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日进以后,人类生活品质,包括精神与物质双方面,都渐然臻入佳境,可得一“精”字。也正因如此,人们似乎受到了“文”与“明”的钳制,觉得喉头郁闷滞痒,呼吸不畅,于是乎连带着手脚似也僵顽不灵了。遂兴返璞归真,偶为粗犷点缀的念头来。比方说,在言语上,将“多此一举”说成“脱裤子放屁”的歇后语;在饮食方面,吃腻了鸡鸭鱼肉及参翅虾蟹,于是搞点“金镶白玉板,红嘴绿鹦哥”(豆腐煮菠菜也)来换换胃口。时下有“素食”一业,乃系针对贵胄世宦豪门首富而设。市井升斗若欲鼓勇发狠去大饭店饕餮一次,恐怕断然不会也不可能误入歧途的。英语民族有naturalfood 或health food 的专卖店,大皆是如此,只不过没有中国文士在文字上耍的花俏雅致罢了。一般来说,中国文士爱逞口舌之便,耍嘴皮子,认为凡是用文字漱口,当可达到免除口臭的效果。即以骂三字经为例,我的一个洋生徒某次曾询之于我曰:“他妈的”三字只是一个所有格的修饰语,怎么会有不堪入耳的淫秽意思呢?我遂笑答曰:“他是第三人称的代名词,用以代替第二人称的你,这正是中国人表示含蓄的美意。而上下的动词及受词都经省略,说来听来便不觉十分不妥了。”
俗云“粗话”,指不足以登受过良好教育的文明君子之大雅之堂的村夫野语。粗者,米之不精者也。由是引申,统言凡物之不精者,亦作“大”、“略”之解。盖民生口体最为重要,故古人即以米粮为人们一日不可或缺之物为形容。我们说“粗糙”、“粗豪”、“粗鲁”、“粗笨”、“粗壮”、“粗人”、“粗俗”、“粗野”、“粗犷”、“粗心大意”、“粗线条”、“粗茶淡饭”、“粗枝大叶”、“粗眉大眼”……等,都把“略而不精”那点意思表示出来。姑无论人、物、事,一“粗”之后,有时也不免有“粗中有细”另具一格大块吞吐的豪情语意,经过文士的形容,便也不觉过分的鄙俗了。因为此时“粗”的形象,在文士的笔下唇上,都具有性格,有帅劲儿,豪气干云,与常人异。俗语成句中有“一马当先”、“马革裹尸”、“一诺千金”、“一刀两断”、“抽刀断水”、“两肋插刀”、“肝胆照人”、“一腔热血”、“打掉牙和血吞”、“二话不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等,都把有魄力担当、英勇刚强、痛快淋漓、豪爽粗犷的个性表露无遗。仔细观察前例,似乎可以得到一基本印象,即“事”多属一己个人,鲜及族群。如用现代语感的说法,即是忽略了“群众利益”。比方说,为民喉舌的博士国会议员,居然在民主殿堂的国会恶言相向,或表演拳脚肢体动作,粗鲁暴戾。又如当年冯大帅玉祥,身为高级将领,偏要故做惊人之举——喝凉水、穿布衣、食粗粮,以显示其袍泽手足弟兄之情等都是。自民初以来迄于四五十年代,在上层社会,豪门巨富宦绅之家筵宴既毕,常见客中不乏龇牙咧嘴,不用牙签而猛吸凉气溜清牙缝间余秽者;咂嘴唧唧出声以示酒足饭饱,衷怀大悦者;或以揉搓腹肚顷间打嗝放屁,以证深领主人盛情者,都是个人主义的粗线条作风。
其实,不仅现代人如此,古人早已有之。所谓“箪食瓢饮”,似乎只在“居敬”的潦倒期如此。一旦发迹,是否锦衣玉食不论,至少不必对一己过于刻薄寡恩了。南阳诸葛孔明先生,未出山时,住草庐、吃粗食,彻头彻尾的布衣。等到刘玄德三顾茅庐之后,史书虽未记载其变,但至少我们在京剧舞台上看不见孔明先生的清贫相了。唐代诗圣杜甫,于天宝十二年(公元753年)潦倒长安,写了一首有名的诗歌《醉时歌》,描述他的酒友广文馆博士郑虔先生的不得意实情。他说:
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
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
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
德尊一代常坎坷,名垂万古知何用。
谁都看得出来杜子美先生是以彼况己。诗人可惜并不能改善现实情况,充其量对坎坷生活仅可着墨为“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以倾诉感慨,顶多是图一醉解千愁了。这样的豪放,是不得已的,是令人感慨的。这就跟明知绑赴刑场,即将身首异处而在刑前高呼“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死囚一样,仍要置生死于度外,高啸着“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那份“慷慨”与“从容”怎不令人鼻酸!如果囚人无有英雄气概,俯首无语,面色惨白,则沿街塞巷的观众不鼓掌叫嚣起哄怂恿者,未之有也。
于是乎,这就回应到我在文前提及的中国文士喜爱耍嘴皮子,好为口舌之快的毛病上去了。这种“阿Q”式的个人行为,欠缺勇往直前、改善命运的担当。前不久读英文报纸,新闻报道中国外贸部长吴仪女士访纽约,美方政府人员及新闻记者猛烈抨诘中国政府对于保护国际知识产权之不力,任由不法商人仿冒牟利。吴女士笑云:纽约各大博物院中之中国艺术品珍藏,有多少不是从中国偷盗而来者?她的感觉实际上是在面对豺狼虎豹的大盗们了。这则新闻报道真是令人心大快,如此粗话,也许正是在国际场合需要运用自如的。
再以饮宴吃喝为例,看看中西粗细之不同。我们常在电影中见到英国人餐饮之种种。一粒豆子,都得仔细缓缓推上叉背,送入口中闭嘴细嚼。良久,咀咽既毕,于是举杯浅酌,然后以餐巾蘸拭嘴唇。即以饮酒一项来说,似中国人劝酒频频,主人举杯仰脖饮尽,粗豪有之,却实在谈不上享受。粗豪方能博得客人肝胆相照,于是大声挥拳比画,赤筋生脸,声震屋瓦,恐怕连霹雳轰顶都不闻了。而洋人于饮宴时之雅致,抿唇缓啜,柔语轻声,绝不似中国人之叱咤风云举止。
个人如何,最多损及己身,与旁人无涉。但如事关国族对外,则差异大矣。国人之办外交者,最不善应付的即是对方,且本身团队精神不足。历史上,尤以清朝为著,家务之牵拽,争宠钩心斗角,敌人已经粗暴凶悍地兵临城下了,我们尚在清谈,文士尚且以“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自嘲自解。花拳绣腿,割地赔款,或以女色和番。“好男不跟女斗”,就在如此心态下订下了城下之盟。洋人主张个人在人前要约,而我们的散沙哲学偏是教导人们各行其是。洋人于对外时,为利益可不惜一切;而我们偏爱以“克己”功夫予人以柄。国人办丧事时之嚎啕大叫,一无节制;而洋人则勉力节抑,悲恸点滴在心。于途中欢遇故人,国人必大吼大嚷,远近皆知;而洋人不过趋前相拥,最多喜极而泣,且不扰旁人。洋人外战攻城陷池,血流成河死伤不计,志在必得。英人于清代之东来,巨炮轰之,凶残无比。火烧圆明园,枪打义和团,让日本人都学样,搞出南京大屠杀的惨史来。似此,我们的粗、细论,对己、对外,实在应该自省,作出一番调适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