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过了,事后才想起。问妻说:“家中还有元宵吗?”惦着节后的弥补感,原是期盼着肯定温润的回复。而她在冲洗盘碗的水槽边,连头也没回望,淡淡地说:
“节都过了,还有什么元宵?”
对。节是过了,这也是栖迟海外的无奈。但是,难道想望弥补一下遗憾的念头竟也不该么?斯时屋外落着细雨,也就一似薪炭要燃尽的余火被水淋熄的情景一样,在心中仿佛“滋”的一声裂开,连驾车出去觅求汤团的兴致都减退得一无踪迹了。
元宵既过,新年算是过去了。一九九六年丙子鼠年的年意当归去的了。这已经是身在海外所过的第三十二个旧历年了。三十二年中这是第二次吃到年糕。去年,系里的一位同事馈赠我自制年糕一块,今年仍之,把过年的气氛提升到某一足意充实的程度。今年我们邀请了十六位朋友,吃流水席,是栖迟海外后年节气氛最浓最重的一次。有三位小朋友,我准备了放压岁钱的小红包,上边写着“吉年”“长岁”。给出去的时候,心中生起快乐的情愫。不但自己从当年接受压岁钱的身份一转而为致送者,喜幸如是欣快的习俗已自华夏延伸域外,而我竟也是传人之一了。华夏固有的这般多情盛意的传统,眼看着扩播至五湖四海。好!我们不能总让西潮卷挟的沙粒淤填在我们空张着的情感狭缝里。所谓礼尚往来,中国文化不能就让洋人只看到旧金山的中国缩影唐人街,中国人也不是就吃牛肉炒芥兰。
可是,在海外,年的影子已极不易捕捉到了。许多海外的中国人对于欢度中国新年的兴味早就被过圣诞节及公历元旦的热情夺走。即使还存有对于过旧年抱持守缺态度的残败者,他们对于过年应该具有的气氛和物质材料,也都变得改良了。比方说,我正庆幸有自去年起于过年时终于吃到年糕的喜悦,竟被两位老友当头浇了冷水:“那种东西少吃为妙。甜甜黏黏的,对你这花甲老翁尤其不合适。身体重要。”今天还收到舒乙于正月初二投自北京的信,他说:
年菜也改良了,一不做那么多;二只偏重清淡可口的,大鱼大肉基本上免了;三则大聚餐转移饭馆了。我们家年三十只吃点素馅饺子和年糕。
大鱼大肉免了,还像过年吗?咱们喜庆有余的说法又怎么表示?年夜饭只吃点素馅饺子,元宝(饺子)不是成了土块石子么?当年抗战,在艰贫流离的岁月中,过年了,大人们也总说好说歹调弄了鸡鸭鱼肉的,尽量地把又红又辣的辣椒粉给放到一边了。这也即是说,过年的心情仍在,很强烈的。可是现在,鸡鸭鱼肉并非是考虑的应情应景之物,而考虑的对象竟是如我的天涯孤寒与舒乙在北京的对营养过甚的惊惧了。过年的心情,他跟我仍是强烈的。做中国人过中国年的想法颇一致的。关于年菜,舒乙在信上这么说:
我们只准备了几样传统年菜:老夫人(舒乙的岳母)操作芥菜墩儿,太太操作小酥鱼儿,我操作焖二冬——冬笋冬菇。此外,二人合作了果子干儿和腊八蒜。没有野鸡了,我本来想露一手野鸡丁炒酱瓜,那是一道年节名菜。免了,临时用鸡胸脯代替了。
他信上最引起我的关注与感怀的,是“传统”那两个字。我这自小离乡的假北京人,只能借着舒乙的尊大人老舍(舒庆春)先生笔下的传统自得一下,其实很凄凉的了。而野鸡丁炒酱瓜的传统年菜,在海外,早就化成了此间不见经传的野传了。连年糕都没有的年还叫什么年?我的朋友中就有去麦当劳汉堡店吃一客汉堡包过年的,这怎么说?说起汉堡包,舒乙的信中还提到:“门外开了一家美国汉堡包店。哎呀!红火得一塌糊涂。一开张就拥挤不动,全是带孩子去的。中国孩子都成了汉堡包迷,怪了。不攻自灭,中国的食文化,呜呼!”我可以感受到舒乙信中没有形成白纸黑字更多较重感慨的词句。不管怎么说,这还都属于形的方面。无形的年哟!至于“声”的方面,舒乙在信中便有了较多的着墨:
一点鞭炮声都没有,真没劲。全禁了也不是回事儿,年节气氛就一下子没了。应该由公家在指定的地点大放焰火放花炮才好,赶明儿建议建议。……拜年也大改变了,电话忙个不停,昨天一天接了四十五个拜年电话,可谓破了纪录。
我真是同意舒乙的话。过年一点鞭炮声都没有,那还叫什么年?不但是他说的“没劲”,简直是不像话!这就好像洋人过圣诞节没有了圣诞老人一样,那是什么圣诞!圣诞老人穿红,中国人过年也得有红。春联、蜡烛、鞭炮、装压岁钱的红信封套……尤其是鞭炮,有色有声,最不可少。小时候在贵州,年节放的爆竹有两种:一种叫“嘘花”,外表看来跟爆竹一样,但不爆不炸。点燃之后,满地乱窜,冲天嘘嘘发响,故名。另外一种会爆会炸的叫爆竹,又分两种:其一为鞭炮,用竹竿挑起来点放,劈劈啪啪,满街纸屑;另外一种叫“小钢炮”,是用硬木屑黏合制成炮衣,红色,点火爆炸,声音清脆响亮。当年放小钢炮都是捏在手里,把纸捻吹燃点放,就在爆竹要炸裂时拋却,响在半空,不作兴炸着手。那年头儿,连杀日本鬼子都不怕,谁怕小钢炮?俗语说:“爆竹一声除旧岁。”北京因为洋人不喜欢这种枪林弹雨似的情景,于是政府当局规定禁了。爆竹不闻,仿佛旧年一直未除。在美国,前些年东西两岸华人特多的大城也禁止——可是美国人玩真枪实弹却不禁。这两年,中国人过年又燃放爆竹了,好。中国人不要过哑年,我更不要。
这么说来,海内海外的中国人如今过年形与声都减色了。我知道我这辈子大概都还可以吃到年糕与听到鞭炮声。但,我真担心北京的中国人再过些日子,难保不会在年三十除夕夜吃汉堡包,无闻爆竹的炸裂声,两眼木然地向前望着而把汉堡包一口一口慢慢吞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