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猫笨狗满天飞

12 我的大鱼朋友

　　我家乡的河是一条奇异的、有生命的大河，它看上去又宽又深，在离它很远的地方，有一片大海，远古的时候，人们开掘河道，把这条河水引向了大海，于是这条河就成了一条连接着大海的河，一条满是鱼、牛蛙、甲鱼和水蛇的河。我童年的很多快乐的时光便是在这条河的岸边度过的：白天看松鼠恋爱、鱼们吵架，晚上倾听老猎犬追逐狐狸的刺耳的尖叫声。对于我来说，没有比这条两岸生长着山毛榉的大河更美的地方了。

　　我每天躺在被太阳晒暧的岸边，听小狗鱼从水底蹿上来，在暖惮惮的河水里形成一些温柔的声音，好像夏日的雨滴落那样。四周静悄悄的，全是水和绣线菊的气息。有时候我真愿意像这岸边的石头一样，在万籁俱寂的时光里躺着，所有的事物都静止不动，渐渐地，直至苔藓盖满我的全身……

　　直到后来，我在这大河里遇见了一条大鱼，一条很大很大的鱼。

　　那天我躺在岸边遐想，忽然间，河水发出了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从水里蹿上来，河水随着它飞溅起来，在阳光下化为千万颗水珠，淋了我一身。我一下子坐起来，就看见了那条大鱼。

　　它的模样很怪，流线型的身体大得像艘船，一对很小很细的眼睛嵌在又大又尖的头里，一张弯曲的大嘴巴紧闭着，相貌丑陋甚至有点凶残。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鱼，不由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看样子，那条大鱼对我也是如此。开始时，我们互相警惕，它伏在水里，我站在岸上，我们一动不动地琢磨着对方。没多久，它打了个哈欠，就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嗨！”很久之后，我首先向它打了个招呼，表示友好。

　　“啊，你好。”大鱼不冷不热地回答。然后，它在水里，我在岸上，我伸手握住它的鳍摇了摇，我们就算认识了。以后，我留在岸边的日子更长了，在心里，我把大鱼当做了我最要好的朋友，我每天跑到岸边，都看见大鱼在河里等我，这让我非常高兴。我从来没怀疑过它对我的友谊，也不知道大鱼在河边等我的真正目的。

　　有一天，我问它是什么鱼，是从哪里来的。“就按你说的，叫我大鱼吧。”它含糊地回答，而且它拒绝回答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不，我想知道你究竟是哪一种鱼。”我坚持说。它迟疑了一下：“好吧，那么你就猜一猜，看看你的知识面有多宽——我的体内没有鳃，浑身都是软骨头，尾鳍发达，流线型身材……”

　　“我知道了！”没等它说完，我大喊大叫起来，“你骗不了我的！”大鱼吓得扑通一下子钻到水里去了。

　　“你是一条中华鲟是不是？我就知道！”我得意地说。大鱼从水里探出头来，瞧着我心虚地笑起来。

　　“你大得就像一艘船。”我对它说．“我真想骑到你的背上去，到河里去玩一圈儿。”

　　“那很简单，”大鱼说，“来吧。”于是它就游到岸边来了。

　　我兴奋极了，毫不迟疑地跨到它背上，大鱼便带着我朝河水深处游去。“开船喽——”我喊。“开船喽——”它也喊，声音却莫名其妙地颤抖。

　　我骑在大鱼背上，飞快地游览了一回家乡的河。奇怪的是，我一直兴奋地大喊大叫，大鱼却一直祝默不语。当我们游到河心时，大鱼深藏在头部的小眼睛向上瞧着我，说：“离河岸越远的地方，河水就越深。”

　　不知为什么，我从大鱼的口气里感觉到一丝不安，但是我很快就丢开了这种感觉，因为这条河对岸的风光吸引了我的全部目光。

　　“真是个快乐而又单纯的孩子，”我听见大鱼叹了口气说，“一点不懂世事险恶。”

　　在大鱼背上，我用指头轻磕了两下它的背，它背上发出了一种类似于钢铁一样轻脆的铛铛声。“好硬啊。”我夸道。“我的牙齿更硬。”它说。

　　“什么什么？你还有牙齿？”我非常好奇，因为大鱼一直很小心地抿着它的大嘴，使我没有机会看见它的牙齿。“我要看！我要看！”我闹着说，并且在它的背上扭来扭去的。“好吧好吧！”大鱼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游回岸边，给我看它的牙齿。

　　“你得走近一点才行。”大鱼说，“到我的嘴里来看得更清楚。”

　　“很好。”我说，走近一些，掰开它的大嘴检查了一番它的牙齿。它的牙齿错综复杂，颜色发黑但是锋利无比。

　　“你的牙齿很不像话！有虫牙！”我严厉地训斥它，“准是糖吃多了！”

　　它摆出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可怜巴巴地点点头。

　　“好吧，让我来给你修一下。”

　　就在我找我的修牙工具时，一低头，在水里发现了大鱼的倒影，它正在我的身后，冲我狰·狞地张开血盆大口，两排尖牙反射出一道耀眼的寒光。

　　“你要干吗？”我突然回过身来，大鱼马上掩饰着打了个哈欠：“啊哈——”

　　我放心了，开始给大鱼修牙。大鱼说：“其实，我的肚子更像个潜水艇呢，你只要钻进来，我就可以带你到水底世界去看一看，怎么样？”

　　对于这个建议，我认真地考虑了一番，然后回答它说：“不！”

　　“这次你倒是有点心眼儿。”大鱼嘀咕了一句。

　　“我想，你的肚子里肯定没有灯，”我回答说，“妈妈说在黑暗的地方用眼睛会损坏视力的。”

　　“哦，”大鱼连连点头，“是没有灯。一个多么快乐又单纯的孩子，我真有点喜欢你了。”

　　我给大鱼修完了牙，它觉得舒服多了，它很感动。

　　“你能生活在这里真够幸运的，”大鱼说，“没有人来烦扰你。没有渔船、渔网、渔夫，更没有垃圾和污水来污染你。我不像你，朋友，我从大海逃到这里来，实在是没有办法。我得整天算计怎样才能活下去，因为河水不久也会遭到污染的。我在这条河里找不到更多吃的，我非常非常地饿……”说着，它朝我浸在水里拍打河水的双腿贪婪地看了一眼，马上又把目光移开了。我为什么要用这个词呢？因为当时我确实有这个感觉：贪婪。我不声不响地把两条腿从河里收了上来。大鱼当然看见了我这么做。我和大鱼都不说话了，一个在水里，一个在岸上，就这样一声不吭。

　　“我是条鲨鱼。”

　　“你是条鲨鱼。”

　　我们几乎同时说。

　　然后我听见大鱼叹息了一声，深深吸了一口气，潜人水中不见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到我的大鱼朋友，我每天都希望见到它，我在河岸来回奔跑，喊着它的名字，然而它再也没出现过。我只看见水面昏暗一片，岸边凉飕飕、空荡荡的，很宁静，什么声音也没有，仿佛大鱼从来没有来过，从前的故事都是一个梦似的。不知道我的大鱼朋友是游走了，还是沉毙在了河水深处。

　　我家乡的河是一条奇异的、有生命的大河，一条连接着大海的河。有一天夜里，它在睡着后梦见了自己的未来，它梦见了无边无际的黑色旋涡，正在一圈圈扩大，荡开，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