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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混沌”死了

  就在马老爷患便秘症的第二十三天,马府的厨娘遇见了一桩怪事:一些肉食放在肉案上,到了第二天就找不到了。起初她以为是自己健忘,但接连几天都发生了类似的情况,她就产生了怀疑。厨房的门锁一向完好无损,似乎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有人进来偷吃。

  烧午饭的时辰,厨娘又撞见了相同的怪事:灶台上刚煮好的牛肉竟然不翼而飞了。她只听说过煮熟的鸭子会飞走,没想到煮熟的牛肉也会飞走。四下里扫视了一遍,没发现可疑之处,就赶了出来。只见一个运瓜菜的仆人正鬼鬼祟祟地从水碓房里出来,还立在那里,抹着嘴角,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厨娘追了上去,一把揪住他的后领,说:“你好大胆子,竟敢偷吃老爷的牛肉。难怪我这些天老是发现厨房里少了东西,原来是你做的好事。”但仆人矢口否认自己“偷吃”。厨娘双手叉腰说:“没有偷吃,我的肉怎么会凭空不见了?”仆人说:“你的肉一定是叫猫儿或是老鼠吃了,你应该找它们去要。”厨娘是一根筋,一口咬定是他偷吃。俩人的吵闹声招来了不少围观的人。大家七嘴八舌,说法不一。最后,俩人闹到了管家那儿。管家问明了事情的原委,就对仆人说:“一定是你偷吃的,不然你怎么会抹嘴打饱嗝?”仆人辩解说,他抹嘴是因为刚好把牙缝里的一丁点菜屑剔了出来;他打饱嗝是因为刚才进水碓房喝了几口凉水,肚子有些发胀。管家说:“偷儿自有偷儿的理由,没有一个偷儿会在挨揍之前承认自己偷了东西。”这话明显带有威胁的意思。

  马老爷听到吵吵嚷嚷的声音,就让人把他们叫了过来。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就问仆人:“你有几斤重?”仆人回答:“八十九斤。”马老爷又问:“确定?”仆人说:“确定。”众人不知道马老爷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接着他们又听到马老爷问厨娘一个同样的问题:“你那块牛肉大约有多少斤重?”厨娘回答:“四斤重。”又问:“确定?”再答:“确定。”马老爷沉吟片刻,指着仆人说:“那就让他上秤称一下。”仆人上了秤,一称,果然只有八十九斤。马老爷对厨娘说:“那四斤牛肉没有跑到他身上。”众人一片哗然,都竖起拇指说马老爷聪明过人。马老爷对厨娘说:“你冤枉了他,应该给他四斤牛肉作为赔礼。”事情就这么定了。

  厨娘回来后,憋了一肚子气。她开始把疑点落在那群该死的老鼠身上了。她从村上弄来了一只虎皮猫放在厨房里,以防老鼠偷吃。可她发现,这只馋嘴的虎皮猫等她一转身就去叼灶台上的一条鱼头。为了教训它,她用绳子绑住猫腿,以免它偷吃,可是这只猫很快又咬断了绳子。厨娘本来是让猫来制服老鼠的,现在却要反过来想方设法制服这只猫。她的方法其实很简单:用更粗的绳子来绑住猫的两条后腿,猫咬不动绳子,果然就很温驯地躺在地上。到了晚上,她也没有解开猫腿上的绳子,以为猫的叫声就足以吓退那群老鼠。

  第二天,厨娘打开厨房的门,发现地上有一摊血迹和一撮虎皮猫的绒毛。她咕哝着说,世界上哪会有吃猫的老鼠?话刚说完,她突然听到了吞吃食物的声音,循声来到厨房的旮旯里,却见那儿蜷缩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布满皱襞的皮肉一起一伏的。厨娘把扫帚倒过来捅了它一下,那东西竟然像充了气般伸展开来,她吓得脸色刷地变白了,尖叫着跑出门外。马老爷听说有这等怪物,也很吃惊,立马从病床上起来,让几名仆人搀扶着进厨房看个究竟。那个膨胀的肉团突然间又缩小了,匍匐在地上,像一个被废弃的布袋。

  一名仆人正想用一支专门对付野兽的铁叉刺过去时,马老爷突然挥手喝止了,直觉告诉他,这个奇异的肉团就是马少爷那个失踪一年之久的胃。因为他体内的那只饕餮兽已对它作出了某种呼应。马老爷走过去把它抱起来搂在怀中,他对这个东西居然显示了一种超常的亲和力。它也没有张口咬他,柔驯得像一只豢养多年的宠物。马老爷告诉大家:这就是他儿子的胃,他的儿子并没有死去,他的灵魂附在大胃袋上重新回到马家了。

  事实上,除了马老爷和二姨太,其余的马家人都对它不太欢迎,因为他们讨厌一只肉乎乎的东西占据餐桌的一角,和他们共同分享食物。这个神奇的大胃就像一个无底洞,任何食物塞进去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人知道它是雌是雄,没有人知道它的食欲有多大,没有人知道它的胃口有多大,没有人知道它是怎样消化食物,没有人知道它是靠什么生存下来,没有人知道它的寿命有多长。

  那些日,马家堡人都带着好奇心过来观看,为马大憨动过手术的西医也赶过来了。面对这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大胃,自称见多识广的西医也感到大惑不解:吃了那么多杂乱的食物,难道它不会产生贲门溃疡、胃底溃疡、胃角溃疡、胃小角溃疡、胃小弯溃疡?难道它不会产生肌瘤、脂瘤、纤维瘤、血管瘤、神经瘤?难道它不会产生胃黏膜发炎、胃扩张、慢性肥厚性胃炎、胃黏膜脱垂、胃窦炎以及别的特异性胃炎?西医要求把这个神奇的胃带到欧洲,让世界上最优秀的肠胃科医生进行解剖试验,但马老爷立即拒绝了这一要求。

  这个大胃太神奇了,它尚未被人命名,因此人们就称它为“怪物”。二姨太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就好像怪物是她生下来的。她向马老爷提出建议,要求马老爷赐给它一个名字。马老爷沉吟了片刻说道:“《神异经》中曾记载,昆仑山上有一只神兽,它没有五脏六腑,只有一条直肠子,可以让食物直通无碍,这只神兽的名字就叫混沌。现在我就给它取名叫混沌。你们以后也都要用这名字称呼它。”

  二姨太常常把它像婴儿一样放在一个特制的摇篮中,给它源源不断地灌输食物,因为她已经失去了马大憨,不能再失去他留下的肉食大胃。其他几位姨太太都对此表现出憎恨的态度,她们不能理解的是,死亡为何对马大憨表现得那么仁慈,没有让他彻底死掉,却留下这么一个饭桶似的怪物。她们向马老爷抱怨说:“家里的肉类都被它吃光了,以后倒不如把它放在畜牧场里算了。”马老爷却这样对她们说:“你们不也是天天馋着要吃我的肉?我若是把一团草塞进去,看你们爱吃不爱吃。”这话倒是激醒了她们,她们趁马老爷睡后,就把厨房里快要烂掉的蔬菜倒进了“混沌”嘴里,但它竟吐了出来,原来它是不喜欢吃素的;她们又把整缸猪油倒了进去,“混沌”竟吃得津津有味。看它没什么事,她们就偷偷地把油罐也塞了进去。但这个小怪物居然没有被腻死,凡是沾染猪油的东西它都照吃不误。后来她们就大着胆子把那些油腻腻的锅碗瓢盆也都塞了进去。只是,没有人敢把自己油腻腻的双手伸进去。

  “混沌”一天天地膨胀起来,变成了一只庞然大物,它似乎从来没有餍足息嘴的时候,一旦食物供应中断,它就会吞掉肉案上油腻的台布,接着就开始啃吃油腻的案板。然后连厨房里那几块被猪油浸透、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砖头也被一股脑儿吃掉了。奇怪的是,厨娘把别处的砖头用油浸了给它吃,它却掉头不吃。厨娘分析认为,这是因为厨房里的砖头天天被油蒸烟熏,味道能直透砖心。

  马老爷闻讯后,又让仆人搀扶着来到大厅,发现地上只剩下几块断砖。这只怪物吃完了之后懒洋洋地滚到墙角,蜷缩成一团。“如果不赶它出去,屋子里的几块砖头恐怕都要被它吃掉了。”几个姨太太在背后唠叨说。马老爷挥挥手对姨太太们说:“尽管让它吃吧,又不会吃掉你们。”后来这只怪物果然又吃起砖头了,弄得整个厨房如同遭受了强盗的洗劫。几个姨太太神色焦虑地望着厨房的断壁残垣,她们似乎已经从一块断砖看到了这个家族没落的迹象。四姨太当着众人的面说:“你们看看,这‘混沌’像个败家子那样开始挖马家的墙脚了。”二姨太毫不示弱,她连讥带讽地说:“养一个败家子总比偷偷养一个汉子要体面。”这场争吵在马老爷的咳嗽声传来之后马上平息了。当初二姨太为马老爷生下了头胎儿,那是何等风光。自从马老爷把她扶为正室,她便常常显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样子。姨太太们心里嫉恨,嘴上却不敢得罪。后来姨太太们都相继有了孩子,就仿佛输光的赌徒又捞回了本钱,腰杆也挺直了,说话也有底气了,正应了那句“十年水流东,十年水流西”的老话。现在马大憨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二姨太早已有了一肚子的幽怨,再加上马老爷这些日对她日见冷淡,她更是觉得自己在家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幽怨之外又添了一层憋屈。

  “老爷啊——”二姨太未及细诉心中的委屈,就已抢先跪倒在马老爷跟前,抱着他的双腿,声泪俱下。马老爷没有扶起她,只是用厌恶的眼神瞥了一眼。女人老了,似乎连眼泪也不值钱了,想当初,那一点一滴都是可以换来好些铜钱的。二姨太见马老爷没有扶她起来的意思,就拍拍膝盖上的灰尘,自讨没趣地爬起来。马老爷认为大家的担忧是多余的,因为马家有大大小小三百间屋子,吃掉一间厨房算不了什么。他吩咐厨娘说,既然它要吃油爆砖头,你就让它吃掉这座厨房。他平常总是说一名拙劣的厨子会把肉煮得像砖头一样难吃,而优秀的厨子会把砖头煮得像肉一样好吃。现在正是考验厨娘手艺的时候了。临走时他竖起手指用警告的口吻说,谁敢反对,就拆谁的屋子。因此没有人再敢做声了。

  起初,几个少爷对这个麻袋似的怪物充满了好奇。他们喜欢逗它玩,喜欢把油腻的食物当做沙包那样投进它的大嘴。但自从几个姨太太跟二姨太为了这个怪物说戗了之后,少爷们也开始对它产生了厌恨。那天中午,他们带着木棍、匕首,偷偷溜进“混沌”的藏身之所。他们把凶器藏在身后,或是掖在怀里,小心翼翼地走到它跟前。“混沌”刚吃饱喝足,正蜷缩在旮旯里似睡非睡。带头的那一个只有十二岁,却显得十分沉稳、老练。他试探性地用木棍尖端戳了戳它的身体。它没有反应,甚至连哼都没哼一声。他满有把握地抡起木棍,瞧准了那个他认为可以奏效的部位。木棍落在“混沌”身上时发出了一声钝响。“混沌”居然没有作出激烈的反应,只是把身体往里缩了一下。这一棍并非缺乏力量,而是因为“混沌”周身的皮肉太厚,难以给它造成重创。带头的那个再次举起棍子,仍然朝那个部位击去。这一次,“混沌”终于有了反应,那缩成一团的身体慢慢地膨胀开来。个头最小的小少爷也跃跃欲试,他手中握着一柄镶有漂亮饰物的匕首,阳光照射过来,刃面闪烁着一层薄薄的亮光。那道亮光从旋转的光柱间划出一条弧线时,“混沌”的皮肉表层就豁开了一条浅浅的口子。在一旁观看的少爷们都发出了“哧”的一声冷笑。手执匕首的小少爷被他们嘲弄之后,怒火中生。有一种血腥味很浓的想法从他小小的脑袋瓜里跳了出来。他正要出手时,另一个块头比他稍大一些的少爷抢到他跟前,攫走了他手中的匕首。他找准了地方,把匕首捅进了“混沌”的身体。然后他又借助身体的力量,让匕首更深入一截。“混沌”舒展开来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一阵战栗传到了他的手中,他感到恐惧变成了一件重物,从头顶压下来,压得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了几下;他费了很大的劲拔出匕首时,手指还在颤抖着。从“混沌”身上涌出的,竟然不是鲜血,而是一种黏稠的黄油。散发出来的气味十分呛鼻,他们不得不捂着鼻子离开。

  就在那一刻,马老爷的胃部忽然产生了一阵痛苦的痉挛。胃里的食物似乎松动了一下。这种疼痛在提示他:有什么重大的事似乎已经发生了。果然,到了傍晚的时辰,他发现了“混沌”身上的伤口。没有血迹,但皮肉表面的裂口翻卷起来,凝结着一层半透明的黄油。“混沌”不会发声说话,因此马老爷也无从确证是谁对它下的毒手。

  二姨太立即将矛头指向了几个姨太太,她低声咕噜了一句,忽然从凳子上弹跳起来,伴随着一阵撕肝裂肺的尖叫,她的整张脸跟声音几乎同时扭曲变形。从她猛扑过去的动作来看,她这么做不像是出于愤怒,而是出于饥饿,她的手变成了爪子,她的嘴变成了血盆大口,那样子像是要把所有的人都一口吞下。暴怒使她突然感到自己的身上洋溢着一股巨大的力量,看那样子,她若是单单向一个对手发起进攻显然不足以宣泄全部的怒气,因此她毫不保留地扩大了打击面:她的手指叉开,每一个修长、锋利的指甲都透着杀气,仿佛她一出手,站在面前的姨太太们全都会被她刺瞎双眼,应声倒地。比起男人,女人之间的打架更接近于野蛮的动物,她们所用的主要招数也不外是撕、咬、抓,有时也使用踹脚的动作,看起来很像几只母袋鼠在弹腿;她们打着打着,四肢就着地了,先是八条腿交织在一起,然后又加入另一个人的手脚,最后竟分不出这一条腿是属于哪一个人的,那一只手又是属于哪一个人的;她们的声音也都变了形,变成了马嘶驴叫,混杂在一起,在大厅里回荡着。大姨太年龄稍大一些,原本一直是在束手旁观,后来实在看不下去,就上来拉架,谁知也被卷入了扭打的旋涡。她像是真的落进了水里,一边高喊着救命啊救命啊,一边奋力从别人的纠缠中脱身。

  马老爷坐在那里,没有伸手拉她一把,而是任由她们厮打成团。直到她们声嘶力竭之后,他才走过去,把每个蓬头散发的姨太太一一分开。若是在往常,他会让她们都跪在跟前,仰起脸,正眼看着他,然后挨个赏给每人一记耳光。他会打得有章有法,有声有色。但这一次,马老爷却显得出奇地平静,他喊来管家,问:“外头是什么声音这么吵?”

  管家竖起耳朵,听了一阵,说:“没有呀,老爷。”

  马老爷指着那个挂满鸟笼的院子说:“你再听听,你难道就没听到乌鸦在聒噪?”

  管家说:“不是乌鸦,是老爷养的几只画眉在啼鸣。”

  马老爷皱着眉头说:“不对,画眉怎么会发出乌鸦的声音?这世道一定是反了。”

  管家说:“有意思了,在我听来是画眉的啼鸣,在老爷听来却是乌鸦的聒噪。”

  马老爷说:“我说它们是乌鸦就是乌鸦,你叫下人过来,把它们全都给我宰了。”

  管家说:“老爷怎么会无缘无故就把这些鸟给宰了?这可是您亲自挑选过来的名贵品种呀。”

  马老爷说:“画眉发出乌鸦的声音,是一件不吉利的事。”

  过了一会儿,院子里就不再有鸟声喧哗了,姨太太们大气都不敢出。马老爷让每个姨太太都跪在庭院里的青石板上,要跪到月亮从东山爬出来。夏日午后的阳光如潮水一般铺满整个院子,手伸进去都有些发烫;后来,院子就被一半阳光一半阴影分割开来了;再后来,阳光又如潮水一般全都退了回去,只剩下一大片阴影,等待着月光照临。

  小少爷们目睹了这一场家庭闹剧,他们都把目光转向了“混沌”,那一瞬间他们的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仇恨。

  把这种仇恨发挥到极致就是一种快乐。他们决定一起来玩这么一个让人快乐的游戏。那天傍晚,小少爷们又蹑手蹑脚地来到“混沌”面前,把一大块用绳子系住的肥肉放在它嘴边。“混沌”伸嘴想吃时,他们就把绳子往自己身边拉一下;“混沌”往前挪动几步,他们就拖着绳子往后退几步。“混沌”紧紧跟随着那块肥肉,却始终没啃到。看样子,他们是要把它带到一个神秘的地方,他们有信心把这事从头到尾干得像样一点。这应该是一件很具体的事。他们已经考虑到了每一个细节和步骤。在这方面,他们有着足以让大人们吃惊的深谋远虑。

  “混沌”跟在他们身后,用肚皮缓慢地爬行着,一直爬到人迹罕至的西园。那里豢养着三条大狼狗,用铁链锁在石墩上,它们听到脚步声就兴奋得腾跳起来。铁链在石墩的穿孔中转动时发出“吱扭吱扭”的声音。三条大狼狗都饿了整整一天,忽然看到一大块肥肉,眼睛都发出了绿光。但它们无论怎样猛扑都无法咬到那块肥肉;它们竭力把身体拉长,舌头吐出,却连舔一下肥肉都没法办到。

  小少爷们把肥肉推到三头大狼狗嘴下时,“混沌”也跟着过来了。那时,三条大狼狗没有对那块肥肉下嘴,而是把锋利的牙齿对准了“混沌”。它们同时扑过去咬住了它,把它拖到自己身边,一口一口地咬起来。小少爷们就躲在树后的阴影中,嘴里发出了吃吃的笑声,好像每个人也都分到了一口。那种在血液里激荡的东西告诉他们:他们干了一件无法挽回的蠢事。但他们仍然用得意的眼神观赏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直到夜色覆盖了他们,覆盖了整座园子,覆盖了整个马家堡。最后,从黑暗中传出了一阵孩子们的欢呼:“混沌”死了!

  就这样,“混沌”死了。

  这事发生以后,马老爷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他瘫软在床上,眼中常常含着浑浊的泪水。他对管家说:“你把大憨那封信拿来,让我再瞧瞧。”

  管家说:“这信既然不是大少爷写的,老爷又何必如此计较呢?”

  马老爷说:“我现在倒是希望这封信是他写的,这样至少还表明我的儿子仍然活着。”

  早在半个多月前,马家堡水驿的邮差唐崇儒送来一个漂流瓶,里面装有一封信,据说就是失踪一年之久的马大憨写来的,他怕其中有诈,故而请马老爷亲自验证一下笔迹。那时马老爷正躺在床上,唉声叹气。忽然听说有马大憨的消息,欣喜地坐了起来。展开信一看,那笔迹果然是马大憨的。信中说:他现如今已在一座孤悬海外的宝岛上扎了根,娶妻生子,生活安宁,岛外之地,不思涉足。他还介绍了这座海岛上的风土人情,说“此地与马家堡大不相同,实乃人间仙境。”究竟是怎样一个仙境?马老爷顺着读了下去:“非但男女之间平等相待,而且对其他生物亦是一视同仁。无宗亲兄弟而人人和睦相处,无尊卑贵贱而人人当家做主……”马老爷看到这里勃然大怒:“这不是早些年康党的论调么?!难道康党余孳也流布到那座岛上去了?!”尔后读到什么“死后火葬,骨灰等同于牛溲马勃,皆可用于肥田”,马老爷一下子就弹跳起来:“这还得了,连最起码的纲常伦理都不要了,这还成什么世界?!荒唐,荒唐。”马老爷沉思了半晌,转头问唐崇儒:“还有谁看过这封信?”唐崇儒说:“昨天那名渔夫捡到漂流瓶后,不识得字,就拿来向我请教。我一看下面署名是马大憨,就当即拿来给老爷过目。此间除我之外,其他人并未见过。”马老爷说:“此信笔迹与我憨儿大不相同。而且措辞乖戾,不近人情,更不可能是憨儿说得出口的。我听说近日外面有些‘西歪’正在鼓吹什么天下为公、世界大同。依我之见,这是那些别有用心之徒的托名之作。”唐崇儒听了先是疑惑,继而仔细一琢磨,就想通了,他点头微笑着说:“老爷说得极是。”马老爷让管家拿了十个银元送给唐崇儒作为酬谢,并且反复叮嘱:“此信虽非憨儿写来,但你以后也不得把信上的内容散布出去。”唐崇儒收下了银元,称谢告退。

  马老爷看着那封信,用手指一遍遍地抚摸着每一个字,喃喃地说:“不错,是我憨儿的,是我憨儿的。”

  就在患便秘症的第二十九天,马老爷忽然感到大限将至。他说:“死亡其实并不可怕,它的来临就像睡眠一样平静。”

  临睡前,他还特地嘱托管家,一定要在床头多点几盏灯。管家点完灯后,轻轻地叫他一声:“老爷。”马老爷却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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