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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已经有点年头了。这部古董机器轰隆隆地前行,车厢矮矮的天花板上一排煤油灯也随之狂摇乱晃。火车快要开的时候,一向在旅程开始时容易神经紧张的吉特跳下车奔到报摊,买了几本法国杂志,刚一回来火车就开动了。在昏暗的自然光和黄色暗淡灯光混合的光线下,吉特把杂志摊到膝盖上一本接一本地翻着,费劲地看里面登了些什么内容。可是能看清楚的只有一本画报:《大众电影》。

  他们坐的是私人包间。特纳坐在她的对面。

  “这种光线不要看书。”他说。

  “我只是在看画。”

  “哦。”

  “你会原谅我的,对吧?再过一会儿连这个我都会受不了的。我在火车上总是很紧张。”

  “继续吧。”他说。

  他们随身带了酒店准备的冷食。特纳时不时心怀不轨地往篮子里面瞅上几眼。终于有一次被她一抬头给看了个正着。

  “特纳!别跟我说你饿了!”她喊道。

  “我肚子里面有蛔虫。”

  “你真让人讨厌。”她提起篮子,愉快地趁机活动一下手指。

  她把用薄餐巾纸包好的大三明治一块一块拿了出来。

  “我跟他们说过别用恶心的西班牙火腿,是生的,这下你真可以吃到虫子了。我敢肯定这里面有火腿三明治,我闻得出来。他们总是掩耳盗铃。”

  “如果有火腿的话,我愿意吃,”特纳说,“好东西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哦,闻起来是没事。”她拿出一袋煮熟的鸡蛋,里面还装了几个黑橄榄。这时火车尖叫着驶入了隧道。吉特赶紧把鸡蛋放进了篮子,焦虑地望向窗外。靠着头顶上微弱不定的灯光,吉特从车窗上看到了自己脸部的轮廓。煤炭烧焦的味道越来越重,她觉得肺部压抑得发慌。

  “吧唧吧唧!”特纳津津有味地嚼着食物。

  吉特坐着没动,她在等待。如果真有什么事情发生的话,那应该是在隧道里或者高架桥上。“如果我能知道今天晚上将要发生什么,”她想,“那现在就轻松了。可就是这种不确定,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让人总是在等。”

  现在他们又能看见对方了。窗外几平方公里的岩石地以外,墨绿的山脉渐渐靠近。山峰上方厚重压抑的云层里,透露出一点天光。

  “鸡蛋怎么样了?”

  “哦。”她把袋子递了过去。

  “不用都给我。”

  “你必须都吃光。”她努力想让自己融入这节吱吱作响的木板包厢里的气氛,“我只想吃点水果。还要一个三明治。”

  一吃到嘴里,她才觉得面包又干又硬,嚼都嚼不动。这时特纳在一边忙着歪着身子从座位底下拖出一个小提箱。她把没吃完的三明治塞进了座位和窗户之间的夹缝里。

  他坐了起来,手里很是得意地握着一个巨大的黑色玻璃瓶。他又往兜里摸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开酒器。

  “这是什么?”

  “你猜。”他笑眯眯地说。

  “不是吧——香槟!”

  “头一次啊。”

  她神经兮兮地伸出手紧紧捧住他的头,大声地亲了亲他的额头。

  “亲爱的!”她喊道,“你真是好人!”

  他拧了拧酒瓶的软木塞,气泡跑了出来。这时一个骨瘦如柴的黑衣女人正巧经过走廊,两眼紧盯着他们俩。特纳拿着酒瓶起身拉上了门帘。吉特看着他,心想:“他和波特不一样。波特从来不会这么做。”

  他往旅行塑料杯里倒酒的时候,她的内心仍旧在自言自语:“这并不是花不花钱的问题,而是买了什么的问题。还有,愿不愿意花这个钱……还有,就是有这个心,这就足以把其他任何事都比下去了。”

  他们举杯碰了一下。没有亲昵——只有冰冷的碰撞声。“为了非洲!”特纳忽然害羞起来,他本来是想说:“为了今晚。”

  “嗯!”

  她看了看地上他放酒瓶的地方。很自然地,她立刻就把这瓶神奇的东西当成了自己的救世主,并且相信它有能力帮助自己逃离现在混乱的状态。她一口干了下去。他又给她斟了一满杯。

  “我们不能再喝了。”她忽然有点担心魔力总有消失的一刻。

  “你真这么想?为什么?”他拉出小提箱说,“看。”箱子打开了,里面有五瓶。“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是费劲地带着它到处跑的原因,”他说着笑了起来,脸上的酒窝更深了,“可能你一直觉得我挺白痴的吧。”

  “我就没注意到。”她淡淡地回答道,甚至没有注意到她深恶痛绝的那对酒窝。她完全沉迷在了眼前的巨大魔法中。

  “好,干杯。狠狠地喝得一滴不剩。”

  “我不用你担心,”吉特笑了起来,“我可不需要别人来教训我。”她觉得心情出奇地好——不过在这个场合似乎有点过了,她提醒自己。像个钟摆,一个小时之后自己也许又会回到一分钟之前的样子。

  火车缓慢地停了下来。窗外一片漆黑,一点光也看不见。

  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一个声音,重复唱着一个怪异的曲子。总是从一个很高的音开始,然后一路往低音直到耗尽力气,结束后又从那个高音不断地重复,听起来就像是个孩子在哭一样。

  “是那个男人吗?”吉特不太确定。

  “哪里?”特纳看看四周问。

  “唱歌的那个。”

  他听了一会儿:“分不出来。干杯。”

  她抿着酒笑了笑。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凝视窗外的黑夜。

  “我觉得自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她难过地说道。

  他脸上露出担心的神色:“看这里,吉特。我知道你很紧张。这也是为什么我把那个泡泡水带在身上的缘故。你平静一点就好了。没事的,放松点。你看,真的没有什么事是大不了的。谁说过——”

  “不。我不想听这个。”她打断了他,“香槟就好,哲学就免了。我觉得你能带着它就是一个大好人,特别是当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才带上它的。”

  他嚼动着的嘴忽然停了下来,脸上换了一种表情,眼神也不再像刚才那么温柔了:“你想说什么?”

  “因为你发现我在火车上就会变成一个愚蠢的白痴。你所做的事情让我再感激不过了。”

  他又嚼了起来,微笑了一下:“哦,不足挂齿。我也挺需要这东西的,你也许早就看出来了。那这一杯就为善良的老妈而干!”说完,他又开了一瓶酒。这时,火车开动了,继续进行它痛苦的旅程。

  火车重新移动起来,这让吉特的心情又好了起来。“上天要我无情义,只因你的离去,你对我的抛弃。”

  “再来点?”他拿着瓶子问道。

  “多明显啊。”她一口气喝完杯子里面的酒,立刻将杯子又伸了过去。

  火车一路颠簸着,沿途停靠的站点似乎无一例外地都是无人的穷乡僻壤,然而却总能在黑暗中听到浓重的山区口音。包厢内的两个人正好吃完了晚餐。吉特吃完最后一颗无花果,特纳弯腰去再拿一瓶酒。吉特似乎没来由地把手伸进了自己曾经“藏匿”三明治的地方,把它扯出来塞进了手提包的粉盒上。他给她再倒上一些香槟。

  “香槟好像不冰了。”她小口抿着。

  “不可能一直称心如意啊!”

  “哦,不过我喜欢!我不介意它变暖了。你看,我看我真的是喝高了。”

  “哦!就你那么小口小口地抿。”他大笑起来。

  “哦,你不了解我!我一紧张或是一郁闷,就会突然变得很兴奋。”

  特纳看了一下手表。“啊,我们至少还有八个小时的路要走。我们也许得慢慢喝了。介意我换下位置,和你坐在一起吗?”

  “当然不介意。刚上车那会儿,我就要你坐过来,免得背对着火车前进的方向坐。”

  “好。”他起身伸了一个懒腰,打着哈欠一P股坐到了吉特身边。“抱歉,”他说,“我小瞧了这个家伙的旋转能力。天啊,这辆火车。”说着他把右手绕到她肩头,把她往自己怀里拉近了一点。“靠着我。你会感觉舒服点的。放松!你就是神经绷得太紧了。”

  “绷得太紧,对啊!也许。”她笑了起来,不过她觉得自己笑得挺傻的。她半倚着特纳,脑袋放到了他肩上。“这样应该能让我舒服一点的,”她心想,“可舒服的结果就会把所有事情弄得更糟糕。我会被自己吓到的。”

  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想了一会儿。要想不紧张实在有点困难,因为火车的颠簸不住地把自己推向特纳。慢慢地,她感觉到特纳手臂上的肌肉有力地贴到了自己的腰上。忽然,火车停了。她突然跳了起来,喊道:“我要出门看看外面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他站了起来,两手又抱住了吉特,而且这一次抱得更紧了,说:“你知道是什么样子。就是些黑色的山。”她抬头看着他的脸。“我知道。不过求你了,特纳。”她轻微扭了一下身体,就感觉到特纳放了手。这时,门忽然开了,形容枯槁的黑衣女人一副想要进来的样子。

  “啊,对不起,我走错了。”她说话时脸上闷闷不乐地挂着怒容,门也不关就走了。

  “这个老怪物到底想要什么?”特纳说。

  吉特走到门口站定,大声说道:“她是个偷窥狂。”那个女人本来已经走过一半的走廊了,听到这话扭头恶狠狠地盯着吉特。

  吉特觉得特别畅快,她知道那个女人听见了自己的话,这种满足感让她有些忘乎所以起来,脑袋里面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快感。

  “再来一点我就可以发神经了。到时候特纳也拿我没办法。”

  平时,吉特总觉得波特对自己缺乏了解,可是在某些极端的情况下,却又没有人能代替他的位置。其实,之所以自己总是在情绪糟糕透顶的时候如此依赖波特,并不是因为他有办法控制局面,而是他内心的某一部分总可以让他变成一个支柱,这样吉特便总能从他身上找回自己。“可是波特不在。所以千万不能发神经。”于是她大声说了一句:“我就回来。别让那个老巫婆进来了。”

  “我和你一起去。”

  “没事,特纳,”她笑道,“恐怕我要去的地方,你会成为麻烦。”

  他强装镇定地尽力掩饰住脸上的尴尬:“哦!那好吧。对不住了。”

  这时走廊里面空无一人。她想透过窗户往外看,可玻璃上面全是灰尘和指甲印。头顶传来嘈杂的说话声,朝向码头的车门都关上了。她走进下一节车厢,上面的标志为“II”。这里的光线亮多了,不过人更多,地方更简陋。她在门口正好碰上很多人从里面出来。于是她挤过人群下了车,往火车的前面走去。四等车厢里面全是当地的柏柏尔族人(居住在摩洛哥及临近的撒哈拉地区)和阿拉伯人,他们有的在包裹和箱子中间晃悠,有的坐在只点了一个电灯泡的火车平台上。刺骨的冷风从山那边吹过来,她赶忙混着人群上了车。

  刚一上车,吉特的第一感觉是自己根本不是在火车上。眼前就是一个长方形的空地,里面快被穿着暗褐色斗篷的男人们挤爆了,蹲着的、睡着的、倚着的、站着的,还有在形状不一的包裹之间走动的。她站在那里愣了一秒钟,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身处异地。这时后面有人推了她一把,示意让她进车厢。她不肯,因为觉得前面根本没地方走,结果不小心摔到了一个拿着白面包的男人的身上。那个男人很不高兴的眼神让吉特觉得自己像是个淘气的孩子。“对不起,先生。”她边说边弯下腰,尽量减轻来自身后的压力,可是根本没用。她再怎么用力抵挡,却还是感觉到身子被往前推着走,跌跌撞撞地在一群郁闷的人和成堆的行李当中往前移动。忽然火车来了一下急刹车。吉特有点害怕地朝四周望了望。她忽然觉得这些人都是穆斯林,而且她口里吐出来的酒气,也许会让这些人觉得自己是不是接着就会把衣服脱光了。于是,她磕磕绊绊从这些蜷缩的人身上跨过去,在一面没有窗户的墙边蹲了下来。然后,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小瓶香水赶紧往脸上脖子上抹,希望多少能盖住或者至少能混合一下身上的酒气。忽然,她摸到脖子上有一个软软的小东西,抓到面前一看,是一个黄色的虱子,有一部分已经被她捏碎了。吉特恶心地连忙把手往墙上擦。周围的男人都在盯着她看,可是眼神却分不清是怜悯还是厌恶,甚至连好奇都不是。他们脸上的表情仿佛是一个刚擤完鼻子的人在看手帕上的东西一样。吉特把眼睛闭了一会儿。奇怪的是,她竟然饿了。于是她拿出三明治掰碎了开始狂嚼。这时旁边一个倚墙斜靠的男人也在吃东西——他不断从衣帽兜里掏出小块黑色物体,嘴里嚼得嘎嘣嘎嘣响。仔细一瞧,原来是些脑袋和脚还在动的大蝗虫,吉特觉得腿脚软了一下。

  忽然,一直不断的说话声忽然停了下来,大家似乎都在听什么。火车的轰隆声之外传来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很有节奏地敲打在车厢顶上。人们点着头,然后继续说话。吉特决定冲过车厢,好在下一站下车。于是,她低着脑袋就开始在人群中疯撞,脚底下不时传来被踩到的人的吼叫声,几个被她的胳膊肘撞到脸的人也极其气愤地嚷了起来。吉特每走一步,都大声喊道:“劳驾!劳驾!”终于她钻进了车厢末梢的一个角落里。

  现在要做的就是到门那里了,可是前面被一个长相粗野的男人挡住了,他手里提着一个恶心的羊头——两颗眼睛仿佛嵌在洞穴中的玛瑙石。“噢!”吉特吓得叫了一声。那个男人看起来很麻木,一点也没有让路的意思。于是吉特使出浑身的劲儿冲了过去,结果羊脖子上的鲜血蹭到了裙子上。令人欣慰的是,朝向火车平台的车门正敞开着,现在只要穿过堵在出口的人群就可以了。吉特大声喊着“劳驾”,一路杀了出去。由于寒冷的雨水,火车平台上的人比车内少。坐在上面的人都用斗篷遮住了脑袋。就在吉特转身抓住铁栏杆时,迎面和一张她从未见过的丑陋之极的脸撞了个正着。这个瘦高个子的男人身穿一件过时的欧洲式样的衣服,脑袋上顶着一个类似阿拉伯方巾的大粗布麻袋,三角形的鼻子像个无底的深渊,嘴唇扁平而且苍白。她下意识地联想到了狮鼻,吓得连扭头都不会了。这个男人似乎既没感觉到雨滴也没看见吉特,只是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吉特边盯着这个男人边不住地想,为什么一张满是病容的脸要比一张表情恶毒的脸更可怕呢?波特可能会说如果是在非唯物主义时代,就不会有这种事情了。也许他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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