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老爷发现,儿子自从病愈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前他的饭量大得惊人,现在却少得可怜,而且不沾油腻,只吃蔬食;他的身体虽然没有以前那样臃肿,行动却变得更迟缓了;说话也变得异常迟缓,通常是,马老爷清晨问他的话,要赶在吃午饭的时辰才能回答出来。儿子原本是爱笑的,现在却是一脸苦相,一天到晚,从未在家人面前露出过笑容。马老爷说:“孩子,你笑一下给阿爹瞧瞧。”马大憨抿着嘴,就是不笑。马大憨不笑,马老爷也就笑不出来了。
在马老爷看来,儿子是彻底变傻了。
一天,马老爷问管家:“你说说看,我们马家堡谁最聪明?”管家说:“当然是老爷您了。”马老爷又问:“除了我还有谁最聪明?”管家想了想,报出了马异人的名字。马老爷点点头,微笑着对管家说:“照我看,你也是个聪明人,我听说那些卖布鞋的和卖雨伞的都会让你预占三日之内的阴阳风雨。”管家说:“我这点小聪明不算什么,人家马异人的本领大着呢,他能用十二条鲤鱼测量出一年十二个月的雨水量。这不,他还通晓阴阳、五行、天文、地理、历算、星算、岐黄、方舆等学问,称他异人一点也不为过。”马老爷说:“马异人的本领我自然是晓得的,你再说说看,聪明的人跟愚钝的人在一起,会让聪明的人变得愚钝,还是让愚钝的人变得聪明?”管家回答:“自然是愚钝的人变得越来越聪明。”马老爷挥挥手说:“好吧,你现在立即给我去请马异人。”
管家备了厚礼卑辞请来了马异人。马老爷对他说:“我的儿子越来越叫我难以琢磨了,他继承了我的身体,却没有继承我的才智。所以我想请你做他的导师带他出去游历一番。”
马异人说:“我很愿意。”
马老爷说:“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怎样点化他,我希望我儿子回来之后跟从前有点不一样。”
马异人说:“大少爷虽然生性愚钝,却生在富贵人家,这是天赐的福气;他若是变得太聪明,上天也许会心生嫉妒,反而对他有所不利。”
马老爷说:“你这话好像很有道理,又好像很没有道理。”
“那么我就讲个故事说给你听,”马异人说,“从前我们马家堡有个破落户,本来就衣食不周,可他偏偏又被人冤枉偷东西,活活给打折了腿。从此他再也不能靠打短工维持生计,只能沦落街头,做了乞丐。但他行乞的时候,却是天天有吃有喝,无忧无虑,这是为什么?因为人家见他好端端一个人弄成这副颓废模样,都心生怜悯,丢给他铜钱或剩菜残羹。不久之后,有个好心的郎中给他治好了那条瘸腿,但乞丐后来非但没有感谢郎中,反而还埋怨他,这又是为什么?因为人们见他双腿已被治好,就不再把东西施舍给他了。”
“按照你的说法,傻人也有傻福,他就不需要变得聪明喽?”马老爷说,“聪明人其实也有聪明人的福气,只是因为他天性聪明,人们就觉得这是他应得的。先前有个好心人告诉我,福气是有一定量数的,不能太满了。于是我就听他的话,让全府上下厉行节俭;可是,那些替我们裁衣裳的人、送猪肉的人、甚至掏粪的人都纷纷表示不满,他们说,这样一来,他们的生意就清淡了,日子也难过了。所以说,聪明人的福气也都是上天赐给他们的,想挡也挡不住。我儿子的聪明劲若是增加了几分,福气未必就会因此而减损几分。你说是不是这样?”
马异人知道,马老爷与人辩论,是一定要占上风的,所以他也就不做声了。
马老爷说:“智也罢,愚也罢,各人都有各人的造化。就让我的儿子随遇而安吧。”
马大憨就这样跟随马异人上路了。马异人想撬开他的嘴让他说话,竟比撬开小孩子的嘴让他吃药还难。可是,自从一个小女孩送给他一朵野花后,他竟像突然开了窍似的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一路上,他向马异人问了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
“师父,天地万物是由什么构成的?”
“天地万物是由金木水火土构成的。”
“那么人是由什么构成的?”
“人是由阴阳化生的?”
“那么什么是阴阳?”
马异人指着路上的一个男人说,这是阳,又指着路上的一个女人说,那是阴。马异人指着山的南坡说,这是阳,又指着山的北坡说,那是阴。马异人接着又告诉他,太阳是阳,月亮是阴;山陵是阳,山谷是阴;明是阳,暗是阴;白昼是阳,夜晚是阴;上升的火是阳,下流的水是阴。马异人又摊开自己的手说,手背是阳,手心是阴;五根手指是阳,十根手指又是阴。马异人又指着炼丹所用的硫黄和水银说,硫黄是阳,水银是阴。马大憨发了一阵子呆后说,我明白了,锯子是阳,木头是阴;纽扣是阳,扣眼是阴;立是阳,伏是阴;醒是阳;睡是阴;呼气是阳,吸气是阴;出恭是阳,进食是阴。
到了晚上,马大憨仍然缠着马异人问阴阳之事。
“师父,黑是阴,白是阳,是这样?”
“是这样。”
“你说世间万物都可以分为阴阳。那么黑与白之间的灰色是阴还是阳?”
马异人觉得,傻子问的话有时也会让聪明人头痛。他沉思片刻后就这样回答:“灰色既不是阴,也不是阳,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问题,说起来太深奥,你是不会明白的。”
马大憨又接着问:“师父,男人是阳,女人是阴,是这样?”
“是这样。”
“你说世间万物可以分为阴阳,那么村子里的人有时为什么会称你是阴阳先生?难道你既是阴也是阳,或者说,既不是阴,又不是阳?”
“蠢驴!”马异人敲了一下马大憨的脑袋说,“阴阳先生岂是阴阳人?”
那时,马异人觉得,聪明人是不能向笨蛋说一些太聪明的话的,那样只会让愚者更愚。
师徒二人向西走了三天三夜,来到一座地处山陬海隅的城市。这里有三条河流穿城而过,汇流入海。自从河运衰落之后,海禁就被官府取消了。海上贸易使这座城市再度变得繁盛,载重量可达三四百石的船舶带着瓷器、茶叶、丝绸等物品驶往海外,然后又带回了白银和一些新奇的洋玩意。所有的商船都是从东南方向驶来的,这并不是说西南方向并未开辟航道,而是因为那里的海域十分危险,迫使来往的船只不得不绕道而行,否则不是被风浪吹打樯倾楫摧,就是触礁沉没。至今没有一艘商船抵达过那片海域中的海岛。在这座城市待腻的人都会在茶余饭后宣称: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到海那边的岛屿上过一种神仙般的日子。有些人曾把这个梦想付诸实施,却由于风急浪高而不得不退缩回来;也有一些出于好奇,或是为了显示胆识的年轻人,不听奉劝,贸然前行,结果都像人们所预料的那样,在惊涛骇浪中纷纷落水,有的葬身鱼腹,有的变成肥胖的浮尸被潮水冲回来。偶尔有一两个侥幸逃生,他们回到陆地之后,总是要把海上的冒险故事肆意渲染一番,一些读书人把它编成故事赚了一笔不菲的润格。总之,那座海岛经过人们的想象、猜测、臆度,变得越来越神秘、诱人。人们对自己生活的这座城市表示不满时,就会把理想中的生活搬到海那边的岛屿上。他们觉得那里一定是极其美好的。
马异人站在海岸上眺望远方时这样对马大憨说:只有修炼成仙的人才能登上那座岛屿。
他们离开了稠人广众,来到深山密林。在一座古井旁他们停了下来。马异人说:“我要在这里开井置炉,炼制金丹。”马大憨问他炼制金丹有什么用处。马异人说:“我如果炼成金丹就能像仙人那样飞到海那边的仙人岛上。”马大憨听管家说过,仙人大都是骑着那种红嘴白羽的长脚鸟飞来飞去的。因此他就问马异人:“你是骑着仙鹤过去?”马异人面色庄重地点了点头说:“我若得道成仙,就送你一只仙鹤。”马大憨说:“算了吧,我太肥胖,恐怕连两只仙鹤都背不动。”
那天,马异人让马大憨下山去买雄黄和雌黄。到了傍晚,马大憨竟是两手空空而归。马异人问他为什么没买到雄黄和雌黄。马大憨就把自己眼睁睁被人“拿”去钱袋的事说了一遍。
马异人说:“既然遭窃,你就应该早些回来,为何直到傍晚才回来?”
马大憨说:“我一直在大街上寻找那个拿我钱袋的人。”
马异人问:“后来你找不到了是不?”
马大憨说:“后来我在市梢头找到了他,我向他要我的钱,他居然说钱已经花光了,要拿就把他的一身新衣裳拿去。”
马异人又问:“那么你又怎样回答他?”
马大憨说:“我要的是钱,当然不会要他那身新衣裳。”
马异人露出了讥讽的微笑:“你真蠢,他那身新衣裳难道不是用你的钱买的?既然要不到钱,你就应该把它扒下来。”
马大憨搔了搔后脑勺说:“他用我的钱吃了一顿饭,难道我要把他拉出的屎也拿回来?”
马异人一时间竟被他反驳得目瞪口呆,只好苦笑着说:“没想到你这胖大脑袋瓜还藏了一点小智慧,也不枉跟我走一遭。”
马大憨得了夸赞,露出一脸憨笑说:“我爹说过,脑袋瓜里的智慧用了还会长,你不用这东西,它还会长在那儿,烂不掉的。不像钱,多拿出一分,自己的口袋里也就少一分。”
说到钱,马异人忽然想起,马大憨临出门时,二姨太曾塞给他几块黄灿灿的金子。因此他就对马大憨说:“买不到雄黄和雌黄也就算了,你把怀里的几块金子先借我用一下,等我炼成金丹后,也送你一枚。”马大憨听了立即把怀里的几块金子取出,递给马异人。马异人说:“你朝金子唾一口,求求利市。”马大憨就朝金子唾了一口。
“既然我收了你的金子就先教你一点道家的法门,”马异人盘腿坐在丹炉旁说,“我们的祖师爷想了一箩筐的问题,可是最后只悟透一个字,这个字表达起来最简单,却也是最能直指本心。”马大憨问他那是什么字,马异人神秘兮兮地说:“那就是‘一’字。”
马大憨问道:“你常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又是什么意思?”
马异人说:“当你忘记万物时,就知道‘一’是什么意思了。”他竖起一根手指,拖长音调念道:一。马大憨也跟着他拖长音调念道:一。
马异人说:“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一而二,二而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太一出两仪,两仪生阴阳,阴阳变化,一上一下。一滴春雨一滴油。一寸光阴一寸金。一个人一副相。一味药一个性。吃人一升,还人一斗。得人一牛,还人一马。聪明人一言,快马只一鞭……咳,咳,你懂我的意思么?不懂你就给我听着。当你参透了‘一’的玄机,你就无往而不利了。烦恼的时候,‘一’会赐你清净,胆怯的时候,‘一’会赐你力量,缺钱的时候,‘一’会送你金银。”说着他就把马大憨给他的金子放进丹炉。他用加盐黄泥密封丹炉之后,就搬来苇草、木炭、谷糠之类生起火来。他就坐在丹炉旁,又是煽火,又是念咒,在马大憨看来,马异人一点儿也不像个炼丹士,倒像个烟熏火蒸的炉儿匠。
七七四十九天之后,马异人炼就了两枚金丹,他喜颠颠地抹掉脸上的烟灰,却抹不掉满脸的憔悴。他原本想送给马大憨半粒金丹,但后来细细一想,觉得马大憨资质太差,即便成了半仙也难有作为。于是他就把两枚金丹都放进了自己的肚子。他对马大憨说,他已进入化境,现在可以用自己的道行来驱使万物。他对天上的白云说:停住;他对南风说:向西;他对一场大雨说:回去;他对地上的流水说:分开。他对着空气指指点点,如同指挥百万之众的将士。
马大憨说:“师父有这等本事,可不可以把我变瘦?”马异人对着马大憨念了一句咒语,然后对他说:“你现在去照一下镜子,看是不是瘦下去了。”马大憨用马异人的照妖镜一照,发现自己果然瘦了一大圈,下巴的赘肉也不见了。其实马大憨并非一下子变瘦的,而是上一回大病一场后慢慢变瘦的。大凡胖子最怕两件事:上秤子和照镜子。多年来,马大憨一直不敢拿正眼照照镜子,所以他变瘦时,自己也浑然不觉,还以为是马异人在他身上施行了什么法力。
马不知自己脸长,牛不知自己角弯。人也是这样,把别人的面相看得一清二楚,却往往看不到自己面相的变化。马异人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满脸红光其实就是一种可怕的回光返照。当他一头栽倒在炼丹炉旁时,他也仍然没有想到,那两枚金丹已把他的内脏腐蚀了。直到他再也无法支撑着坐起来时,他才感到体内的真气已慢慢耗光了,生命已走到了尽头。但他不想让马大憨知道自己是误食丹药而死,他在临终前仍然表现出镇定自若的神态。他嘱托马大憨说,他已修炼成仙,他的灵魂一旦飞升,肉身就会变成一堆废物,因此在他闭气之后,就应当把它投入火炉,跟金丹一道焚化。
马大憨按照他的嘱托,在他闭气之后把他的肉身投入了炼丹炉,同样用加盐黄泥封上。过了七七四十九个时辰,炉火熄灭了,马大憨把骨灰取出,跟两枚未曾焚化的金丹一并埋进黄土里,然后在黄土堆上种了一棵小松柏。马大憨面对那一堆黄土说:“师父,现在你已经集金木火土为一身,只差一样水了,弟子这就给你吧。”说完之后他就解开裤子,叉开双腿,在马异人的坟包上结结实实地撒了一泡尿。
马大憨用剩余的钱买了一艘小船,决意到海那边的岛屿上。根据当地渔民观察信风、潮汐后所得的经验,每月中有几天是不宜出海的,而每日中有几个时辰是忌讳阴阳子午的。但马大憨对此却是满不在乎的。他在一个阴沉的天气里糊里糊涂地驾船出海了。出了海口,风急浪高,整艘渔船像是被开水兜头淋烫的耗子那样上蹿下跳。马大憨不会游泳,这下子要是船被大浪掀翻,就会像马家堡人说的那样:掉下来是秤砣子,浮起来就是秤杆子。马大憨对着汹涌而至的浪头,竖起了一根手指念道:一。一个浪头转眼之间就退了回去。马大憨暗自得意地想,看来这个“一”字要少用为妙,说多了恐怕就不灵验了。这样想着,他就把喉咙里那个刚要吐出的“一”字混合着咸腥的海水咽了回去,小心翼翼地把它藏着掖着,好像肚子里也有一个装话语的口袋。他还没缓过劲来时,浪头又去而复返了,而且比前一阵子更猛烈,一次次地撞击着船身,那样子更像是一个性情暴烈的父亲用鞭子毫不留情地抽打着一个无处躲藏的孩子。马大憨在情急之际又念了一声“一”,这一下居然没有头回奏效,一阵强劲的飓风从海面猛削过来,风助浪势,浪借风势,把他卷到了空中。马大憨在空中手足无措,乱了方寸。那一瞬间,他还以为得道成仙的马异人会用一只看不见的仙鹤把他托举起来。因此他就大声念出了“一”字,作为对接暗号。但风浪的声音实在太大了,师父向来重听,敢情没听到他的呼声。他又被飓风裹挟着向下俯冲,一个浪头如同饥饿的野兽,向他猛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