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学启一去不回,两个钟头后,焦躁不安的孙立人连连接到报告,部队主力右侧、左侧均已发现敌便衣武装。而且尾随之小股敌人已至温藻,正与邵青阳的特务大队交火。
孙立人展开地图一看,部队左、右、后三面均已受到敌人威胁。根据当前敌情判断,如果部队向国境方向的日本人实行袭击,直接回国,兵力单薄不说,还距国境千里以上,路途遥远,不但成功的可能性不大,反有被敌人围歼的危险。如若继续跟着杜聿明走,缅甸雨季,马上就要来临,在原始大森林中,既无人烟,又无道路,淫雨浇泼,部队将会陷入绝境。
最现实的问题是部队给养——从部队渡过伊诺瓦底江后,英国方面便通知今后不再供应给养,各部队只带有少量给养,加上途经曼德勒时遇日机轰炸,百姓逃避一空,商店货物散掷街头,官兵们拾得一些牛奶粉和葡萄干等类的食物,也维持不了多久。如此长时间行军作战,没有给养保证,无异于自杀。
军情紧急,刻不容缓,军中“异类”超凡脱俗的禀赋再次显现出来。孙立人果断拍板,脱离第5军,掉头穿越那加山脉,西进印度。并立即派人通知特务大队,告知邵青阳新38师已改变转进方向,让他们坚持半小时,他会率主力前来打掉追敌,然后火速向印度转进。
孙立人当即签发命令,正欲派传令兵送达各部,马上执行。不料久呼不应的军部电台,这时却传来了杜聿明的声音。
“孙师长吗?喂喂,现在你立即向我靠拢。听见了吗?新22师担任你的接应。你部当不惜一切代价,随我返回国门!”
孙立人拿起了话筒:“报告杜长官,我已经接到史迪威将军和罗长官的命令,他们要我把队伍和装备撤到印度去。”
孙立人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他太了解杜聿明的脾气了,如果两人现在是面对面,杜聿明听到部下这样的回答完全可能掏出枪来杀一儆百。可惜,子弹却不能通过电波射到他的面前。
话筒里的声音严厉起来:“孙师长,你是个军人,不会抗命不遵吧?我再次郑重地提醒你,立即随第5军回国。现在我是这支部队的最高长官,请孙师长务必明确这一点。不要再自作主张。”
杜聿明气势逼人,孙立人也回答得干脆利落。
“既然杜长官已经下令毁车上山,我再说什么都已毫无意义。杜长官要我遵从长官命令,史迪威将军和罗长官有令在先,你们都是有权对我发号施令的长官,下达的命令却是南辕北辙,你说我这个小小的师长到底应该听谁的?日本人现在正追着我的P股打,杜长官,对不起,我必须上路了,也祝杜长官一路顺风,平平安安地回到国门。”说完,他“啪”地扔下话筒:“撤掉电台,马上出发。”
孙立人胆敢战场抗命,绝非单凭一时之意气所为,而有着自己的理由。
由于新38师不同于其他部队的经历和超强的作战能力,一直受到军统头子戴笠的垂涎,试图将其吞并。作为这支部队的主官,孙立人也曾一度被迫离队。这个教训他始终铭记心底。他非常清楚,顶撞杜聿明的结果必然会把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之上,使他面临着两种风险,如果突围失败,他将以抗命罪受到重判;即使突围成功,也仍然可能受到来自上面的非难而被撤职。因为抗拒杜长官同样意味着对蒋委员长不忠。
孙立人受西方理念影响甚深,他崇拜拿破仑,视荣誉超过了生命,注重发展个性和自我意识。他主动性极强,作为将帅,这肯定是极其可贵但同时也是很难获得上级欢心的。淞沪抗战和武汉会战,他指挥税警团不仅完成了防守任务,还常常主动出击,多次取得局部胜利,但他的努力和取得的胜利没有给他带来荣誉,反而使他多次遭到训斥。
经验和教训告诉他,此次大胆抗命,把队伍拉到印度去,是要付出代价的,但现实逼迫他不得不这样做,生死攸关,他别无选择。
命令发出,各团及师直部队均奉命向温藻集结,与特务大队一起将追敌击溃,然后迅速脱离战场,向那加山转进。
当邵青阳在转进途中得知孙立人胆大包天,公然违抗杜长官之命,擅自决定全师向西穿越那加山脉进入印度的消息后,禁不住忧心忡忡,对高军武抱怨道:“英国人和我们七爷子八条心,每到关键时候就尽现洋相。这下倒好,连中国自己人内部也是令出多门,弄得下面的带兵官不晓得听哪个舅子的才好。这仗还咋个打?咋个打得赢?”
高军武也一脸晦气地说:“大队长,你倒是一语中的,看清了中国远征军被日本人打得落花流水的原因何在!弟兄们在战场上个对个和日本人较量,哪里就输给他们了?可千军万马,连谁说了算的问题也解决不了,这仗连战连败,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孙师长能够在仁安羌以少胜多,一鸣惊人,靠的就是八个字,‘违命行事,出其不意’。今天孙师长再次抗命,独断专行一回,我看未免不是件好事。”
刚进原始森林时,特务大队还跟在陈鸣人的112团后面,从中午走到傍晚,前面的弟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队伍也越拉越散。特务大队前期受过的丛林战和野外生存训练的经历此时便凸显出来,他们迅速超过112团,追上了师直部队。
这一路始终未见人烟。起初还有道路可以行走,车辆也全都络绎跟上。但是林中道路,在天晴时也是潮湿泥泞,越往深处走,道路就越窄,越烂,到后来车辆已经完全无法通行,最后几乎没有成形的路可走了。前后队伍也越拉越长,常常失去联系。
第二天走了一整天,到了深夜,还是不见村落或人家,给养补充无望,再这样下去,前景不堪设想。当晚部队在老林子里宿营,孙立人令官兵清点存粮,发现最多只够维持5天,部队顿时出现了恐慌。孙立人也无法可施,只能要求大家尽量节省。
次日一早,孙立人派出特务大队四方探索道路,想先出森林,辨明方向后,再向印缅边境方向前进。
5月10日,孙立人率师主力来到密间时,正值刘放吾113团在卡萨同日军激战,而陈鸣人112团却在温藻被追上前来的日军33师团福家支队围攻,已陷于苦战难脱的险境。
孙立人知道113团虽然仍在与日军激战中,但地形有利,没有被包围,应该有能力自行摆脱日军,立即电令刘放吾马上脱离战斗,从卡萨向西自行撤往印度。同时命令师直属部队按既定路线火速往印度转进,他则亲自率领李鸿的114团与邵青阳的特务大队回师解救112团。
这一着出其不意的“回马枪”收到了出奇制胜的效果,日军万万没有料到早已兵败如山的中国军队竟然敢反身杀回,向他们发起猛烈攻击。
出现在解围战中指挥战斗的孙立人,一身军装已经破得不像样,胳膊上也缠着血迹斑斑的绷带。他端起一支冲锋枪,沙哑着嗓子向士兵们喊道:“狭路相逢勇者胜,生死存亡,在此一战——弟兄们冲啊!”
经过一昼夜的血战,112团全身而退,击毙了对方的佐藤少佐和中井正少佐以下800多人,毁坏了大炮10门、汽车20多辆,击毙骡马百余匹,缴获大批武器和粮弹,奇迹般创造了盟军大撤退中唯一的一次胜利。
离开温藻后,特务大队以中队为单位各自行动,高军武带着第1中队向南在林子里钻了大约两个钟头,眼前出现了一条能走牛车的土路,顺着土路往前走了约摸半个钟头,山谷里出现了几排破破烂烂的竹架草顶棚子,到处挖得坑坑洼洼,还有不少扔在野外的机械。看得出,这是一个规模很大的玉石矿场。
高军武发现棚子门口有人影晃动,厉声喝道:“什么人?举起双手给我出来!”
棚子里立即飞出来惊喜的喊声:“长官,你们是中国人呐?我们还以为是日本鬼子来了哩!”
6名光着上身,穿着缅甸大脚裤的男人连喊带叫地从工棚里跑了出来。
高军武道:“我们是中国远征军。”
为首一个扁额头男子喜盈盈说道:“长官,我们都是从滇西那边过来挖玉石的中国人。”
“长官,日本人离这里还有好远啊?”
见了中国远征军,中国矿工们犹如见了亲人,既亲热又担心,纷纷问个不断。
矿工们说,两天前英国老板听说英国军队和中国远征军打了大败仗,就忙着把工人遣散回家,然后和英国管理人员、工头带着家眷全都往印度方向逃去了。矿上原本有200多个中国人和100多个克钦人,只有他们6个中国人,被英国老板留下来看护矿场。
高军武问:“你们知道从这里通往印度的道路吗?”
令他高兴的是,6个人中,那个叫周炳才的扁额头矿工一个月前曾经跟着英国人去过印度的英帕尔。周炳才说,从采矿场往外走十来公里,便有一条通往英帕尔的马帮道路。
高军武求贤若渴,激动地许诺道:“周大哥,给我们带路怎么样?只要把我们带到英帕尔,你就算为中国远征军立下了大功,赏你500卢比,能拿回老家去盖一栋大房子,愿意干吗?”
周炳才没想到有这样的好事,高兴地说:“能挣大钱当然好喽!不过,长官呐,你除了给我钱,最好还让我们几个弟兄全都跟着你们走,背枪当兵也行。自从英国人跑了,弟兄们每晚瞌睡都睡不着,这日本鬼子一来,大家还不都得死。”
高军武见这6名矿工除了周炳才30多岁,其余的都是20来岁的大小伙子,一个个长得精精壮壮,晒得黝黑发亮,正求之不得哩,一口便答应下来。
更令他高兴的是,这几个“新兵”马上就送了他一个天大的见面礼。
周炳才说:“英国人走得慌,把矿上的存粮食品全转移到了矿洞里,如今既然要走,我们就把它们全弄出来送给你们。”
高军武大喜:“有多少粮食?”
周炳才说:“多哟,我们几个那天全都被派去背了的。100多袋面粉,200多袋大米,哦,还有好几袋盐和蜡烛。”
“太好啦!”高军武回头吩咐道,“古良,你马上带几个弟兄回去,让孙师长马上派人赶来搬粮食。另外向他报告,到英帕尔的向导我们已经找到了。”
给养得到意外的补充,孙立人也是喜出望外,亲自带着战士和骡马赶到采矿场搬运粮食,随即分发下去,下令各部埋锅造饭,饱餐一顿后向印度开拔。
有周炳才带路,队伍很快走出了原始森林。两天后,又进入另一大片森林,而且林木更加茂密,山势更加险峻,车辆根本无法进入。孙立人只得下令毁掉车辆与重装备,轻装进入森林。师部掌握的所有物资,全部分发给各单位自行安排处置。只不过300多袋粮食对七八千张嘴巴来说,也仅是杯水车薪,顶不了几天。
队伍越往前走,藤萝盖道,浓荫蔽日,行军也愈发困难。3天后的下午,眼前豁然一亮,部队进入了一道峡谷,谷底一条小河,两边峭壁夹峙,却没有了道路。
大家正觉惊慌,周炳才却胸有成竹地对高军武说:“慌什么嘛?眼前的小河原本就是路,只不过连下了这么久的雨,水把路淹了。这条小河一直通到印缅边境上的大河钦敦江。顺着小河走,明天一早我们就能赶到唐都的旁滨地区,那是产粮的平坝子地方,可以筹粮。再接着往西走一两天,就看得到印度的界碑了。”
听周炳才这么一说,战士们大受鼓舞,纷纷下河涉水前行。水的确不深,只及膝盖,深处也仅至马腹。但眼睛看不见路,全凭脚底感觉,不时便有人和马“扑通”摔进水中,幸亏天热水凉,犹如洗澡,反倒不时在队伍中弄出一片笑声。
高军武的第1中队作为全师尖兵,穿行在深峡之中,也别有一番感受。
山上猴群跳跃,啼声溅落谷底,令人心惊。有胆大的战士用石来扔猴子,不料引得群猴大怒,千猴麇集,怒目圆睁,龇牙咧嘴,在岩壁上蹦来蹦去,狂摇树枝,霍霍嘶吼,吓得战士们赶紧停止挑衅,猴群才停止了报复。
猴群蹦跳,“稀里哗啦”蹬下无数乱石,其中一块像个圆溜溜西瓜的石头,却引起了麻哥的兴趣。他双手抱起,翻来覆去地细看,又高兴又疑惑地大吼起来:“妈哟,这莫非是块毛石?”
战士们在缅甸呆了这么久,都知道毛石即是璞玉,有关某人因偶然发现毛石陡然暴富的传奇早就听得不少,对闻名世界价值连城的玉石自然无人不感兴趣,一听麻哥发现了毛石,顿时围了上来,如获至宝地上前围观。
不过毛石与石头并无二样,有的说有点像,有的则嘲讽麻哥大天白日睁起眼睛做美梦,想发财想到命里去了,拿着石头当毛石。麻哥丢了舍不得,万一真是毛石呢?可背起石头行军打仗,这么重一砣,足足有四五斤,真要是砣石头,还不把人活活累死?
麻哥突然想到周炳才在英国人开的玉石矿上干过,眼睛自然比这帮大兵厉害,便大吼道:“周炳才,你给老子拿拿脉,这到底是不是毛石?”
没想周炳才两手直摇,惊惶嚷道:“这可没人敢乱说的,莫说我这种在矿上挖石料的小工,就连玉器行的匠人老板,也非得用特制的工具开后才晓得是真是假。”
麻哥急得莫法,嚷道:“你多少总懂一点点嘛,你说像还是不像?只要有三分像,我就把它背起走!”
周炳才连连打拱作揖,说:“对不起,对不起,这种话,真的不敢乱说。我说不像,它要真是呢?我不害了你。它要不是呢?我说像,这么重一砣东西让你背起走,我这不成了祸害你?”
高军武带着邹喜子等人这时也赶了上来,知道出了新鲜事后,也好奇地接过石头在手中看了看,说:“麻哥,哪有那么复杂,欲知真假,用枪托砸开看看不就行了?”
周炳才说:“这当然是个最利索的主意,可要真是块璞玉,一砸烂价钱就打着滚儿往下跌了。”
麻哥额头上青筋突露,呼呼喘气,蓦地吼道:“背起走,累死老子也认了!”
麻哥解下背囊,将石头装了进去。
天黑后,孙师长听周炳才说旁滨已经不远,下令连夜行军,赶到旁滨再休息。战士们摸黑在小河中连滚带爬,一个个全成了落汤鸡。
天亮不久,高军武等人终于走出了峡口。
周炳才遥指前方,得意说道:“看,前面就是旁滨了。”
太阳从一朵棉花似的白云底下宁静地浮了出来,发出清爽的光辉,沉浸在淡紫色的云雾中。钦敦江边蓊郁平坦的原野上,竹楼顶上正袅绕着缕缕炊烟,寺院的尖顶在朝阳的映照下放射着灿烂的光辉。更远的地方,隐隐传来被晨雾润湿的歌声,那是不知名的外国鸟儿在枝头婉转鸣唱。
战士们喜形于色,大声欢呼起来。
进得村子,孙立人首先登门拜望旁滨土司,表示愿意以高价收购粮食和牛羊。土司和村民显然受到“缅甸义勇军”的影响,对日军抱有好感,对闯进村来的中国军队冷脸相对。中国人花钱向他们买牛买粮,也都遭到冰冷的拒绝。无奈之下,孙立人只得采取强硬态度对付,下令将村民集中控制起来,搜到大批粮食和牛羊,立即宰杀炖肉,大快朵颐。
这时,有两艘插着太阳旗的汽艇溯江上驶,遭到担任掩护任务的特务大队的猛烈扫射,被击沉一艘,另一艘掉头向下游的唐都逃去。官兵们这才得知日军的便衣队和“缅甸义勇军”已经离旁滨不远,不禁都捏了一把汗。
孙立人判定已进据唐都的日军必将利用水上交通之便前来追击,一面下令搜集船只马上渡江,一面当着土司的面虚张声势,故作布防模样,让缅甸人把消息送到日军耳中,以迟缓敌人的追击,震住日本人的便衣队和“义勇军”,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船虽征到近百条,一半以上都是整树挖空的独木舟,载人不过五六名,大船小船在江上来回穿梭,但对如此之多的官兵和骡马来说实在不敷应用。不少会水的官兵纷纷携枪洇渡,不会水的则自行砍伐树木竹子扛到河滩上赶扎木排竹筏。一天一夜,河滩上人头涌涌,官兵们争分夺秒,向着对岸抢渡。
第二天临近中午时分,唐都日军果然水陆并进,沿江快速追来,很快和担任掩护任务的特务大队交火战斗。枪声响起时,旁滨的老百姓人人操起猎枪刀棍,配合赶来的日军便衣队和“缅甸独军”,向特务大队展开袭击。
已经过河的师主力听到对岸枪声大作,火速向印缅边境前进。
邵青阳也无心恋战,指挥部队边打边退。
下午5点左右,连着晴了快两日的天突然变脸了,乌云疾速滚动,天边隐隐响起了雷声。很快厚厚的云层便将下午变成了黑夜。苍穹沉重得仿佛快塌了下来。空中的热浪与地上的潮气混合在一起,湿漉漉沉甸甸能捏出水来,雀鸟在山林里仓皇窜动鸣叫。一只岩鹰从岭尖上倏然升起,再不作往日潇洒的盘旋,惊恐地穿进了黑色的云团之中。
特务大队已经离开旁滨至少30公里以外,仍无法摆脱陆上和水上的追敌,陆上追兵是小股日军便衣队和“义勇军”以及大批缅甸老百姓。中国人一开火他们便逃,中国人一退他们又狂呼大叫着追上来,始终像牛皮糖一样死死地缠住特务大队。江面上还有3艘浅水炮艇紧跟着特务大队,炮艇上射出的炮弹和子弹,已经夺去了40多个战士的生命。
危急关头,突然来了一场雷雨。正是这场及时雨,救了中国人的命。
已经在世上活了22个年头的高军武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狂暴的雨。
一道道闪电在天顶掠过,一串串雷声在岭尖与河面上滚动,粗大的雨鞭抽得山林瑟瑟颤抖,河谷来风,猛烈地撞击着战士们的胸膛。他们沿着钦敦江摇摇晃晃地奔突、跳跃、踉跄,把扑进嘴里的狂风暴雨大口大口地啐出去。
奇迹出现了,霍然一道炫目的闪电,紧跟着“哗啦啦”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过后,河面陡然冲腾起两团巨大的火球,敌我双方全都看得一清二楚,火球是两艘炮艇!
邵青阳愣住了,特务大队不可能有这样强大的火力?怎么回事?
高军武已经惊喜若狂地大吼起来:“弟兄们,鬼子的炮艇被雷劈了……哈哈,天谴呐,老天爷也赶来帮我们中国人的忙呐!”
笃信佛教与神灵的缅甸人被吓坏了,扔下武器,跪了一大片,双掌合十向着冥冥之中的神灵虔诚祷告。他们不明白神灵为什么要帮助中国人而不帮助前来解放他们的日本人?既然神灵都已经震怒了,他们现在还能再继续帮着日本人追杀中国人么?
高军武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大吼道:“弟兄们快下河啊!”
战士立即扑向河中,拼命地向对岸游去。
一个潜游,邵青阳往前蹿出足足有30米,当他冒出头来,立即高喊:“军武,高军武!”
“邵大队,我在这里!”高军武背着一挺轻机枪,一手奋力挥臂,紧紧跟着他。
“天无绝人之路啊!”邵青阳兴奋地大叫一声,话音未落,歪把子令人心悸的“咯咯咯咯”声已经响起。
高军武立即一边踩着水,一边抱着轻机枪向岸上喷吐出火光的地方还击。刚刚打完一梭子弹。他听到了邵青阳发出的一声沉闷的叫声。
“邵大队,大队长!”江面上黑糊糊一片,到处都是涌动着的脑袋,他赶紧向着刚才响起回应的地方游过去。
这时,他听见了邹喜子哭兮兮的叫声:“高中队,大队长的脑壳被打烂了!”
高军武脑袋轰地一炸,他紧划了几把,看见邹喜子正紧紧地抓着邵青阳。他伸手一摸,邵青阳的半个脑袋没有了,摸到的,是稀糊糊的脑浆和破碎的头骨。泪水“哗”地涌出眼眶,他把机枪递给邹喜子,架住邵青阳的手臂,拼命向对岸游去。一登上河岸,高军武便和邹喜子几名战士轮流背着邵青阳的遗体,冲过河滩,钻进了密密的山林里。当他们终于摆脱了敌人追击,才停顿下来,挖了一个坑,把大队长掩埋了。
大队长的坟头朝向北方,被推选为代理大队长的高军武告诉大家那是祖国的方向。战士们号啕大哭,高军武更是悲痛欲绝。
二年多来邵青阳与他朝夕不离,虽名为长官,实际这个大队长待他有如父兄。高军武认为自己脱胎换骨的改变大部分得益于邵青阳的鞭策和鼓励。瞬息之间,阴阳两隔,看过了无数弟兄死亡的场景,他以为自己很难再会轻易落泪。如今在邵青阳坟前,他还是忍不住大恸。
心痛、麻木之后,他还必须承担起带领大队继续战斗的任务。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心中对邵青阳逝去的巨大悲痛。在此后追赶主力的几天路途中,他仍然不能相信特务大队里已经没有了邵青阳。
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越过了印缅国境线?高军武和他的战士们全然不知。在漫长的印缅边境线上,大都是茂密的丛林与险峻的河谷,除了相隔一定距离立着一块毫不醒目的界碑,其他地方并没有任何标志与设施。
当危险突然向特务大队袭来的时候已经是拂晓时分,他们终于穿出了山林,进入到一块平坦的坝子上,完全不知道队伍已经深入到印度境内已经两三百公尺的地方。坝子上白雾蒸腾,月辉朦胧,不远处木楼与草舍隐约的村子,却变得逐渐地清晰起来。队伍穿出飞机草丛,走进了一块庄稼地。
这时,高军武看到庄稼地前面有一条小溪,在月光下抖颤着细碎的银波。他们急忙走上前去,蹚进了小溪。水很浅,深及膝盖,溪底铺满了细细的沙子与板栗大的小石子儿,硌得脚板心痒痒的。他们用双手捧起溪水,喝了个痛快。
就在这时,“哒哒哒哒”,一串震耳欲聋的枪声突然响起!
枪声近在咫尺,高军武和战士们立即扑倒在地,举起武器对准了响枪的方向。
原来,小溪对面的坡地上有一条用飞机草隐蔽得很好的堑壕。几十名士兵正举枪对着他们。
一串威严的英语飞了过来:“放下武器!我们是英国军队!”
高军武害怕是“缅甸义勇军”和日本人设下的陷阱,大声用英语吼道:“我们是中国远征军,过来一个当官的说话!”
余音还在空旷的坝子上回荡。一位英国军官从堑壕里爬出来,到了小溪边。他戴着中国军人十分熟悉的浅盆型钢盔,手里担着一支大号柯尔提手枪,俯视着小溪里的中国军人,脸上露出严厉的神情,厉声说道:“这里是大英帝国统治下的印度土地,中国人,你们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这话使高军武松了一口气,他把手枪插进枪套里,大声用英语回道:“我们是中国远征军的士兵,我们奉中缅印战区参谋长史迪威将军的命令撤往印度。军官先生,难道你没有接到你的上司的命令吗?”
“你说对了,中国人,到现在为止并没有任何人通知我。你们全副武装不期而至肯定不会被我当作是表示友好的行为。我的职责要求我,必须解除一切非法闯入英国政府控制的土地上的任何外国武装。”
能够像高军武一样听懂英语的古良、龙鸣剑等人一下子被这话激怒了,将枪一甩,操在手中,嗷嗷大吼起来:“你他娘的,想缴我们的枪,那就拿命来换!”
高军武挥挥手,止住了手下,不怒而威地对英国军官说道:“尊敬的先生,我郑重地提醒你,中国军队是贵国的盟友,而不是敌人。难道用对待日本人的方式来对待与自己在缅甸战场上并肩作战的盟友,符合你们英国绅士待人接物的一贯风度吗?”
英国军官笑了:“先生,我接受你的解释,我也乐意用对待朋友的方式来款待你们。而且我会马上向我的上级报告你们的到来。但是,在我没有接到上级的明确指示以前,你们绝对不能自由行动。”
高军武道:“这个我能理解,并一定予以配合。”他回过头改用中国话对战士们大声说道,“弟兄们,我们已经进入了印度,他们是英国士兵。大家打起精神来,让我们的英国盟友看看,我们绝不是一支被日本人打得落荒而逃的残兵败将!”
这时天已经亮了,他们往前走了一段,看到村子边上有一座兵营,兵营的旗杆上高高飘扬着大英帝国的米字旗。
数百名军装破烂却精神抖擞的中国军人排着整齐的队列,像接受检阅一样走进了村子。
头缠宽大帕子的男人,身披纱丽挂着鼻环的女人都从家里跑出来,惊奇地观看这支他们一辈子从未见过的外国军队。
高军武走进兵营才看出这是英国人的一个边防哨所,从兵营的建筑规模他便能断定这里兵员不会超过50名。数百名全副武装的中国军人一走进操场,高军武一声令下,士兵们“哗”地一声坐到了地上。
这时候,高军武才知道出面与他对话的就是哨所的所长哈利少尉。兵营虽小村子还算大,哈利少尉安排他的印籍士兵很快为中国军人送来了早餐。隔夜的面包、用奶粉冲的牛奶,还有两大袋喷香的牛肉干。
刚刚从一场劫难中挣脱出来,站到了充满新鲜感的印度土地上,高军武和他的士兵们有一种从地狱突然到了天堂的感觉。印度的山比缅甸的美,印度的水比缅甸的甜,印度的空气似乎也比缅甸的清爽,甚至太阳也比缅甸的明亮。
但是,谁都清楚,这里毕竟是外国,是印度,是英国的领地,不是中国,不是自己的家乡。
早餐未完,哈利少尉就告诉高军武,他已经向英帕尔的英国东方警备军司令部报告了他们的到来。司令部马上会派车来接他们去与另外一支驻扎在普拉镇的中国军队会合。
高军武赶紧问:“那是中国的哪一支部队?长官是谁?”
哈利少尉道:“对不起,我的上司没有告诉我,我也不能问。”
一个钟头后,10辆由英军士兵驾驶的大卡车很快开到了哨所门前,哈利少尉指挥中国人登上卡车,还友好地和高军武拥抱了一下,说:“中国人,我知道你们新38师在仁安羌干得不错,能和你这样的中国军人交朋友,我十分荣幸。”
车队络绎驰离了哨所,向着西南方向飞驰。高军武让伤员坐进了驾驶室里,他和士兵们挤在没张篷布的车厢里,手抓着头顶上的铁杠,与车队行驰相反的方向就是直插云端的连绵高峰,也许那就是全世界最高的喜马拉雅山吧。
公路两边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和齐胸高的草丛,在这里,他们看不见像祖国那样的田野,虽然印度给他们的第一印象远比缅甸强,但和自己的祖国比起来,就差得太远了。这里的风景不像风景,祖国的山河如水墨丹青,曲折幽深,明暗有间,饶有风韵,这里的景色却像一个笨拙的画家用黄、绿、浅蓝的颜料胡乱地涂抹在一块粗糙的画布上,显得单调乏味。
高军武只顾遐想,也不知汽车跑了多久。当满载着特务大队的10辆大卡车驰近普拉镇时,他们陡然大声欢呼起来。官兵们首先看到的是率领着师部长官们在公路边迎候他们的孙立人师长。
得知战斗英雄邵青阳殉国,特务大队伤亡不小,孙立人和诸位长官也十分痛心。到达普拉镇的特务大队战士,仅存382人,上千名好弟兄,都和大队长一起长眠在了一块对中国人充满敌意的异国土地上。
普拉是一个印缅公路边上一个不大的镇子,根本承担不了这么多中国军人的供应。
孙立人亲自把特务大队送到驻地,没有给高军武新的任务,让特务大队好好休息一下。可高军武注意到新38师的官兵们已经控制了普拉镇附近的所有山头,并且还在紧张地构筑野战工事,一副大战将至的气氛。他暗暗心惊,怎么回事?这可不像是要和日本人打仗?
英国当局的复杂心情,远非处在高军武这样位置上的人所能了解。
一支全副武装的中国军队突然闯入印度,吓坏了住在英帕尔城里的英国东方警备军司令官艾尔文少将。因为在此之前他根本没有得到新德里的任何指示,更不知道这样一支中国军队会不打招呼就开到他的地盘上来。惊诧不已的艾尔文立即向新德里请示对策。
韦维尔总司令第一份电报命令他立即包围非法闯入的中国军队,将其缴械。他正在紧张部署兵力,韦维尔将军的第二份电令又到了,通知他撤销前一命令,就近妥善安置中国军队的食宿。
艾尔文当然清楚中国人是盟友而不是敌人,赶紧派出军使,将中国军队临时安置到离英帕尔还有18英里之距的普拉镇暂驻,还不得不派车队给中国人送去给养,以免让这帮残兵败将在他的地盘上弄出不愉快的事情来。
艾尔文将军采取这样的安抚手段是因为他这些日子看见了太多的由缅甸退回印度的英军士兵,他们三五成群,衣衫烂烂,装械俱失,狼狈不堪。他想当然地认为同样被日本人打得落花流水的中国军队在原始森林里跋涉了这么长的日子,又一路血战冲破日军封锁,必然比他所亲眼目睹的英军更加狼狈,甚或已经成了比土匪还要令人恐怖的溃兵。
而此时的孙立人鉴于中国军队初到印度,英军态度暧昧,忽阴忽阳,也搞不清楚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所以一方面把部队屯扎在山上,严密戒备,一方面派史说参谋长前去英帕尔,跟英方交涉。
既是盟军代表,艾尔文不能不见。
艾尔文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听着史说参谋长的陈述,时而看看指甲,派头十足,神气活现。
一听中国代表向他要求帮助,艾尔文脸上露出了厌恶的神情,就像富豪遇上了乞丐。从缅甸败逃到印度的军队是什么样子,他见过,英国皇家军队尚且如此,中国军队还能好到哪里去?
艾尔文拿腔拿调地说:“这里是大英帝国的领地,决不能容许外籍军队进入。不过,你们是盟军,从人道主义出发,我们不能见死不救,所以才暂时把你们安顿在普拉镇。但是,我现在郑重地提醒你们,要在印度长时间住下去,你们的军队必须马上向我们缴械,我们才正式予以收容。”说到这里,艾尔文直起腰来,以一个施主的目光,注视着中国军队的使者惊诧的神情,指手画脚地重复道,“缴械收容,懂吗?”
中国人当然懂,你这忘恩负义,没心没肝的英国佬!史说参谋长心里怒骂。
史说回到普拉镇报告交涉经过,平时温文尔雅的孙立人此刻也火冒三丈,暴跳如雷,他厉声问:“你难道没告诉他我们是中国远征军?”
“当然说清楚了。”
“没说我们是从缅甸打过来的?”
“也说了。”
“没说我们是新38师?”
“都说了。”
“没说仁安羌之战?”
“全说了。”
该说的都说了,可是英国人的信条是: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久的朋友。
孙立人一拍桌子:“那还等什么?全师集合,准备战斗!”
“的的的的哒……”中国军队的军号,在这块寡情薄义的土地上威严地震响。刚刚结束了同日军殊死搏斗的中国官兵,又抄起武器,准备对付英军的无礼行为。
新38师的到来不仅吓坏了艾尔文少将,同样也让远在新德里的韦维尔总司令紧张万分寝食难安。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接到艾尔文的特急电报后,总司令第一个想法就是立即将中国军队缴械,然后当做难民收容。
恰巧前不久从缅甸逃出来的亚力山大元帅此时也在新德里,听说韦维尔要对新38师采取强硬行动,大为震惊,立即向韦维尔详细说明这支中国军队在仁安羌解救英军和后来掩护英军撤退的巨大功劳,认为不但不能对中国军队采取强硬措施,相反,还应该知恩图报,待若上宾。
为新38师说好话的还有英军第1军团军团长斯利姆中将,这位在仁安羌曾亲眼目睹孙立人将军和新38师官兵神勇过人之举的将军正在英帕尔医院卧床治病,听到孙立人带着队伍来到印度,马上扶病赶到东方警备军司令部,告诉艾尔文将军,说新38师对于英国军队帮助太大,于情于理,应该尽力帮助才对,绝不可以无理相待。况且他们具有难以想象的战斗力,不但东方警备军无力顺利将其缴械,恐怕还会自食恶果,酿成悲剧。他努力建议由自己陪同艾尔文将军亲自去普拉镇与孙立人见上一面,一者向对方表示英国人的友善,二者也可趁便观察一番中国军队,明白其厉害。
艾尔文听取了斯利姆将军的建议,提前通知孙立人,他将亲自前往普拉镇会晤孙将军。
6月4日,一长串轿车、吉普车驰抵普拉。艾尔文将军以为一群败兵,必然是精神委靡,军容不整。没想,路边正在操练的中国军人生龙活虎,吼声震天,进镇后所见到的零星官兵,也是军容整洁,三人以上,必列队而行。到了兵营大门口,更令艾尔文吃惊的是,孙立人竟然带着一支仪仗队,在大门口欢迎他们。
斯利姆低声提醒他:“看看,一支败军,还能拉出如此威风的仪仗队。”
200名精壮士兵,往营门口一站,就是一堵墙,一座山。那些士兵个头儿虽不及英国人高大魁梧,可一个个精壮得像小铁墩儿似的,挺胸收腹,双腿绷直,目光炯炯,精神头十足。他们进入印度已经快十天了,洗了澡,理了发,刮了胡子,补好了战袍。况且印度的大米饭好吃呀,白花花,香喷喷,哪顿不吃它个斤儿八两的。都是些20郎当岁的大小伙子,虽然经过缅甸战场的大灾大难,可有这白米饭养着,三天能长一圈肉,如今恢复元气,又是一条龙。军装是破了点,但枪支是锃亮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仪仗队前头,还摆着两门小钢炮,4挺重机枪。
艾尔文知道,从缅甸撤回来的英国军队,在翻越那加山脉什么都扔光了,战车、大炮、机枪、冲锋枪、手枪、图囊、电台,甚至连被子、制服、裤子都不要了,只穿条裤衩越过了国境线。而中国士兵呢?军装稍显破旧,但武器精良,纪律严明,精神面貌尤其焕发,一看便知是训练有素的骁勇精兵,和零星从缅甸退回的英军相形之下,简直有天壤之别——单凭能够把钢炮和重机枪扛过来,就知道他们绝非等闲之辈!
排列在孙立人将军身边的这支仪仗队,正是高军武的特务大队。领此任务后,高军武很容易便让他的战士们明白,他们在英国人面前即是国家权威的象征,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做。
斯利姆将军从轿车里下来,一看见孙立人便大步奔上,与孙紧紧拥抱,并连声大呼:“Sorry,Sorry!(抱歉)”
3天之后,英军仪仗队列队奏乐,鸣炮10响以表欢迎,隆重地欢迎中国军队入城。新38师开进英帕尔,住进了英国人专门为他们腾出的两座兵营。
孙立人当初在温藻决定全师脱离第5军向印度转进时,即已将行动计划与主力的位置电告113团刘放吾团长,并命他设法脱离敌人,向印度转进。113团在密林中穿行近两周时间,也来到印度的英帕尔与主力会合。
至此,新38师除少数在缅北掉队或因疾病被俘者外,尚存7634名官兵,这也是中国远征军在缅北大败中唯一算得上是全身而退的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