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月亮

第6章 晒太阳记

　　栖迟海外三十余年，有很多当年认为不可能的事，大皆一一做了。比方说，吃生拌凉菜。这玩意儿不是说我原先在国内未曾入口过，中国的萝卜丝拌海蜇皮、凉拌黄瓜、小葱拌豆腐……等等，加上一点香油、若干盐和醋，味美可口，吾所欲也。我说的生拌凉菜，并非指此，而是洋人吃的生菜沙拉。把生菜、番茄、洋葱、小豆芽、青红辣椒、黄瓜、胡萝卜等混在一起，再加上一些干面包屑，然后遍洒又黏糊又撤味、带有丰富奶脂的色拉油酱，入口颇觉不爽。尽管如此，我还是尝过了。再有，吃洋人的炸酱面，搞一盘子洋面条，加上拌和着番茄酱的碎肉，未入口已然心头先冒酸水。我最不喜欢又不得不承受的感觉，是那种黏黏糊糊的不爽之感。奶味、酸味，加上甜味，我一直主观地认为那不是正餐中应有的口味。然则，滞番已久，也勉强品过了。

　　衣、食、住、行四事之中，衣、住、行三方面，在国内时，即已受到西化影响。中式的男人七尺八肥的袴褂、长袍我从未穿过；纯中式的房宅也从未住过。而汽车、火车、自行车则老早就过目不忘了，也认为理所当然了。唯独“食”一项，基本上一日三餐，都是纯中式的。洋酒也早饮过，可是吃中餐时，我却不爱那玩意儿，不若今日祖国之台湾及大陆讲究排场人士的达观。

　　食之一事，肇始襁褓稚龄。大米馒头，自幼便习而惯之，极不易改。这也就是我栖迟域外三十余年来所不能也不可更易者之故。

　　但是，除了衣、食、住、行四事之外，还有一些洋规矩久已司空见惯，却一直未能身体力行的，也略有数端。晒太阳(或称“日光浴”)便是其一。

　　我始终对于洋人之喜爱甚或重视日光浴，觉得是他们物质观底下的一种精神分裂心态。就拿美国人来说，他们十分笃信科学技术的，要是把这二者从他们的生活中抽掉，那恐怕就是地震、海啸、龙卷风、雪崩……一样的大灾了。科学与技术都是硬邦邦的、冷酷的、很不人道的东西，人类生活固蒙其惠，可是受害亦非浅。比方说，癌症肯定就是科技惹的祸。空气污染难道是老天自作孽吗？电话铃声就总是让我心惊肉跳。午夜好梦正酣，突然铃声大作，那真是吃不消的自我造孽。于是乎，我猜想洋人便因此想出了两全其美、身体与环境都一齐交给科技支配的办法来。不是么？理发、刷牙、洗澡、服药、衣饰、文身、改头换面、隆乳、义齿、假睫毛、科学健身、拉下巴、小针注射……上下其手，内外由之，那么，晒晒太阳，有何不可？晒太阳是最自然的行为了。天人合一，此之谓也。这不是物质观产生的精神分裂心态是什么！

　　晒太阳第一要有主观的闲适感。洋人曝日，无论是在海滩、河畔、公园、自家庭院的青草地、阳台……一旦卧下，即使是泰山崩于前，大概也无动于心的了。你看洋人静静躺在阳光灿烂亮好之处，闭目享受，那种闲怡之情，或许是任何形容词都无法形容的。

　　晒太阳第二要有道具。赤黑太阳眼镜及被单铺垫之物、晶体管收音机、饮料等，似乎都不可少。还得有“露身”(Lotion)，此物乃是小瓶罐装的科学药剂产品，似水浆液，内含药物，以之擦涂全身，无须揉搓，仿佛烤肉涂抹酱料一样，让皮肤油亮泛光，而又护肤。

　　晒太阳最最重要的乃是必须具有一种舍身成仁、入炼狱(Purgatory)超度众生的大无畏精神。洋人的皮肤似乎与我们在生理结构上略有不同，他们对于阳光有着无比的饥渴与恋狂。白白嫩嫩的肉，硬要把它晒得通红、发烫、皮破、脱皮，最后变成通体黑黝黝的假非洲土著。他们对于身体的虐待，不知是否多少与宗教有关？那对于我来说，仿佛是一种赎罪的狂炽。如果用比较物质论的说法，他们晒太阳的动机也许就跟炼钢一样。要得到绕指柔的精钢，便必须一晒再晒，炙痛而不止。

　　晒太阳的另一重点，恐怕就在于敢“露”。西方艺术之裸体，是为艺术之至善最美。而我们的文化一直认为那是破坏文明的下流。这大概也许是思想上中西之大不同了。中国人在这样自闭的文化氛围中，自然不易袒裸曝日了。在大男人主义思想的濡染之下，男人打赤膊不成问题，上层社会的女人连露玉臂玉腿都被认为是大逆不道，遑论宽衣解带，身穿三点式泳装而公然展露于人前？洋人的重“露”，似乎也与“物”观有关。曝于人前，这就跟售货一样，自我推销。丰乳隆鼻都可以，凭什么不可以烤肉？

　　这些似乎不成其理的因由盘踞脑中既久，数年前某日，阳光艳好，午后园静，妻小俱不在侧，于是忽发奇想，来他一次“日光浴”。如何？盘算既定，自车中拣出开车时偶用之老破旧墨镜来，胡乱寻出被单一床，仓忙铺在后园草坪上，赤了上身，蹑手蹑足地躺了下去。未几，忽觉腿胸间有小虫蠕动爬行，查看之下，发现蚂蚁数只徜徉于悬崖丘壑间。于是起坐折返屋内，取椅子一把摊放阳光之下，坐读报纸，兼享日光之美浴。未几，又觉右臂疼痒难当，细视之下，原来是花蚊两只，挺喙翘尾，在作手臂上的免费大餐。痛击时，忽然房内电话声大噪，于是狼狈奔入。忙中出了差错，左脚小趾不慎为纱门下方破裂之铝皮刺破。负创之后，晒太阳的美丽憧憬霎时幻灭。栖迟域外既久，看来要想改头换面怕是大不易了。

　　我有时会突发奇想，作无必要之假设(这大概与身在异境久疲有关)。我觉得洋人好为日光之浴，可能也是本着科技的指引启发，他们要把日精月华悉数吸入体内，等到忽然日食或停电之时，一个个不分巨细，宽衣袒身，只消在上身胡乱揉搓一阵，于是皮肤下便应时跳弹出一个具体而微的小太阳来，仿佛春回大地，黑暗之中突然如萤火点点，旖旎十分。这世界一下子竟变得美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