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过后是雨水。太阳运行到黄经三百三十度时,便是历书上说的“雨水”了。马家堡五年一度的赛脚会便在这个时节举行。
赛脚会是由马氏家族的先人发起,已有三四百年的历史。马氏家族原本就是马家堡的名门望族,下分五房,族属三百余家。散落其间的则是柳氏、郑氏、黄氏、叶氏、陈氏、南氏等,这些都被称为小姓,他们的始迁祖当年与马氏家族通婚后,马家各房就曾匀出一些田产,让他们扎下根来,孳乳生息,到了后来就逐渐形成了五个由不同姓氏组成的村落。但马氏在这一带依然是大姓。马老爷不但有权管辖自己的族属,还有权管辖整个马家堡,平日里,民众若要选址、理水、筑路、铺桥、造庙、祭祀等大都要请马老爷拿个主意或亲自主事。赛脚会自然也不例外。
这一天,马老爷沐浴更衣之后,在一群族人和乡绅的簇拥下,脚踩祥气,登上了钟楼,敲钟九下,宣布赛脚会开始。然后他又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小脚女神庙的香火堂,拈香祝祷了一番。马老爷在一年之中时常要虔备香烛,向各路神仙敬拜,小脚女神是他敬拜的七十二位神仙中的一位。她管的是凡间女子的脚,虽然分工未免太细,但没有她管束着,马家堡女人的脚不知要变成什么模样了。在这里女人脚大就会遭人数落,正如男人脚小就会遭人耻笑。女孩子长到五六岁后家里人就会把她们带到小脚女神庙,向脚婆请教妈妈经。脚婆照例要给女孩子讲述小脚女神当初如何忍痛缠脚的故事,还让小女孩摸一下那双玉制的小脚。小脚女神的脚真是好看,连马老爷见了都有些怦然心动。他敬了三炷香之后,忍不住要在圣像的脚指头轻轻捏了一下,别人还以为马老爷是在替她擦拭灰尘。
赛脚会这一天,有三宜三不宜:宜嫁娶纳畜,宜出行交易,宜开筵设席;不宜入殓移柩,不宜摸女人的大脚,不宜朝东方打三个喷嚏。
赛脚会这一天,男人一个个都欢天喜地,一碰面就说:“看脚去,看脚去。”女人的节日倒像是为男人而操办的。
赛脚会这一天,小脚女人可以在男人们面前神气活现了。马家堡女人平日里都把小脚当宝贝似的,用布帛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三寸金莲,向来是不被外人觑见的,通常还用膝裤或长裙子遮着,就越发显得神秘了。男人们越是渴望看到女人的小脚,女人们就越是把它看得跟贞操一般重。只有在五年一度的赛脚会上,她们才会露出小脚风光一回。谁也不能否认,她们在同一天里把秘不示人的小脚裸露出来,除了满足男人们的窥视欲望,她们自身也获得了一种秘密的快乐。只不过,在那种庄严仪式的掩饰下,男人和女人大都是心照不宣的。
一大清早,四乡八里的女人就成群结队地赶到小脚女神庙,庙后有一座水清林密的地方,女人们就扎堆在那里的溪流边濯足。她们脱掉绣鞋,解开罗袜,露出一段尖尖嫩嫩的玉笋来。男人们就饧着双眼,站在她们身边品赏;发现脚形好看的,他们就会狂蜂浪蝶似的围过来。到这里边看热闹的,除了男人,还有那些出于好奇或嫉妒的女人;就连附近的七僧八道也动了凡心,若即若离地躲在人堆里东张西望。那时有些好事者就揪住几个小和尚开起荤玩笑来:我听说有个尼姑只是被和尚摸了一下脚指头,两个月后肚子就大起来了,后来那个尼姑是怎么说来着?于是就有人立即应声:那个尼姑说,小和尚不是从她两腿之间出来的,而是从脚趾窝里蹦出来的。人们就这样嬉笑了一通,和尚们听了也不放在心上,反而带着自嘲的口吻跟这些人开起玩笑来,最后,僧俗之间就打成了一片。马家堡没有条规说和尚不许在赛脚会上看小脚。
小脚女人们从未像现在这样被人关注过。她们接受了一个又一个男人的目光的抚摸,却丝毫没有感到羞涩,反而显得更为得意。从前,马家堡男人评判一个女人是否称得上漂亮,先要看脸蛋,但漂亮的脸蛋终究是耐看不耐用的;再说,脸蛋长得俏,人人都见得着,没甚稀奇。于是乎男人的目光就往下移了,开始关注起女人的胸部,大胸脯的女人曾一度吃香;但到了后来,又有人觉得,女人光有丰满的胸脯是不够的,还要配上一个丰满的臀部。一个女人若是长得像葫芦一样两头大中间细是会让男人们发狂的。早些年,若是到马家堡打听打听就会发现:南村的女人个个丰胸肥臀,所以那边的男人个个都面黄肌瘦;而北边的女人大都平胸窄臀,所以北村的男人个个都壮硕如熊。时代不同了,丰胸肥臀于男人的趣味略显寡淡了一些。于是乎男人们看女人的目光就越来越往下移,居然是本末倒置,关注起她们的脚形来。为了迎合男人的趣味,女人们开始做起脚上工夫,一双双脚仿佛是水,可以随物赋形。女人有一双三寸金莲,似乎比脸蛋或身材更重要。看人先看脚,其余部分反而可以忽略不计。新婚之夜,男人不是先揭开红盖头,而是裹脚布;不是先亲嘴,而是吻女人的脚丫子。
面对眼前一双双水禽般在水里游动的小脚,男人们的心也飘浮起来了。有些小伙子见了俏姑娘,就扯开喉咙唱起了求爱的山歌。姑娘们也大大咧咧地以山歌作答。一唱一和之间若是以眉目传情,就证明他们已是心意相通;那时姑娘们就会把一双白袜子或一条香帕作为信物投给某个中意的小伙子。也有的小伙子讨不到姑娘的欢心,趁大家不留意偷偷拿走了她们那些挂在树枝上的裹脚布,回去之后他们就以此作为吹嘘的资本。
一双赤裸的小脚没有任何修饰,是看不出一个女人的身份来的。能显示家底是否殷实的是她们的鞋子。按照马家堡的习俗,女孩子出生后,父母就为她备好了三双鞋,一双是周岁时穿的红色绣鞋,一双是出嫁时穿的黄色绣鞋,还有一双是入殓时穿的黑色布鞋。这三双鞋一辈子只穿一次,所以都压在箱子底下。能在赛脚会上摆出来的,都是她们平常最喜欢的几双绣鞋。尤其是那些富家小姐,把一双双绣鞋在身边一排溜摆开,看上去就像是在集市上摆鞋摊。但赛脚会比的是小脚,而不是鞋子。鞋子只是作为脚的附属品。对于男人来说,附属品也有它的妙处。因为一双可人的小脚只可观赏不可亵玩,而鞋子既可以观赏又可以让男人捧在手心摸摸嗅嗅,据说比抽大烟还要过瘾。
炮响三通,拜足会的行家们就大摇大摆地过来评选美足了。领头的是陈家的族长陈老莲。他不但重听,而且已是老眼昏花,昏花到什么程度?有人说,他昏花到把饭桌上的鸡屎当做田螺肉抓来就吃,把胡萝卜当做蜡烛来点火,把懒孵鸡娘当做茶壶来提,把墙壁上的苍蝇当做楔子来拔;还有一回,他竟差一点被人当做扒灰佬,为什么?因为他进错了房门,摸进了儿子的厢房,那时儿媳妇正在睡午觉,一双纤纤小脚露在被子外,他竟把它当做是自家婆娘的,拿来就吮,若非儿子来得及时,事情就要闹大了。陈老莲因老眼昏花闹出的笑话有一箩筐,在远近的村子里到处流传,而且还被一些好事者添油加醋。因此,他出门办事,通常都要带上两样东西:一样是拐杖,另一样就是老花镜。可今天一大早出门,他也许是太兴奋了,竟忘了带拐杖和老花镜,走起路来一探一探的,让人感觉他是在摸黑走夜路。他的双手往外撑,离地很近,好像生怕自己随时会跌倒。陈老莲看到小脚,就五体投地般趴在地上,就近端详。经他选中的,都可以得到一张票子,她们就是凭此票进入小脚女神庙接受马老爷的复评。每个女人都希望自己能中选,因此她们不惜动用各种药物把双脚弄得又香又软。陈老莲接连看了数十双小脚,已是眼花缭乱,以至他看到一对拳头,还以为那是翘起来的双脚,二话没说,就撕下一张票子。身边的明眼人忍不住重重咳嗽了几声,以示提醒。陈老莲迟疑了一晌,又恍然大悟似的把票子收了起来。初选过后,看热闹的人群又拥到了小脚女神庙。
小脚女神庙前的场院热闹非凡。小贩子们在那里叫卖着袜子、缠布、夹缬、矾粉、针线之类;还有一些脚妈和江湖郎中在叫卖着瘦金莲膏、妙莲汤之类的缠足药。一些村子里的女艺人也赶来为姊妹们助阵,她们左手吊着一面小锣,腋下夹着一个小花鼓,兴高采烈地唱起花鼓戏,所唱的戏文也大多与三寸金莲有关。最热闹的要数天足会和拜足会的辩论会。这些人都是马老爷请来的辩士,代表拜足会的有族长马中行、举人马万福、马万卷、秀才李德贵、留洋博士约翰古、老郎中卜一清等;代表天足会的有举人宋学问、孔玄德、武师刘大魁、私塾先生杨子析、绸缎商马得福等。
赛脚会上,女人比的是脚,他们斗的却是嘴。马老爷打了个比方,称他们是一群为母鸡而斗的公鸡。然而没有这些斗志昂扬的公鸡,节日的喜庆气氛恐怕就有些淡薄了。马老爷坐在明式高背椅上,手执一把折扇。马老爷身宽体胖,天气一热就大汗淋漓,因此要常常携带一把大扇子。但扇子的功用不仅仅限于驱汗。马老爷有三十六把折扇,每把折扇打开之后就可以看到扇面上写着几行治家格言,这些都是他亲自手书的。马老爷写的是书法中最为严谨端庄的欧体楷书,每个字看上去都像是持笏面圣的朝廷重臣;里面的文句写得像夫子庙里的对子一般工工整整,没有多出一个字,也没有少一个字,有学问的人也挑剔不出什么毛病来。马老爷训斥族人或家人时,就刷地一下打开三十六把折扇中的一把,告诉他们做人应该怎样怎样,从学问、存养、处事、接物到齐家、从政、持躬、摄生之类都有涉及。马老爷手中的折扇有时是县太爷手中的惊堂木,有时是私塾先生手中的戒尺,有时是判官手中的朱砂笔,有时是杀人于无形的屠刀,有时是救人于水火的利物。马老爷在冬天也是要拿着扇子的。
马老爷的扇子在桌子上一拍,辩论会就开始了。天足会的宋举人首先站出来亮出自己的对立观点:“多年来,我们只取笑古人的揠苗助长法,却不晓得缠脚缩短术也同样可笑。依我愚见,缠脚乃是可笑又可悲的陋习,其害处有三:其一就是戕害身体。当初,我们马家堡设立剪辫会时,男人们都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不愿剪辫。女人的脚难道不是受之父母?既然男人头上的辫子已剪掉了,女人脚上的缠布为何就不能解掉?”
天足会的刘大魁也附和道:“学过导气术的人都知道,把浊气吐出,清气下注到脚上,便能使脚上血气贯通,这是前人悟出的养生之道。而缠脚只能导致血气无法下行,不但像宋先生说的戕害身体,还会折损寿命。”
拜足会的马万卷立刻站起来反驳道:“女人缠脚,是祖辈习俗,你们哪有资格说三道四?我们都晓得,女人除了胯骨比男人硬,其余的骨骼都天生比男人脆弱。就拿她们的脚来说,更是天生就可以缩小的妙物。她们的脚骨既然是得了上天的垂爱,用布帛缠了,只要合度,自然是不会发生折损的,更谈不上戕害身体。”
留洋博士约翰古站起来补充道:“缠脚方法不当,难免要发生骨折,我们难道就因此而废止缠脚?我们吃饭太快,也时常会噎住,难道我们就因噎废食?诸位可曾听说过西洋女人束腰一事。她们为了让腰变得纤细,有的不惜动用铁丝箍腰,或是采用鲸须捆着让人踩背束压,有的甚至动用外科手术取出一条下肋骨。那样的做法才叫戕害身体。比起人家束腰,我们缠脚要文明得多。”
“放屁,放屁,简直就是放洋屁,”绸缎商马得福接过话茬说,“我只听说过猪尾巴剪短之后身上的肉能长膘,他奶奶个熊还没听说过女人的脚缩短了之后,其他部位也能大起来。”谁都知道马得福说话向来是口无遮拦的,每一句话中若是不夹杂几个脏字,他就没法子把整句连接起来。他正要滔滔不绝地往下说时,马老爷很得体地打断了他的话:“方才我听宋举人说,缠脚有三大害处。我们暂且别急着反驳,还是先静下来听他把话讲完。”
宋举人向马老爷打躬作揖之后就说开了:“我说的第二大害处是:缠脚剥夺了女人的身心自由。女人缠脚之后,脚比男人小一半且不说,连人也要矮一半。试想,女人缠了脚,腿脚就不太灵便,平常只能坐在家里,拿膝盖或P股当脚使。女人坐着只相当于男人的下半身,自然就显得卑下了。男人说养老婆,就好比说养家畜。而家畜只能放在家里养,不能放出来乱走。这种限制还只是身体方面的,还有心理方面的。女人缠脚,先是行走变得迟缓,接着是举止变得迟缓了,然后是说话变得迟缓了,最后连脑子反应都变得迟缓了。也就是说,这种限制带来的损害是由下而上、由外而内的。我家的三婶就是一个例证。早些年她是我们马家堡有名的小脚美人。她这一辈子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那双脚上。她把脚上的工夫做精细了,就不自觉地按照这个习惯,给油灯加一个绘有花鸟图纹的玻璃罩,给床榻铺一层绘有鸳鸯戏水图的床单,家里凡是贵重的东西她都要包裹起来;此外,她还经常把各种餐具、炊具洗了又洗,把地扫了又扫。她这一辈子都没出去见过世面,临死前还在洗一条缠脚布。诸位,哀莫大于心死,一个女人的身心自由被剥夺了,她的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宋举人说完之后用茶水润了润喉舌,仿佛他的舌头就是一把刀子,而那一点茶水倒像是磨刀水。
拜足会的马万卷说:“宋举人方才这一番话可以胜人之口,却不能服人之心。众所皆知,女人的脚无论先前有多大,最后都要变成三寸。女人的脚受了约束,有助于使其性格内敛,然后会使她们的行止受到约束,自然也就不敢做出逾矩的事体来。我们老祖宗当年所立的女训与缠脚就有异曲同工之妙,其中的七十二大条规,就是为了让女人的言行举止都有个分寸。所以给女人放脚的危害就相当于废除女训。失了方寸,女人难保不会在男人面前拿大。”
武师刘大魁说:“你以为女人不放脚,男人真的就可以控制女人?事实上,我们也一直被女人的一双小脚控制着。我们这一代人都是拿前一代人的好恶作标准。我们延续了他们的生活,正如他们延续了前一代人的生活。当然,我们的老祖宗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我们享受的小脚也曾被他们所享受。对于女人我们的趣味变得十分单一,说到底是因为我们的趣味不是由活人来决定,而是让那些死人说了算。他们说三寸金莲好,我们也都说好。于是我们也渐渐觉着女人的脚本该就是三寸的,不知道天下还有七寸、八寸的天足也同样可以享受。这好比前人栽了一棵树,我们乘凉之后就懒得把椅子搬到另外一棵大树底下,殊不知那棵树底下也同样凉快。”
马老爷觉得刘大魁虽然是一介武夫,说起话来却很有几分道理。他向刘大魁点点头说:“在我们老祖宗的年代,把一双七寸小脚缠成五寸,已算小脚。后来男人们觉得女人的脚还不够小,就让他们继续缠,缠到三寸才算满意。三寸已是极限,不能再小了。到了这个份上,自然会有人出来反对缠脚倡导天足,这个物极必反的道理我是明白的。你们反对缠脚跟我们老祖宗先前反对天足一样,只不过是看惯了婆娘们的小脚,想换换胃口罢了。”马老爷说一句顶三句,谁也不敢跟他争理。他见大家不吱声就继续说道:“当然,我们也允许一些女人不缠脚,因为我们没有见过大脚之丑,就谈不上真正欣赏小脚之美,正如我们没闻过臭,就谈不上真正闻过香;没尝过苦,就谈不上真正尝过甜;没有恨过,就谈不上真正了解爱。”
宋举人说:“以马老爷之见,马家堡还是可以让一部分女人放脚的,只怕这一放就不可收了。试想谁还会把好端端一双脚用一块烂布糟蹋。”
马老爷说:“你这只是一面之词,女人们缠惯了脚布,让她不缠,她们还真不愿意。”
拜足会的马万福说:“你们天足会一百年前就有人嚷嚷着要给女人放足,可是又有几个女人积极响应?”
宋举人说:“马老爷有言在先,这事情就好办了。”
拜足会立即又有人扬声说:“宋举人莫不是先放自家女人的脚吧。”随即又有人出来揭宋举人的底说:“宋举人有三个老婆,而且个个都是三寸金莲。只可惜,女人的脚已经缩短了,不像男人的东西,说长就长。”众人听了都哄堂大笑起来。
宋举人悻悻然站起来,做出一副要拂袖而去的样子。马老爷用扇子敲了几下桌板嚷道:“大家安静,大家安静,你们先听宋举人有何高见。”众人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宋举人此时只有一肚子的怒气,哪里还有什么高见。马老爷见他满脸溅朱,就向众人半开玩笑地说:“每个人都有他的长处和短处,有时候他的短处就是他的长处;当你揭他的短处,其实就是触犯他的长处。任何动物,它们最重要的部位要是被碰了,都会作出激烈的反应,试问,你们谁敢冲撞牛角,谁敢摸老虎的P股,谁敢踢马的后蹄?你们呀,说话和做事都要留个分寸。”马老爷有这样一种本领:一开始,他用寥寥几句话就能把天足会或拜足会的人激上一把,让辩士们充分施展出在茶寮中培养出来的口才;当双方的舌战趋于激烈、需要降点火气时,他又能恰如其分地插进话来调和一下,以免把辩论变成斗嘴,伤了双方的和气。在他眼中,这一切跟玩斗鸡的游戏没有什么区别,他要让他们一个回合一个回合地来,让他们斗得有章有法。重要的是能否得趣。
宋举人的火气果然降下了,他抿了一口茶水,舌头如鱼得水,立时又鲜活起来。他对马老爷说:“方才马万福先生说得没错,我们天足会天天喊放脚,可是没有谁响应。我近些日前思后想,想出了一个倒行逆施法,窃以为可以值得一试。”
马老爷眼睛一亮说:“你倒说说看,怎么个倒行逆施?”
宋举人说:“从前,良家女子的缠脚风气传到妓院,妓女们也都争相仿效,为了迎合男人的需要,她们就在小小的脚上弄出百般花样来,不知让多少男人神魂颠倒。男人们在妓院里见识了妓女的小脚之后,自然也就回去让自家的婆娘仿效。那些良家妇女嘴上虽然骂那些婊子无耻Y荡,暗地里却也对自己的小脚开始讲究起来。这样弄无非是跟妓女们争宠,讨男人的欢心。所以,马家堡如若允许一部分女人放脚,不妨从妓女开始。妓女们一旦解缠放脚,让男人们尝到了天足的妙处之后,自然就会向家人宣扬天足,使闺阁风习从此为之一变。这就是我所说的倒行逆施法。”
拜足会的人立即反驳道:“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你自个儿都做到了么?我听说你的老子娘都是反对天足的,你的两个小妾也都参加过赛脚会。这天足的妙处你应该跟她们说去。”
马老爷又用扇子拍着桌板说:“安静,安静。我们的话题都有些扯远了。如果我记得没错,宋举人曾说过,缠脚的害处有三,他已说了两条,不知最后一条又是什么。”
宋举人说:“第三条就是伤风败俗。”
众人听了都不由一怔。宋举人瞟了一眼马老爷,见他面无异色,就说开了:“本来,脚的作用是行走,可是现在,女人的纤纤小脚却是让男人穷尽淫欲。女人拿P股当脚使之后,那两只小脚反倒当牝物来使用了。牝牡相合,顺应天道;反其道而行,就是伤风败俗。”
马老爷听到这里,脸色忽然一变,显得异常严肃,那是一种故意做给别人看的严肃,把这种表情夸张到极点,严肃就变成了一只戴着乌纱帽的猴子,它很快就会转过身来露出可笑的尾巴。马老爷常常喜欢这样板着面孔跟人开玩笑。他看了看说话的人,又看了看听话的人,忽然像憋不住似的哈哈大笑起来,天足会和拜足会的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马老爷的笑声停住后,他们的笑声也都跟着停下了。马老爷似乎还没笑完,因此他的笑就从嘴角延伸到了那只拿着折扇的手上,他的手还在因为笑而抖动。马老爷拿折扇在空中画了一条优雅的弧线说:“你们瞧瞧,毕竟是读书人,摆出的道理恐怕连小脚女神庙前的货摊都放不下。我现在倒想听听不同的意见。”
拜足会的约翰古抢先说道:“我原以为宋举人是个思想开明的人,不想他的见解也落入了世俗的窠臼。他把夫妇之道说成是有伤风化的事,真是可笑之至。在我们看来袒胸露背是有伤风化的,但洋妞们却以穿袒胸装为时髦;在我们看来男女行吻手礼是有伤风化的,但洋人们却认为这是男女见面时不可缺少的礼数;在我们看来一大群男女同浴是有伤风化的,但在古罗马时期一千多个男女在同一个大澡堂里洗浴是常有的事;在我们看来通奸是有伤风化的,但在十四世纪的意大利和法兰西,每个男人都把戴绿帽看成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在我看来缠脚不但无伤于风化,还有助于维护妇道。据我考证,我们马家堡尚未施行缠脚之先,颇有一些女人不守妇道,与别的男人私通或私奔。男人总不能给女人都系上贞洁带吧,所以缠脚便成了退求其次的一个办法。女人双脚被裹,不能下地劳动,显然会使男人的负担加重;但在另一方面,男人却因此可以更安心地发展自己的事业,同时也使女人在生活上因为无法独立而不得不对男人产生一种依赖。想想我们的祖宗让女人缠脚的初衷也无非是为了维护妇道。至于说到男人以足相戏,实属房中术的一部分。《周易·咸卦》中第一句就曾写道,少男要先摸少女的脚趾。想来这也是男女之间很正常的事。宋举人却少见多怪,竟说出一番伪道学的话来。”约翰古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在英伦曾拜访过霭理士先生,他告诉我,古代的罗马人、中古时期的西班牙人都曾有过恋足倾向,但没有像我们这样声势浩大。霭理士先生说,犹太人羞于说性器官,便以‘足’字代替,而我告诉他,我们能直接用女人的足代替性器官,不能不说是一大发明。连霭理士先生听了也叹为观止。如果说有伤风化的事,我倒可以列出一大串:比方说兽恋,密宗典籍里就有人兽交媾图,《圣经》中也提到了古埃及人、希伯来人的兽奸行为,中国古书中记载的猫交、狗交、驴交、狼交、蛇交、鹅交、猪交的怪事更是数不胜数。至于尿屎恋、尸恋,也是达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反观足恋,只是迷恋女人的身体局部,实在算不得有伤风化。”
“可是我听说过这样的怪事,”私塾先生杨子析说道,“我们马家堡有个后生,有恋足之癖。新婚之夜,他不需要新娘宽衣解带,却要她先解开缠脚布。但新娘偏偏把双脚保护得比那牝物还要严密,她脚上共有五层布,每解开一层臭味就浓似一层。新郎闻了又闻,大呼过瘾;之后,他把三寸金莲含在嘴里吮了又吮,还对新娘说,这双小脚的确是妙物,但如果再臭一点,那就更绝了。那一夜,新郎单是把玩小脚,没有圆房。天亮之后,新娘还是个未开苞的处女哩。”
马得福抚掌笑道:“他奶奶个熊,若是有一天,男人迷恋起女人的手来,恐怕连女人的手也要裹上烂布了。”
宋举人也说道:“我倒是提倡从今日开始男女一律要裹手。”
“你们几个倒像是在唱三人莲花,一个领唱,两个捺尾巴。”马老爷哈哈大笑道,“方才你们说的倒是别有新意。当年李笠翁就曾说过,选人选足多的是三寸金莲;若要选手,纤纤玉指恐怕并不多见。可见脚是纤小的好看,手是修长的好看。若是裹手,怕是大倒胃口了。”
拜足会的马万福说:“论地位,手当然要比脚高贵。我们把手的中指称为将指,把脚的大拇指也称为将指,由此可见,脚的大拇指仅仅相当于手的中指。手是高贵的,脚是下贱的;手因为高贵,所以男人们不敢玩弄它,脚因为下贱,所以男人们都想玩弄它。同样道理,女人越是下贱,男人们不是越喜欢玩弄她们?”
宋举人说:“我们的脚趾长短有序,所以脚就有脚的规矩;我们的手指长短不一,所以手就没手的规矩。手就一定比脚高贵?脚就一定比手下贱?试问,天底下哪一件坏事不是手干出来的?脚本来是有规矩的,你们却非要给它加上一层布,岂不是多此一举?相反,那些作恶行淫的手倒是要缠上一层布,让它们以后变得更老实本分。”
拜足会的马万卷反驳道:“女人缠脚,缠的是除大拇指以外的四个脚趾。这大拇指好比男人,其余的就好比三妻四妾,它们自然是不能与大脚趾并列的。所以在四个脚趾上缠一层布是合乎尊卑之道的,怎么可以说是多此一举?”
宋举人说:“你没听庄子说过?野鸭的腿虽短,续上一段,反而会让它疼痛;野鹤的腿虽长,截去一段,反而会让它悲苦。所以原本是长的,不宜截短,原本是短的,不必续长。庄子还说过,直的不用绳,圆的不用规,方的不用矩,黏合的不用胶漆,捆绑的不用绳索。女人既然有一双天足,为何还让它用又长又臭的布捆绑着?这岂不是违反自然之道?”
马万卷立即反唇相讥说:“照你这么说,我们指甲变长了也不用剪,头发变长了也不用剃,胡子拉碴也不用刮。这样固然不违反庄子所说的自然之道,但我们结果岂不是变得像个未曾开化的野民?”
马老爷说:“庄子也曾说过,‘是’的变化是没有穷尽的,‘非’的变化也是没有穷尽的。你们今日的话题以前曾被人争论过,以后还会有人争论。主张天足也好,主张缠脚也好,都是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你们天足派的人虽说反对缠脚,但我听说你们当中有人比拜足会的人更迷恋小脚。”
天足派和拜足会的人听了,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