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父孙中山先生倡制的三民主义,依序是民族、民权、民生。民族创先,自然是政治考量,尤其在当年风雨飘摇、列强眈视的时代。其实,按照内外的比重,民生应该打头牌才对。民生者,人民之生计也。所谓衣、食、住、行,其排列依我之见,“食”应排在第一。食是维持生命的基本,没有了,什么都别谈了。维持生命非食即饮,但是“水饱”终究不能持久。人的肉身各部必须依靠固体粮食的给养,方可生存下去。所以古人说“民以食为天”,对极了。你跟饥民谈民主,那是对牛弹琴。老百姓要的是大米馒头实物。否则,把人民摆抬得再高,老百姓也不要那既不可疗饥又不得止渴的民主。身体没有了,谈什么绫罗绸缎、羔裘布帛?住巨厦、行有车,都系余事。
这样的说法,并不是逞强硬辩。中国自古以来,所谓太平盛世,冀想国泰民安,首要便是人民生活裕绰。我幼小时常见乞食小孩,赤身精光,却无半点羞窘。予他大饼一块或残羹一碗,囫囵吞食一空;可是,若是给他皮裘一件或鞋履一双,即便对方立时上身上脚,却定然仍瞪着大眼告求于你,不会有吃到大饼一块的足意。粤语称找工作为“揾食”,即谓张罗吃喝;以前北平俗谚有“奔嚼谷”一语,也就是此义。今人说成“糊口”、“混饭吃”,谦义之外,也都突出了“吃”的重要,其理当可自明。
跟“吃”有关的俗语更是一大堆。以吃为主动动词的就得“吃通”(或“通吃”)、“吃人”、“吃里扒外”、“吃软饭”、“吃豆腐”、“吃软不吃硬”、“坐吃山空”、“吃人嘴软”、“吃得开”、“吃不了兜着走”、“吃不开”、“寅吃卯粮”、“吃闲饭”等。其中“吃软饭”谓男人游手好闲,不事营生,但靠女人赚钱为自己生活享乐;“吃豆腐”谓欺负女性,讨占便宜,都是大男人主义下的无耻行径。还有以吃进来表示遭受不利于己之经验者,诸如“吃亏”、“吃力”、“吃瘪”、“吃苦”、“吃醋”、“吃紧”、“吃惊”等等。英文中也有以“吃”为由的一些说法,基本上都是以主动的“吃”出之的,极少表示消极的自己痛苦经验。洋文化是以攻为主,这也可以大致表示出来了。比方说,吃它个够,英文就说成eatone’sfill;把某人吃垮、吃得山穷水尽,就说eatsomebody outofhouse and home;狂妄自大就是be eaten up with pride;疾病缠身,说成了be eaten up with disease;像表示收回前言,认错道歉,说成eatone’swords,是不多见的说法。中国的“让”的哲学,洋人认为纯属没有担当、胆小、怯场,是很不光彩的举措。我的学生对于“吃里扒外”、“吃豆腐”都很激赏,对于“吃软不吃硬”,咸认若是软硬互易才好。他们对于中国人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俗语,普遍认系自怜自艾,大丈夫弗为也。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中国人是太注意吃了。有朋自远方来、送友人远行,都离不了吃。今人尚以“洗尘”、“饯行”表之,如果差了一顿饭菜,朋友的诚意便受到考验了。抗战时期,物质艰困,小时在后方读书,母亲偶将猪油拌以盐、葱、辣椒、花生、豆腐干丁屑,盛放在瓶罐中,取出为我们兄弟拌饭食用,那便是当年的上上极品。如今油脂已为吾人禁忌,科学认为于身体不利。美国的食、衣、住、行,以吃最廉。价廉物美,世界他国远弗及也。从中国大陆来的学生,起初不能相信,尤其是以个人每月收入来衡量,他们才觉得太美了。最近友人孙隆基博士来校(他原系斯坦福大学历史系校友),与之谈及中国人口问题。据孙兄云:中国人因不似西人崇信宗教,对于来生的天堂观念向不熟悉,也不相信。但人有自私之天性,于是,“传宗接代”观念便大大彰行。一般婚后少则四胎五胎,多则十胎,最是自美自足。倘若男多于女则更佳。大家都如此,子孙满堂的景象便令人眼花缭乱了。于是,中国的人口,便似炸弹开花、水银泻地,一发而不可收拾了。孙兄专长文化历史,且深谙行为科学之重要,他的高论令我佩服。我说:“难道中国的人口问题,就是死症,没有解决的办法了吗?”孙兄的回答,是带着亦庄亦谐的语气的。他说,他是从堪萨斯州来的,该州的人口不过六百万人左右,但是香港一岛弹丸之地的人口,就跟美国的堪萨斯州一样。中国的人口,如果按照目前的情况增长下去,一百年内,全世界除了中国以外,各国粮食的总产量尚不足中国人口消费。
“那么,中国人就利用科学,运用高营养的维他命丸来代替大米如何?”我稍露喜色地追问。
孙兄苦笑了。他说,中国人不但注重吃,还要讲求吃的哲学与尊严。吃的尊严就是要朵颐称快。于是,我就想到何以中国人不爱吃三明治那样简单快速的餐点的原因。“把维他命丸搞出各种口味来,也许中国人就会接受了。”我说。
万万没有想到孙兄竟否定了我天真的想法。“不成,”他说,“即使南北不同风味都具备了,而不能改变的事实是,一颗维他命丸,代替不了一盘干烧黄鱼、一盘宫保鸡丁、一盘清炒虾仁再加一碗热腾腾爽口的蓬莱米饭的足意劲道,用维他命丸代替主餐,中国人不干!”孙兄没有正面回答我气急败坏追问下去的问题,但我知道他是回答不出来了,他把千言万语都吃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