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读英文报,见有中年妇女亲手杀死四个儿女的惨事。报纸上刊出了被害的兄弟姐妹四人笑靥迎人充满憧憬人生的脸庞,我的第一个直觉反应是:“怎么了?是吃错了什么药?”社会越进步,生活益繁,一个正常人所受到的精神压力愈多愈重。像这样惨绝人寰的悲剧,虽不说是日日都有,但似乎是我早年贫瘠单纯也稍落后的社会中鲜之又鲜的。现时的社会上,时有令人冀想不及的情事发生,会使你错愕良久又不能不接受事实。真是情何以堪。前不久,我读中文报纸,尚见到儿子弒亲的惨剧。肇因无非儿子禁不起物质生活的诱惑,贪婪追求,受到亲人的指责,于是杀机顿生。
我常觉得,现代人似乎很难欣赏并拥有“单纯”的生活了。大家都争着把生活搞得多彩多姿,以致眼花缭乱。“单纯”则被视为“没出息”,受到讥斥。“箪食瓢饮”的形象,似乎并不表示其人其志的高远,而系表示因遭社会击败不得已的自解,不为人所推崇爱戴了。我也常觉得,现代人对“情”的淡薄之造成,乃是生活形式的变改使然,而此种变改乃基于人之所以为“动物”的此一基础,因知识的跃进而渐然脱离了“动物”的本体,越走越远了。比方说,哺乳动物之繁衍后代,绝对以“哺乳”为天职。所谓哺乳,乃是母性动物以身乳哺育其所生。我每在电视画面上见到哺乳动物母亲倒卧地上或站立地面巍然不动哺育其幼,并不时关爱吐舌舐舔的镜头,那种自然界原有的温馨美好,已经在现代人的母与婴之间渐然(甚至已然)消失了。现代人以母亲哺乳为“不雅”,觉得有失人在社会中的尊严,“不便”尚系次要称说,而经医界借用科学方法断乳而以牛乳代之。早些时候,妇人分娩后尚有医师询问是否由母亲对婴儿喂奶一说,现时则医方及产妇似心有灵犀,不必申说与询问,咸认此乃“必然”法则,而无须分说。
在我的童稚时,母亲对其幼婴解衣喂奶的情形是极为普遍的。不但一般市井妇人如此,即便知识阶层妇女亦如此。妇女绝不感觉这袒胸哺乳之举是“有失体面”。中国人一直称说的“肌肤亲情”,我相当认定这是动物天性,而尤以人为最盛。何以这样?正因为人乃万物之灵,是最善表情的动物了。哺乳便是人之初肌肤亲情的初始表现。可惜,社会日进科学日新的结果,此种自然而然的肌肤亲情所代表的人际关系,已经遭到斲丧离析了,非常不幸地为“人类”自己扼杀了。根据科学,认为母乳乃是上天专为初生婴儿所备之特有食物,不但含有丰富的在婴儿成长中所需的各式营养成分,也适合幼婴消化吸收以增对于疾病的抵抗力;且在哺乳的过程中,透过肌肤的亲密接触,无疑地大大增进了亲子之间的情感。我们常在电影中看到中国古代的帝王,于登基亲政之后,对其“奶娘”之护抚尊敬。有时较之对“母后”尚要情深恩重,即是此理。
“弒”,这个中国重视人伦道德的文化才有的独特的字,西方语文中是不存在的。所谓“弒”,是下杀上的特别的用字。如果不是情断,则亲子(女)谋杀父母的大逆是不会发生的。再拿哺乳为例,乳房的动物官能,原是盛乳而供哺育之用的,而现代妇女重视“隆胸”“健乳”,并非为了嘉惠幼婴,而系突出彰显女性的特有体型以达傲人诱人之目的。乳之为物,早已不是蓄情之源,而竟变成逞性之器了。
非但哺乳一事已今古大异,还有在幼婴发育成长过程中“襁褓”背负的亲情表现,也已经看不到了。这种母子之间贴身贴心的自然正常表现,都在社会转型的新文化风吹拂之下,逐渐消失殆尽了。“襁褓”这样的东西,难免不会成为博物馆中特展的品物。在现代人的现实生活中,幼婴自初生即不与父母同床(甚至同房)了。婴儿被放置在幼婴床中,说是怕遭父母同床挤压而伤害其生命,甚或逞言要养成幼婴的独立自主性。如果将婴儿置诸另室,在我看来,何异“放逐”?
亲情之遭受漠视,甚至摧残,使我每念念于当年单纯稍嫌贫困的社会中生活之所见,觉得亲情之疏离,实在令人茫然。在我幼时,婴儿自断奶后成长期中,开始食用“固体”食物时,每见母亲将饭食亲自细细咀嚼之后,似大鸟喂食小鸟一般,将口中之食吐哺其婴幼,那样的肌肤饮食之切切感情,也再未见到了,为了新理念而断送了人之初的亲情,也许正因为如此,人间之情变得越来越淡薄了。
前数日读到《台北画刊》四一○期中的一篇文章,提到台北市评选出多家医院设立“母婴亲善医院”,目的就是“从妈妈怀孕开始强调哺喂母乳的重要,进而从产房、婴儿室到产后病房,整体性提供哺喂母奶的协助,使婴儿依照需要随时获得母乳”。这似乎是为藕断丝连极为脆弱的亲情或已断的亲情作出“续弦”的努力了。在日新月异的现代生活中,旧情遭到抛弃或曲解太多太多,但愿我们能及时捕回一些,推陈出新,使人类文化变得更其温柔敦厚,绵绵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