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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吉特的身体帮着御寒的波特一直躺在货舱,偶尔能感觉到脚下平直的大路。几个星期以前弯弯曲曲的山路似乎渐渐离开了记忆。现在,脚下是一条从内陆直接去往沙漠的平直大道,现在的他几乎就是在中心了。

  有好多次,羡慕他的朋友说:“你的生活真单纯。”“你的生活就像是一条直线。”可每次听到这些话,他就觉得里面包含了一种责备:在一个连树都没有的平地上修一条直路一点都不难。所以他们其实是在说:“你选的是最容易驾驭的地形。”可是如果他们执意在自己的路上设置障碍——他们的确这么做了:把自己限制在一堆没必要的忠贞里面——也难怪他们会反对他这么简化生活了。“每个人都在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对吧?”好像就再没别的话讲似的。

  刚到这里时,移民局对波特没填他们材料上的职业一栏颇为不满,他护照上的这一栏也是空缺。(那本证明他身份的护照此时正在他身后沙漠的某处追随他!)他们说:“先生肯定在做事吧。”一旁的吉特看到波特一副想要承认的样子,连忙插话说:“啊,对。先生是个作家,他不太张扬而已!”他们乐呵呵地在后面填上“作家”一词,然后祝愿他俩能在撒哈拉找到写作灵感。刚开始他很生气,不理解他们为什么执意要给自己贴上一个“国家公民”的标签。可是几个小时之后,他竟然真对写书发生了兴趣。旅途中,每个白天都会给晚上填满各种各样的思绪,每一天都被涂上四季分明的当地色彩,并且他从一开始就为自己设定了不可变更的定理——有和无之间没有差别——这样一来,整个旅程就在平静的心情下被准确无误地记录清楚。

  他没跟吉特说过这件事情,她知道了肯定会打击人的。

  自从他父亲死后,他就再没干过任何工作,因为没必要了。

  可吉特一直希望他能重新拿起笔杆——写什么都无所谓,只要是在写就行了。“他一工作就不那么坐卧不安了。”她总是逗趣地跟其他人这么说。每次他见到母亲时,她也会问:“在做事?”然后睁着一双忧郁的大眼睛盯着他看。他总是说:“没有。”然后不耐烦地看回去。即使是他们一起坐出租车来到酒店,特纳一看到恶糟的街道就骂“什么鬼地方”,波特还在想吉特肯定和自己一样对旅程满怀期待。一切都先得保密——只有这样他才能做得下去。可是当他在酒店安顿好,三个人在埃克缪尔·诺伊索克斯的咖啡馆过起小日子之后,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写——他实在不知道每天发生的乱七八糟的琐事和付诸笔端的文字能有什么关系。他以为是特纳的出现搅了自己的好心情。特纳的出现总是让他无法进入思考的状态,只要他在,他就没法写。这个离开,那个来,对他来说可有可无的环境决定了写作的完全不可能性。不过无所谓了,他反正也写不出什么东西来,而且写作也不会给他带来多少快乐。就算他写了什么好东西,又有多少人能知道呢?所以还是不留痕迹地在沙漠中继续奔驰比较好。

  忽然,他想起来他们应该是在去埃尔·嘎阿酒店的路上。

  现在已经是深夜,他们却还没到。他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可是却没力气深想。他偶尔感觉到身体里面有一股怒火在烧,又像是和自己分离的。这让他感觉像是一个棒球手把球棒上扬正准备击球,而他就是那个球。飞啊飞啊,他在空中停留了一会儿,便落了下去。

  有人站在他面前。因为挣扎了好久,他觉得很累。其中一个人是吉特,另外一个是士兵。他们在说话,可是说的什么意义都没有。他就任他们站在面前,然后回到他刚才来的地方。

  “在西地贝尔·阿贝兹,到哪儿他都留不住,”那个士兵说,“就算在医院,对付伤寒的办法也只能是尽量维持体温,然后就得等。斯巴这里药物匮乏,不过这些——”他指着皱巴巴的床单上一管药片说,“可以把体温降下来,分量足够了。”

  吉特没看他。“会是腹膜炎吗?”她小声问。

  布罗萨德上尉皱了一下眉头。“夫人,别自找麻烦了,”他的神情很严肃,“现在的情况就已经够糟了。是啊,当然,腹膜炎、肺炎、心肌梗塞,谁知道啊?还有你,可能正像鲁西欧尼夫人好心警告的那样,已经感染了著名的埃尔·嘎阿脑膜炎了。够了!这个时候,斯巴的霍乱可能就有五十个病例。所以我不想跟你谈这个。”

  “为什么?”她终于把头抬了起来。

  “毫无用处。而且,也会打击你。不,不谈。我会把病人隔离起来,然后采取措施防止病菌散播,只能说这么多。手里的事情就已经够我们折腾了。一个伤寒病人,我们得给他降体温。就这些。至于他的腹膜炎,你的脑膜炎,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你得现实一点,夫人。如果你到外面去,对谁都没好处。每两小时给他喂两片药,然后尽量让他多喝汤。厨子叫西娜。你时不时去厨房帮她看一下火,保证随时有热汤水供应。西娜是个很不错的人,为我们做了十二年的饭。可是这里的人需要随时照顾。他们忘性很大。现在,夫人,如果可以,我得回去做事了。下午有人会把我刚才答应过你的床垫拿来。毫无疑问肯定不会太舒服,可是没法指望太多——你现在是在斯巴,不是在巴黎。”他走到门口,“最后,夫人,想开点儿。”说完他又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就走了。

  吉特没有动,迟钝地看了看这个光秃秃的一面是门一面是窗户的房间。吱吱嘎嘎的小床上,波特面对着墙把脑袋裹在床单里睡着了,呼吸很均匀。这是斯巴医院的病房,这是整个斯巴惟一的一张床,上面竟然还有床单和毯子。波特能躺在上面,是因为军队正好没人生病。所谓的窗户就是一堵半高的墙,天空刺眼的光亮洒了进来。吉特把上尉多拿给她的一条床单叠成窗户大小,然后从波特的箱子里面拿出一盒图钉,将窗户遮了起来。就算是站到窗户边上,她还是觉得身体被寂寞浸透得发寒,仿佛千里之内没有一点人气。这就是闻名遐迩的撒哈拉的寂静。她在想以前的时候,是不是每次呼吸都像现在这么大声,是不是每次吞口水都会发出现在这样奇怪的声音,因为她觉得现在这些声音都变得太明显了。

  “波特。”她轻声地喊道。他没动。她来到房间外的院子里,那里光线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地上全是沙地。看不见一个人,能看到的只有刺眼的白墙,脚底静止的沙地,还有深蓝的天空。还没走几步,她觉得有点不舒服,只好回到了房间。除了小床和箱子,房间里连张凳子都没有。她找了个箱子坐了下来。手边扶把上吊着一个标签,上面写着“航运专用”。这间房根本就像个储藏室。因为一个大箱子的关系,所以待会儿床垫来了都没地儿搁,包裹都得堆到墙角去。她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穿着蜥蜴皮矮跟鞋的脚。没有镜子。她绕过箱子拿过自己的提包,从里面拿出粉盒和唇膏。可是等她打开粉盒,才发现屋子里的光线不够,根本看不清楚。于是她走到门口,小心且仔细地化起妆来。

  “波特。”她叫道,声音还是跟之前一样轻柔。他还在呼吸。她把提包装进箱子,看看手表,又出去到了院子里,只不过这一次多戴了一副墨镜。

  作为这里的制高点,堡垒跨立在一座高耸的沙山上,城墙内围着一群四散分离的建筑。这里与世隔绝,秘密驻扎着军队。经过城门的时候,当地卫兵饶有兴致地直盯着她看。这座沙漠之城上方全是一层平房。她转了一个方向绕着城墙走去,一直往上登到山顶。直射的阳光和扑腾的热气让她有点晕了,脚里不停地进沙子。站在山顶,脚下小镇传来的尖叫声听得一清二楚,那是小孩的嬉闹声和狗吠声。四下望去,地面和天空连成一片,感觉有一种让人心跳加速的朦胧。

  “斯巴。”她大喊一声。其实这个词对她而言毫无意义,甚至脚下那群四散各处、形状不一的屋子跟她也没关系。回到房间以后,有人在地板上放了一个巨大的白瓷夜壶。波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把原本盖在身上的东西全掀了。

  她赶紧跑到床边帮他把床单重新盖好,然后摸了摸他的体温,已经低下来了。

  “这张床睡得我背痛。”他忽然说,声音有点喘。她往后退了几步,看了看小床。头脚之间的部分陷了下去。

  “我们等会儿把它修一下,”她说,“现在呢,乖乖把身上盖好。”

  他看着她,脸上很不高兴。“别把我当小孩似的说话。”他说,“我又没变。”

  “人们生病的时候,很自然就会这样嘛。”她不自然地笑了两声,“对不起啦。”

  他还是看着她,然后慢慢说:“我不需要笑话。”说完就闭上眼睛,深深叹了一口气。

  床垫送来以后,她要搬东西来的阿拉伯人又找了一个人,然后一起把波特从小床上抬下来放到铺在地上的床垫上。之后她又把提箱放到了床上。全部弄完后,阿拉伯人出去了。

  “你睡哪儿?”波特问。

  “你旁边的地板上。”她说。

  他没再多问。她把药递给他,说:“现在睡吧。”她走出去想和门卫说两句,可是他们听不懂法语。正当她比手画脚地和门卫说话时,布罗萨德上尉出现在门口,不解地望着她。“你是要什么吗,夫人?”他说。

  “我想找人陪我去市场买几条毯子。”吉特说。

  “啊,很抱歉,夫人,”他说,“驻地这儿没人能帮你这个忙,而且我也不建议你自己去。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你送几条来。”

  吉特连声道谢。她转身走进院子,站在那儿盯了一会儿房间的门,却不想进去。“这是个监狱,”她想,“我现在是个囚犯,可是要关多久呢?天知道。”她走进去直接坐在门口的箱子上,两眼盯着地面发愣。没坐一会儿,她起身打开袋子,从里面拿出离开鲍思夫之前借来的厚厚的法国小说,努力看下去。等看到第五页的时候,院子有脚步声传了过来,是一个法国士兵拿了三条骆驼毛毯。她起身让他进来,说:“啊,谢谢。你是好人!”可他只站在门外,伸手把毛毯递了过来。她接过毛毯放在了脚边,等抬头时,他已经准备要走了。她盯着他出了一会儿神,表情有点不解。然后她开始从行李当中搜集布块,好放在毛毯下面垫底。一张床终于弄好了,她躺了上去,欣喜地发现竟然还挺舒服。忽然,她觉得特别困。还有一个半钟头才给波特喂下一次药。她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好像还在从埃尔·嘎阿到斯巴的卡车后面。汽车的晃动引诱着瞌睡虫,她一下子就睡着了。

  她被脸上刷过的什么东西惊醒了,坐起来一看,发现有人在屋子里面走动。“波特!”她喊道。这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这里,夫人。”她正站在吉特的上方。院子里面有人拿着汽灯默默走了过来。是个小男孩,他走到门口把灯放到了地上。吉特往上一看,面前是一个大块头的女人,不过眼睛很漂亮。“这是西娜。”她想,于是试着叫了一声。那女人笑了,弯腰把一盘东西放到了吉特的床边,然后就出去了。

  给波特吃饭很困难,汤都洒到了他的脸上和脖子上。“也许明天你就想坐起来吃点东西了。”她说着便用手绢给他擦了一下嘴。“也许。”他无力地回答了一句。

  “噢,天啊!”她喊道。她睡过头了,吃药的时间已经过了好久了。她赶紧把药片递过去,要他用温水服了下去。他扮了一个鬼脸。“这水。”吉特闻了一下玻璃瓶子,里面正冒着氯气。她把哈拉宗药片弄错了。“不会有事的。”她说。

  她慢慢吃完了自己的饭,西娜手艺不错。吃饭的时候,她看了一眼波特,他已经睡着了。每次药片都有这种效果。吃完饭她想出去走走,可是又担心也许布罗萨德上尉可能下令不准让她出去了。于是她就在院子里面走了几圈,看了看星星。堡垒的另一端不知是谁在演奏手风琴,声音很小。她转身进了房间,锁好门,脱掉衣服,躺到了波特的身边。为了看书,她把汽灯拉到脑袋的边上。可是灯光太暗,又闪动得厉害,没一会儿她就觉得眼睛痛,而且里面发出的味道也很令人恶心。没办法,她只好熄了灯。一瞬间,屋子又回到了一片漆黑。她刚一躺下就弹了起来,伸手在地上摸火柴。她又点燃了汽灯,可是味道却比熄灭时更浓烈了一些。她不断提醒自己:“每两小时。每两小时。”嘴唇还在跟着动。

  夜里,她打了一个喷嚏,醒了。开始她以为是灯的味道,但当她把手放到脸上以后,发现脸上有沙子。她摸了摸枕头,上面全是沙子。这时她才注意到窗外的风声,仿佛海浪怒吼一般。因为担心会吵醒波特,她使劲想忍住喷嚏,可是不行。于是她起了床。屋子里面很冷。她给波特的身上加了一条浴袍,然后又从提箱里面拿出两条大手巾,先把其中一条像海盗一样把半张脸蒙了起来。而另外一条,她准备等给波特喂药时再给他系上。还有二十分钟。她睡了下去,可盖毯子时,上面的灰尘惹得她又打了个喷嚏。她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狂风在门外呼啸而过。

  “就是这里了,恐惧的中央。”她极力夸大了周围的情形,希望现在已经是最糟糕的情况了。可是好像没用。忽然来袭的狂风似乎是个新的预兆,预示着将会发生事情。现在,它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奇怪,像是什么动物在门底的缝隙叫似的。如果她干脆放弃,自我放松,心甘情愿地接受绝望的事实,那就好了。可问题是现在什么都不清楚,什么都不确定,即将发生的事情不止一种可能性。这样,没法叫人放弃希望。风会吹,沙会沉,然而,时间似乎会带来一种吓人的改变,和现在的状况没有延续性的改变。

  后来她一直都没怎么睡着。按时给波特喂药后,她就努力在间隔的一点时间里面放松一点自己。每次她摇醒波特,他都温顺地用水吞下药片,不说话,甚至连眼睛也没睁开一下。

  早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忽然听到波特在抽咽。她噌地一下坐起身,紧紧盯着他脑袋躺的地方看。一种难以言语的感觉让她开始心跳加速。她仔细听了一会儿,才发觉那感觉是同情,于是往波特身边靠了过去。呜咽声时断时续,很像打嗝。

  她的情绪慢慢平复了下来,但她没再躺下去,而是坐在那里专心聆听耳边的两种声音:屋内的呜咽和屋外的呼啸。两种声音都像天籁一般自然。忽然,一小会儿沉默之后,她听到波特哼哼了两句,声音清晰可辨:“吉特,吉特。”她睁大眼睛问:“怎么?”可是他没说话。又过了很长时间,她默默钻进毯子睡了一会儿。等她再醒来时,天空已经完全亮了,远处红彤彤的朝霞映着空气中的灰尘照射下来,然而,没有停止的大风却似乎要把光线吹走似的。

  她站起来,身体僵硬地在冰冷的房间走来走去,尽量在上厕所时不扬起太多的灰尘,可是哪里都是厚厚的一层灰。她忽然发现自己的行动上出现了一点问题——好像她的大脑停止了活动。她觉得自己缺了点东西,身体里面出现一个巨大的盲点,可是她又找不到具体的位置。隔着老远,她就伸出双手摸索着身边的物体和衣服。“这么下去不行。”她心想,“这么下去不行。”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没什么事情会停下来,一切都还在继续发生。

  西娜从头到脚裹着一张白色毯子走了进来,她顶着大风,使劲关上门,然后从身上的毯子里面拿出一个小盘子,上面放了一个茶壶和一个杯子。“你好,夫人。”她说着指了一下天空,然后把盘子放在床垫旁边。

  喝过一点热茶后,她感觉有精神多了。她把茶全喝了,然后坐在那里听了一会儿风声。这才想起来她竟然没给波特留一点,不够他喝了。她决定先去找西娜,看她能不能再弄点热牛奶来。她走到院子里面喊道:“西娜!西娜!”可是在狂风的怒吼中,她的声音显得特别微弱,而且还不断吃进沙子。

  没人出现。在几间壁龛似的房间里面进进出出了一会儿,她发现了通向厨房的小路。西娜正蹲在地上,可是吉特没法让她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比手画脚地折腾了一番之后,那个老女人表示她现在去找布罗萨德上尉,然后让他到吉特的房间去。

  回到阴暗的房间,她躺到自己铺好的“床”上,一边咳嗽一边揉眼睛,并把脸上的沙子抹掉。波特仍然没醒。

  上尉进来的时候,她差点就睡着了。他把骆驼毛皮斗篷的兜帽从脑袋上扯下来晃了晃,然后关上门,就着昏暗的光线朝四周看了看。吉特站了起来。接下来就是预料中为病人提出的要求和回应。可是当吉特问他要牛奶时,他却怜悯地告诉她说,罐装牛奶是定了配额的,只供给有小孩的母亲。“羊奶很酸,根本不能喝。”他又说。吉特觉得每次上尉看自己的时候,眼神都似乎在怀疑自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她很反感这种指责的眼神,可是这种感觉反而帮她找回了一点本来已经失掉的知觉。“他肯定不这么看别人。”她想,“那为什么这么看我?该死的!”可是,她又想到还必须靠这个男人达到自己的目的。于是她站起来,尽量表现出很无辜的样子,右手饱含深情地摸着波特的头,希望能让上尉动一下恻隐之心。她相信只要他愿意,他一定会帮她弄到她想要的罐装牛奶。

  “夫人,你的丈夫根本不需要牛奶,”他干巴巴地说,“我定的汤够了,而且也很好消化。我再让西娜弄一碗过来。”说完他就走了。卷着狂沙的风还在吹着。

  吉特一整天都在读书,然后就是注意给波特按时服药。他彻底不想说话了。也许是没了力气。读书的时候,仿佛有几分钟她都忘记了房间、忘记了周围的环境。然而,每次一抬头,她便又恢复了记忆,仿佛一切又扑面而来。有一回,她差点笑出了声,这一切太荒谬了。“斯巴。”她故意拖长其中的元音,让自己听起来好像在学羊叫。

  下午晚些时候,她看书看得累了,在“床”上小心翼翼地伸了一下懒腰,以免碰到波特。她转身一看,惊讶地发现波特的眼睛竟然是睁开的,在几步之远的床垫上正看着自己。她忽然觉得特别不舒服,于是噌地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回望过去,然后强颜欢笑地问他:“你感觉怎么样?”他皱了一下眉头,但是没说话。她勉强地继续问道:“你觉得药片有用吗?总算帮你降了一点体温。”出人意料的是,波特竟然说话了,声音很小但是很清楚。“我病得很重,”他一字一顿地说,“不知道我能不能挺过来。”

  “挺过来?”她傻傻地问,然后拍了拍波特的脑袋,说了一句连自己都恶心的话:“你会好起来的。”

  忽然,她决定在天黑之前出去走走——哪怕走几分钟也好,换换空气。她一直等到波特闭上眼睛,便连忙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风里,生怕再看到波特睁开眼睛。天气好像好一点了,因为没那么多沙子了。可是即使这样,她还是觉得脸上好像有被沙粒打到的刺痛。她快步走过高高的泥巴门,看都没看一眼门卫,便一口气从大街上走到通向市场的街道。这里几乎没什么风。除了偶尔看见地上躺着几个蜷缩在斗篷里的人形之外,一路上都很空荡。迎着扑面吹来的柔软沙粒,她看到远处的太阳很快落入了前方的沙漠,在城墙和拱门上洒了一层晚霞的柔光。她忽然觉得自己出来放松神经有点过分,可转念一想,护士也得休息,这么一来,她立刻抛开了那种多愁善感。

  她来到了市场,这是一个巨大的四方露天广场,四面竖立着白色的拱墙,无论她往哪个方向看,都是清一色的拱门。市场中央卧着几只骆驼,旁边燃着几堆棕榈树枝,可是卖东西的人却都已经走了。这时从小镇的三个不同的地方传来祷告报时人的声音,人们开始陆续离开去做晚祷告了。她走过市场,晃到了一条街上,此刻东边的建筑都沉浸在橘色的夕阳之下。小店都关了门,只剩下一间小铺,她走到门口停了一下,犹豫地朝里面看了看。一个戴着贝雷帽的男人正窝在地上的火堆旁边,两只手张成扇形,几乎都快挨着火了。他抬头看见了吉特,于是站起来走到门口:“进来吧,夫人。”他边说边做了个幅度很大的手势。反正吉特也没别的可以做,就走了进去。这间铺子特别小。就着昏暗的灯光,她看见架子上放了几条白布。男人把炭灯拿了过来,伸进去一根火柴,看着它猛地燃起了一阵火光。“我叫达奥德·佐泽夫。”他说着把手伸了出来。吉特有点奇怪:不知道为什么,她本来以为他是个法国人。当然,他也不是斯巴的本地人。她坐到他递过来的凳子上,两个人聊了一会儿。他的法语说得很不错,说话时口气有点不太高兴的样子。她忽然觉得他是个犹太人,她就问他是不是,他好像觉得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当然了,”他说,“我在祷告时间开店,是因为总会来一些客人。”后来他们聊起了犹太人在斯巴的一些困境,然后吉特自然说起了自己的麻烦,说起了波特还躺在军营驻地。他趴在她头顶的柜台上,眼睛里似乎闪烁着一丝同情的目光。就是这种虽然不太明确的感觉,让吉特第一次感觉到这里有多缺少人文关怀,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竟然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也失去了这种意识。于是她开始不停地说话,甚至还说到了心里的那些预示。忽然,她停了下来,有点怕怕地看了看他,然后开始大笑。可是他表情很严肃,似乎很了解她的处境。

  “是啊,是啊,”说着,他若有所思地摸了一下没有胡子的下巴,“你说得对。”

  虽然吉特没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实际作用,可却觉得很受安慰,他同意了自己的说法。然而,他接下来却说了这样的话:“你的错误在于你害怕。这是个很大的错误。那些征兆是为我们好,不是为我们不好。可是你一害怕,就会错误地理解了它们,把本来好的事情做成了不好的事情。”

  “可我就怕,”吉特说,“我怎么改?不可能!”

  他看着她摇了摇头。“这不是生活的方式。”他说。

  “我知道。”她难过地说。

  这时,一个阿拉伯人走了进来,跟吉特打了个招呼后买了一包烟。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竟然在门口吐了一口唾沫,然后把斗篷狠狠地往身上一披,大步流星地走了。吉特看了看达奥德。

  “他是故意的吗?”她问。

  他笑笑。“是还是不是,有谁知道?我自己就在上面吐过成千上万次,可我自己都不知道。所以你看!你得做一个斯巴的犹太人,你得学会不要害怕!至少你得学着不怕上帝。你会发现即使上帝在最可怕的时候,他也决不会和人一样残忍。”

  忽然间他开始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她站起来抚平了裙子,说自己得走了。

  “等等。”他说着跑到房屋一侧的帘子后面,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小包裹。他站在柜台后面,又恢复了店主的表情。他把包裹递给她,小声说了一句:“你说你想要给你丈夫弄点牛奶。这里有两罐,本来是给我孩子吃的。”她想拒绝,他却把手举了起来。“出生时夭折了,就是上个星期的事情,太快了。明年如果我们再有小孩的话,我们会再弄的。”

  见吉特脸上表情很痛苦,他笑了起来。“我答应你,”他说,“如果我妻子知道,我就去再要优惠券。不会出什么问题的。你现在还怕什么?”见她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就把包裹拿起来不容推辞地递到了她面前。吉特木讷地接过了包裹。“这种情况总得说些什么吧。”她心想,于是她连忙说了谢谢,然后说丈夫肯定会很高兴并且希望过两天能再见面。她从小铺出来的时候,可能是夜深的缘故,风吹得更大了。她一路哆嗦着爬上了堡垒。

  一进房门,她首先把灯点燃,摸了摸波特的体温,竟然又升高了,她心里咯噔一下子害怕起来。药片没用了。波特的眼里闪烁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神情。

  “今天是我的生日。”他哼了一句。

  “不,不是,”她立刻说。可话一出口,她又想了一下,假装着又问:“是吗?”

  “是。我一直在等这一天。”

  她没问他是什么意思。他继续说道:“外面好看吗?”

  “不好看。”

  “我本来希望你说好看的。”

  “为什么?”

  “我希望外面好看。”

  “我想你说好看也没错,只是不太适合走路。”

  “啊,是吧,我们不在外面。”

  这段安静的对话使得波特随后由于病痛发出的呻吟声显得特别可怕。“怎么了?”她疯狂地喊道。可是他听不见她的声音。她跪在床垫的边上,不知道该怎么办。慢慢地,他完全没有了声音,可眼睛却没睁开。她摸了一下他完全没有动静的身体——正随着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他已经不是人了。”她心想。病痛让人回到了原始的状态,只剩下了化学反应——毫无意义的机能。这是展现在她面前的最后一个禁忌:彻底被无助与恐惧包围。忽然,体内一阵恶心的感觉差点噎住了她的呼吸,好可怕。

  这时,有人敲门,是西娜给波特送汤来了,还给她弄了一碗蒸粗麦粉。吉特打手势说让她喂病人,西娜显得特别高兴,于是开始耐心地要病人坐起来。除了呼吸急促了些,病人没有任何反应。西娜并不气馁,继续耐心地喂,但还是喂不进去。

  最后,吉特只好让她把汤拿走,心想如果波特要吃什么,可以开一罐牛奶掺点热水给他喝。

  又起风了,不过风力不大,还转了方向。风从窗户的缝隙里面吹了进来,偶尔还会掀动一下床单。吉特盯着白色的灯芯,使劲压抑逃离这间屋子的想法。现在心里已经不是害怕了,而是越来越强烈地想要抽身。

  可她没有动,躺在原地自责:“如果我并不想对他负责任,至少我得装出样子来。”同时,她觉得这也是对自己无所事事的惩罚。“睡着了,不就连脚都不想动了吗?而且最好会疼才好。”时间在钻进屋子的风声中低声飞驰而过,时高时低,可就是没有停止过。让人意外的是,波特竟然深吸了一口气,还翻身换了一个姿势。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开口说话了。

  “吉特。”他的声音很小,但很清晰。她摒住呼吸,仿佛任何一点动作都会把波特重新恢复神智的线弄断。

  “吉特。”

  “嗯。”

  “我正在努力回到这里。这里。”他还是没睁开眼睛。

  “好——”

  “现在我回来了。”

  “好!”

  “我想和你说话。没人在吗?”

  “没人,没人!”

  “门锁了吗?”

  “不知道。”说着,她跳起身把门锁好,一回到铺上就说:“锁好了。”

  “我想和你说话。”

  她不知道自己该讲些什么,只好说:“很乐意为您效劳。”

  “我有好多话要讲。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全给忘了。”

  她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说:“是那样的。”

  他躺了一会儿没说话。

  “想喝点热牛奶吗?”她有点兴奋地问。

  他好像有点发狂:“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不知道。”

  “我帮你弄。”她说着就坐了起来,觉得自在多了。

  “就待在这儿。”

  她只好重新躺回去,小声说:“你好多了就好。你不知道我现在听你说话有多不一样。我都快疯了,这里连个有涵养的人都没有——”她忽然停了下来,好像感觉到了一种歇斯底里。可是波特好像没听她说话。

  “就待在这儿。”他又说了一遍,手里不安地摸着床单。吉特知道他是在找她的手,可她却没办法把手伸出去让他碰。就在这时,她才发现了自己的不愿意,眼泪涌上了眼眶——同情波特的眼泪。她没有动。

  他又叹了一口气:“我觉得特别难受。很不舒服。虽然没理由害怕,可我就是害怕。有时我觉得自己不在这儿,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因为觉得自己很遥远,很孤独。谁也不在身边。太遥远了。就我一个人。”

  她想让他别说了。可是在这些安静的言语背后,她似乎听到了一丝乞求:“就待在这儿。”于是,她便无力打断他的话,也无力站起来走动了。他的话让她心寒,仿佛他又在讲述那些梦了——可感觉甚至更糟。

  “太孤单了,我甚至忘了不孤单的感觉,”他继续说。他的体温还在升高,“我甚至都忘了,如果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人在,那感觉会是怎样。我在那儿就记不起来自己在这儿,我就是怕。但是在这里我能想起来在那儿。同时有两种感觉真的很可怕。你能了解,对吧?”他的手开始胡乱摸索。“你能了解吧?你了解那有多可怕吧?你得了解。”她让他抓着自己的手。

  他把她的手拉到嘴边开始使劲地擦自己粗糙的嘴唇,那种疯狂的贪婪让她觉得害怕,她忽然觉得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看着他的嘴唇在自己的手指关节上一张一合,感觉到手上传来烫人的呼吸。

  “吉特,吉特,我怕,还没说完。吉特!这些年来我都是在为你而活。我以前不知道,可我现在知道了。我真的知道了!可是你却要走了。”他忽然试图想要翻身压到她的手臂上,手里抓得更紧了。

  “我不走。”她喊道。

  他的腿开始抽搐。

  “我在这儿!”她越喊越大声,尽力想像声音在他黑漆漆的世界里环绕,然后变得混乱。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呼吸狂乱。于是她开始想:“他说不仅仅是害怕。可这话不对。他从来没有为我活过。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她拼命想把这个念头从心里甩开,结果没过多长时间,她觉得身体的肌肉绷得紧紧的,脑袋里面一片空白地听着毫无意义的风声。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会儿,还是没办法放松下来。她慢慢想把被波特死死拽住的手抽出来,他却忽然变得特别暴躁,她吓得半坐了起来。

  “波特!”她喊道,伸出手按住波特的肩膀。“你得躺下!”

  她用尽了所有力气,可是他动都没动一下。他睁大眼睛看着她。“波特!”她又喊了一声,但语气变了。他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吉特。”他温柔地说。他们就这么看着对方。她轻轻动了一下脑袋,躺到了他的胸前。他往下看了一眼,她竟然第一次哭了,一串又一串眼泪落了下来。他又闭上了眼睛,错觉似乎自己把整个世界都抱在了怀里——全是热带,风暴鞭笞着周围的空气。“不,不,不,不,不,不,不,”他说。他使出所有力气只能说出这几个字。不过,就算他有力气说话,他也只会说:“不,不,不,不。”

  她靠在他的臂弯里,悼念的不是失去了一条生命,而是一条生命已经消失了大半。最重要的是,她对消失的这一部分了如指掌,她越清楚,心里就觉得越苦。在她为自己浪费了这么多年而哭泣的背后,她发现心里正在形成一种鬼魅般的恐惧感,而且感觉越来越强烈。她抬起头看着他,眼里又温柔又惊恐。他把脑袋侧向另一边,闭上了眼睛。她把手绕到他脖子上,在他额头上吻了很多次,然后半拉半哄地让他回到床上,再帮他盖暖和了。她喂完药后默默脱掉了衣服,脸朝波特睡了下来。灯没熄,她想看着他睡。窗口的风让她心中的孤独感又加重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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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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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张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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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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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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