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核桃上市的季节了。
每年一到这时候,就仿佛不期然惦念起故旧似的,有一种萧条中涩苦回甘的淡淡感受。说起来,核桃那瘦皮癯硬又纹布一脸的外貌,还真像被岁月逐渐削缩的小老头儿模样。如果在街上迎面乍见一个并不十分熟稔的故识,特别是秋风飒飒时节,我一定凝神注视对方的头脸,要寻出眼睛来,彼此就能在微浊多草浅池一般的水光中,看见岁时的留痕。而当市上成堆的核桃出现时,这样微妙的,稍嫌浪漫却又苍凉的感受,便在心中滋生起来。
有趣的是,当你盯着一枚核桃仔细打量寻思时,竟会油然而生不辨对方的尴尬和歉疚。狭路相逢,舌结目瞠呼叫不出故旧名姓固属遗憾;似曾相识,却又茫然,就似乎不可宽饶了。核桃皮凹凸斑驳而纹路盘结,看上去,好像这里那里,到处都藏了一对眯瞅疑惑的眼睛,但究竟是谁的眼睛则无从追忆。
那天,妻唤我去市场临时买些零碎东西。进了电动大门之后,左手专卖瓜果菜蔬的摊架正前方,堆起了成千上万刚上市的新鲜核桃,迎面醒目地震撼了我。这一次,我竟没有一丝一点乍逢故识的情感,说得笼统些,倒是一下子看见童年乱离的时代了。一粒粒的核桃,竟跟堆积的尸山枯骨一样,再度刺伤了我对战争的惊悸、愤恨的隐痛和无奈。死于战乱的人,不论是血洒沙场、为国捐躯;或是出师未捷丧生病痛、徙迁颠沛;或是城陷遭敌人集体屠杀;甚至死于大后方落后贫困的经济环境和卫生条件,都是成堆成堆的。我站立在核桃堆前,忘记了自己,也似乎遗忘了周遭的存在,却忘不掉浮上心来的童年记忆。
而也就在这时,一个穿了粉红色短衫裙的小女孩,仿佛蝴蝶一般自我身后飞跃向前,扑落在核桃堆前。她大约六七岁的年纪吧,一头金褐色的长发随着舞步飘摆。一边哼着清新柔缓的歌曲,平伸出双手,微微抬高后就插进了核桃堆。堆顶的核桃,像金字塔尖剥落的土石受到震动一样向下滚落。她于是又捧起双掌,如同泼水一般再把堆底的核桃向上端抛回去。反复两三次后,这种与堆玩积木块所得到的相类的快乐,激发出了她难抑的幸福笑容。当她突然之间回转过头来时,我看到的是一张圆满、平静、纯稚感人的小脸,就跟秋阳下的向日葵一样,立刻把我记忆蒙上的那层寒霜融解了。
战乱的记忆虽多滞浊的渣滓,但是,等浊水沉淀以后,仍有相当的亮度。秋深核桃上市,即使当时家中景况并不裕好,穿着有补缀的衣、裤、袜的我们,却也适时尝到了核桃的香美滋味。如果跟肉类或精致的糕点糖果比较,核桃算是相当普通价廉的食物了。父母总是成袋买回来,盛放在一只大竹篮内。竹篮摆在八仙桌上,大人并不取用,好像专为我们买的。这时候,父亲就照例打开那只棕黃色的皮箱,拿出那把精美却失去光彩的核桃钳来。皮箱上贴满战前他由沪赴英伦所住过的大饭店招贴,五颜六色,非常醒目。箱内是父亲仅有的珍贵东西了:三套在英伦裁制的高级毛料西服,一袭紫羔皮袍,两双尖头黑色绅士皮鞋和一个小巧精致的盒子。盒内有几件小古玩及两件英制家用小工具,除了一把指甲剪刀外,就是这把核桃钳。
核桃壳坚硬难以轧破,即使用钳,我们当时年幼力弱,也无从掌握。我们有自己发明的吃核桃方法,一是靠关门的动作把核桃挤轧破,另一法是用鞋踩破。前法用得较少,因为一则怕门受损被大人发觉后挨骂挨打,一则也怕不小心被门轧了自己的手。用鞋踩核桃是极为过瘾的事。通常是把核桃放置在院子铺砌的青石砖上浅度凹陷处,不是用踩蚂蚁的跺脚式,而是鹞子俯冲低飞抓起猎物又腾空逸去的鹰扬潇洒。抬腿落踢,仿佛下脚有万钧之力,其实只在核桃表皮疾速地擦过,砉然开裂,大功告成。那脚劲,疾徐收放,都有相当功夫。轻则会把核桃踢到丈外之遥,过重则粉身碎骨。
父亲是读书人,自然不会赞成我们这种别开生面的粗糙方法。即使岁月扰攘,人文精神涣散,而人的情绪也十分低落,他仍保持某种程度的人格尊严。特别是在一般日常行为举止上,他的要求是不苟的。比方说,上桌吃饭前一定要洗手,坐姿一定要端正,碗里绝不许有余粒,咀嚼食物或嘴里含有东西时不许说话,大人讲话不准插嘴,吃完饭碗筷一定要放在定位,上床睡觉前务必把鞋端正放在床下……等等。当然,用脚踩法吃核桃也是他不能忍受的。
当年关逐渐迫近的时候,父亲的急躁程度会有显著上升。然而,年节一到,他却又变得和颜悦色了。除夕夜,我们家总是按北方规矩包饺子的。母亲也会发挥神奇的潜力,变出一顿意想不到丰盛的年夜饭,还有我们兄弟翌日新正穿的新衣和压岁钱。吃罢团圆饭,父亲总是张罗着玩掷状元的游戏。游戏开始不久,他便在我们兴酣意炽之际撤离,自己退到炭火盆边去轧核桃。把剥剔出来的核桃肉拿过来,要我们每人摊开一只手掌,就逐一把碎核桃肉放在掌心上。有时,他索性叫我们张开口,像大鸟喂食一般把核桃放在我们嘴里。
离开贵州以后,基本上也离开了战乱。先后在四川、南京住了近四年,就再也没吃过核桃。这一直到了六十年代的台湾,就在我离台的前两三年吧,有朋友从香港来,送给父亲一小包核桃。那年过年,除夕吃罢年夜饭,父亲照旧又张罗着玩掷状元的游戏。然后,他又照例静静退到一旁。这回,他把那十粒左右珍藏的核桃拿出来,又重新将那把核桃钳自箱中取出,沉默地轧着核桃。我隔着烛光望过去,他的头发疏落,也已花白。那把伴随着他行过千山万水的核桃钳,已经生涩有锈,经过他的拭擦,又恢复了失去的光泽,而他握攥钳子的手,却不似三十年前的熟巧了。待他把轧碎剥出的核桃肉拿过来,仍似往时要我们摊开一只手掌时,我看见父亲微浊多草浅池一般的眼睛,泛着岁时投影的水光,忽然觉得胸臆紧热,泪水开始充盈。我把目光迅速移向他的手,在我们数只厚实宽大的掌前,那手也相对的显得极是干扁削小了。
父亲过世已经六年。冥域大概是没有核桃的。我忽然想起半个核桃壳就似一具核舟,等哪天晴好风平浪静,我就把几个核舟串起来带到海边去,让核舟载着父亲的灵,缓缓飘向海峡的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