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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奇怪的便秘症

  翌日清晨,金德福戏班悄无声息地撤走了。马老爷晨起如厕时,有人跑过来向他报告这个消息。“真是奇了,他们活像夜露似的,太阳刚一出来就不见踪影了。”那人说话时露出满脸的无奈。看样子他是替马老爷办事的,金德福不辞而别,他自然难脱干系,但他没敢提起马老爷昨晚羞辱女艺人一事。他只是一径地摇头叹息:“没戏了,没戏了。”马老爷觉得,一大早听人说“没戏了”似乎有些不太吉利,他皱起眉头,带着厌恶的口吻说:“出去,出去。”其实,他这话有一半是对自己体内那些难以排出的东西说的。他在那张挖空的杌凳上已整整坐了三炷香的时辰,但里面的东西仍然顽固得像一块石头。马老爷挤得满脸通红,鼻尖冒出了细密的汗珠,齿缝里发出了烦躁不安的咝咝声。马老爷意识到,自己患的正是便秘症。他细细想了想,发觉自己昨天触犯了两大禁忌:朝东方打三个喷嚏、摸女人的大脚。

  当长工李金宝接连几天发现老爷的粪桶空无一物时,他预感到马老爷的身体不妙了。那天大清早,他照例来马家后院挑粪,看见马老爷正蹲在茅厕上训斥垂手而立的仆人,仆人伸出一根手指头露出苦瓜脸说:“老爷,这太脏了,我不干。”马老爷拍着马桶板骂他混账。李金宝好奇地探进头来,问他身体是否不适,马老爷只是用粗重的鼻音示意他出去。

  整整一天,马老爷的脸色跟天气一样,都是阴晦无光的。到了午后,天色一下子就暗了下来,云层像土坷垃似的堆叠起来,在空中筑成了一道高大的堤坝。但里面的积水看样子是拦也拦不住了,外围已有了隐隐的松动,似乎被风轻轻一捅就能捅破。一阵雨前风过后,紧跟着就是哗啦一下,空中的堤坝坍塌了,一场大雨从天而降。雨水把地上发出的喧嚣的声音都湮没了,天地之间顿时填满了雨的声音。马老爷没有朝窗外看,但他能根据水坨子落地的声音感觉到这场雨有多大。马老爷没有兴致看雨,雨在窗外忙碌地跑动,似乎也没兴致看马老爷。马老爷是喜欢阳光的,因为它偶尔会像老朋友似的进来探望一下。雨和阳光一样,都来自天上,但雨脚总是笔直地落地,没有向人问安的意思,不然就是被风怂恿着飘荡进来,是一副存心要来叨扰的样子,而且总给人一种口水四溅的坏印象。在这个节气上忽然下一场大雨,对外面那些庄稼汉来说,就好比冬至的一场大雪。他们可以袖着手,蹲在檐头下,看雨,什么阳春活都可以放下来。一些刚从水田里上来的人像泥鳅似的在路上游走着,他们跟妇人们的嬉笑声像狗尾巴似的扫来扫去。马老爷不喜欢这些人,他们总是把偶尔生点小病或下一场大雨看成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因为那时候他们就可以有理由偷懒了。马老爷坐在马桶上,低声诅咒着外面的鬼天气。

  马老爷让管家请来了村里一名会点小丹方的郎中。山这边的郎中总是不受人尊敬。他一开口说什么吃五谷虫以助消化,马老爷就皱起眉头哼了一声。山这边的郎中走后,马老爷就对管家说:“我认识此人,他爹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庸医,自知医术平平,连在本地行医都不敢,早些年就跟骗子一样,跑到外面到处游医,还时常换地方、改名字,这号郎中,即便给你开一剂甘草,你也要掂量掂量。”管家见是这样,又请来了一位山那边的郎中。山那边的土地和空气也是姓马的,因此说到底,山那边的郎中终究还是马家堡的郎中。但隔着一座山似乎就有些不同了。说起病因,山那边的郎中分析说,这是吃中药过多所致,而且他断定这些中药中含有多量炮制的大黄,大黄一旦停用,就有可能带来便秘。马老爷问他应该如何治疗。山那边的郎中慢条斯理地说:“既然不能排粪,只好本末倒置,让你服用催吐剂。”马老爷听了大为光火,他说:“岂有此理,难道你要把我的嘴当做那玩意儿?”在管家的好言相劝下,马老爷的耳根才软下来,他最后表示可以暂且试一试。服用催吐剂时,马老爷想起了宋举人说的“本末倒置法”,想起了女先生的那双大脚,忽然感到胃里一阵恶心。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撕肝裂肺地呕吐起来,直到最后看到了一堆绿色的汁液。马老爷觉得山那边的郎中让他丢尽了脸面,他发誓:假若下次再碰到这个该死的郎中,他会卡住他的喉咙让他也尝尝催吐剂的滋味。

  催吐剂说到底是治标不治本的,马老爷的便秘症整整持续了六天。这期间,他吃过黑丑疏泻膏、理气通肠丸、神曲消导丸、健脾平胃丸、皇家润肠丸等等,都没有丝毫作用。马老爷“蹲不下去”的消息很快就在马家堡传开来。有人送给他金肛门,希望他早日大便畅通;有人向他献诗,祝福他肝木葱茏、心火调和、脾土丰腴、肺金闪闪发光、肾水源源不断;为了马老爷的病,中医们翻遍了古今所有有关疑难杂症的医书,结果是各有各的说法,谁也不服谁。马老爷见了恨恨地说:“铁匠要是太多了也不是一件好事,他们难保不会把一块好铁打烂掉。先前有个人,头发长得好好的,却愣是掉光了,你可晓得这是什么原因?”管家摇了摇头。马老爷便接着说:“此人除了有一个跟他一样老的大老婆,还有一个比他年轻半个甲子的小老婆。小老婆为了让他看上去像自己一样年轻,就拔掉了他头上的白发;而大老婆为了让自己在他面前不显老,又拔掉了他的黑发。那人于是就变成秃头了。”管家明白这话里面的意思,随即就把那些上门的郎中婉言谢绝了。为了马老爷的病,一些地方缙绅向附近各地分发帖子以重金延请最优秀的西医,结果每个自以为是最优秀的西医都提来一只药箱,还没会诊就先把中医贬损了一番。马老爷生平最瞧不起西医,他们不会看舌苔、不会把脉,不会写脉案,这算什么名堂?因此,当他们在马老爷的厅堂里七嘴八舌时,马老爷就像赶麻雀那样轰走了他们。自从马老爷得了便秘症,马家堡人就对这种病症另眼看待了。有些疾病,像痈疽、癞疮、黄胖等等,似乎理应落在穷人身上,而有些疾病,像牙痛、腰痛、肾虚等,似乎只有出现在富人身上才算得体;穷人若是生了富人的病就会被人说成是附庸风雅,富人若是生了穷人的病,则会被说成是未能免俗;但无论是什么疾病,落在穷人身上都是讨人嫌的,落在富人身上却是可敬的。像便秘这种病,早些年是无人说好的,自从马老爷生了之后,就被人定为“富人的病”。

  马老爷后来怀疑自己是否中了邪,于是又请来了山那边的白云山人。白云山人在言谈之间有一种故弄玄虚的味道。他问马老爷:“你说说看,现在站在你眼前的有几个人?”

  马老爷左右扫视一遍说:“当然只有一个。”

  白云山人拂髯笑道:“你眼中所见的人只有一个,而我眼中所见的人却有三个。”

  马老爷环顾四周后惊讶地说:“这里明明只有你我二人,怎么可能还有别的人?”

  白云山人说:“我所说的三人,是指过去的你、现在的你和未来的你。”白云山人接着就向马老爷大谈自己的道行:他从女人的一滴月水中能照见跟她睡过觉的男人;从婴儿的一滴脐带血中能照见他两百年前的祖先;从男人的一滴精液中能照见他的后世子孙。

  马老爷朝地上吐了一口痰,问他从中看到了什么。白云山人弹掉直缀长袍上的一粒灰尘,坐下来,端详了一番说,他已经照见了马老爷身上的疾病。他认为这种病用中西医二法都是不能医治的。

  “那我该怎么办?!”马老爷从床上惊跳起来问。

  白云山人不慌不忙地说:“确切地说,你没有生病,而是中了蛊。”白云山人问他最近有没有得罪过异人或是沾染过什么异物。马老爷被他这么一点,就越发相信,自己的病症与那个女艺人有关,于是就把赛脚会那天如何戏弄女艺人的事如实说给白云山人听。

  白云山人沉吟了片刻说:“那个戏子是会放蛊的,她把脚上的秽气传给你之后,你没有净手就吃饭,故而就得了此病。”

  “岂有此理,”马老爷勃然大怒说,“我这就派人去抓那个刁妇,就是钻天挖地也要把她找出来。”

  白云山人摇摇头说:“没用的,没用的,据我所知这女人不是金德福戏班里的人,而是外路人,上一回有人对她非礼,她也在那人身上放了毒蛊,现在那人吃什么吐什么。我去金德福戏班找过她,戏子们说此人十分怪异,嘴里喷出一股火焰,人就消失了,这些日再也没见着她。我给她们每人的门口净了地,贴了一道符,她们这才放下心来。”

  白云山人也照例在马府门口的路上撒了一把灶灰,然后拿着扫帚一路扫过去,据说,这样就能扫除放蛊者带来的一部分秽气。白云山人还主张马老爷在自己的睡房中另辟一间茅厕专门用来收集秽气;此外还要在厕中设置一条排粪管道,用来疏散秽气。马老爷立即吩咐下人着手照办。这一做法后来尽管没有灵验,但它却带来了建筑学上的一次革新,马家堡的富人打那以后,像模仿马老爷的外八字行走姿势那样,也开始模仿马老爷在自家的睡房中另辟一间茅厕。这就是马家堡人在国民中最早使用卫生间的一个例证。

  那段日子,马老爷通常是坐在马桶上接见来访的客人。其中有一班客人是从山那边来的。山那边的人与马氏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的祖辈原本都是一些外来流民,是马老爷的祖辈给他们印信执照让他们去山那边开垦荒地,他们当中有些人拜马氏族人作干儿子,改姓为马,以后马氏家族举行春秋二祭,他们都不会漏掉参加,每次祭祀完毕,马老爷都要给他们一些牲畜盐蔬作回礼。山那边的人也把马老爷当成了自家人,凡是遇到什么重大的事都会过来找他。这回是来报告汛情的。他们还预先送来了“仁粟”的匾额,明摆着是要马老爷出些钱粮。

  马老爷本来是不想接见他们的,但他们硬是磨着不走。去年冬天,马家堡接连三个月不下一滴雨,也是他们带着几个老族人来找他,好像马老爷除了管地上的事,还要管天上的事。现在雨水太多了,他们又来找他说事,说山那边发了洪水,冲毁了多长的河堤,淹没了多少亩良田。马老爷隔着布帘听见那个带头的老汉说,山那边的水田差不多已变成了盐碱地,今春是没法子种稻子了,不少人家的谷物也被大水冲走了,现在都在等米下锅。

  马老爷皱着眉头说:“现在都是民国了,你们难道以为我还是吃皇粮的?”

  边上的老人说:“宣统爷已经不是紫禁城的宣统爷了,但马老爷毕竟还是马家堡的马老爷呀。换句话说,马家堡也是马老爷的马家堡。老爷常说一草一木总关情,现在闹出了人命关天的事,你总不能撂手不管吧。”

  马老爷说:“你们的难处我哪里不晓得?早些年我还替你们上请裁减征收钱粮浮费,这功德事都是刻在碑上、写在村志上的。这些年来,你们也太不争气了,越穷越懒,每逢水旱两灾还有脸向我要钱要粮。”这些人原本是来要求马老爷周济钱粮的,现在却被他当做败家子教训了一通,他们都低下了头,默不作声。屋子里是一片胶着的沉默。

  马老爷说了些过火的话后,怕他们那张老脸磨不开,因此,语气又转向了温和:“你们那边闹水灾,我何尝不是忧心如焚呢,可是我现在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样吧,我给你们出一个点子,你们方才好像是说盐场被海水冲毁了,涌进水田里,下个月不能下种,现在我建议你们干脆就让灾民引水种盐,到了大暑或立秋,我可以拿谷物给你们换颗盐。咸田嘛,再不济还可以种苎麻或甘蔗什么的。以后有了收成,也可以拿这些跟我交换粮食。”

  带头的老汉说:“到了那个时候只怕那些灾民早已饿死了。”

  马老爷坐在马桶上放了个响屁说:“常言说得好,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给你们出了这么一个好点子等于是把铜钿子儿放进你们的口袋里,你们应该感谢我才对。”众人摇了摇头,老大不情愿地走了。

  马老爷知道这事还没完,以后山那边还会派一些德高望重的族人来叨扰,因此也就索性闭门谢客,一应杂事都交给管家来处理。管家做事忠厚,他是信得过的。每天办完事,管家就带着记账或记事的粉牌过来一一汇报。管家对马老爷说,他看见老爷半个多月没出恭,自己居然也急得好几天拉不出屎来。马老爷听了又好气又好笑,这好比说有人看到别人在大热天里大汗淋漓,自己身上也莫名地燥热起来,看到别人的伤口流血,自己身上也隐隐作痛起来。马老爷拿不准管家说的是真有其事,还是故意讨他欢心。他看着管家那副痛苦的表情,便觉得自己的痛苦似乎也减轻了一分半毫。

  “外面雨都停了么?”马老爷半闭着眼睛问。

  “托老爷的福,雨已经停了。”管家回答。

  “你看明早太阳会不会出来?”

  管家患有关节炎,他能准确地预测天气的变化。

  “天边还没刮起驱云风,看样子明早是不会出太阳了。”

  这时节,马老爷的便秘症已整整持续了半个月,他有时躺在床上嗳气放屁;有时爬起来,一边顿足,一边骂娘。但壅滞的肠胃没有一点松动的意思。这一天晚上,他梦见自己在一个陌生的酒楼用餐,吃饱喝足后,店家向他要钱,他一摸口袋,发觉自己出门时竟忘了带钱,于是只好让店家派一个伙计跟随他去家中取钱。来到家中,他想打开钱库的门,却又发现钥匙已不翼而飞;他急得抄起一把大锤子向铁门砸去,接连砸了几十下,门却固若金汤。醒来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手上竟磨出了小水泡。他把这个梦告诉一个圆梦的人。圆梦的人说,这是因为肚子里的粪便无法排出,因此在梦中他就成了一个只管吃喝却没钱付账的人,一个日进斗金夜进斗银却无法从钱库中把钱取出的人。马老爷曾听人说过这样一桩怪事:山那边的采石场有个石匠,也患了便秘症,那阵子他常常像母鸡孵蛋似的蹲在茅坑里头,到了第十三天,他竟一口气拉出了十八颗滚圆的小卵石。那时马老爷曾开玩笑说如果那人拉的是金蛋该有多好啊。但现在,他不指望自己能拉出金蛋来,只要能把肚子腾空,即便拉出煤渣来他也会高兴的。

  “出来了么?”

  “回老爷,还没有呢。”

  在马老爷患便秘症的第十八天太阳仍然没有出来。

  到了第十九天,马老爷忽然有了便意,他在房中那个茅厕蹲了一时半会儿,有些不习惯,又跑到外面那个大茅厕蹲下,却仍旧挤不出半点干橛屎来。那时,他无限伤感地发现,他的肚脐眼里竟长出了一根白毛。他忽然记起,自己已是五十有二了。此前,衰老只是在他头上偶尔显露一点迹象,但后来它慢慢向下扩展了,先是双鬓,眉毛。然后是胡子、胸毛。每次发现白发他就会让姨太太们帮忙拔掉,仿佛那样就可以阻止衰老再次侵占他的身体。但衰老和疾病同样是无可阻挡的。唯一的区别是:疾病可能会向好的方面发展,而衰老只会向坏的方面发展。衰老最终将变成一种不治之症。马老爷想到这些,就蹲在茅厕里抱头痛哭起来。他的哭声被长工李金宝听见了。

  李金宝掀开门帘问道:“老爷,你难道会为这么一点不遂心的事伤心?”

  马老爷抬起眼说:“你不是我,又哪里晓得我是为何伤心?”

  “我说老爷,我没有见过你吃的山珍海味,但常常能看见你炊的松糕,我看见那些肥大的松糕就知道你的胃口有多好,可是你现在屙不出来了,我比谁都焦急。你要是再炊不出松糕来,我以后还能到哪儿去混口饭吃?再说,那些田地没了你的松糕,肥力就差啦,秧苗的长势也就差啦。”

  “你倒是很会说讨人欢喜的话,”马老爷苦笑了一声说,“李金宝,你说说看,在你生过的疾病当中,哪一种病最叫你头痛?”

  “我这一辈子,什么都不好,就是身体好。我每天吃的都是老爷你看了就会皱几下眉头的东西,可是我一直以来无病无灾,活得自在。我这辈子从来没找过郎中,老实说,我也最瞧不起郎中。有些郎中能从没病的富人身上看出病来,因为他们晓得有钱人不花点钱他就不放心;但从我这种人身上,他们是不会看出什么病来的,因为他们晓得,我即便有病,也拿不出多少钱来治病。”

  马老爷毕竟是马老爷,他是有脾气的。他生病的时候,别人不能在他面前显出神采奕奕的样子;正如他身体健康的时候别人不能在他面前显得委靡不振。李金宝活得太健康了,他看着就无端端生出了嫉恨:“你难道没生过几种常见的疾病?比方说,斋戒不洁,P股上长疮什么的;又比方说,像我这样几天时间屙不出一根屎橛子来?”

  “如果我可以为老爷分担一点病痛,我是求之不得的,可是像我这等身份的人哪里还有福气生这种跟老爷同样的病来?”

  “福气个屁,”马老爷敲着马桶板说,“如果你满肚子都被饭菜填满了,又屙不出一星半点,你还敢说这是福气?!”

  “老爷这么说,我就恨不得也得了便秘症,这样肚子里每天都是满登登的,以后就不用吃饭了,也不必为吃饭的事操心了。”

  马老爷被他这么一说就有些哭笑不得了,他朝李金宝挥了挥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哪里又晓得,肚大吃不得饭,命长才吃得饭啊。”

  等李金宝挑着空粪桶走后,马老爷又对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说:“我有万贯家财却换不来一根屎橛子。李金宝啊李金宝,我真希望像你一样,做一个快乐而知足的穷人。”

  马老爷坐在马桶上总能思索许多问题。这一回,马老爷蹙着眉头思索的,是一些十分高深的问题。譬如人类的起源和终结,譬如生和死。这些问题从前也曾在脑子里过过,但很快就被一些利益问题挤到一边去了,它落入口腔,被舌头卡了一下;落入肚子,在肠道里回旋了一下,然后就随着尿屎轻而易举地排掉了。这些被他忽略,或者是有意忽略的问题现在又浮上来了。

  一个人从出生时紧握双拳到死后摊开双手,他的一生能抓住多少东西啊,又能带走多少东西啊;生啊,死啊,名利啊,统统都是虚妄的。我的名字也是虚妄的。在我的名字之前是马愚、马冯、马骉、马逩,这些祖先的名字前面还带有一长串头衔:抚远大将军、将士郎、布政使、刑部主事、礼部架阁、户部侍郎、风朔兵马判官……这些也都是虚妄的啊。从这个世界诞生的第一个人到最后一个人,也都是虚妄的。

  起初,没有人称男人为男人,有了女人之后,才会有男人和女人的说法;起初,男人和女人都没有名字,人多了之后,他们就不得不提议给各自起个名字,于是他们就开始命名了;起初,有名字的都没有姓,有了贵贱之后,贵族就给自己娶了一个象征家徽的姓;起初,有名有姓的人并不多。他们统治着一块巴掌大的地方,或者是一大片疆土,但这些人最后还是要埋进荒草堆里,变成没名没姓的,跟石头没有区分。

  马老爷这一次在马桶上坐了整整七炷香的时辰。他咳嗽了两声,仆人就进来了。

  马老爷拍了拍脑袋,忽然问仆人:“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自打我进府之后,我就一直听人唤你‘老爷’,却不晓得你叫什么名字。”

  “你不晓得我的名字这也不足为怪,奇怪的是,我现在居然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

  “老爷,你莫不是跟我开玩笑吧,一个人怎么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这么多年来,你们都一直叫我马老爷,叫得我连自己的名字也懒得记了。”

  “你不记得了也不打紧啊,反正马家堡的人都晓得你就是马老爷,马老爷就是你。”

  “可是,‘马老爷’这个称呼迟早有一天也会跟着我埋进黄土里面。到那个时候,就没有人知道我是马老爷,马老爷是我了。”

  “老爷今天好像有点不舒服。”仆人给马老爷系上裤带之后,就扶着他出门,他轻轻地推开了。他独自一人踱着方步来到房中。这一段短短的路程他却走得异常吃力。他的手碰到了一张高背椅子,身体一下子就向椅子那边倾斜过去,双手作为全身的支撑点,紧紧地抠住了乌木扶手,好像这张椅子随时会被一股洪流卷走。他定了定神,又直起身子,扶着墙壁一步步向床边挪去,那样子就像是摸着石头过河。床对他来说就是一条可靠的岸,他气喘吁吁地躺了下来。他似乎连睁大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时,还以为是屋内的光线越来越晦暗了,他恍惚看到黑暗像荒草一样从地底或天花板上生长出来,把他包围、覆盖、掩埋。黑暗刺进他的喉咙,变成了一种窒息感。对黑暗充满恐惧的马老爷忽然敲响了床板,对着门外发出了嘶哑的叫喊:点灯!点灯!

  仆人点灯之后,马老爷已沉沉睡去了,迷迷糊糊中,他发出了一声梦呓:“唔,我到底叫什么名字?”

  就是在那天深夜,马老爷醒来时听到肚子里发出奇异的声音。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的肠子在蠕动,这种声音使他感到自己的肚子并没有完全给食物堵死。然而当他张口嗳气时,他闻到了一股从肚子里散发出来的腐烂气息。他意识到,肚子里的食物正在腐烂,食物腐烂的声音是连绵不断的,像春蚕吞噬桑叶。他觉得不但是食物在腐烂,而且连郁积多年的心事、所有的污言秽语、过去的时间以及随时间而逝的狂欢全部都烂在肚子里了。这种声音在黑暗里蔓延、扩散,吵醒了所有沉浸在睡梦中的马家人,他们捂住耳朵、心烦意乱。马老爷害怕声音太响,因此紧紧闭住嘴巴、屏住呼吸,因为他认为这些声音是从身体的每一个孔穴中泄露出来的。但这根本无济于事。

  不久之后,马家人都循声过来,他们看到马老爷被肚子里腐烂的食物折磨得疲惫不堪,声音正从肚子里像水泡一样持续不断地冒出。马老爷感到了死之将至的悲哀,他向家人历数了自己生平犯下的各种罪行:比如侵吞别人的山林、抢占别人的田地、克扣下人的工钱、玷污少女的贞洁,此外他还给无辜者栽过赃,给牛羊下过毒,在农民歉收那年暗中烧毁了自己多余的粮食……他希望家人在他死后能给他烧些纸钱,以免在地狱中受刑罚之苦。恍惚中,他听到身体腐烂的声音,继而他觉得整张床、棉被、家具、屋子以及整个马家堡都在一点点腐烂……

  姨太太们都把各自的儿子带过来了,恭恭敬敬地立在马老爷的床前。她们不发话,只是用期待的目光望着马老爷。她们即便不说话,马老爷也觉得耳朵里充斥着唧唧喳喳的吵闹声,多年来,妻妾之间发生的闹剧他算是看透了。他知道自己不能看得太彻底,什么事看彻底了,终究不是一件好事。现在她们不吵不闹,却把那几个还没懂事的孩子推到前面来,明摆着是要马老爷在财产分配上有个明确的交代。她们很有耐心地等着马老爷开口,好像那些话没有吐出来,他就不会轻易地死掉。马老爷看着那一茬像草一样高低错落的儿子们。他的目光是浑浊的,就连那一束映照在眼球上的火苗也没有放出亮光来。

  “大憨呢?大憨怎么没有过来?”马老爷环顾四周问道。

  二姨太汪着一泡泪水说:“老爷啊,大少爷自从前番来信之后,到现在还没有音讯呢。”

  “你休再提那封信。我先前就说过了,憨儿秉性安分,断断不会写出那等放肆的话来。”

  四姨太瞥了一眼二姨太,插话说:“老爷,这事我也听外边的人说起了,可就是不晓得里面说了什么混账话。”

  马老爷拍了一下床板,带着愠怒说:“叫你休提,你还多嘴。妇人家上面的嘴莫不是跟下面的东西一样,封也封不住。”

  四姨太挨了骂赶紧缩了回去。站在一旁的二姨太听了,想起一段伤心事,眼珠子一转,那一坨汪在眼眶里的泪珠便搅散了。

  “我有这么多儿子围在身边,按说该知足了,可我此刻最想看到的,还是那个不在身边的孩儿。”说这话时,马老爷望着侍立床前的姨太太们,长长地叹了口气。站在门口的管家听到之后就进来了。管家和马老爷相处日久,也就产生了心灵感应。马老爷一抬腿,他便晓得他要做什么;马老爷一掀嘴唇,他便晓得他要说什么。有一回,马老爷在外出途中突然感到内急,他正为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蹲屎橛子犯愁时,管家却早已替他找好了一个隐蔽干净的去处;大解之后马老爷发觉自己忘了带上草纸,但管家在他伸手之前已递上了一沓草纸。管家好像天生就是做管家的料。马老爷说过,管家若是女人他是一定会娶她的。马老爷掐指算过,管家待在他身边的日子比七个姨太太还要多。这么一算,他就很有一些感慨了。虽说外事不能让妇人过问,内事不能让下人过问,但马老爷遇到这样的家事,还是要让管家参谋参谋。管家是个清清水水的人,没有妻室,没有子嗣,没有家累,他说过,这辈子只愿做马老爷门下的走狗,而且要做一条最忠诚的走狗。马老爷吩咐他什么,他就去做什么。现在马老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叹得很重,似乎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吩咐他去做。他来到马老爷床前,把耳朵凑过去。马老爷想说什么,忽然又忍住了。话到嘴边,又被舌头钩了回去。那句忍住的话变成一个臭屁,在屋子里弥漫开来。家人都捂住了鼻子退后几步,唯独管家垂着双手,若无其事地站在马老爷的床边。

  出了些浊气,马老爷已略微清醒了一些,把目光转向管家。“我这病也真是蹊跷,明医暗卜,都不管用了,怕是我的命禄已到尽头了。”马老爷把堵在喉咙间的一口气吐顺了之后又接着对管家说,“我活到这个岁数,才晓得人原来是很虚空的。就说历代的皇帝吧,他们拥有天下百城,但他们平日里歇卧的地方也就那么一小块;臣民们称他们为万岁,但他们连一百岁都活不了。人在世上的时辰只是那么一小截,前面那一截和后面那一截是很长很长的,两头我们都搭不上;我们在有生之年所见的天日也不过是短短几十年,死后所得的黑暗却是千百万年啊。那时我们的子孙也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你说,我的儿子们要是为我的财产发生争夺,这又有什么意义啊?”说完这些话后,这个素以剽悍著称的男人忽然变得像柔弱无助的妇人那样,伏在床上毫不难为情地恸哭起来。

  第二天,村上那些欠债的人都纷纷来到马府,要赶在马老爷弥留之日把债务还清。这是马家堡的规矩,一个人临死前,要还清债款,而别人也要把欠他的钱如数还清。这就叫一了百了。那时,马老爷躺在床上,听到了门外喧嚷的声音,就问管家,是谁在门外嚷嚷?管家就据实相告,马老爷听了,用拳头捶着床板说:“谁说我要死了?是你们告诉他们说我要死了?我还没活够呢,他们怎么就恨不得我早死?你出去告诉他们,把钱塞回到他娘的屄眼里去。”管家连忙解释说:“他们都是来找我交佃租的,没别的意思。”马老爷的火气降了些许,他摆摆手说:“算啦,算啦,这些陈年旧账都不必去算啦,任你学会了孙子算、鬼谷算、隔墙算,算来算去还不是算自己?人有九算天有十除,最后还不是两手空空?”管家听完马老爷的话,就出去把那些还债的人赶走了。

  过不了多久,又来了一群哭哭啼啼的人。马老爷不耐烦地问:“是谁在外面哭呀?”

  下人回答:“都是一些像李金宝那样平时靠老爷养活的人。他们说老爷不能就这样抛下他们不管,他们还要靠老爷养活家人呢。”

  马老爷听了轻轻地点了点头说:“是啊,我怎么可以死?我死了你们之中就有一大帮人找不着活干了,就要饿肚子了。我的一个马桶养活了李金宝全家人,我的一席饭菜不知养活了多少人。这么说吧,我的每一件日常所用之物都能养活一部分人,我怎么就这样轻易死掉?我已经不能为自己而活了,我必须为马家堡三万八千人而活。李金宝死了,马家堡人的生活照样在正常运行,但我死了,马家堡就乱了,你们的日子以后就难过了。”

  管家说:“老爷说的没错,老爷您是上面的谷子,他们是下面的稻秆,谷子自然是比稻秆贵重。这好比脑袋跟腿脚的关系,脑袋比腿脚重要,所以脑袋就安在身体上面,没有腿脚人还可以活命,没有脑袋,不但腿脚不能动,连人也没法子活命了。”

  “是啊,没有人可以代替我,我的七个姨太太、我的儿子们、我的族人以及那些被我扶持起来的人,他们之中没有一个可以接替我的位置。我是决计不能死的。我若死了,一切纷乱将因我而起。兄弟必阋于墙,外族人必来侵扰,那些不安分的刁民必会起来闹事。没有人可以让我安心地死去,我死不瞑目哪。我怎么可以在这个当儿就死去?我要赶在族人团结、民心安定之日死去,我要死得坦然,心无牵挂。”

  马老爷说完之后,就吩咐下人把洋油灯拨亮一些。

  灯光渐渐变得高大了,黑暗缩成了一团,藏在更远一些的地方。在黑暗与亮光之间是一些不规则的阴影。火苗在他眼中热烈地跃动。这是黑暗中升起的一轮小小的太阳。

  “把灯拨得再亮一些,大憨很快就要回来了……”马老爷在睡梦中这样说道。

  §§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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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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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张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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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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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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