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地方,我将如何死去
枯燥的质询
死亡与垂死的恐惧
不断在攫取和战栗中闪现
——菲利普·拉金
在叶雾美的描述中,她和粪球先生在一起过得很舒服,远比和我在一起的日子滋润得多。
粪球先生经常带她去兜风,经常去吃大餐,经常去汽车影院看电影。叶雾美说,在汽车影院,她最喜欢和粪球先生在汽车的后座上做爱。
粪球先生开的是宽敞的越野车,把后座放倒,就是一张很舒服的床。做爱之后,粪球先生通常会睡一觉,而她会把上半身从天窗里伸出去,看上很长时间的电影。
她发现,其实没有多少人有这种闲情逸致,大都在车里忙作一团。叶雾美说,那些车都摇晃着,像是一条一条在惊涛骇浪里摇曳的船。
叶雾美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似乎是在梦游。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叶雾美的梦还会做下去,长眠不醒。
一切改变都发生在粪球先生带叶雾美去“历史大厦”的那个晚上。
粪球先生收到了一份请柬,请他到“历史大厦”出席酒会。
“历史大厦”是本城最高的一个建筑,只比台湾的“101大厦”低6.412米,即使在全亚洲也是大名鼎鼎。
“历史大厦”的房间安排很有创意,是按照历史顺序,安排不同的房间号码。
从地下购物市场到大厦客房,每一层每一间都有自己的代号,每一层绝不相同。
大厦最高一层是旋转餐厅,又称“悬宫”。餐厅实行会员制,又称“2008俱乐部”,是“历史大厦”最豪奢的地方。
——这是一部立体的中国史,住在大厦,能真切触摸到历史的脉动。
很多人都这样赞叹。
在和粪球先生认识之前,叶雾美从来没进过“历史大厦”,更不要说进大名鼎鼎的“悬宫”。
——这是一种荣耀。
粪球先生把烫金的请柬递给叶雾美,对她说道。
粪球先生的心里其实也很兴奋,对他来说,能够参加这个酒会,他觉得很庆幸。
粪球先生一边开车,一边介绍着“历史大厦”与众不同的特点。叶雾美远远地看着灯火通明的大厦,看着那个巨大的圆柱体巍然屹立金枪不倒,觉着它很像一个耸立在城市中心充满生殖崇拜意味的图腾。
“历史大厦”虽然近在咫尺,粪球先生却绕了不少圈子,才把汽车开进了大厦的地下车道。
——历史总是绕来绕去,总是在兜圈子。
粪球先生一边寻找停车泊位一边说道。
——每个楼层都有明确的历史纪年,那么史前时代是什么?
叶雾美忽然问道。
——史前时代是停车场。
粪球先生笑着说道。
他们在史前时代停车场泊好车,乘上电梯。
——能不能到大堂看一眼?
叶雾美说道。
电梯在一层停留,粪球先生领着叶雾美在大堂转了一圈。大堂富丽堂皇,往来人等皆宛若天人,的确不是凡俗气象。叶雾美看到大堂一侧挂着一个横幅。
——热烈欢迎中国史前史断代工程暨史前文化研讨会胜利召开。
条幅下面是一个告示牌,上面写着:
会务地点:BC206——BC221房间,请至前台垂询。
——BC是什么意思?
叶雾美问道。
——白痴的缩写。
粪球先生回答说。
他们重新进入电梯,像钻进时光穿梭机。电梯没有停顿,直接冲到了大厦顶层。因为提升的速度太快,叶雾美觉得轻微有些头晕。
粪球先生牵着晕晕乎乎的叶雾美,向“2008俱乐部”走去。
请柬上面已经告知:酒会是慈善酒会,主题很好记,叫做“寻找遗失的贵族记忆”,要求全部宾客正装出席。
为了这次晚会,粪球先生特地为叶雾美买了一套晚装。
因为文身的关系,他还让叶雾美戴了长长的白手套,可以把她双臂的文身遮住。
——并不是不好看,而是露出来也没什么用处。
粪球先生对她说。
贵族的慈善酒会果然不同凡响,一进门,叶雾美就发现了一个很大的台子,上面放着很多玩偶。
工作人员要求每个来宾都要任选一个,在玩偶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那些玩偶形象很多,有的叶雾美很熟悉,有的却只能猜测,大多被装饰或是绘上了各种为人们所熟知的符号。叶雾美看了看,玩偶以女性居多,从超短裙就可以看出这一点。女性玩偶有蜘蛛女、猫女、黄蜂女人、梦露、李铁梅、白毛女、吴琼花、提着茶壶的阿庆嫂、武则天、青楼女、劳拉、林黛玉、薛宝钗、贾母、秦香莲、身披甲胄的花木兰、女民兵、女红军、女护士、女教师、女医生、女模特、当红女明星、潘金莲、阎婆惜、李清照、李师师、麦当娜、母猪女郎等等。男性玩偶相对较少,并且比较刻板,大都是工农兵学商诸色人等。还有一些儿童玩偶,如圣斗士、哆啦A梦、天线宝宝、加菲猫等等。
粪球先生抓了一只加菲猫。
——高热量食物、长时间昏睡、热爱主人,我最喜欢它了。
粪球先生一边说,一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叶雾美随便抓了一个芭比娃娃,用签字笔在玩偶身上的白色标签上写了自己的名字。
粪球先生和叶雾美昂首挺胸,终于进入了传说中金碧辉煌有着高大穹顶的宴会厅。
酒会的异国情调很浓,让叶雾美以为自己置身于传说中的巴黎沙龙。很多人都穿着同样款式的晚礼服,很像高级酒店的门童和侍者。虽然灯火通明,但还是点着三千多支蜡烛,照得餐具酒具熠熠生辉。
晚会上多的是宝贝和美女。
宝贝自不待言,男人女人浑身珠光宝气,举手投足一望便知。美女却需要鉴赏。美女是一个特别稀缺的人种,就像穷人是特别普通的人种一样。
这些美女像撒在宴会上的星星,不时让叶雾美眼前一亮。
叶雾美不知道她们中有多少是做过整容或是做过变性手术的,美得简直超乎她的想像。她怀疑其中一些美女是经过冷藏处理的,因为她们看起来美艳孤傲,像被冷冻的玫瑰一样属于易碎品。
既然韩国变性人河莉秀能够代言卫生棉,那这个世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看来,这些美女都懂得“借壳上市”的道理,和这些成功的企业家一样。很多美女都穿着旗袍,连老美女也不例外。旗袍是这个晚会上最性感的道具,也是东方女性最好的符号。惟一可惜的是,美女穿的是经过改造的旗袍,只到大腿的三分之一处,坐下来就会春光乍泄,所以她们大多数时间只能站着。
这是一个精英的聚会,女人个个都胸怀宽广美丽富饶,男人个个都博大精深卧虎藏龙。男士们俯观沧海倚天拔剑纵论时政,女士们醉卧瑶台斜插芙蓉眉目传情。金钱与权力是世界上最好的壮阳药与催情剂,可以让男人更像男人,也能让女人更像女人。
粪球先生来到这里,就像鱼儿游进了大海,发现到处都是饵料,有些兴奋。
粪球先生去找他的朋友,让他的朋友给他介绍更多的朋友,梦想着做更大的生意。粪球先生一直认为开酒吧是无奈之举,早就想另谋发展,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叶雾美端了一杯酒,随意转来转去,在宴会厅自由活动。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与这种氛围格格不入,觉得自己像一只跑入凤凰群里的野鸡。
大厅正中有一条红色通道,正在进行模特表演。
过程很短暂,但让人目眩神迷。
惟一遗憾的是,一个女人赫然炫出了自己的内裤,像穿了一个大号的“尿不湿”。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叶雾美觉得身体很舒服,像是在海面漂浮。
她看着那些来来去去的模特,看着周围的那些观众,觉得自己也是这群梦游者中的一员。
惟一的区别是,他们是梦游的富有者,而叶雾美正在做着假想的富有者的梦游。
因为是慈善晚会,在大厅的一侧,有一个拍卖品展区。
叶雾美过去看了看,大多是书画作品。
叶雾美在一幅书法作品前站着,看了很长时间。那是一幅很奇怪的作品,上面虽然写的是汉字,但看起来并不像汉字,而是很像画,笔画里面藏着一个一个的小人。那些小小的人或行或走,或站或跪,或手舞足蹈或乞求,整篇作品连起来看,似乎是在叙述一个故事。
叶雾美从来没发现汉字居然如此奇妙,有些看呆了。
因为看得太久的缘故,她似乎觉得那些小小人已经跑到了她的脑子里,在里面跳来跳去。
——有没有兴趣聊一聊?
一个人对她说道。
叶雾美猛地警醒,看了说话的人一眼。
那是一位很体面的老人,穿着笔挺西装,头上的白发一丝不乱,齐齐向后面梳去。
——我已经观察你很长时间了,喜欢这幅作品?
老人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她。
叶雾美仔细看了看,老人姓端木,是“华夏史前文化研究会”的理事。
——这是我的作品,正好在开会,听说有慈善拍卖,就捐出这幅作品来,也想尽一点绵薄之力。
老人解释道。
——很喜欢,只是不知道这是什么字体?
叶雾美说道。
——这是从秦代竹简上集的汉字,也就是所谓的秦篆。
老人说道。
——为什么看起来像一个一个的小人?
——这大概就是李斯所作的《仓颉》七章的书风。
——《仓颉》?
叶雾美觉得这个词很熟悉。
——对,《仓颉》七章。鲁迅先生在《汉文学史纲要》中曾经说过:六国之时,文字异形,斯乃立意,罢其不与秦文合者,划一书体,作《仓颉》七章,与古文颇不同,后称秦篆。这就是《仓颉》七章的来历,所谓《仓颉》七章者,其实就是一本古代字书。
老人似乎对这个题材颇为熟悉,谈起来滔滔不绝。
——真的有仓颉这个人?
叶雾美问道。
——知不知道仓颉造字这回事?
老人反问道。
——知道,您刚才提到鲁迅,我想起来了。鲁迅先生似乎曾经说过:仓颉造字,有鬼夜哭,大概是这个意思。
——说得很对,仓颉就是造出汉字的第一个人。
老人肯定地说。
——汉字是造出来的?
——当然,汉字并非自然产物,不像植物的种子,随处可以捡拾。汉字是造出来的,就像陶器一样。
——怎么造出来的?
——很复杂,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简单地说,世界上现存的文字主要有两种:象形文字和拼音文字,说到汉字,虽然分象形、形声、通假、会意、转注等六种形式,但汉字的构成基础是象形。这是数千年衍化的结果,其实,汉字还有一种最古老的形式,就是变形文字。
——变形文字?我好像从来没有听说。
叶雾美说道。
老人兴致很高,和一个美女探讨文化,实在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你自然没有听说过,这是我正在研究的问题。史前文明时期,就像存在恐龙和繁盛的蕨类植物一样,也存在过很多的变形文字。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些文字并不是现在意义上的文字,更像是一种生物。
——生物?
——对,是生物。变形文字是日月精华长期培育的结晶,每个字都是一种符号,有自己的自然属性。它们生性活泼,每日风餐露宿,最喜欢在空中滑翔,到处飞来飞去。它们也有生命周期,死去之后,像珊瑚虫一样,露出白色骨骼。在人们发现它们之前,它们就这样,过着自得其乐的生活,自生自灭。
——听起来很不错。
——的确如此,虽然现在还没有找到过变形文字的骨骼作为证据,但这种时期确实存在过。
——那为什么现在没有了?
——原因很简单,仓颉出现了。仓颉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也是第一个想记录历史的人。他需要找到一种载体,把历史记录下来。对他来说,所谓的结绳记事根本就是制造垃圾,没有多少可利用的价值。
——于是他发现了变形文字?
——是这样。仓颉是在打猎的时候偶然发现这些变形文字的。他捉住了几个变形文字,放在嘴里嚼了嚼,觉得一点味道都没有。他觉得很奇怪,就开始研究这既不能解渴又不能解饿的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后来,他把这种东西研究透了,掌握了它们的活动规律。他觉得这些变形文字很有意思,每个字都有自己的属性,如果把它们固定下来,那就可以形成观念,表达很多思想。
——天才的创意。
——绝对是天才才能想到的办法。仓颉的想法很好,确实具有可操作性。变形文字每日飞来飞去,不但没有任何作用,而且制造了很多混乱。与其这样,不如让它们成为文明的载体。仓颉决定做这件事。他把那些变形文字召集在一起,对它们说道:如果你们听从我的安排,我会让你们永远活下去;如果你们反对我,我会让你们全部毁灭!
——变形文字不会同意吧!
叶雾美问道,她已经被老人的故事迷住,像一个懵懂的小女孩儿。
——它们当然不会甘心接受奴役!所谓仓颉造字夜闻鬼哭之事,其实并不是鬼在哭,而是变形文字在哭。那是因为,在仓颉和变形文字之间展开了小规模的战争。
——为什么是小规模的战争?
——原因很简单,从变形文字的属性来说,它们一般喜欢聚集在沼泽或是山地,因为那里的空气湿润,更适合它们隐藏。所谓小规模的战争,主要就是在这些地方发生。仓颉联合其他先民,对变形文字进行了追剿与围攻。
——结果如何?
——战果辉煌,有一部分变形文字被仓颉所降服,成了他的俘虏,甘愿俯首称臣。仓颉觉得很满意,就把这些变形文字按照不同的意思排列组合,钉在树皮上,然后一片一片装订起来,既方便翻阅,又方便改正,这就是最早的书的原型。
——又一个天才创意。
——确实如此。但过了没多久,仓颉发现这个办法不太好用。
——为什么?
——仓颉发现,写得好好的一本书,没过多长时间,就变成了一摊烂泥,连一点眉目都看不出来,让他很愤怒。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它们是变形文字,是活的文字。那些互相亲密的字会彼此媾和在一起,搞得难舍难分。那些彼此厌恶的字相互会撕扯在一起,搞得头破血流血肉模糊。那些彼此不共戴天的字会相互吞噬。最无辜的是那些老实的文字,即使它们一动不动,也会遭到品性恶劣的变形文字的攻击。仓颉发现,那些变形文字构成的书必须要摊开放置在阳光下,才不会出现任何问题,因为阳光使它们的一举一动都无处遁形。所有的文字都会收敛起来,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看起来像道德良好的大姑娘一样娴雅端淑,清清白白。可一旦合上,这些字就会变成另一副面孔,原形毕露。最让他痛心的是,一部分变形文字已经乘机逃逸,只在树皮上留下了一片空白。
——那仓颉不是白干了?
——所以仓颉很生气,就把这些变形文字全部关进了黑屋子。他要让这些文字饿上很多天,彻底杀掉它们的锐气。那些文字原来有胖有瘦,各个身段不同。被仓颉先生关在黑屋子里饿了很多天之后,全部饿成了线条。
——这是不是中国最早的文字狱?
——可以这么理解。还可以这么想:每个文字都带着饿死鬼的宿命,只要有人和文字关系好,他也一定沾染了饿死鬼的命,生活一定颇为不幸。历史学家的话很有趣,叶雾美不禁笑了起来,因为她想起了那个叫做慕文的人。自从慕文迷上文字,就被衰神上了身,染上了一身饿死鬼的毛病。
——我知道了,仓颉之所以要把它们都饿成线条,是因为那样最容易摆布。
叶雾美说道。
——非常正确。仓颉就是这样想的,他认为变形文字经过了这样的惩罚,应该收敛了许多。
——结果呢?
——结果出乎他的预料,他把那些文字放在书里,第二天一看,差点把鼻子气歪:那些文字居然停止争斗凑在一起,形成了一篇檄文,对仓颉大加挞伐。仓颉一怒之下就放了一把火,把这些用树皮写成的书全部烧了。这就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焚书事件,比秦始皇干这种事还要早数千年。
——那变形文字不是全部都烧死了?
叶雾美担心地问道。
——那些变形文字被烧死了很大一部分。
——实在太可惜了。
——是的,我们经常说一句话:简直找不到合适的字来形容!这就是原因,因为那些字都已经被烧死了。
——剩下的那些呢?
——没有被烧死的字也已经变得奄奄一息。仓颉把那些比较完整的文字归拢了一下,大概有几千个。
——仓颉想必很失望?
——他才不失望呢!仓颉惊喜地发现,经过火烧之后,那些原本活蹦乱跳的变形文字居然失去了生物活性,变成了奄奄一息的线条。随便他怎么摆布,那些文字都不会再提出反抗。仓颉又燃起一堆火,把那些还在挣扎的文字扔进火里彻底烤干。烤干之后,他还对那些文字进行打磨,把文字上面那些不驯服的毛刺去掉。做完这些之后,为了便于长久保存,仓颉把这些文字放在盐水里和草木灰里浸泡和搓洗,彻底洗掉它们身上发出的烟熏火燎的气息和被利器刮削的痕迹。做完这一切,仓颉把那些汉字从水里捞出来,坐在太阳下面,把那些文字像咸鱼一样晒干。他不停地把那些文字翻来覆去,为的是让它们晒得更透,保存的时间更长。做完这一切,仓颉用一柄最古老的秤,对所有的文字都进行了称量。有的文字很重,密度很大;有的文字很轻,拎起来像是一根羽毛。有些文字很坚硬,弹起来铮铮地响;有些文字很愚钝,弹起来像一块木头。因为每个字的属性不同,所以这些文字的形状也有很大的区别。仓颉一边称量着这些字,一边在每个字上都贴好标签,准确记录其柔韧度、强硬度和延展性。因为这些字都是线条,所以有些字在仓颉的整理过程中被损坏了。仓颉很痛心。为了告诉后人这些文字的准确形状,仓颉开始进行书写。他用最古老的手段,把这些文字刻进石头里,刻在动物的骨头上,为的是让这些文字能够永久保存。
——这就是汉字的由来?
——可以这么说。
——那其他的变形文字呢?不是有一部分逃跑了吗?
叶雾美问道。
——好问题。的确有一部分变形文字逃了出去,获得了短暂的自由。它们躲在阴暗的角落,看着仓颉所做的一切,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后来,有些变形文字发了疯,独自出走,累死在了路上;有些变形文字被动物捕食夺去了性命;有些变形文字患了病,一点一点烂掉,散发出惊人的臭气;有些变形文字彼此结合在一起,躲进山里,企图过上隐居生活。还有的文字团结在一起,准备向仓颉复仇。但据我所知,这些文字并没有逃脱仓颉的围剿。仓颉是个聪明人,最终还是找到了这些变形文字的行踪。
——那又能怎么样?
——这些字和那些普通的字不一样,个个都有很大的煽动性与破坏性。仓颉没有用过去的方法对付这些字,而是用了极为暴烈的手段,他认为,用这样的方法可以彻底消灭这些字。
——他是怎么做的?
——他将这些字直接碾成了粉末。
——恨之入骨?
——对,所以仓颉将它们碎尸万段,都装进了器皿。但仓颉没有想到,这些字是变形文字,虽然被碾成了粉末,但没有丧失活性。也就是说,这些粉末仍是活的文字,只要条件成熟,它们就会重新活动。
叶雾美的心里泛起了一阵恐惧。
——这些粉末是不是被称作仓颉之字,又叫做文字的遗骸?
她颤抖着问历史学家。
——你是怎么知道的?
历史学家吃惊地问道。
——我身上有用这些粉末涂写的文身!
叶雾美说道。
——那不可能!我怎么会相信这样无稽的事情!仓颉之字已经失传很多年了!我只是听说过,但我从来没见过任何证物!
历史学家说道。
叶雾美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如果有的话,请让我看一眼!
历史学家说道。
叶雾美还没有完全相信这个人,想先做一个实验。
她脱下自己的手套,把手臂上的文身露了出来。
——这就是用仓颉之字涂抹的文身。
历史学家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副眼镜戴上,仔细看了看那些文身。
——这不是。虽然我不是文身行家,但我知道,这是最普通的文身。你以为这些图案独一无二,那都是他们骗你的。它不过是一个文身,不过是一件商品。你能文,别人也能文,甚至比你文得还好,因为他们花的钱更多。
你的身体不过是消费的另一种载体,和画布差不多。对我来说,这不是文身,不过就是一件有花纹的T恤衫。
历史学家说着,把眼镜摘了下来。
——我们刚才的谈话很愉快。如果你确实没有什么新东西,请不要欺骗一个老人。
历史学家准备离开。
——我有新鲜的东西,但我拿不定主意让不让你看!因为这件事情很危险!
——危险?对一个老人来说,世界已经没有危险。
历史学家说道。
——这种文身很危险,是巫师告诉我的。
——有多危险?
——看到或碰到的人,可能会丧命。
——不要吓唬老年人。历史学家笑了。
——真的,我不骗你,这种文身叫仓颉文身,是用仓颉之字涂抹的,我亲眼看着巫师做的这一切!
——是什么样的文身?
——我从来没看过!
——没看过自己的文身?
——没有勇气!
——能不能让我看一眼?叶雾美有些迟疑。
——还是让我看一眼,死了也甘心。历史学家坚定地说。
叶雾美动心了。与其自己这样提心吊胆一辈子,还不如让历史学家看看,给上一个结论。
——好吧,只是一眼。
叶雾美对历史学家说道。
叶雾美牵着老人的手,来到一个角落。
她把自己的晚礼服的吊带解开,又把披肩拿了下来。
叶雾美的后背呈现在历史学家面前。
——怎么样?看到没有?
——看到了。
历史学家说道。
——怎么样?
——是名副其实的仓颉文身,我可以肯定。从形式上看,它相当稳定,和普通文身差不多,但细细观察,还是能看到不同的地方。这些文身在光线改变的时候,会发出不同的光彩与色泽,会发生细小的变化。这就是说,这些文身非常聪明,非常懂得保护自己。
叶雾美觉得很奇怪。
——既然它们在动,我为什么感觉不到?
——这不奇怪,它们的变化非常细微,只有我这样的专家才能发现。并且,从你文身的颜色来看,应该没多长时间,所以这些文字还没有适应环境,一旦它们活泼起来,我相信会有一些神奇的事情发生。
——我能不能摸一下?
历史学家突然问了一句。
还没等叶雾美回答,历史学家已经在她的那块文身上摸了一下。他的手缩回得非常快,像是被烫了一样。
——被老人摸一下应该不算什么吧?
叶雾美安慰自己说。
叶雾美把吊带系好,整理好披肩,回过头,看了历史学家一眼。
她本来是想责备他一句。
但历史学家脸上的表情很奇怪,眼神大而无当,像被操控的机器人一样。
——怎么了?
——像是被电了一下。对不起,吓到你了!
历史学家向她道歉。
——看到美好的东西,就像一个孩子看到糖果,总是想摸一摸才确定,都是考古落下的病根。你不知道,抚摸那些出土的东西就像是在触摸历史,感觉非常不同。
——我也像出土文物?
——比出土文物润滑得多。说实话,你的文身价值连城,比任何出土文物都要珍贵得多。世界上最奇特的变形文字正在一个有生命力的活体上生长,这种事情会成为历史奇迹。你身上的文身意义重大,会帮我们找到变形文字。如果把变形文字从你的文身中提取出来,就有可能发现汉字所有的文化基因。
叶雾美笑了笑。
如果她告诉历史学家自己有“仓颉之字”,不知道他会是怎样的表情。
——会不会很疼?叶雾美故意问道。
——应该不会很疼,准确地说,不会比文身的时候更疼。
历史学家笑了笑。
——那你说它们会同意么?
——据我观察,这些文字的活性似乎很差。取一点的话,应该不会反对。
——不能等到我死了再取?非得从活人身上扒层皮?叶雾美笑着说。
——那不行,我只在一具刚刚出土的古尸上看到过残存的变形文字。我猜想,一定是那些文字比人更早死去,才留下了痕迹。一旦生命死去,变形文字也会很快枯萎,连残存的文字也休想看到,它们都逃逸了。
历史学家说道。
叶雾美又笑了笑,历史学家未免小题大做,只要她把那瓶“文字的遗骸”给他,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她也不会受剥皮之苦。
——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的后背上是什么图案?
——真的没看过?
——没有勇气。
——是幽冥之河,一种很古老的图案。文得非常好,活灵活现,河水似乎在流动。图案的神秘气息很浓,就像变形文字喜欢生存的沼泽。你刚才说过,是一个巫师给你文的?
——是这样。
——什么地方的巫师?
——一个山地民族的巫师。
——能不能见见?
——现在恐怕不行,他住在很远的大山里面。
叶雾美说着,心里有一丝隐痛。
——想必是一个异人。不知道方不方便到我的房间里一下?我很想留下你身上的图案。
历史学家问道。
——如果一个青年人这样说,那几乎肯定就是一种勾引。
叶雾美笑着说道。
历史学家笑了笑,没有说话。
——好吧,房间号是多少?
——BC221.顺便问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朋友都叫我卓文君,酒吧女郎。叶雾美说道。
——好漂亮的名字,真名还是假名?
——真名。
历史学家笑了笑。
——现在就走?
——对不起,您先上去,我去跟司马相如先生说一声,马上就去。
——好,我就上去恭候了。
历史学家笑着点点头,快步向门口走去。叶雾美正在寻找粪球先生。她想把这件事告诉他。
她想告诉粪球先生,在这个超现实主义的聚会上,居然发生了超现实主义的故事。
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快不够用了。
叶雾美没有找到他。
她看了看手表才反应过来:她已经和那个老人聊了很长时间,粪球先生肯定等不及,已经和他看上的某个女生一起私奔。
这对叶雾美是个好消息。
今天晚上,她可以自由活动。
叶雾美走出大厅,向电梯走去。
——和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一面谈历史一面做爱,也许是件颇为性感的事情。
叶雾美想。
不幸的是,叶雾美在门口被拦住了。
——女士,请领养一个玩偶!
工作人员客气地说道。
叶雾美这才想起来刚才的事。
——能不能帮着找一找写有叶雾美名字的那个?是个芭比娃娃。
她对工作人员说。
工作人员在一堆玩偶里面翻了翻。
——对不起,可能被别人领养走了。
工作人员说道。
叶雾美觉得有一点沮丧,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己被领养了一样。
——每个人走的时候都要领养一个回去。
——爱心奉献,多少随意。
——这是一个善举,所有的收入都会被捐献给希望工程。
工作人员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
叶雾美随便抓了一个玩偶,扔下了一百块钱,向着电梯走去。
电梯口围了一群人,个个神情紧张。
保安员正在维持秩序。
——发生什么事了?
叶雾美问保安员。
——一个人掉下去摔死了!
那人回答说。
——那怎么可能?
叶雾美非常吃惊。
——我们也觉得不可能,可就是发生了。电梯已经到了最下面,可最上面的门却打开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出事的是什么人?
——一个历史学家,据说是来开会的。
另一个保安员说道。
叶雾美听到这句话,一下子昏倒在地上,那个玩偶也从她手里甩出,飞进了仍然张开大嘴的电梯黑洞之中。
历史学家从大厅里走出来的时候,手里也拿着一个领养的玩偶。那是一个芭比娃娃,长得很可爱,身上还有一个标签,写着“叶雾美”三个字。
他在等电梯,他的身后站着三四个人。
电梯门开了。
由于过度的兴奋,历史学家没有注意观察,一脚踩入了电梯黑洞。
按照他的判断,这个黑洞不应该在这种高级酒店出现,不可能在这种高级酒店出现,不允许在客人身上出现,不合适在他身上出现,但不管他怎么想,这个黑洞还是出现了。
历史学家一掉下去,后面的人就吓得瘫在了地上。
他从黑洞掉下去,摔到了已经落到底层的电梯顶上,乘坐在电梯里面的人都听到了那一声轰鸣。
他并没有马上死去,电梯没有马上停止,而是载着他的身体升到了顶层。
于是,他的身体又被挤压了一次,像在烤肉架上烤过的肉排,被烙满了网格型的花纹。
逐渐死去的时候,历史学家想起了那些文身。
那些文身开始的时候还很清晰,却慢慢地开始变形,像一团红雾,笼罩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