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哪儿了?”吉特说。她把台灯拉到床头柜的边上,坐在床上看书。波特把柜子往床头推了一下,把台灯从柜子边沿往里移到了安全的地方。“在楼下酒吧酗酒。我感觉会有人请我们坐车到鲍思夫。”
吉特满心欢喜地抬起头。她很讨厌坐火车。“噢,不会吧!真的?太棒了!”
“等你知道是谁了再高兴吧!”
“哦,老天!不会是那帮魔鬼吧!”
“他们没说什么。我只是感觉他们可能会。”
“哦,那就肯定没戏了。”
波特走进自己的房间。“怎么样我都无所谓。没人说过什么话。那个儿子给我说了一大堆事情,精神有点问题。”
“你知道我就是担心这个。你知道我特讨厌坐火车。你若无其事地走进来说有人会请我们坐车!你本可以等到明天早上等我睡一个好觉之后,再让我从这两个折磨当中选择一个的!”
“那你为什么不从我们被问的第一天起就开始担心?”
“哦,少扯淡!”吉特从床上跳了下来嚷道。她站在过道看着没穿衣服的波特,说了一句“晚安”,便把门关上了。
波特似乎对现在的局面早就心中有数。第二天早上,当他正站在窗户旁边,想看看大西洋中央升起的第一朵云时,传来了敲门声。是埃里克·莱尔,一副显然刚刚被人叫醒的模样。
“早上好。我想说,如果我吵醒你了,请原谅,不过我是来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的。我能进去吗?”说完,莱尔朝屋子里面偷偷瞅了几眼,苍白的眼睛从一件物品上迅速转向另一件物品。波特不喜欢这种感觉,他觉得自己应该先把东西收好、把柜子关好以后再让莱尔进来。
“你有茶水吗?”莱尔问。
“没有。只有咖啡。”
“啊哈!”莱尔凑近一个小提箱,上面贴着几张便条。“你箱子上的便条不错。”说着便撩起一个印有波特名字和地址的标签。“终于知道你的名字了。波特·莫斯比先生。”他走过房间。“你得原谅我的一探究竟。我对提箱很着迷。我可以坐下吗?好了,你看,莫斯比先生。可以这么称呼你,对吧?我昨晚和我妈谈了好一会儿,她同意我的看法,觉得如果你和莫斯比太太——我指的就是昨晚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女士——”他停了一下。
“没错。”波特说。
“如果你们两位愿意跟我们一起去鲍思夫的话。坐车只需要五个钟头,可坐火车就不止了,可能得要十一个钟头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十一个小时啊!自从战争开始后,火车就根本不能坐了,你知道的。我们想——”波特忽然打断了他。“不行,不行。我们不能拖累你。不行,不行。”
“能行,能行。”
“而且,你看,我们有三个人。”
“啊,是啊,正是啊,”莱尔底气不足地接着说了一句,“你朋友不能自己坐火车,我猜得没错吧?”
“我觉得他不会喜欢这种安排的。而且说实话,我们也不能丢下他不管。”
“明白了。那就可惜了。你看,行李太多了,我们恐怕不能带上他。”莱尔起身歪着脖子看着波特说,那样子很像一只看着虫子的鸟,“跟我们一起走吧,一定要。我知道你能搞定的。”他走到门口把身子斜倾着夹在门缝当中,然后踮起脚对波特说:“这么说吧。一个钟头之后你过来告诉我答案。五十三号。希望你带来的是好消息。”他说完话,又用眼睛朝屋子里面扫了一遍之后,才关上了门。
吉特其实一整晚都没怎么睡着,只在天快亮的时候小睡了一会儿,其他时候都睡得特别糟糕。波特敲门的时候,她情绪很不好。门忽然开了,她直挺挺地坐了起来,两手把床单紧紧拽到脖子上,眼睛瞪得溜圆。看见是他,才放松下来又躺了回去。
“怎么了?”
“我有事找你谈。”
“我很累。”
“有人请我们坐车到鲍思夫去。”
她噌地一下又坐了起来,两手揉着眼睛。他坐到床边,心不在焉地吻了一下她的肩膀。可是吉特却躲开了,看着他说:“是那两个怪物?你答应了?”
波特想说“是”,这么说就可以避免一场争执不下的讨论,那么他们两个人就都不会有问题了。
“还没有。”
“噢,你应该拒绝。”
“为什么?坐车舒服多了。速度快,而且肯定安全。”
“你是在恐吓我,好让我出不了酒店是吧?”她朝窗户那边看了一眼,“怎么外面还是黑的?现在什么时候了?”
“很奇怪,今天是阴天。”
她没做声。眼神很痛苦。
“他们不愿意带特纳。”波特说。
“你在说胡话吧?”她叫道,“我不能想像不和他一起走。绝不能!”
“为什么不能?”波特烦躁起来,“他可以坐火车去。我不明白为什么就因为他不能同行,我们就得错过一次好机会。我们不用他妈的每一分钟都要跟他在一起,是吧?”
“你是不用。不用。”
“你是说你用?”
“我是说我不能想像把特纳留在这里,然后坐进那两个怪物的车里。那个女的简直就是个歇斯底里的巫婆,那个男孩——!根本就是个心术不正的孬种。对我心存不轨。”
“哦,得了!”波特讥讽道,“你还敢说别人歇斯底里,我的老天!你倒是应该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吉特又躺了下去,“我要和特纳一起坐火车。”
波特的眼睛眯了起来。“好啊,行,你和他一起坐火车。希望火车出轨!”说完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换衣服去了。
吉特敲了敲门。“请进。”门内传来特纳的美国腔,“呀,呀,真是个惊喜啊!怎么了?我到底做了什么,能得到这样的荣幸啊?”
“哦,没什么特别的,”她掩饰住内心的厌恶看着他说,“我得和你两个人坐火车到鲍思夫了。有朋友请波特搭便车。”说这话时,吉特尽量让声音很平淡。
特纳一脸狐疑:“怎么回事?伙计,慢慢再说一遍好吗?”
“行。某个英国女人和她的儿子。他们过来邀请他。”
他的脸上渐渐出现了笑容,她确定无疑。特纳反应总是很迟缓。
“好啊,好啊!”他笑眯眯地说。
“真是个白痴!”看着特纳毫不掩饰的情绪,吉特心想。这种坦率的流露总是让吉特很不爽:“他的感情从来都是一览无余,从来不找点东西隐藏一下。”
特纳大声说:“火车六点开,第二天早上凌晨的什么时候到。他们说火车总是晚点,不过这样反倒是好事儿。”
“那我们就一起走,就我们俩。”
“波特比我们早到很长时间,可以帮我们订房间。我现在得出去找一个美容店,希望老天帮忙。”
“你去那儿干什么?”特纳反对道,“顺其自然。你改变不了本质。”
她没耐心多辩解,只是对他笑笑便出去了。“因为我是个胆小鬼。”她想。不过走之前,她忽然很想利用特纳的魔力驱除波特刚才对火车的诅咒,于是对特纳笑了笑,然后若有所思地像对空气说话一样扔下一句:“我觉得我们可以避开事故。”
“嗯?”
“哦,没事。下午两点餐厅见。”
特纳是一个在别人遇到问题时总能被想到利用的人。因为习惯了自己说话时从来没人反驳,他身上形成了一种很有男人味儿的气质,几乎人见人爱。因此,他之所以非要跟波特和吉特一起同行的最大原因就是:这两个人和其他人不一样,竟然明显排斥他所向无敌的个人魅力。于是,只要和他们在一起,他就越发想要更努力地表现自己。可是同时,在自然不自然的时候,他也暴露出了自己的真实个性。另外,尽管波特和吉特对他过于殷勤的示好反应已经非常冷淡,却仍然觉得不够,这就是为什么两个人都不怎么愿意和他一起同行的原因。不过,这两个人都没觉得不好意思,因为他们都很清楚地意识到,特纳的这种模式化的友好和殷勤,其目的是为了谋求个人魅力的征服感。其实特纳本质上是个特别简单的人,只不过他总是无法抗拒所有自己没有涉猎过的东西。少年时期他就养成了以了解自己无法掌握的事物为乐的习惯,此时此刻,这种习惯的作用显得尤为强烈。经过全面的考虑之后,他总结这是一种内部动力。但实际上还有一部分他没有考虑到。只不过他没有进一步地深思,反倒很满意现在的想法,就像是在远远观赏、细细玩味。从一开始他就对波特和吉特非常体贴殷勤,不过他把他们看成普通人了,没有想过他们作为个体的特质。当这两个人做出令人沮丧的反应之后,特纳换了一种不是很有把握的方式。他开始在必要的时候偶尔来几句不着边际的怪谈,在气氛有点僵持的时候搞点笑料,感觉变成了一位带着两个淘气小孩的父亲。
他哼着小曲儿在房间里面转悠,心里琢磨着将要和吉特单独上路的事儿,他肯定是因为吉特需要自己。但他不能很肯定的是,吉特的这种需要和自己想像的需要是否有同样的含义。
事实上,在所有他希望有亲密关系的女人当中,吉特是最难搞定的一个。他弯腰瞟了一眼提箱上自己的倒影,高深莫测地微笑了一下。这正是吉特认为特别虚伪的那种笑容。
一点钟的时候,特纳去波特的房间找他。门开着,行李已经不在了,两个服务员正在更换新的床具。两点钟,他在餐厅看见了吉特。她看起来特别光鲜亮丽。
他叫了香槟。
“一千法郎一瓶!”她抗议道,“换了波特准会大发脾气的。”
“可波特现在不在这儿。”特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