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场外响起了敲锣打鼓、鸣放鞭炮的声音。十顶红呢软轿像水莲花似的从人流中漂浮过来,里面坐着的正是十名刚刚选出的小脚女人。人们围绕着轿子呼啦一下涌进了场院,有些人掀开帘子往里窥探,老半天才把头缩回去。边上的人问他们长得怎样,他们说脚被裙子遮着什么也没看到;又问他们这些或那些都是谁家的?他们就报出了各自的家门,说这些人都是谁谁谁,那些人都是谁谁谁;中选的小脚女人像男人金榜题名那样风光无限,连她们的家人也都被众人簇拥着,有人表示祝贺,有人带来自家的小闺女盘问一些缠脚的秘诀。轿子到了小脚女神庙前就停下了,十名小脚女人用扇子或手帕半遮着面出来,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扭扭搭搭地往庙里面走去。进那道高门槛时,她们就不得不提起裙子,露出一双双三寸金莲来。但人们还没有瞧仔细,她们已鱼贯而入。人们想跟着涌进来,大门口却已被四名壮汉堵住,他们手持丈二柴,不许闲杂人等进来。人们只好在庙门口踮着脚尖、拧着脖子看,直到她们的身影在拐弯处消失。
小脚女人们在接受马老爷的品评之前,先要由脚婆考问一些缠脚、养脚、用脚的问题。比如:几岁开始缠脚?第一次有没有喊痛?缠了多长时间?平时缠几层布?布的尺寸多少?一天洗几次脚?平时有没有用兰草汤或薰衣草汤洗脚?用哪种牌子的矾粉?有没有被男人摸过脚?诸如此类的问题问过之后,脚妈就退出房。然后马老爷就带着尺子和放大镜进来了。十名小脚女人都希望自己拔得头筹,因此马老爷还没发话,她们都迫不及待地脱掉弓鞋,像剥笋皮似的脱掉膝裤,露出十双媚态十足的三寸金莲。每一双脚都光滑柔润,像是在鸡蛋清里刚刚浸泡过的。
马老爷是学过相脚法的,对于女人的脚他很有自己的一番见解。马老爷说,四寸银莲和五寸铜莲适合穿高底鞋,这样看起来与三寸金莲就没有什么区别了;马老爷说,女人若是嘴大,不宜笑得太厉害,女人若是脚大,不宜穿平底鞋;马老爷说,女人若是脚生得黑,脸蛋肯定生得更黑;马老爷说,看女人的脸,要在清晨搽脂抹粉之后,看女人的脚要在午睡初醒之际(因为那时的脚骨会收缩,显得比平时更纤小)。
马老爷见过的三寸金莲不计其数。马家堡几双最漂亮的小脚他都摸过。有少妇的,有妙龄少女的。他一摸便晓得那女人是粗笨还是灵巧,是贞静还是Y荡,是慵懒还是勤力,是处子还是妇人。
马老爷开始一一品脚了。
第一个女人脚如玉笋,鲜嫩雪白,但踝骨和大脚趾略显粗大。这也正是马老爷说的外肉丰盈有余,内骨纤细不足,终究谈不上骨肉匀称。
第二个女人虽然肉丰骨细,但大脚趾向里弯曲,也是美中不足。
第三个女人脚形标致,但用放大镜一看竟是一片粗皮糙肉,而且脚板上还有两点被香火烧伤的瘢痕,仿佛和尚头顶的香疤。据马老爷推测,这个女人可能是农家女,而且缠脚的时间似乎比较晚;从瘢痕来看,在缠脚期间似乎受过父母的逼迫;从皮肉来看,缠脚和养脚的方法似乎不太妥当。这样的脚在马家堡的女人堆里随处可见。马老爷不知道拜足会的人是不是眼睛长到眉毛上去了。
第四个女人的脚细皮嫩肉,柔若无骨,至于脚上散发出来的异味,毕竟是瑕不掩瑜的,更何况,也有人偏偏喜欢女人脚丫子的气味。那种气味据说与女人下体的气味有点类似,男人闻了会情不自禁地亢奋起来。马老爷凑过来把那双小脚摸了又摸,显得很是温文尔雅。女人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反而露出了讨好的笑容。马老爷喜欢的不是那双脚的气味,而是那笋头一样直出的脚尖。马老爷握住了脚尖,小心翼翼地捏着,仿佛美这东西是在一握之间诞生的。马老爷摘下手中的绿玉戒套在她的大脚趾上,退后一步,像木匠那样把眼睛眯成一条线。
第五个女人伸出一双小脚时,就有一股似麝非麝似兰非兰的香气直钻进他的鼻孔。马老爷像吸了鼻烟似的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女人立即为他祈福说:“老爷千岁。”马老爷抽了抽鼻子问她,你脚上扑的是什么香粉?女人说:“我脚上没扑粉,倒是在鞋底铺了一层香片,穿久了香气就透到脚底上了。”马老爷自言自语说,我还以为这是一双香脚。马老爷年轻时听说扬州有个秦寡妇,天生一双香脚,秀色夺目不可方物,以至扬州的才子们都说,死在秦寡妇的脚下是人生的一大美事。有关香脚的传说在南方一带不胫而走,以至远近一些金莲癖都带着渴慕之情赶来,说是不见香脚死不休。但秦寡妇谁也不领情,平时深拒固闭,清高得很。马老爷得知天底下还有这等奇女子,就不远千里去拜访。他乘了三天三夜的官船,坐了三天三夜的马车,骑了一天的马,才来到秦寡妇的府第。马老爷递上名刺,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年岁、籍贯、居寓、仕履,秦寡妇却不理会这些;随后他又送上了一对绿玉镯,送上了十匹丝绸,送上了十双上品绣鞋,说自己只求一亲香脚。秦寡妇果然就应允了。从秦寡妇府中出来,有人问他感觉如何,马老爷这样答道:人们都说登过泰山可以小天下,看过黄山可以不看五岳,我拜识了秦寡妇的香脚后,觉得天下女子的脚都该砍掉了。马老爷把眼前这双脚与秦寡妇的香脚作了一番比较,只是轻轻地喟叹一声就从她身边过去了。
第六个女人的脚长得长短合度,肥瘦得宜,尤其是皮肤,白皙中带红润,像一抹夕照洒在雪地上。通常女人缠了脚之后,血气难以下行,双脚看起来就会有一种病态的苍白。而她的脚不知使用了什么汤药,血气竟是那么充盈。马老爷仍然记得年轻时遇过一个年轻的异乡女子,那双脚美得简直无可挑剔,它有着雪的洁白、玉的晶莹、松子的清香、竹笋的鲜嫩、新月的纤巧、水的灵气,仿佛把造化的妙物都浓缩在一双脚上了。女人喝了一盅酒,酒力下行,脚板就呈现出一团柔和的红晕,更添韵致。那时,马老爷忽发灵感,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红掌清波。马老爷和那个异乡女子过了一夜之后,他对同行者说:一双脚长得太完美,男人反而不忍心玩弄它,这是不是太奇怪了?那人这样告诉他:女人美到十分,就要想办法减掉一分,那才是最可人的。这就像十分聪明的女人,有时笨一点,就会更讨男人的欢心。马老爷觉得那人的话不无道理。所以他极力想从眼前这个女人身上挑出一点可爱的瑕疵来。马老爷一边摸着她的脚,一边问她养脚的诀窍。女人说:“我的脚天生就只有三寸,长到十六岁时,娘说人家闺女都缠脚,你也该做个样子。我用布缠着只是掩人耳目罢了。我没痛过,也没发生过伤筋断骨的事。”马老爷点头叹道:“这等天生小脚真是世所罕见。”马老爷在她脚上吹了一口气,她的脚上就冒出了细密的、只能用放大镜看清的颗粒。马老爷见了又百般怜惜地抚摸了一通。经过反复抚摸,这双脚加速了血液循环,健康的红润使脚背显示出一种软怯娇羞的情态来。这样的脚竟跟少女的脸蛋一样,也泛起了一片潮红,或者说,它像少女的秋波,还能传情达意。马老爷越发觉得赏心悦目,爱不释手。他不知不觉地把手伸向女人的小腿,女人的双腿猛地翘了起来。马老爷打了个激灵,与其说他是被女人的大胆举动所震惊,还不如说是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柔情吓了一跳。不妙的是,女人露出一截小腿时,脚上的粗大毛孔此刻竟在放大镜下暴露无遗;而那些脚毛刚刚刮过的地方竟像男人的下巴那样泛着淡青色。马老爷回过神来,略感失望地对翘着双腿的女人说:“小骚蹄子,又不是荡秋千,干吗把脚翘得老高?”女人听了就没趣地放下脚来。
第七个女人的脚趾头尽管长了鸡眼,但皮肉倒是嫩得似乎可以拧出水来。
第八个女人的脚色相俱佳,只是常年紧裹之后,显得太死板。再说,脚底没有纹理,那就未免有些贫贱相了。
第九个女人的双脚竟是不对称的:一大一小,一长一短,一厚一薄。好像是拿两个不同女人的脚放在了一起。
第十个女人居然没有把脚丫子上的污垢洗涤干净。马老爷稍稍一搓,就搓下几粒污垢来。女人却这样为自己辩解:她家男人喜欢搓的不是别的地方,就是脚丫子上的污垢。
接连品完十双小脚,马老爷感觉比房中术中说的一男御十女还要过瘾。这种品脚的过程是优雅、刺激而又无伤风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