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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仙人洞

  采采十岁这年,阿秀积劳成疾,又在冬天受了寒气,病倒了。

  宁河镇这几年盐业兴旺,大家的日子也都好过些了,赌场又兴旺起来。镇上的人们原本就好赌,只要填饱了肚子,就忍不住要去赌一把。

  当地有歌谣唱道:“大宁厂,岩对岩,男女老少爱打牌,男的输了卖铺盖,女的输了仰起来。”

  蒲文忠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后消沉了,也爱上了赌,工余便去泡在那里,把老婆劝阻的话抛在耳后,每次不输得身上分文不剩,绝对想不起回家。几年赌下来,积蓄没了,房子也没了,好在父母留下的老房子还在,只得搬回去住。又回到从小生活的破屋,蒲文忠只觉这些年恍如一梦,那些曾经的繁华与风光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与己无关。

  但无论宁河镇怎样繁荣,常福生一家却仍住在江边。他从不去赌场,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心只想能回到宁河镇重建房屋,不再让老婆孩子住夏热冬冷又漏雨的窝棚。阿秀也一如既往地劳作,种些菜自己吃,编装盐的篾包,还去捡被盐水泡过的冰土,砸碎了再用水泡泡,用小锅熬出几斤盐来,卖掉换几个钱。

  头年秋天,阿秀就开始咳嗽,熬了一冬,越咳越厉害,人也渐渐消瘦,开春便撑不住倒下了。她不让常福生花钱给她治病,常福生却执意要治,两人成亲这么久,竟然第一次拌起嘴来。

  这天,阿秀推开常福生端来的药,说道:“我不喝,喝了也治不好,你别花冤枉钱了。”

  常福生哄着她说:“没治怎么知道治不好,来,把药喝了啊!”

  阿秀咳得缓不过气来,只一个劲摇头,伸手把药碗也推得差点翻了。常福生忙了半天才把药熬好,见她执意不喝,急了,说道:“钱也花了,我又费了半天力才熬好,总不能白白倒掉,你不喝我喝好了,我也喝死拉倒!”说罢端起药碗作势就要喝。

  “没病哪能乱喝药?”阿秀也急了,忙撑起来拉住他的手,“我喝好了,你别瞎折腾自己。”

  喝过药,阿秀躺在床上,采采过来依偎着她,仰起小脸问道:“妈妈你为什么不喝药呢,生了病要吃药才可以好的。”

  阿秀摸着她的头发,说道:“妈妈没事的……采采,你想不想再回镇上去住?住咱们以前那样的房子?”

  采采点点头又摇摇头:“只要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住哪里都好。”

  阿秀叹口气不再说话了。

  阿秀久治不愈,病情越来越重,不仅下不了床,还时时陷入昏睡之中。常福生不再去拉纤,只天天守着她,但也一筹莫展。老王得知,劝他请法师来作法。他半信半疑,无奈中心想死马当活马医,也许能好也不一定。

  法师来了,穿着一件怪异的打着许多补丁似的袍子,脸上画得五颜六色,十分狰狞。采采看了心中害怕,吓得直往常福生身后躲。但常福生正心烦意乱,一把将她推开。按法师的要求,常福生扎了一个稻草人,法师将中指刺出血,滴在稻草人身上,并亲自背上草人,走遍棚内每个角落,口中念念有词,边走边施法术,矮小破败的窝棚都要被他的闹腾掀翻了似的。

  如此这般折腾,阿秀昏睡着全然不知。采采不敢进去,哆嗦着在棚外守了一夜。到快天明时,法师一边咒骂着,一边用尖刀、铁钉等刺入稻草人的心脏,然后把它交给常福生说:“拿到外面烧掉吧,稻草人已替病人死了,病人很快就会没事了。”

  常福生谢过他,付了报酬,小心地点火把稻草人烧掉了。看着熊熊的火光,他感到心里升腾起了希望。采采也很开心,觉得法师虽然可怖,但如果妈妈的病能好,她依然很感激他。

  然而阿秀并没有因此好起来,病情仍是一天重似一天。

  宁河镇旁边的宝源山上,有一个仙人洞,传说有位樵夫上山打柴,无意中走进洞里,看到两位老人在一块石头上下棋。便在一旁观看。一局终了,樵夫拿起斧子想要回家,却发现斧子的木柄已经朽了,斧头也成为一块锈铁。他奇怪地走回家,发现路也变了,村子里的人也不认识了。说起认识的人,他所在的朝代,有人惊呼:那已经是一千年以前了呀!樵夫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在洞中遇到的老者是仙人,想不到观棋的一忽儿,世上已过了千年。后来,人们便把这个故事称为观棋烂柯,把樵夫遇仙的洞称为仙人洞。

  这个故事在当地流传甚广,采采自然也听说过。她心想:法师不如仙人有用吧,既然可以求法师,为什么不去求仙人呢?她还依稀记得,有个说书先生说过一个故事,也是一个人误入洞中,见两老者下棋,那人知遇上仙人了,急忙回去带了一大块鹿肉来。仙人下棋入迷,不知不觉吃了他的鹿肉,他趁机求仙人给自己重病的父亲改寿。仙人吃了他的东西,不好意思不替他办事,只好给他父亲加了寿。于是他父亲病就好了,又活了很长久。这么一想,采采就决定去仙人洞。

  但是采采很犯愁,不知道准备什么礼物去送给仙人。家里并无什么吃的,更没有肉,其他东西也都破破烂烂的,一些用了多年缺了口的碗,被火烧得黑糊糊的锅,露出棉絮的被子……仙人也用不着这些东西呀。她想啊想啊,最后决定带上父亲那年给自己攒的那一叠漂亮的玻璃糖纸,还有一个彩色的小木头人,那是几年前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看她可爱送给她的。虽然彩色的油漆剥落了,但仍是她童年中唯一的心爱的玩具。

  采采来到宁河镇,从镇上一条小路爬上宝源山。山真大呀,她爬得腿都软了,也没找到仙人洞在哪里,还迷了路,想倒回去也不知怎么走了。以前住在镇上的时候,她也常爬到山上玩,但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她坐在小路边,哭起来了。

  一个打柴的人经过,问明了情况,指给她仙人洞的位置,但说那里很少人去,半山上也没路,很难走到的,劝她一个小姑娘别去了。

  采采答应着,等打柴人走了,却仍然向上爬去。从下面往上看,仙人洞好像悬在半空,上下左右都没有路,洞口垂着几根上面掉下来的藤蔓,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进去过了。

  她看了看脚上的新草鞋,想到新草鞋不打滑,鼓起勇气继续爬。锋利的野草割伤了她的脸,带刺的荆棘刺破了她的手,挂烂了她的衣服。但她全然不顾,终于爬到洞口。

  洞壁上刻有一诗:

  仙人洞里无春秋,白云深处心悠悠,烂柯樵子半途客,安得乘风驾玉虬。

  千年胜事今朝说,一一重重心练结,从来流水与高山,更有清风共明月。

  采采跟父亲学过一些字,但也不全认得,看了一会儿往里走。洞里阴森森的,她有点害怕。在一处角落,她找到了仙人下棋的棋盘石,石边还有两个石凳,却没有仙人在。

  虽然也知道不可能真的遇见仙人,采采还是微微有些失望。她把糖纸和小木人从怀里取出来,小心地放到棋盘石上,跪下来磕了几个头,祷告说:

  “神仙呀神仙,这糖纸和小木人是我最心爱的东西,送给您,求您让我妈妈的病好起来吧!”

  祷告完,采采不敢在洞里多呆,急急忙忙地出来了。下山的路更加不好走,要从几乎垂直的山壁上下到有路的地方去,采采一不留神踩滑了,如一块石头般咕噜咕噜地滚了下去,好在半途被树枝挡住,才没有摔下山崖。

  天都黑了,采采才回到江边。常福生正心急火燎地到处找她,阿秀的病让他变得焦虑、暴躁,一见采采跟个小脏孩似的披头散发地出现在面前,衣服也破了,鞋也掉了一只,不由得怒从心起,打了她一巴掌,骂道:“一整天跑哪儿去了?看你妈病了还在外面到处野,还嫌我不够烦吗?”

  采采哆嗦着说:“我……我去……去仙人洞了……”

  “没事你跑那儿去干什么?也不说一声,不知道大人会着急吗?”

  “我去……去求仙人……让妈妈的病好起来……”

  采采这么一说,常福生一下子心软了。仙人洞离江边路途遥远,到了宁河镇还得爬很久的山。那山十分险峻,大人都不一定能上得去,她这么小却一个人自己去了,难怪弄得满身都是伤。看着她衣着单薄,在初春寒冷的江风里冻得瑟瑟发抖,常福生心里很内疚,一把搂过她,哭了:“对不起,爸爸不该打你……”

  “爸爸不哭,采采不怪爸爸。”采采懂事地抹去他的泪水,“我求了仙人了,还送了我最宝贝的糖纸和小木人,仙人会让妈妈好起来吗?”

  “会的,一定会的!”常福生紧紧地搂着这个小人儿,感受到她小小的身躯带来的温暖,这温暖驱走了他心里的寒凉与无助。

  一天晚上,阿秀从昏睡中醒来,显得精神很好。常福生想喂她喝些粥,她摇摇头拒绝,却招手让采采过来。采采来到她身边,她又示意常福生到身边来。常福生搂着她,三个人依偎在一起。

  阿秀叹了口气,费力地说道:“福生哥,这辈子嫁了你,又有这么乖的女儿,我没什么不满足的了……我只是放心不下采采,她还小……”

  “说这些话做什么?你好好养病,快点好起来,我带你们去重庆城逛逛。那重庆城啊,可真大真热闹,什么吃的穿的用的都有……我以前咋没想到带你们去玩呢?”

  “我好不了了……”阿秀虚弱地笑笑,又对采采说道:“乖女儿,以后你要听爸爸的话,你要记着,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要害怕,妈妈会在天上看着你的……”

  “妈妈,你要去和弟弟在一起了吗?”听到妈妈说在天上,采采想起爸爸以前说过弟弟去了天上,便问道。

  “是的。”

  “为什么不带上我和爸爸呢?”

  “妈妈先去,以后你和爸爸也会来的,那时候我们一家人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别说胡话,你会好的!”常福生打断她的话,眼圈红了。“你别胡思乱想,我给你讲个汤二娃捡金棒的故事吧!”

  常福生清清嗓子,就绘声绘色地讲起来:“从前有个汤二娃,他在川江把船拉。好逸恶劳贪心大,胡思乱想把财发。一天午后日西斜,拉船路过铜锣峡。汤二举目看四下,乱草丛中放光华。他急忙前去看真假,起眼睛张嘴巴。呀,我说是个啥家伙,原来是根金棒在这达!”

  “汤二弯腰忙捡起,眉毛笑成豌豆荚。这下该我发财了,下辈子都不把船拉。要吃啥来就有啥,冬穿皮袍夏穿纱,杀鸡炖髈算个啥,山珍海味买回家。”

  请媒说亲就迎嫁,姑娘要选十七八,彩礼要啥就有啥,非是我汤二把口夸。南京好耍南京耍,苏杭二州去溜达。

  “汤二越想心越大,身揣金棒就出发。晓行夜宿拢汉口,找家旅店便住下。皆因水流河沙坝,栈房就有好多家。房屋样子不差上下,东西南北一拉。汤二包袱交柜就去耍,从早耍到日落下。汤二急忙回客店,他忘了栈房住的哪一家。金棒放在包袱里,汤二心头火辣辣。他找了街上找河坝,找得头闷眼睛花。到手的金棒搞丢了,癞子的脑壳没得法。”

  “汤二的美梦泡了汤,仍在河下把船拉。常言道:胡思乱想害处大,忠实勤劳才发家。”

  采采听了扑哧一笑,说:“爸爸,这个汤二娃好笨哦,住的地方都找不着了。”

  “忠实勤劳才发家……唉,你不就是这样吗,可哪能发家呀!”阿秀喃喃说道,叹了口气。“福生哥,我想听你唱船工号子。”

  常福生想起阿秀以前来投奔他时,他问她到底喜欢他什么,她就说,喜欢听他唱船工号子……他心里一酸,说道:“好的,我唱。”

  天连地来地连天,龙连沧海凤连山,佛祖连的雷音寺,观音又连普陀山。

  读书之人连笔砚,生意买卖连算盘,下力之人连扁担,河下船工连篙竿。

  “福生哥,我想再听你唱点别的。”

  “行,我给你唱个颠倒话。”

  清早起来头不对,出门还在屋里头,瞎子看见人咬狗,捡个狗去打石头,石头把狗咬一口,咬得石头鲜血流,从来不说颠倒话,眼睛落到渣渣头,从来不把倒话讲,眉毛跟着汗水流。

  阿秀笑了。带着笑容她慢慢合上了眼睛……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常福生请了道士来为阿秀做破血湖仪式,他要好好地送她上路。所谓破血湖,就是在灵堂桌下放一碗用红纸泡出颜色来的“血水”,代表“血湖”,亲人跪地喝一小口血湖水,从此为亡者生前生儿育女血污他物而解罪,以祈祷其灵魂早日升天。这是女性亡者才做的丧仪。

  阿秀躺在一口薄棺里,葬在了埋虎子的那片山坡上。常福生掩上最后一把土,对她说:“阿秀,你好好去吧,有虎子和你做伴你也不寂寞……我和采采会好好过日子的,你就放心吧……”

  采采已经哭了几天,这时候怕父亲伤心,一直强忍着。但眼见母亲被土一点点掩埋,知道从此再也见不到母亲了,不由得又哭了起来。她想不通为什么妈妈说在天上,却被埋进这深深的黑暗的地里。虫子会咬她吗?雨水会淋着她吗?

  采采细小的哭声凄婉哀伤,闻之使人落泪。阿秀去了,常福生觉得自己的天都塌了一半,要不是为了身边这个可怜的小人儿,他真想一头跳进江里随她而去……他直起身来,朝着江水大声唱道:

  隔山喊妹山在应,隔河喊妹水应声。

  为啥山应你不应,流水有声你无声……

  凄凉的声音回荡在江面上,江水依然波澜不惊,几只水鸟在水面盘旋着,带着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痛,带着一个小女孩的惶惑无助,朝着远方奔流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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