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喜欢向后看,也善于向后看。至少对我而言,活过六十个年头了,想着从幼小时便被训练成这种向后旋转的习惯,尽管自己虽不甚喜、不甚同意此道,但在大前提大环境下,风气仍是如此。好像房顶上的指南仪,只要风一吹,就立时向后旋转了。
课人律己的一套引经据典说辞,便是向后看的最佳证明。孔融让梨也罢,袁安卧雪也罢,不管什么,说者必然要在历史上发掘出例证来服人。仿佛历史人物事件便深含哲理,万世不朽,发人省思。以古况今固然很好,但太过如此,便轻忽了现在。“现在”一旦被弱化了,很容易演变成一种徒说的毛病,于是便“空”了;于是,往往就脱离现实了。
我们称言的“哲理”,如果舍弃传统的解释方法,似乎并不一定限于道貌岸然的大儒先哲,只要合乎逻辑观点,任何人都可为之,说出道及一句两句涵泳哲意的话来。我认为,所谓“哲”,用现代的口白解说,乃是一种为人所知,但不为人所重的人的情感与现象事实交糅的命题,经由某人道出点示,即刻得到大家的认同的启示。所谓“得到大家的认同”,乃谓掷地有声,千古不易。这“哲”,便是一种诱导众人向后看的磁铁。其实,“哲”并不限于历史的过去,“哲人其萎”造句成语,就足足实实道出了这种极不健全的心态。既是哲人,何以必然“其萎”?难道现代人便产生不了哲人吗?即使在追悼一个今人的逝去时,而道出此句来,那也是向后看,把“今”投向“古”去。
中国人喜爱“古”的表现,在各方面都存在充斥。就拿民生四事中的“食”来说,喝酒一定要老酒,饮宴一定要有古风,要讲究传统(技法)派别。总之,得要说出一套名堂背景来。独倡新说是不能得到大家即刻欣赏与接受的。
当我离开了中国这个尊古的环境,长住在一个启新的欣欣社会之后,我对“古”就有了某种程度看法上的修正。古,表示历史文化,当然很好。但我们不能把“古”涵盖一切,认为古了方好。我当年在台湾读大学的时候,师大国文系的老夫子教授还要求学生为文定然古体,实在是愚不可及。这样的传授,难道就“哲”了吗?这种呆滞、规于一统的方式太死板了,太僵硬了,太不合乎现代要求,也太讨厌了。
我已经在前面道及,有哲思哲意的话,并不一定限于历史上某些定人范例,更与年岁无关。我们拿“儿语”来说,千万不要小觑了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他(她)们发出的初声“大大”,我就觉得非常非常具有哲理。稚龄小儿看见父亲、大狗、汽车、飞机、大树、大河、馒头……凡是在他们眼中的这些有亲切感(或屡见不鲜)、惊其体形性格的形象、或不可思议之物(不言可喻,而又赋予他们想象的空灵感受,不待言说的人与物),对他们都有震撼性,都隽永,于是一概以“大大”呼之。儿语直率真切,深入浅出,不拘泥咬文嚼字,但往往反见博大精深。一声“大”道尽初人的无尽感念。我们于成长之后称说“大河”、“大树”、“大山”、“大人”、“大王”、“大爷”、“大海”、“大陆”、“大方”、“大家”等等等等,那个“大”的形容词,包含了惊讶、景仰、赞叹,表示无可言说的感觉,不是这样吗?这一“大”字,包摄了无穷哲理,儿语我们不明其声,但依据我的理论演敷,其义已明。
是此,俗语常说的如“骄兵必败”、“开门见山”、“水到渠成”、“熟能生巧”、“一口吃不成个胖子”等等,都富有机巧哲意,都非常好,也都与历史何干?也都与硕儒夫子何干?今人创出新的哲句哲说,那才亟富现代感,现代化的步调必然会因此加速见效。
“哲”它一下!对,让我们都来“哲”它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