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都很容易患上喜新厌旧症——其实,我应该说都多多少少患有这种病症更为肯切——这种病,不痛不痒,既非细菌亦非滤过性病毒传染,当然也不像催命的癌症那样压根儿寻不出道理来。它的症状很不显著,但潜伏期长,可能自出生伊始就存在。我这样说,似乎有人以为是危言耸听,但确乎如此。称之为“文明病”未尝不可,或者就干脆叫做“俗病”吧。俗者,崇务俗尚之谓。有时并非有心,而是在文明昌盛快速的弦调中,被挟持诱惑着向前盲奔狂跑,久之则成为一种身不由己的被动进步现象了。这种病恐怕是无药可治的。文明的传染力最后把你弄得仿佛久病缠身,抵抗力趋近于零,若非世界末日来临,人类重返洪荒,再从燧人氏有巢氏生活,你也不必过虑过忧,就由它长伴君侧,深入膏肓去吧。
有人在惊悸于此病的无限侵害之后,力求自解之道,岿然屹立于惊涛骇浪中,誓死不从俗流。可是惊涛澎湃,日久便被侵蚀得体无完肤。一病未除,又并发了“落伍”症的痼疾,从俗不可耐而至于无可奈何,最后颓然地任由文明牵着鼻子走了。这“落伍”二字,一似奇耻大辱,试问有几个现代人当之而无愧的?
我上边说的这种“俗病”,是在食、衣、住、行,日常生活的物质层面的现象,与精神层面无关。精神层面是艺术的,不一定得尚新,有时古意盎然反见卓雅。比方说,您如不屑跟“狄四哥”(Disco)来往,悉听尊便,您就成天和“白老哥”(Baroque)泡在一块好了;您若是认为现代抽象画根本不是东西,那也没关系,您就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欣赏您的高士图去吧。艺术上并不强调新优于旧之说,它毕竟不像生活上主张舒适、方便、效率。
可是,即使是在物质层面,某些东西,在品质、美观、方便诸方面日有长足兴革精进,却在实用性上,潜移默化,渐渐今昔异趣了。“箱”,便是如此。
早期的箱,是用来贮放什物的。最早的可能是楚箱了,木制外涂以漆,体积不大。古时最小的箱称“金箱”,据说是放药材的,其大小如枕,故可兼作枕用。另外还有以皮革制成的,外面也上漆,为隔潮防蛀。中国箱子基本上是长方形,宽大有角,四平八稳,这也就是说为了贮放方便,不必随时挪移。到了以“四箱”盛放嫁妆送女子出阁的时代,箱的流动性就加大了。说起闺女出嫁,在适人未嫁之前,待字闺中,深居简出,是不得轻易抛头露面的。那闺阁也就恰似一只密不通风的大箱了。不但密不通风,外面还要加上层层叠叠的礼教封条,将一个正常纯善少女的素心炽爱硬锁在箱里,经过敛守矜持,逐渐僵化成为一腔哀伤幽怨。修养淑德的结果,启箱出示,就是十足的“弱女子”。像司马相如以“凤求凰”琴挑卓文君,张小生逾墙夜闯西厢私会崔莺莺,不但二子开一代风气,对“亘古情圣”雅称当之无愧,更不让莎翁笔下的罗密欧专美世人。文君莺莺二位封建时代女子,开宝箱,解心锁,向异性示爱的大无畏勇气,更足令人起敬。最遗憾是祝英台了,乔扮男装,既有开明现代女性一半胆识,走出了箱牢,远赴杭城读书,因而邂逅梁山伯,朝夕同窗生爱;偏又忸怩作态,于学成返里时,佯称家有小妹与己貌似,等着山伯花轿迎娶,结果阴差阳错,酿成了生死恨的大悲剧。至于一般受礼教束缚,“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古时未婚女子,但凭父母媒妁之言,就冒了大险,带着“四箱”纯纯的爱,让一个毫不相知的男人负箱而去。若是那男人真乃良人也罢,只怕遇人不淑,那积攒经年牢锁箱中的爱情,但任由小人盗用糟蹋了。
古时箱的另一功用是存书。为防虫计,以樟木为上选,楠木次之。书箱无须加漆,原色朴雅而纹理昭然,木香伴书香,极是醉人。古人存书箱中,固是珍藏惜爱,却非为了安全防盗——自古以来,窃书的贼大概是最没有学问的了——实则是由于房屋矮小简陋,书籍无处可放。这跟现代情况不同,专有书架备用。讲究的人,书斋内环壁皆书架,取用时信手拈来,非常便利。而空气流通,也就免了曝书之苦了。书既上架,有些但有财气、霸气、俗气而独欠书气的人,正好借此标雅,文以饰非。即连一些学院中庸庸面目可憎之辈,一旦端坐书斋,也能让人难探虚实,真假莫辨。书之功厥乎伟哉,这是古人所未料想的一方面吧,这些没有书气的人,箱中(胸中)原就空空如也,别人对他们也只好作壁上观了。
以箱存书的古朴之风,今既烟散,那么,箱到底有甚用途?装黄金珠宝?不,美国人可不做这样笨的守财奴。黄金珠宝先保了险,再存入银行的保险箱里,或者变成现钞,存入银行生息也好,投资也好,大概没有中国古时掩门躲在被窝里数元宝的事了——于是,箱子空出来了,配合交通发达,变成旅游专用物品。也就因此,由重减轻,去厚为薄,化硬成软,奇形怪状,大大小小,五光十色,真是蔚为大观。
说到这里,竟想起父亲家中两口黑色大皮箱来。自卢沟桥“七七”事变起,就随着主人丧乱流离,颠沛到了台湾。对父亲来说,也可谓患难之交了。箱子里最早装放的是父亲承平时候制裁的英国毛料西服数套、绅士皮鞋、紫羔皮袍和母亲的结婚礼服、貂皮大衣、四季旗袍、高跟皮鞋。最后换成了我们兄弟的粗布衣裤,以及抗战期间母亲亲手为我们纳制的布鞋和打了补丁的袜子。两年前我首度返台,一个寂静的夏午,与母亲茶话,谈起那两口箱子来。我说:“台北潮湿,箱子里的东西怕也好久没有拿出来晒晾,可能有霉烂的了。”母亲微笑着道:“反正都是你们哥几个小时候的东西,倒是很久没开箱看了。”开箱晒衣,那是我们小时候看见母亲常做的事。我们有时也会信手捡拾一只打过补丁却又破了的长筒粗线袜子,无聊地翻来覆去看看,然后伸手进去,让两根手指头肆意从破洞撑挤出来,嘴里发出啧啧的恶声。这时母亲的脸就会忽然铁青沉下,气结地叫:“放下!你难道要把窟窿再捅大一点才舒服吗?”当她夺过袜子仔细检视时,我知道母亲抿紧了嘴唇,不让泪水如此轻易滴落,那窟窿也就在模糊的泪眼底下收缩起来了。母亲在老年逢到她一生第二度的承平,而四子早都独立,前头三个更远走高飞,目前有两个孙女环绕膝前,当她戴起老花眼镜时,是在静读书报,享受老福,而不需为孙女缝补衫袜了。那一串过去的扰攘岁月,就让它静静封压在箱底吧。我们小时陈旧的衣物,不正是母亲一生在忧患中抚育我们成人骄傲的信物吗?有谁会把那样具有永久怀念的东西轻易示人或抛弃呢?从艰难困苦中坚强地走过来的这一代中国母亲,把她们自己失落的母爱,一针一线,牢牢地缝上衣衫,覆在她们的亲子身上,这种浩荡、伟大而深挚的母爱递邅移植,感人肺腑。母亲原籍东北,婚后也只归宁过一次,战火起后,四处逃亡,自青年、中年而老年,乡关永隔,未曾回家。她的思亲之痛,又岂是身在海外的我所可体会于万一!
上大学那年,是我生平第一次只身离家远适。虽已二十岁了,从买箱到装箱,行李是由母亲一手打理的。临行前夕,母亲从大黑皮箱中取出一件不知什么时候为我新制的蓝色厚呢夹克,那是用一块自大陆带出的天津毛毯裁的,让我试穿。我见她眼中闪烁着喜悦的泪光,含笑频频点首说:“还真挺合适的。台北冬天冷,总得要件厚些的衣服,仔细点穿吧!”那时我们来台未久,物质尚艰,家中并不富裕。八千里路云和月,五十年代初期在台的中国母亲,那种苦熬出头,望子成龙的心情,也当不是七十年代在安和乐利太平岁月中的母亲可以体会的。
中国母亲,受到传统礼教的浸感,虽是到了今天,她们对家的爱,基本上,仍然是封锁的、含蓄的、装在箱里的。对于丈夫,不用积极主动与炽热的要求方式,而毋宁是在原则上采取放任怀柔的办法;对于子女,她们示爱的程度却远较对丈夫积极。可是方式上仍是守势,忍、恕与牺牲,一如油油春雨之遍洒郊原,细腻无声,寂寞渺瀚。反之,中国父亲对子女的示爱方式,则常显得生硬草率。他们习惯把热爱贮放在冰箱里,固化为威严。因此,子女要和父亲建立互爱的情感交流,通常需经过长期的解冻。其实,这也不过是中国文化特色极小部分的现象,殊知我们的文化,一直就是封存在一只历传数千年的又老又大的樟木箱子里的!这口沉重巨大的箱子,外人启不开也搬不走。而我们一向的态度是:耐心地等着那些好奇的番人,一步步接近,于是以一种大国文明之邦的泱泱气度,开箱取宝,赏赐来人!
一九七九年岁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