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幼逢丧乱的缘故吧,对于月亮,我自始便有一种难宣的情感。她长远以来就潜蛰在我灵神深处。无论白昼、暗夜,甚至梦里,阴、晴、圆、缺,明灭闪赧,生息幻化,都让我觉得不知岁时几许,落迹何方。
我总自私地觉得,月亮是我的。因为她若即若离,形影跟随,不但我在尘俗凡世看得见,即使在太虚幻境,时间的流程里,她都与我心心相印,互映交辉。或许,就因为她一直在天际徘徊、漂泊,仿佛跟我在人间流浪一样吧!
此生见过月圆不知凡几,但也由于身在不同的时空,感受全然迥异。
月亮第一次在我心头烙下痕印是一段战时孩童恐悸的回忆。那年,我们住在贵州安顺。八月中秋的晚上,父母带了我们兄弟四人,从距离县城十里之遥的乡下步行去看电影,是胡蝶主演的《空谷兰》。故事情节已不复记忆,但最后一幕两列火车互撞的镜头,却把我幼小因战乱原就负伤的稚心绞扭摧残。当时年少,七岁的我,并不真懂人间悲欢离合,遑论红尘情事!但觉生活环境的困艰,生命的无助惨戚,都如烟似雾,在一层看来凄迷寒涩,却又温宁润洁的月华般的气氛中飘摇不定。那晚的月光,把我弱小羸瘦的影子拉得好长,直拋到碎石路无尽的尽头去。而我也第一次认真地举头望月,呆凝地索寻着大人口述神话中的伐桂吴刚和起舞嫦娥。
几年以后,胜利年的八月十五,我们住在四川巴县一品场的山窝里。我已经十一岁,似懂非懂地浸沉在马远的《赏月空山》图的意境中。我们知道翌年将迁陪都重庆,沿大江东下返京,即还北平故乡。因此,月中吴刚和嫦娥已被挤落,更自私地竟据月亮为己有,把心中的美丽梦想及无穷希望都托给了她。她雍容娴雅,含笑不语而尽纳怀中。我觉得她那宽容姣好的脸庞无比柔美腴丽,无限体恤祥和。那年的八月十五,我痴醉了。那年的月亮也出奇的光明。我曾冲动地欲爬上山头,一睹丰颜,与她击掌为誓,“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天上人间。
翌年,我在重庆看了中电公司拍制的电影《八千里路云和月》,一年前不染纤尘的心,已经有了浮云掩月的暗影。少年的我,初识山乡乱离之变的痛哀。再二年,我在南京时局阢陧的气氛中度过在大陆的最后一个中秋节。那天晚上,我带了口琴走上屋后不高的冶山,躺在瑟瑟的草丛里。月色不能算好,跟时局一样吧。“八千里路云和月”,那月竟仿佛随我一路从贵州照到金陵来了。大江无声,秦淮寂默,在巴县一品场乡下山顶含笑的她,曾几何时,却是凄凉愁惨。她躲闪在云后,大概因为预知年底将与我长别,而难抑悲怀吧。
迁台以后,初时竟有人间已换、天亦沧桑的感觉。无边的思念每年在中秋伴虫鸣由短促切切而绵远杳寂,渐渐地相忘于月,相忘于江湖。因为我所见到的月已非当年与我永结无情游的她——她早已在那年寒冬我渡海而去的时刻无言隐逝了。只当我偶然枨触起往事的时候,在心底深处浮现,清光一似曩昔,低声唱起流浪者之歌,淡淡的,幽幽的,就跟冶山上冷澈的虫唧一样。
台湾的月亮是我步入青年的见证。她也已出脱于流浪小女孩的青涩,卸落羞惧、迟疑、隐忍和惊怵,成为热诚开放,漫漾着动人情波的浪漫少女了。十五年,从个人情结的纠葛藤蔓中攀缘而绽出向阳的花朵,引日月之精华,沐雨栉风,浥露迎霜,我在她的深情切注下成长,胸怀家园,志在四海。
于是,我终又离她而去。这一次没有伤感,也没有无奈。我是含笑回首,鹰扬而去。我知道她了解我的,她一定同意我暂拋儿女私情,暂别家园,猛志追风凌云,去实现在巴县托付给她的美梦。那天的月华便是她的青丝,我有盈握一把,该是凭证了:不论人在何方,一世流浪也罢,心寄明月,永恋故国。
海外没有真正的中秋节,即使农历八月十五也不算数。时间在科学的记录下,这里永远不能与故国岁月等长,河山同寿。这里的月亮不是我的。我抬头看不见她。但我知道,八千里路,云月水心永存,在我心底,在蓬莱岛上,在秦淮河畔,在冶山的瑟草间,在大江急流中,在巴县一品场愚洁净的夜空,在贵州高原之巅,在天上,在时流里,在史页上……
十丈红尘,
千年青史;
一生襟抱,
万里江山。
不是么?岁月青青,当年永结无情之游的誓约既在,天上人间,相忘江湖,逍遥何极!有明月心中,此生永远,此情不渝。
注:“十丈红尘,千年青史;一生襟抱,万里江山”句,原系吴祖光兄去冬二访酒蟹居写赠。喜其气势,爱其豪洒,故借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