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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马老爷论进食与出恭

  群山环抱的马家堡如同一个巨大的容器,里面灌满了风、水、阳光、蜃气和炊烟。民国初年春日一个微冷的清晨,马老爷家的长工李金宝挑着一担粪水沿着一条毛渠向村外的田野走去。扁担压着他瘦削的肩膀,发出有节奏的吱嘎声,听起来他的肩胛骨仿佛在被一寸寸折断。粪桶上面放了一团稻草,以免粪水外漾,潮湿的空气使里头的气味变得异常黏稠。李金宝每天清晨闻到这股气味便会打一连串的喷嚏,直到眼冒金花为止。马老爷大清早起来时,也会打一两个优雅的喷嚏,假若正在旁边,李金宝就会竖起拇指说:老爷千岁。而在马老爷面前李金宝却连个喷嚏都不敢打得响亮。现在马老爷不在,他痛痛快快地打了十八个喷嚏。擦了擦鼻水,李金宝放下粪桶,用粪勺把粪水舀进水田。沉寂了一宿的田野现在舒活开来了,泥土发出“嗞嗞”的吮吸声。云散雾开,太阳出来了。清晨的阳光用仁厚的手掌抚摸着长工李金宝的脸和两桶粪水,当李金宝看到粪水里映出自己黯淡的面孔,未免有些伤感。那时他觉得是在把一勺勺粪水舀进自己嘴里,对这件祖传的脏活厌倦透了,近乎麻木。但渐趋强烈的阳光很快又使他恢复了劳动的热情。他站在马家堡的田头,看到的阳光和人畜都是旺盛的。

  说马家堡是一块藏风聚气之地,那是没错的。南边一支山脉蜿蜒入海,有龙马奔聚的气势,那就是风水先生说的龙脉;西边一支山脉延伸到马家堡的村口,挡住了西来的煞气;北边一支山脉与东边一支山脉相衔,形成了一道弧形的屏障。两山之间有一条溪流,常年汩汩流淌,在坡度平缓的山野放出耀眼的白光。溪流曲曲折折地穿过田野,在马老爷的住宅前会聚成一方池塘,也就是风水先生所说的正穴,好像那是上天特意为马家人造设的;若是夜晚,池塘里的点点波光看上去仿佛雪亮的银子,人们说那是一团流转不息的财气,有了它,马老爷就可以得风得水了。说起马老爷一家,谁都知道,那是一个出了名的饕餮家族。马家人把每天吃进的饭菜稀释为一担担粪水就是一个例证。每天清晨,当马家的厨娘拿马勺搅动锅里的食物时,长工李金宝也开始用粪勺给老爷的土地施肥了。可以想象,桶里的一堆堆粪也许就对应于盘里的一只只喷香的白斩鸡、一条条鲜美的鲫鱼、一块块脆嫩的红烧肉……可最后它们通过了马家人的身体欢乐地涌向田野。长工李金宝也通过粪便悟出了一个朴素的道理:老爷吃山珍海味屙出的是粪便,我吃咸菜萝卜屙出的也是粪便。李金宝的老婆数落他时,他便常常拿这话安慰自己。

  李金宝说的老爷就是我的曾祖父马戡,远近村子里的人都管他叫马老爷,很少有人直呼其名,仿佛“老爷”二字就是他的本名了。后人替我们马家修谱时,特地给我的曾祖父写了一篇赞。据修谱先生描述,我的曾祖父像传说中的孔夫子一样身高近两米。他的一双大手像蒲扇,他的一双大脚像大象的耳朵,他的眉毛比人粗,额头比人高,人中比人长,有一副富贵长寿之相。他的身体看起来硕大无比,冬天的时候,可以让几个妻妾在他怀抱里取暖;夏天的时候,可以让几个儿子在他身边纳凉;假若他躺在地上,一只蚂蚁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横跨他的身躯。有人做过这样的计算:一般人做一身长袍顶多只需一丈二尺布,而马老爷至少需要两丈八尺布。对马老爷来说,不合身的并非外面的衣服,而是里面的饭菜。因为他吃起饭菜来总是像把一大堆雪填进井里,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为此他常常向厨娘抱怨,不是责备厨娘的手艺不好,而是责备她把饭菜弄得过于精美,以至他的胃口变得出奇地大。为了侍奉马老爷的肚子,猎人们在森林中气喘吁吁地追杀一只只穿山甲;菜农摸黑从山坳里挑来一担担新鲜蔬菜;为了马老爷的肚子,石碾子在晒谷场打滚、牛在田地里流汗、一只只羔羊把脖子怯怯地贴近刀口;为了马老爷的肚子,一群农夫在大雨来临之前挥汗抢割玉米、水稻、小麦,而他们的儿子饿得两眼发绿;为了马老爷的肚子,管家噼里啪啦地拨打着算盘,厨娘的助手单单是拔鸡毛、鸭毛就足以累垮身体。用厨娘的话来说,马老爷的肚子简直就是一座菜园和一座畜牧场。

  每个见识过马老爷食量的人都会惊叹不已。马家堡至今流传着这样两种传说:一种认为马老爷的肠胃结构与众不同——他的胃是滚圆的,体积比常人要大四五倍,他的肠子不是像常人那样盘根错节,而是一条肠子通到底。正因为如此,马老爷每次总是站着吃饭,吃完饭之后就去出恭,出恭之后再吃。另一种说法更离奇,说马老爷的肚子里蹲着一只饕餮兽,它每天都张开贪婪的大嘴吞咽食物,而它的尾巴变成一条直通终端的排泄管,马老爷每天必须拿大量的食物来侍奉这只饕餮兽,否则它就会在肚子里乱叫乱咬,让人没法子安生。所有的人都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他们就是马老爷肚子里的一条蛔虫。

  马老爷以为,吃喝拉撒睡,吃居首位,是含糊不得的。他在饭桌上定下的一些规矩至今仍被马家堡人当做家规来遵守。马老爷说,吃饭前一定要净手,饭后一定要漱口;饭要自己盛,让别人盛饭迟早会被人家夺了饭碗;马老爷说,坐在餐桌上,先是要有坐相(说马老爷站着进食仅仅是外界的谣传),不能跷二郎腿,不能摇膝,不能把一只脚弓起来踩在长条凳上;马老爷说,吃饭大似皇帝,人人都要注重自己的言行举止,不能随意谈笑,因为嘴在那个时候是专门用来进食的,而不是用来说话的,一旦食物从嘴里进去,话儿从肚子里出来,就很容易在喉咙里发生冲撞;马老爷说,吃要有吃相,吃相如虎、如狼、如狗、如猫、如鼠、如猪、如鸡等等,都是恶相;吃饭时弄出太大的声响也有失文雅,必须忌讳的是:嘴里发出吧嗒吧嗒声、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声、鼻孔里发出哼唧哼唧声,更糟糕的是肚子里积聚的浊气急转直下,变成一个响屁,那时可以用咳嗽的声音、凳脚移动的声音加以掩盖,或是迅速起身离开;此外还有一些事是要忌讳的:不能将筷子插在饭碗里头(那样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在冥饭里头插两炷香),不能拿筷子敲打空饭碗(那样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街头乞儿敲打饭碗的下等相)。

  马老爷吃饭的时候,任何一条狗都不能趴在他面前啃骨头。但那个时候总会有三种下等人在门外等待:一类是乞儿,假若他们有耐性,可以得到马家人赏赐的剩菜残羹;第二类是猪倌,他们是来提泔脚的,每天从马家提出的泔脚足以喂养畜牧场的一百头猪(对一百头猪来说,厨房里的泔脚并非被淘汰的食物垃圾,而是经过加工的精美食品);第三类人就是李金宝之流,是来挑粪的。对于这三类人,马老爷最瞧得起第三类,他对李金宝说:“你今生挑粪,来世一定会挑黄金的。”

  马老爷不但有一个专门为他挑粪的人,还有一个自己专用的茅厕。马老爷说,吃饭和出恭乃是人生两桩大事,这都是别人代替不得的。不同之处在于,吃饭时辰是有规定的,通常是让全家人围成一桌;而出恭时辰没个准儿,只能单独进行。世人只看重“进”,却轻视“出”,这大约是因为进的东西大都是干净的,出的东西则是肮脏的。马老爷说,有进必有出,正如有生必有死,万物循环的现象正可比喻。马老爷说,出恭是一个人独处的最佳时刻,可以思索许多问题,在餐桌上就不同了,人多口杂,乱人心绪。所以,不管有无便意,马老爷每天都要上几次茅厕,每次都要长达两炷香的时辰。马家后院的茅厕造得很是考究,被几株香椿树簇拥着,仿佛山间小筑。马桶是圆的,外罩一个挖空的方形坐椅,这是他根据古井那种外方内圆的式样设计的,当然,马桶和古井用途有别。房内种有白梅、墨兰、文竹、黄菊,很是清幽;各个角落还放置着去臭的香袋、驱蚊的浮萍叶、驱蝇的瓠叶。马桶边是一个书橱,里头都是一些消闲解闷的书,可以缓解久坐之后带来的疲倦和无聊;书橱下方是一个糕点盒,存放的是红枣、瓜子、青梅、金橘脯、果丹皮、冬米糖之类的糕点。茅厕东南方向各有两扇高窗,阳光便是从那里探进来,不仅可以使室内光线充足,还能让人在整个如厕的过程中感到身心愉悦。仆人每天一大清早都要过来洒扫,因为每隔一段时间马老爷就会上这儿来一趟。虽是坐着出恭,但马老爷仍像本地的农民一样,习惯称之为“蹲屎橛子”,有时简单地称之为“蹲”。

  马老爷常常对家人说:我要去蹲了。

  这一天,马老爷起了个大早,首要之事就是上茅厕。一路上,仆人们都一一向他鞠躬问安。马老爷像平常那样挺着颈项,视若无睹。他在茅厕门口站定,面朝东方,颇有威严地咳嗽了几声。大清早咳嗽,声音会传得很远,里里外外的人都听得出那是马老爷的咳嗽。一阵凉风吹来,马老爷抽了抽鼻子,禁不住打了三个喷嚏。“老爷千岁,”仆人弯着腰从茅厕中出来,“碎末香点好了,请老爷上座。”马老爷来到马桶边,仆人上前替他解开裤带,他便神色庄重地坐了下来。

  仆人鼓腮朝碎末香吹了一口气,香气顿然弥散开来。这种碎末香采自野生的芳香植物,一般是用来敬佛的,由此可见马老爷是把出恭当做一件庄严的事来做了。他的体重是常人的三倍,因此他出恭的时间也是常人的好几倍。第二根碎末香即将燃毕之际,他就会对外边的仆人说:“拿草纸来。”粪便作为他身体中最柔软的一部分彻底脱离了他的身体,饮食带来的愉悦至此消亡了。每当这个时刻,马老爷就显得有几分伤感。因为他看到的不是粪便,而是众多食物的尸体。

  马老爷出恭完毕,就迈着八字步踱到马府外边。太阳还没有从山头出来,但黎明的高大影子已跨过了群山、河流、田野,跨进了马府的围墙、小户人家的篱笆。路上已有行人,灰扑扑的身影在绿树间浮动着。跟他们一同早起的是那些家畜和家禽。鸡叫的声音像是朝天空直蹿,牛哞的声音却像是朝泥土里猛扎。马老爷喜欢听这种生气勃勃的声音。他来到野外,举目四望。他的目光掠过一条横贯南北的大河,大河两岸一片青碧,仿佛河水溢出两边。这一片肥沃的田野很快就要种上秧苗了,再过几个节气,稻子就长高了,天空就显低了,黄熟的稻浪会向天边涌去,和翻滚的白云融合在一起。马老爷仿佛已看到了丰收的景象,目光顺着那片水田缓缓地舒展开来。此时的天空呈现出丰腴、柔和的蓝光,天上卷积的白云像棉花似的。如果云上可以栽种,马老爷指不定会把水稻呀、麦子呀种到天上去。马老爷很早就瞄上了一块天空。他不但要拥有马家堡的土地,还要拥有土地上面的领空权。头顶这片天空被太阳和月亮占据了一点,被星星占据了一大片,但没有一样东西能够长久地在天空中屹立不动:太阳会在夜幕降临之前落山,星星和月亮会在白昼到来之后消失,飞鸟和白云也不过是天空中匆匆去来的过客。马老爷琢磨着,那些东西之所以有起有落、有聚有散,都是归因于他们会动。马老爷要造一个不动的东西。很多年前,马老爷指着东山和西山的最高峰对工匠们说:喏,就是在那两座高山之巅造一座东塔和西塔。不久后,两座高塔果然就在东山和西山矗立起来。马家堡人只要抬头看日出,就能看到那座东塔,只要抬头看日落,就能看到那座西塔。两座高塔以男根的雄伟姿态直刺天空,太阳、星星、月亮都有落下去的时候,可它们却不会倒。它们在马家堡的天空占有了一个永恒的位置。马老爷每次看到它们,心底里就会涌起一股要接近天空、凌驾一切之上的强烈愿望。

  马老爷站在平地上,却像是站在那座东塔上居高临下。这里是两条路的交会处,每天一大早总能看到猪倌、羊倌、放牛郎、庄稼汉们从这边走过去,而菜贩子、货郎们却从那边走过来。人和牲畜通过这里时都将一一接受马老爷的点视。今早比往日似乎显得更热闹一些,远远就能听到大路那头传来一阵锣鼓和铙钹声。他爬上一座慢坡,透过开满菟丝花的树篱隐隐约约瞥见一队人马朝村中走来,有步行的、骑骡马的、推木轱辘车的。这便是他托人请来的金德福戏班了,她们都没有穿上大红大绿的戏服,一律是淡妆素裹。骑在马上的是几个面容姣好的戏子,也是穿着素净的衣裳,却难掩一种妩媚的风韵。

  马老爷看着她们时,目光被风吹得有些飘忽。他觉得这一天有一个非常美好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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