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一语,最早见于《诗经》,意为悠游自得。《庄子》一书有《逍遥游》一篇,这一“游”字,大大把逍遥之精义谱了出来,大义言宇宙间物无大小,寓形天地,一任其性则无不自得。用现代语词来说,便是“逍遥自在”,无罣无碍。“无碍”,乃可“游”也。英文谓be leisurely and carefree,正是此之谓也。所谓“逍遥”,即是洒落豁脱,无拘无束。“潇”者,言水深且清,鱼沉其中,来去自如。人之生存于天地间,大块吐气,自由呼吸,一似鱼游于潇潇之水。之所以可得自由呼吸,要紧的是“不滞”,任性勿苟得,这就是逍遥的微言大义了。俗言要“活得潇洒”,即是不滞。有人失恋,痛不欲生,这就是犯了“滞”的毛病。试想,在你未遇到梦寐以求的对象之前,你不是也潇潇洒洒地走过来了吗?那为什么如今竟意不能平,但求一死了之呢?大千世界中男男女女,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个及得上你心目中的意中人么?更何况恋爱一事,完全不是由一己可以充分掌控的。只要尽力而为,成败与否不必罣于心中,有人认为恋爱期中最不能忍受的乃是有人“横刀夺爱”,如果你不幸正是那个败者,但何妨想想那横刀之人,为什么可以夺爱?必定是有你所不具备的成功条件使然。中国文化中有“随缘”一说,最能解答这等迷惑。辛稼轩词云“随缘道理应须会,过分功名莫相求”,就是我们最好的座右铭。“随缘”,即是不滞。是属于你的,谁也取不走;不属于你的,无论怎样设法却也留不住。这点道理,你一旦掌握住了,便可以如庄子化为蝴蝶翩翩起舞了。
随缘的妙处不是鼓励一个人事事抛开自己,不去竞争,那就大错了。它其实是勉励为人处世不要“过分”,不要认为“一定要达成目的”不可。越是如此,实则痛苦越大越深。因为是自己把情事成否的尺度定得太过僵硬,没有旋转的余裕了,非黑即白,完完全全把其间“灰”的成分摒除掉了。这也就是中国俗说“矫枉过正”的毛病。所以,中国儒家“中庸”的学说,实则乃是最积极的为人处世哲学。生活在西方社会久了,很容易使人不察而完全接受了他们的文化,这是非常不智可惜的。
宋代大词家辛稼轩还有几句好词,说:“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味无味处行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都是为自己宽解舒放的妙方。“不甘”就是执著,就是“滞”,如果事事都黑白二分,则非忧恨即喜恋,完全失去了平静了。“灰”即是黑与白之间的平衡点,此乃至关重要。拿“哲学”来说,中国的哲学,不论儒道,大皆强调生活,是“生活的哲学”,既如此,生活的最终目的正在于如何营造达成圆满宜适,不是吗?
另外一位宋代大词家苏东坡也说“也无风雨也无晴”,正是告诫我们不要把诸事搞得太过僵硬,既来之则安之,这并不消极,而正是养精蓄锐迎取最大佳境的序曲。你不喜欢下雨,但就是下雨了,一直到了科学发达的今天我们都无法将雨天变成朗朗青天白日。那你为什么不问问自己:“难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下雨下得稀里哗啦吗?”答案一定是“不然”,那你的希望就来了,你的快乐就有了。
连苏东坡那么豁达潇洒的人,都免不了有“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于是他乃有“夜阑风静谷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之想,于是他乃有“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今怨”之叹,那我们一般凡夫俗子,似乎更应该自救,把生活调理得更逍遥一些了。
家父当年曾自制一联语,其上联为“人间世作逍遥游得天下之至乐”,就是说我们实应建立自己怡然自得的人生观。快乐是要自求的,只有“自求”,才能“多福”。而快乐是“趣味”引发的,趣味正是需靠个人寻取的,有时人弃我取,另有天地。达观而自信,宇宙之大,大千真的可以令你自由婆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