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宵得一梦:友人引我入其室,以玄色物什三件(黑帽、黑衣、黑鞋)相示,并云:“哪件最中你意?你选哪件,即以之相赠。”我但笑不语,赶前抓起那件黑衣,立时披在身上。吾友突然放声大笑,拊掌连道:“高明!高明!佩服!佩服!”惑疑间,方欲询问焉出此语,遂醒。醒时寒雨叩窗,有一二鸟鸣声随悬于前院檐下之风铃阵阵叮当飘至耳畔,急看时钟,清晨六时二十四分。
我懒卧床上,犹自思忆醒前之梦。黑帽、黑衣、黑鞋,何独我竟拾上弃下而取中者?左揣右忖,不得其解。忽有风过,檐下风铃响声频频。直如那《琵琶行》诗歌中白乐天在浔阳江畔夜聆琵琶的诗句,“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终而恍然大彻悟:“是了!是了!”“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不戴帽子,是因为高帽子早令人望之悚然生畏,当年文化大革命,多少戴了纸糊高帽的无辜者满街行走的阴幕又在眼前拉张开,我受不了;未取那黑鞋,是因为幼少时在抗战期间它曾托着我四方流浪,由大江北南而台岛,而终究送我远走天涯。此生经战乱奔波,扰攘浮世,宇宙虽云浩大,但我难脱羁绊,身在明处时遭暗算,竟终未能得到若草上飞驰化险困而逍遥。如此说来,真不如披上黑衣一袭,于乱世幸保平安,避人耳目,岂不甚好?着黑衣而非扮宵小,无宠不惊,悄悄度过此生也就是了。吾友连称“高明!高明!佩服!佩服!”宁非与我心有灵犀?真乃吾道不孤。
疑梦既解,欣快非常。于是披衣而起,漱洗已毕,匆匆赶去厨房,沏热茶一杯,自制三明治果腹。原期折返书房,休闲观赏“大宅院”录影带连续剧,不意适时断电,心知灶头不能煮水炊烧;烤炉无法发挥烘焙之效;电话不得传音;唱机电视滞座弗动。而屋外黑云压顶,欲伏案读写亦不可。辗转斗室,仿佛身陷囹圄,痛苦莫名。
总而言之,不意早上八时方过不久,室内竟暗淡缺光,了无生气。乃急赶贮藏室内搜出蜡烛一根,点火以后,捧至书房置于书案上端,那一小团微弱的火光,仿佛仅有小拇指粗细长短而尚未熟透的小辣椒模样,若冀其放光亮展芒辉,显然怕是要失望的了。从前读书,见有“一灯如豆”之句,初不甚明其义,而今番咀而嚼之,感到只是读书人的夸大形容,描摹写实,实则又太具幻化之想,竟搞出了“灯(火)”与“豆(粒)”的对比来。这样的绝活,试想,倘若真实书成了“一灯如小辣椒”来,可能会遭到老师的朱批及有识之士的讪笑的。这等中国方块文字结组的妙处,学搞中文的洋人,或国人中现代新派的文字表达者,倘不注意或太过自恃,必然会搞出了“辣椒中文”来。古今之间,排比动容,务必精到倾心,绝对不可掉以轻心。时下有人推议搞创新时尚,居然有反穿皮袄的情况,这就很令人欲语还休了。“妙不可酱油”这仅止是乖巧的时人为达到谐趣效果目的而成的轻俏新口语词,而且还必须在非文盲的有灵气慧根的仕人面前才能吐露,因为这是就“妙不可言(盐)”一语的新版说法。话是这么说,中学生在描写“那个戏子的口白真是妙不可言”时若说(或书)成了“那个戏子的口白真是妙不可酱油”,好老师想必会用红笔改之的,或告解一番以示区别的。
灯火突跳挑逗,却又不似青春明艳倩丽的佳人扭腰摇臀曼舞生姿,当然,更缺欠火般的热力了。呆坐焦火之前,耳闻室外风声嗖嗖,全然没有一点浪漫之感。灯火微弱昏黄,一块惨淡光景摊在书案上,便似放置久了的一块牛油,竟而解化瘫散,黏黏腻腻地,望之不起眼且有恶感。于是我索性闭上了眼,一刹那,岁流倒转,一下子跌回到半世纪前六十年前的抗战期间去了。那时,住在“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人无三两银”的贵州,没有电火,晚上都是点烧桐油灯盏——没有人管它是如豆或类似小辣椒。人的想象力,在环境不能全然配合时,间或也会显得衰退的——我们的房东绅士赵太爷,穿着缎面青花的袍褂,于晚上回府时,下人端持了一盏煤油灯来门前接应照明,那小小的一簇火舌,真的是自己无穷的希望光芒。
走过了将近七十个年头,始见及辉煌盛世的电火光彩。如豆一灯,点燃了万丈光霞,灿烂夺目。这其间的明暗只可感受而难以言宣。在现代盛世中的中国青少年儿童,他们大约没有经受似我幼少时的黯淡苦难,平顺绥静,对我所描述的也大约很难理解。只有从暗黑中走出的人,方晓悟光明之可贵可爱。二十一世纪业已开启了,渡过了艰辛,中国这民族似乎又向汉唐的光灿行去。这么看,历史绝不是黑暗,而是深邃的光亮,就如同我们张架起望远镜,去探索浩繁穹宇一样,小小的一点光亮只要不灭,无论如豆或如辣椒,望着远极的星宿,都会有绽爆出繁星如焰火如雨洒的光彩的惊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