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中年以后,渐然觉到酒在日常生活里所扮演的一种助兴角色的作用来。尤有甚者,这难以抗拒的积极性,因情已趋静敛平淡,仿佛江水发源活湍,过长峡后自然流缓,终于浊沉见澄了。四十岁前我是不曾有此感触的。移寓斯土之初,还有一批志同道合的侪友,怀着薪传的火种长跑,这些人,而今大都髀肉复生,次第江湖老去。四十至五十的年龄,可说是“显老”过程,有的天顶开云见日,与岁月妥协;有的跟俗人庸事厮磨既久,耳鬓失去蓊勃青墨,流露出真情赤白一片。还有一批较之我们来得更早的开疆拓土前辈,或埋骨他乡,青冢孤寒;或在新大陆的江南岸辟园垦殖,栽桃培李,白发共浮云飘飞;或徘徊在雪压低枝的北国苍松翠柏间,持旌放牧;“将军发白马,旌节渡黄河”,他们渡的是重洋大海,今已发旌双落,此情恰似秋晴,但长望汉家,两地销魂了。
我住的小城名为Mountain View,译成“山景”也名正言顺。秋来不必独上西楼,虽也不见寂寞梧桐,从“酒蟹居”的长窗望出去,就看得见远山。有时萧瑟凭窗,痴对山景,算是相看两不厌吧。愁恋眷眷之间,耳边响起评剧《空城计》中诸葛亮唱的“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两句词来,也确乎是有种肯定的茫然了。每到此际,我就径去灶上煮酒,先让醇芬逸扬,好把一室异乡冷漠祛退,然后自斟一杯,踱回窗边凝眸浅酌。常有一列火车轧沓驶过,悠长的笛声被时光的无情铁轮碾碎、迸散,惊起几只深院中的恨鸟,展翅高飞。不防一茎银丝经不住那悸人心魄的急速频率,失足跌落杯中,漾起了离愁的涟漪浩荡。
独饮的事,确是四十以后渐然成习的,始自何时却无从追忆了。这好像某日揽镜端详,无意中发现一根耀武扬威的白发,急急拔去,但在次日或再次日再仔细看时,不禁悲从中来,已有欲“拔”不能之势一样。初来美国的六分之一甲子,偶然还有聚饮共秋光的豪情雅兴,我有旨酒,与子乐之。而今觉得那样有意囤积回忆的做法,不免在以后难以消受,遂自斟自酌,慢慢地也感到有其佳胜之处了。先时开柜取酒,妻常以平和的语气说:“又喝了?”初始尚略显腼腆,其后,也不知是她积极成人之美,抑是消极默认,“笑声不闻声渐消”,我竟也泰然自若起来。有时取酒自酌,稚子抢着为我斟满,静坐一旁支颐看视,我的童年忽焉浮上他的小脸。我当年在一旁注视父亲无言默饮,却不似他这般安详,而仿佛幼小年纪已尝到酒的苦辣,我的脸色是凝肃灰黯的。
从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四年,我们住在贵州安顺。童年初晓世事,却是战鼓频催,烽火自华北平原向华中向西南蔓延过来的时候。后方的人,不论本籍或来自异乡,无不愁忧焦灼。我几乎日日见父亲灯下独酌,如今思之,也该就是书生忧时伤国,陶公所谓“在世无所须,唯酒与长年”的心情吧。当时家计贫困,常有酒无肴,父亲用大蒜数粒,盐拌萝卜皮或苦菜花下酒。生活虽是艰苦,却听不见父亲半句怨言。半酣之后,辄登楼读书,或在昏黄油灯之下严厉督导我们兄弟功课。兴致好的时候,就娓娓道及他年少时的豪情壮举。父亲早先在关外读中学时,就参加了武昌起义前反清革命组织“南社”,后来在北大做学生,更参与了五四运动。一伙豪气干云的青年,聚饮频频,每从东城行到西城,一路饮去,凛冽酒气化成胸中沸腾热血,狂歌长安路上,醉舞永定河边。点点滴滴,有酒有泪,北土风沙中也替古都平添了多少风流、几许凄凉!“风声、雨声、读书声,家事、国事、天下事”,东林精神如烂漫香山红叶,燃烧在残照下的古城,也汹涌在新青年心底。
五四时代过去了。迁台以后,父亲与那个大时代的风云人物俱各垂垂老去。一腔赤血,万丈豪情,都化为轻烟。在台中雾峰山居那段日子里,父亲看着我们新一代成长,自己却迈入花甲之年。除偶有酬应外,终日花前月下,临池读书,打拳散步,诗酒自娱。山居阒寂,不时有一声声杜鹃哀啼,我相信他仍必壮怀激烈的。然则,他所表现于外的,却是“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怡坦矜持。后来家迁台北外双溪洞天山堂,七十老翁自公职退休,山中观世,物外纪年,更是有陶公“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之意。微醺以后,或击节低吟老杜《醉时歌》,或濡笔疾书东坡《临江仙》,“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情比醇醪,真到了“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的境界。
五四时代虽说过去,可是精神未死。时虽移,事虽易,境虽改,其风流余韵,却因傅孟真先生出掌台大而得承传。更因沈刚伯先生担任文学院长,那种看似无为而治的自由空气,遂在五十年代的文学院大放光彩。就以我所熟悉的中文系来说,师长半数以上如非北大清华出身,即燕京辅仁卒业,都浸染了浓厚的五四浪漫精神。当年学生人数很少,不像今时之漪欤盛哉。师生间感情亲密融洽,颇有蔡元培先生主持下的北大的那种“师弟之间,互相讨论,坐而论道”的风气(见罗家伦《逝者如斯集》中《蔡元培先生与北京大学》一文)。由于师长中如台伯简(静农)、戴静山(君仁)、董同稣、屈翼鹏(万里)、许世瑛、孔达生(德成)诸先生,不但闳学大度,饮酒也等量齐观。弟子于受业之余,因酒气熏陶,也就诗酒风流起来。台先生(其实台先生与家父谊交北大,我应敬称“老伯”才对),雍睦有容,诙达矜重,最有文士之风,极得学生敬爱。温州街十八巷六号日式建筑的台寓,常是学生问道夜饮之所。不但如此,学生请老师饮酒论道的事也屡见不鲜。诚可谓老师“移樽”,弟子“就教”了。记得再发雪真兄嫂婚后,某日在厦门街蜗居敬备菲酌谢师,台先生冒了冬寒,长袍一袭,自温州街沿和平东路徒步而至。进门后,见雪真切的卤菜太过宽厚,一把夺过刀来,卷起袖子庖代。手法精熟,刀工细巧,一盘酱肉片片匀薄如纸,简直不让名厨,大家惊叹不已。台先生却语出幽默地笑谓众人:“做学问、持家,也都得有这点本事噢!”这样自然亲切的春风化雨方式,怕也成广陵散了。
中文系有“三郑”,大郑清茂、二郑再发、三郑锦全,都是台籍才俊。我与二郑结交最早,还在法律系就读时,便在中文系选课旁听。玩“法”三年,终于改投中文系,与再发则更其熟稔。二师兄方面大口,笃厚鲠言。于争辩时稍显木讷,但对杯中一物,量大如其口,恐怕是三郑中抡元的。三杯落肚后也每唇滑舌巧,妙语解颐,令宾主动容。一九六九年夏天,他们夫妇掮了睡袋,离开威士康辛大平原,携手迤逦西游,到达加州金山大埠,特来过访。见我壁上挂了一块四库全书原册大小的木板,其上刻了几行英译墨西哥谚语“醉时歌”:
He who drinks gets drunk;
He who gets drunk goes to sleep;
He who goes to sleep does not sin;
He who does not sin goes to Heaven;
So let’s all drink and go to Heaven。
又见我厕中放了一本“何典”,再发不禁张开大口狂笑不已,连道:“原来你在这儿闭门学仙,还要引经据典呀!”有良朋自远方来,我知再发不喜胡醅,正要开柜取大曲一瓶迎客,他已催吼起来:“大口大口(我的名字拆开便是大口二字),快快备酒!”便也打趣回道:“莫吼莫吼,我有旨酒。敬你一杯,闭你大口。”满斟两杯,一饮而尽。两人就此将那壁上番语“醉时歌”,一人一句译成汉歌:
饮者会醉,
醉了便睡。
睡了免罪,
长命千岁。
曷兴乎来,
长命千岁。
大师兄清茂基本上也是不嗜胡醅的。于国粹外,他对东洋风味的清酒亦所喜爱,这情形也正跟他对于中日文学具有共同兴趣与学养一样。一九六六年,我们同客湾区。他在柏克莱,我在史丹福,南北相去四十英里。一直到他东迁麻省,前后过从凡六载。其间,我先是于婚前几乎每逢周五便轻车北上,到他家“骚扰”(清茂文静寡言,而我则喜胡吹乱盖,加以嗓门宽阔音量宏大,大师兄乃有此语奉赠);骚扰之后,就地歇脚。往后去得紧,不但每周报到,心血来潮时也不限周末了。他们贤伉俪不堪其扰,索性赠我家门钥匙一把,我自嘲为“荣誉钥匙”,任我来去自由。那时大师兄忙着写博士论文,系中课务都排在下午。晚上九时一过,他便径自开车去加大研究室工作,直至次日清晨破晓方才回府,一觉睡到三竿之后。清茂教书治学都认真负责,指导学生更不遗余力,常公而忘私,到了“吃饭无意思,喝酒没心情”地步。我在郑府闯荡,一如无业游民。反正人车俱闲,故不论买菜购物,但凭秋鸿大嫂差遣。星期六,郑府的早午餐(Brunch)通常由我料理。他们夫妇舒睡起床,精神饱满,食欲大振,餐毕,先是清茶一壶,开始漫说古今。从中国文学到日本文学,从王国维、曼殊大师、八指头陀寄禅上人、周氏昆仲到夏目漱石、永井荷风,越谈兴趣越高,终于以酒代茶。大师兄人清才茂,恰如其名,他是外形木涩而文心缜秀,谈吐淡雅,举止从容的儒生。跟他对饮清话,仿佛有临清流坐听松风,“泠然善也”的惬恰。听他细说,看他浅酌,又好像吃苦瓜,甘味在口,遂以“苦瓜生”雅号相赠。一九七○年我与妻结婚,由于缘定郑府,他们贤伉俪乃欣然出任伴郎伴娘。次年年尾诚儿出世,秋鸿大嫂也先数月有弄瓦之喜,遂结通家之好。
去年秋天,清茂在东瀛游学度假。九月,我离台返美特过东京造访。江户夜雨,二人屈膝盘坐榻榻米上,隔几对饮。我望着大师兄的灰白头发,清丽而恬淡的容颜,竟仿佛是与夏目漱石对坐了。“夏目漱石最重视的是文人的独立自主的人格,这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也是威武不能屈的。所以他不愿意接受政府的学位而纾尊降贵,仰人鼻息;也不愿意假借政府的权威而居高临下,傲视文坛。他是最忠实于自己的思想和感情的知识分子。为保卫自己的诚实和纯洁,他不惜放弃目前的尊荣,而终生甘为一介书生。”清茂在他《中国文学在日本》一书中如此描绘和推崇夏目漱石的“知识分子良心”(Intellectual conscience),不但见出夏目漱石的人格对他所产生的影响,也印证了他自己慎独索居适安,饱读诗书而惜墨如金,不从流俗的清品。今年夏秋之交,他们自日返美,在酒蟹居做客。大师兄虽说因十二指肠疾愈可不宜饮酒,却是兴致甚高。我煮了一壶清酒,灯下夜饮,谈起春间在日本举行的“中国西安古代金石拓片壁画展”,一时兴起,濡笔挥毫,写下“写字如做爱”五字,含笑示我。乍见不免惊愕,但转思写字时伏案,必全神贯注,从容不迫,与两情缱绻之情正极吻合,真是妙喻传神,所谓文采风流,乃在于此。
台大中文系的学生,在当时那种智、酒、道三者浑成的浪漫而又严肃的气氛下,虽非人人善饮,却多多少少在思想与器识两方面受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张亨学长,体貌硕硕,温文儒雅君子,治学谨严、为人笃正。我在校做研究生时,他与彭毅大嫂住在潮州街简陋的台大教员宿舍,对小他们数岁的郑再发、丁邦新、梅广和我等几位师弟关照有加,常邀往家中小酌。去年三月,张亨学长以访问学人身份二度来美,去威士康辛大学短期研究,特别过湾区到酒蟹居来看我。当夜把酒话旧语新,时在卡特总统宣布承认中共之后,有感而即席赋诗相赠:“举世正扰攘,一醉散千虑。张翰西风起,陶令东篱居。持螯非大嚼,痛饮岂沉溺。滔滔天下士,谁解其中意。”感时忧国不能忘怀之情溢于言辞。湘籍才子张以仁师兄,倜傥清雅,逸才风流直追司马相如。一九七六年他来美,两度过寒舍,备酒迎送,也承以长短句惠赠,调寄《临江仙》:
欲访仙源何处,村童野老茫然。问津何处识前缘。山川千岁碧,桃李一时妍。漫说人生如寄,何妨诗酒留连。秦皇汉武任纠缠。曹瞒曾煮酒,陶令不贪钱。
仙风文采,令人钦羡无已。
邦新高我一届,大学时他住第十宿舍,我住第九,二楼近在咫尺。读研究所时,我们不但住同一宿舍,且共一研究室。再说,丁大嫂陈琪是我同班,加上这层关系,彼此过从自然更是密切。邦新个性朴拙,无论治学、待人、接物,都虔谨周细不苟。他专治硬邦邦的语言学,但其文学才赋也向为侪辈熟知。尤其在酒后,颊红眉展,充分表现出达放舒散的一面来,出语诙谐有度,引经据典而不伤雅。一九六六年,邦新负笈来美去西雅图华盛顿大学师从李方桂先生,行前用章回小说体写了一信给我。开头两句是“黑汉子挥泪别家园,庄二爷备酒迎‘新’客”(邦新肤色较黑,在学时有“老黑”绰号)。我一直都想据此续成儒林外史新篇,可惜疏懒成性,有志未竟。去年我返台省亲,他们兄嫂在金华街一浙菜馆为我洗尘,吃黄鱼、喝绍兴、话当年。邦新那天兴致特好,居然在饭后提出去台大——先进冷饮,再打弹子,后去校园步月的三段连动建议,我欣然接纳。讶异的是语出一向肃庄的邦新之口,大概是“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酒深情更深的缘故罢。我们在校门口下了车,由贤伉俪带领去一家外观内饰皆整洁美雅的咖啡室“见识”一下。在楼上一隅坐定后,一边啜着冷饮之际,谈起我们在台大做学生时,生活清苦,哪有今日后生们的绰裕及见识之广。当年偶到学校福利社吃一块雪糕,喝一瓶台大农场自制的牛奶,都认为是“进补”的奢侈事。而校门口的冷饮店,印象中也仅大门正对面“新兴冰室”一家,店面及饮料也很是简陋。我自沿街的窗子投目下望,但见楼舍林立,车如流水。校门口修筑了地下道,过街行人再不必似往昔惊慌失措了。一种繁旺而凝重的气氛,在市声光影之下显得几分浮张,俗艳的霓虹灯勾去了昔日清朴的魂魄,觉得有些淡淡的怅惘。走进弹子房,想起当年也偶与二三友好在此虚掷光阴无计的挥杆将一簇彩球打散惊飞的瞬间,仿佛悚然听见了校围内绿茵上缤纷的杜鹃花前,岁月偷移的跫音。亏得邦新强拉陈琪学技,达到了同乐忘怀的喜悦,我心中的郁郁旧情才淡褪下去。我们终于昂抬起二十多年前的少年头,迈进了校门。一轮明月早攀上椰树梢头,我却在月镜中照见了鬓毛如霜。两次经过文学院,老楼中依稀透出灯火,逆光追寻,看见了旧时的新我。这灯火给了我温暖,也给了我离去的勇气和希望。握别后,在出租车驰向外双溪洞天山堂途中,我忽然想起邦新十几年前写给我的信中那两句回目,顺口吟了一联,“思亲情庄二载欣返家园,念故交黑汉备酒迎远客”,算是敬答主人一份精心设计的深厚情谊吧。
好友中饮酒最豪的,首推唐海涛。海涛海量,这固与他上大学前一段军旅生活有关,实际上也是归功于他慷慨悲歌的燕赵豪侠英杰之气。海涛肩宽体硕,而细敏过人,应该算是外豪内秀的。记得他结婚那天上午,犹手拎高粱一瓶到宿舍找我。一时找不着空杯,索性持瓶吞饮,大有“将进酒,君莫停”之势。今夏与他同在新英格兰佛蒙特州明德学院共事,客中寂寥,二人常相夜饮。酒入愁肠,则引吭高歌《思乡曲》《长城谣》《在那遥远的地方》《花非花》,都是少壮时唱的老歌。从苍凉至于嘶哑,喉呛眼润而罢。
我喝酒,启蒙于中国,习饮于先父,身心上都因而偏爱中国酒,移寓斯土以来,不论南酿北造,大都品味过,仍以大曲黄酒二者为最。父亲生前所喜者也是大曲。十六年前,我应聘赴澳,离台前自台北赶回雾峰向二老辞行,深夜抵家。父亲开了一瓶自己用桂花泡制的大曲“木樨香”,邀我共饮。酒过三杯,漫成五绝一首,即展纸临池,诗以为别:“水击三千里,飞行一日航。叮咛无别语,只道早还乡。”六十六岁老人,白发萧皤,但精神奕爽,我们几乎将一瓶饮去大半。“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此情岂杜子美独有。老父有感,早都醉入字里行间去了。去年九月,老父因肠癌动过手术,在山堂养病,我回台探视,已是深夜。他卧床不寐,喜闻游子归家,强撑起羸弱身体,着衣下楼。我迎了上去,当那双枯干的手搭放在我肩上时,竟觉不出重量。但是,千斛亲情,却压得我心口热涨难忍。夜深沉,山鸟啼,对饮凄凉。两年前我别后十三年初次回家的兴奋,霎时竟化作了泪水,滴进杯中。
去年六月,四弟六度来美。约好九号那天下午,他与三弟分别自南加州及密歇根赶到酒蟹居把酒欢聚。喆弟先到,我们候至日暮未见四弟消息,怅惘之余,庄喆在册上写下“三闯酒蟹居,专候古城会,不见四爷人”三句,推给我续成打油一首,遂信笔以“酒蟹淡无味”作结。今年七月四弟又因公来美,七访酒蟹居。我因赴东岸未能晤面。他在册上题道:“翻阅前页,去夏兄弟三人欢聚,当时老父尚健在,而今父亲已然仙逝。深夜口啖二嫂手调佳味,心中则感人生聚散无常。明年此日,不知兄弟四人又在何方。”其实,父亲过世前,原期能在他八十大庆那天与四子三代同堂聚齐,却未如愿。令人感慨的是,十八年后,也是“五四”一甲子后,星散天涯的兄弟四人终于重聚山堂了,却是为老父送终。环立榻前,死别吞声,欷歔默哀真不能已。父亲过世当晚,我们和老父生前同宗及门弟子庄伯和夫妇,开木樨香一瓶在山堂夜饮。解忧固然,也是对父亲诗酒一生,翰墨留香,以酒陶养其清志高节的人格,一种无尽的怀念吧。我环视屋内满柜满架的书册器物,望着壁上父亲的一联“白须一把,赤血满腔”遗墨,想起他生前常说“酒可以饮,醉似未可”那句话语,忽然了悟到“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的遗世情,即在世乱慎独这层消极意义上,仍是有其与酩酊沉溺之间一份清浊自分的积极意义的。
一九八○年十二月·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