,她本想回杨家偷偷另拿些出来当掉,又怕回去后就出不来了。而且这些首饰都是杨家买给她的,少个几件还可以说不小心弄丢了,如果都没了过年过节时要求戴出来就要露馅。
她担心钱不够,有点犯愁,突然想起老屋里还有母亲留下的几十只鸡和没吃完的米、面、玉米等,于是把它们都卖了。时值饥荒,这些鸡和粮食卖的价钱不错。这点娘家财物,想必杨家不会和她计较,要她交出来。
蒲青莲把这些钱拿去交给夏子谦的母亲,对她说:“赶紧让夏子谦去城里治病吧,要是他好了,记得找人来跟我说一声啊!”
夏子谦的母亲千恩万谢地收了,让一个小儿子陪着夏子谦去城里。夏子谦已经不能行走,是被人抬到船上的。蒲青莲眼泪汪汪地看着船渐渐驶离视线,心想若是子谦哥哥治不好病,自己却连最后一句话都没能和他说上……
常福生卖掉房子,带着妻儿搬到了长江边上。他上山砍了些竹子,阿秀自己编了些竹席,搭了个房子。说是房子,其实也就是个勉强能盖住头上那片天的窝棚而已。里面也没有家具,只有一张搁在石头上的竹凉板,还是自己用竹子扎成的。被子也只剩下了一床,四个人躺在一块儿根本盖不全,好在天气还热,暂时还不要紧。
常福生很想把房子盖好一点,但实在无能为力。他内疚地看着阿秀,看着采采和虎子。孩子们正为这样的家而感到新奇,在那里东看看西瞧瞧,摸一摸作墙用的透光的竹席,又躺上竹凉板打个滚。
阿秀是永远不会抱怨的,但常福生知道,她心里会为以后的日子担忧,有了孩子,这种担忧就更重了。是他们把孩子带到这世上的,他们得让孩子们活下去。
晚上,躺在四处漏风的窝棚里,采采发现顶上的竹席被风吹得掀起了一块,露出一片天空来,惊喜地说:“看,天上有月亮!”
阿秀哄着她说:“是呀,以后我们躺在床上就可以看月亮了。”
采采说:“嗯,新家真好玩,我喜欢新家!”
这话让阿秀一阵心酸,对常福生说:“江边风大,这季节吹着都冷飕飕的,我想再编些竹席多铺几层,到了冬天好歹能多挡一点风。”
“好的,我明天再上山砍些竹子回来。阿秀,委屈你和孩子了……”
“你看你,又说这种话。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再简陋也是我们的家呀。”
“阿秀,我背首诗给你听吧!”
“咦,你还会背诗呀?”
“是呀,你以为我只会唱号子?”常福生得意地说,并背道:
月明星色减,夜静犬声多。
破壁风穿屋,荒田石压禾。
阿秀忍不住笑了:“这首诗写的还真像我们现在这样子!”
“是呀,说明从古至今都有人住破房子,诗人都住得,我们也住得!”
“就是……”阿秀附和着他,紧一紧怀里搂着的虎子和采采,自己也依在他怀里睡着了。
一家人在惨淡的月光下依偎在一起睡了。远处有船驶过,江水起了波浪,拍着岸边的礁石,发出一下下的哗哗声,在深寂的夜里,显得那么的凄凉。
过了几天,常福生接到一趟拉纤的活儿,高高兴兴地走了。
他没走多久,虎子的病就加重了,整天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再也没力气和姐姐玩了。阿秀抱着虎子回了趟宁河镇,大夫照旧开出那些药来,也不知管不管用。可是除此之外,还能怎么样呢?阿秀抱着希望天天熬出一碗碗的苦药来,虎子却拒绝再喝那些药,硬灌下去也立刻吐出来,开始还哭闹一阵,后来连哭闹都没有劲了。
阿秀不知如何是好,一心只盼着常福生早日回来,男人在家,怎么着也有个主心骨。采采看弟弟病重,也不出去玩了,天天守在他床边陪着他,他睡着了就给他赶赶蚊子,醒了就给他倒水喝,给他唱儿歌。
一天晚上,虎子好像精神好些了,对阿秀说:“妈妈,我想吃米饭。”
阿秀以为他好些了,有胃口了,挺高兴。但家里没米了,老王也出去打鱼没回来,附近没有人家,就算有,恐怕也要不到米。她热了热野菜汤,哄着他说:“明天妈妈就去买米给你做米饭,你先吃点菜汤好吗?”
虎子看了一眼野菜汤,拒绝吃。“这是草,妈妈我不要吃草草。”
采采说:“弟弟,这不是草草,是菜菜。”
“就是草草,草草不能吃,菜菜不是这样的。”
阿秀说:“野菜就是这样的,虎子乖,吃点啊,你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你看姐姐都要吃的。”
采采就假装往嘴里划拉,说:“弟弟快吃,不然姐姐吃了就没有了!”
任凭两人怎么哄,虎子就是不吃,说:“我不吃草草,我要吃米饭,热热的香香的米饭……妈妈我饿呀……”
整整一晚上,虎子一声声地嚷着饿,嚷着要吃米饭,阿秀守着他,愁得直掉泪。
不知什么时候,虎子的呻吟没有了,采采蜷在床角睡着了,阿秀也伏在他旁边睡着了。在梦里,阿秀看见虎子对她说:“妈妈,我不要吃米饭了,我走了。”
她打了个激灵醒来,急忙去看虎子。他安静地睡着,采采的一只小手搭在他身上,要保护他似的。他微微地张着口,好像还在说:我想吃米饭……他的一只小手半举在空中,已经僵硬……
阿秀疯了似的抱起虎子,号啕大哭,一声声呼唤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声划破黎明的寂静。采采被惊醒,看着一动不动的弟弟和疯狂的母亲,吓坏了,也哭了起来……
常福生回来时,虎子已经下葬几天了。最初几天里阿秀不吃不喝,每天只是发愣,想起来就痛哭。直到有一天采采拉着她衣角怯生生地说:妈妈,我饿……她才想起来她还有一个女儿,那是她唯一的孩子了,她不能再失去,才打起精神来做饭。
虎子葬在阿秀生采采的那个江边的山坡上,小小的坟头上放着采采用野花野草编的花环。常福生跪下来埋头痛哭,粗大的手指使劲扯着自己的头发,压抑的呜咽声如同一头咆哮的狮子……
他对虎子说:“儿子,等爸爸挣钱了,天天都在你坟上供一碗米饭!”
他紧紧地牵着采采的手往回走,已经失去儿子了,这个女儿更加珍贵。
阿秀落在后面,恋恋不舍地走几步回头望一眼虎子简陋荒凉的小坟头。
采采问道:“爸爸,弟弟上哪里去了?我不敢问妈妈,一问她就哭。”
“弟弟死了,妈妈很伤心,你不要去问她。”
“什么叫死?”
“就是不会再回来,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
“那我不能再和他玩了?”
“是的。”
“那他去了哪里了呢?”
“他去了天上了。”
采采看看天,觉得有点安慰:“嗯,在天上不错,只有鸟儿才可以在天上的……那我再给他唱歌他会听见吗?”
“你用心唱,他就会听见。”
“那好吧,以后每天晚上我都给他唱歌,这样他一个人在天上就不害怕了……”
采采天真的话语,稚嫩的声音让常福生和阿秀又心酸又欣慰,他们还有一个这么可爱懂事的女儿,这是他们在这世上最宝贵的财富,只要她还在,日子就有盼头。
阿秀追上他们,三个人牵着手沿着小路慢慢向前走去,丛草和芦苇渐渐掩没了他们的身影。芦花在空中飘扬,草开始枯萎,蚂蚱展开粉红的纱翼飞起来,土黄色的蛾子挣扎着扑扇着翅膀……萧瑟的秋天就要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