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巢

第十三章阳寿买卖文书

　　马老爷：这是在哪儿？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我呢？我连自己的手脚也看不见了。我在哪儿？我的手脚？我的眼睛？我的鼻子？噢噢，它们还在。这些拼凑在一起的东西是我的？不错，我的鼻子还长在两只眼睛之间，我的双手还能摸到双腿，可我又是谁？

　　罗刹：你就是你，一个灵魂外加一副臭皮囊而已。

　　马老爷：我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我只记得别人都叫我马老爷，可我怎么也想不起马老爷叫什么名字。

　　罗刹：你出生之前没有名字，你死了之后，名字也就不再伴随你。所以，你叫什么名字并不十分重要。

　　马老爷：是啊，名字已经不再重要了。从这里进进出出的鬼魂哪里还有老爷或奴仆之分？

　　罗刹：死亡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

　　马老爷：但凡人站着的时候都是不平等的，躺着的时候就变得平等了。

　　罗刹：这里是地狱的入口处，没有人敢夸耀自己的身份，那些在地狱门口等候发落的人也没有按身份等级排列。

　　马老爷：好冷啊，是哪里吹来的一阵阴风。

　　罗刹：这是因为你的灵魂赤裸着，没有肉体的遮庇。

　　马老爷：恕我大胆问一句，阁下是谁？

　　罗刹：我是来自锡兰的罗刹。奉阎王之命，带你去阴司见判官。

　　马老爷：我听说男罗刹青面獠牙，十分可怕，女罗刹貌美如花，声音甜美。听声辨形，想来你就是那位女菩萨了。

　　罗刹：我在黑暗中也能让你辨识出来，足见你的见识的确不凡。

　　马老爷：我若是能一睹女菩萨的芳容，死而无憾。

　　罗刹：你我见过一面。上回在台上跟你斗歌又被你羞辱一番的女先生便是我了。

　　马老爷：啊——原来如此，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失礼了，失礼了。

　　罗刹：我这番不是来公报私仇的，实在是你的命数已到。阎王叫你三更死，你就活不到天明，除非是勾魂的差役在半路上跌断了腿。怎么？你的灵魂为何颤抖得如此厉害？来这里的人十有八九都是怕死的，不过他们很快就平静下来了。有生就有死，没有死也就没有生。这些都是顺天应理的事。你们阳间的人但凡看见一个孩子新生，都欢天喜地，看见有人死去都哭天抢地。所以呢，求神的人多，拜鬼的人少；你们见了接生婆都好生招待，见了我们这些阎王的差役，都避之唯恐不及。其实你们并不了解，我们的责任就是维护这个世界的秩序，让一些人退出来，让路给另一些人。要是人人都长生不老，赖着不走，阳间的人岂不变得像茅坑里的蛆虫一样多？世人都说神仙的好话，对我们只是误解和诅咒，把我们的形象也描绘得丑恶不堪。我们的男罗刹即便长着一副青面獠牙，在你们阳间的人看来十分可憎，但在我们看来却是十分可爱的。

　　马老爷：女菩萨说得极是，说什么美呀、丑呀，都不过是世人的聒噪之词。

　　罗刹：还有的人说话更是刻薄，说我们不但相貌丑，心眼比蛇蝎还要恶毒。其实我们个个都是心地善良的。我们都盼着世人无病无灾活到老，那样的话我们就不用天天忙着去勾魂，乐得自在；相反，那些躺在天堂里享乐的神仙们倒是希望凡间的人都打入地狱，免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把天堂搅得不得安宁，坏了他们的雅兴。神仙与我们相比，谁的心地更善良还真的要在玉皇大帝面前争出个子丑寅卯来。

　　马老爷：别的我不晓得，我只晓得女菩萨不但长得赛过天仙，心地也跟观世音菩萨一样善良。阳间的人应当把你供奉起来才是。

　　罗刹：你生前都是听别人说奉承话，不承想你现在也学着说了。你拍我马屁，犯了口业之罪，以后若是到了第一层地狱就要先拔你的舌头了。念你心诚，就姑且免你一罪吧。

　　马老爷：女菩萨英明仁慈，小的感激不尽。不过，即便是拔去舌头，我也是要说那样的话。

　　罗刹：你向我屈膝打躬说了这样一番奉承话，不过是想博得我的好感罢了。你的口才当真是了得，石头一般的心听了都会变成豆腐一般软。不过，我现在对你的奉承话就好比是吃饱了饭再看到山珍海味，一点儿也不会动心了。

　　马老爷：小人还有一事不明，要请教女菩萨。

　　罗刹：你说吧。

　　马老爷：为什么我在黑暗中看不见你，你却能看得见我？

　　罗刹：你不具备超常的视力，所以才看不见东西。我们身居黑暗，却可以看清一切。这样吧，我用法力帮助你暂时恢复视力。

　　马老爷：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那白茫茫的一片是云雾，那绿油油的一片是草木，那探头探脑的定然就是孤魂野鬼了。这些跟我在阳间所见的地狱变相图差不离。

　　罗刹：在这里，所有的人最终都要变成阎王的子民。

　　马老爷：我的父母和祖先现在也都是阎王的子民。

　　罗刹：你们阳间的人谁没几个鬼亲？

　　马老爷：我只晓得阎王的子民远远多于地上的人，却不晓得地狱有多大。

　　罗刹：地狱之大，莫知纪极。但鬼魂进入地狱之后都要进入六道轮回，否则的话地狱中岂不是挤得满当当的？

　　马老爷：我只晓得地狱就在地底下，却不晓得它是方是圆，是漏斗状还是金字塔状。

　　罗刹：你们阳间的人常说天圆地方，试想，圆的东西怎么可以盖住方的东西？锅盖只能盖在锅上，要是盖在八仙桌上，自然要露出四个边角。我们所住的地方，也就在天穹也盖不住的地方。确切地说，这是一个螺旋形的无底洞，没有人知道它有多深，有多大。这里面没有将水分为上下，也没有昼夜之分，整个就是混沌一片。总之，阎王管辖的地方连阎王自己都没有走遍。

　　马老爷：地下之土，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阎王身居地下，地位却高与天齐。

　　罗刹：够了，够了，这些拍马屁的话你就到阎王面前去说吧。现在你死到临头了，待会儿报到你的名字，你就随同我进去，接受判官的审判。他们会根据你这一生的善举或恶行作出恰如其分的判罚。

　　马老爷：我这一生做过的功德事数都数不清了。我虽然不像圣僧那样，连走路时双脚都轻起轻落生怕踩痛了土地，但我见到一只蚂蚁走过来还是会让路的。我珍惜物力、爱护生灵，吃饭的时候从来不让一粒米饭掉在桌子上，有剩余的饭菜也都施舍给猫狗吃。当然，人无完人，我也曾犯过一些小过错，干过一些愚蠢的事，但我常常会在事后闭门思过。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这一生即便是拿一善抵一恶，一功抵一过，也还是绰绰有余的。

　　罗刹：我只负责抓人，不管审判一事。你们阳间的寺庙里都有一本已死法徒的过去账，我们阴间也有这样一本账。判官手里拿着的就是你们的过去账。你们一生的功过是非都已经记在那里面了。你要是不服气，判官还可让你在阴司的业镜中一一对照，所以，你现在大可不必忙着为自己申辩。

　　马老爷：我再斗胆问一句，我生便秘症是否拜女菩萨所赐？

　　罗刹：仓里的谷物堆积太多容易腐烂，吃进的东西太多，也会使脑满肠肥，食而不化。你的病从表面上看是地水火风四大不调引起，实则是平生造业所致。你把前生所积的福报用完了，就没有有余之福了。人世间有来世报，也有现世报，因果循环，人人都会轮到。三世因果文里就写得十分明了：今生瞎眼为何因？前世吹灭佛前灯；今生口吃为何因？前世指路不分明；今生驼背为何因？前世耻笑拜佛人；今生跛脚为何因？前世拦路打劫人。你患此病，是因为你前半生贪多务得，舍量太小。马老爷：那么，请问女菩萨，我这狗马病是否还可以医治？

　　罗刹：我是来索命的，不是来救命的。即便我赐你阳寿，你每年这个时节还是会旧病复发。

　　马老爷：女菩萨德威神力无量无边，倘蒙见赐阳寿，我愿意忍受病苦。

　　罗刹：近日阎王殿翻修，四壁要镶嵌金银珠宝，你若是能将生平所积财物悉数进贡，或许能让阎王额外开恩，放你一条生路。

　　马老爷：我现在如果突然死去，纵有再多的钱财也属枉然，就像是灯芯燃尽了，再多的灯油也不管用了。如果我的金银珠宝能换得阳寿，那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烦请女菩萨通融一下，我若能还阳，愿为女菩萨修一座大庙，一尊金身，长年香花供养，作乐歌赞。

　　罗刹：好吧，待我去一趟地府，禀报阎王，请他定夺。

　　众小鬼：我们在地下的父，愿众鬼都称你的名为王。愿你的地狱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下如同行在地上……

　　马老爷：你们是谁？是从地底冒出来的？请问……把鬼火当做灯笼打着的那一位，哎，我请教的是你呢，你长得这么……定然是鬼了。

　　小鬼甲：你的意思是说我长得难看？

　　马老爷：不敢，不敢。

　　小鬼甲：阎王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我们。我们都得遵从他老人家的旨意，早晚称颂他老人家的圣名。我们在地下的父……

　　小鬼乙：行了，行了，你这饶舌鬼，生前天天念“南无阿弥陀佛”还嫌不够？还是早点把正事办了，回去交差。

　　小鬼甲：你这急性鬼，我多说两句你就不耐烦了？你们少吃一点东西就感到肚子饿，我少说几句话也会觉得肚子空空的。所以我宁可少吃一顿饭，也不能少说一句话。

　　小鬼乙：你少说废话行不行？

　　小鬼甲：好啦，好啦，我这就言归正传。你，就是那个被罗刹拘来的人？我们这番就是奉阎王之命，给你验明正身。你的过去账我们已仔细翻阅，你左手犯下的罪行，已远远超过右手所行的善举。你右手犯下的罪行，也远远超过左手所行的善举。你造业太多，阎王原本是不想做这笔买卖的，拿白银换阳寿，真真是便宜了你。若是判官量罪，少说也要罚你给他倒三亿年的夜壶，要不然就是让你来世托生为牛羊犬马，给别人吆喝着过日子，指不定还要挨宰。

　　马老爷：鬼老爷在上，罗刹大王既然已经答应给我办理三纪阳寿，就请你们网开一面。

　　小鬼乙：大王是大王，我们是我们。你没听阳间的人说过一句老话“小鬼难缠”？

　　马老爷：鬼老爷有何吩咐，小的遵从就是。

　　小鬼乙：我且问你，罗刹在你身上是否得了什么好处。

　　马老爷：没有。

　　小鬼乙：你这个撒谎精，罗刹是什么货色我们比你更清楚。她给你一片南风都是要卖钱的。没有捞到好处她怎会为你的事跑跑颠颠？你们阳间的人到底是滑头，见了鬼也敢说鬼话。

　　马老爷：鬼老爷明察。我应承罗刹大王，还阳之后定要给她造一座寺庙。

　　小鬼丙：就是嘛，阎王和罗刹全都拿了好处，我们总不能白跑一趟。这一路苦旅恶道够我们受的，你自然也要拿出点什么东西慰劳一下我们这些小鬼。

　　小鬼丁：这样吧，我们不要金不要银，等你还阳之后每逢盂兰盆会，就给我们多备一些好吃的祭物。

　　小鬼戊：还有，你给罗刹大王造庙宇的时候，也要让我们众小鬼配享。

　　马老爷：愿照指示，一切遵从。

　　小鬼丙：那就在他的额际打上一个印记吧。

　　小鬼乙：好啦，我们已为你验明正身，这就回去向阎王禀报。

　　小鬼甲：你应当谢阎王，你今生的阳寿是阎王赐予的。你以后早晚都要念：我们在地下的父……

　　小鬼乙：行了，行了，饶舌鬼，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复命吧。

　　小鬼甲：别忘了，还阳之后，把你的寿材抬出来，把你的霉运晒一晒。

　　马老爷：我们在地下的父，愿众鬼都称你的名为王。愿你的地狱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下如同行在地上……

　　罗刹：让你久候了。

　　马老爷：女菩萨走后我感觉每一刻钟都像冬夜一样漫长，但我相信自己会等来一个好消息。

　　罗刹：我远远就闻到了你身上的鬼气，好像有谁来过了。唔，一看你额际的印记我就知道谁来过了。

　　马老爷：方才有几个鬼老爷奉阎王之命过来为小的验明正身，还在我额际打了一个印记。

　　罗刹：他们这是秉承公事。在地狱门口等候发落的人照例都要打上印记，免得那些小鬼为了完成每个月定额的任务，把你也拉去充数。

　　罗刹：我方才去了一趟阎王殿，你的事已跟他一一禀明。阎王已经发话，阳间的人若是愿意捐出十万两白银，便赐他一纪阳寿；出二十万两白银者，便赐他两纪阳寿；出三十万两白银者，便赐他三纪阳寿。期满之时，自然会有差役召你回来。

　　马老爷：我若是出更多的银两，大王是否可以赐我更多的阳寿？

　　罗刹：阎王说了，三纪阳寿是你的大限。越过此限，捐出再多的银两也断然无用。不过，你每增一年阳寿，你的子女就要替你分担一年阳寿。阎王才不会把这笔账稀里糊涂地算在别人的头上。

　　马老爷：我有九个儿女，每人减损四年，我就可以换得三纪阳寿。我还有几个私生子，是否可以把他们每个人也都摊上一份？请女菩萨发发慈悲，再去通融一下。

　　罗刹：你这人真是贪得无厌，阎王跟你做买卖，难道还要讨价还价不成？喏，阎王已让我带来了买卖文书。

　　马老爷：地府里也要写买卖文书？

　　罗刹：你们阳间人常说阴间话，我们阴间自然也要说阳间话。你且听我把文书念一遍：甲寅年戊辰月甲戌日乙亥正三刻出契卖与马家堡马戡阳寿三纪，时价银三十万两。本日银业两清，并无短欠。空口无凭，画押为证。

　　马老爷：大王写的可是冥文，我怎么只看懂一半。

　　罗刹：我们这是按照你们阳间幽契的书写格式，一行顺书，一行倒书。你只消把倒书的那一行反过来看就可以了。你要是同意，就在下面滴血画押。

　　马老爷：愿照指示，一切遵从。

　　罗刹：马戡拜听，阎王让我宣讲圣恩：今有马戡，夙生积业，数不可逃。君知悔改，阎王垂爱。赐以阳寿，推移命数。法界有情，法轮有度。人祸天刑，可得豁免。三纪之后，善终天年。鬼神共佑，天地明鉴。

　　马老爷：阎王万岁万万岁。

　　罗刹：对阎王来说，万万岁也不是一件稀罕的事，他老人家与天地同寿才是。

　　马老爷：女菩萨说得极是。小人深承眷注，永感大德，来生愿为你做牛……

　　罗刹：行了，行了，溜须拍马的话就不必再说了。你还阳之后，买卖阳寿一事不得向任何人泄露半句，否则你将打入十八层地狱，永刑不赦。

　　马老爷：多谢女菩萨，以后我早晚都要向女菩萨敬拜一次。

　　罗刹：你还是为那些因你而死或是被你害死的人多念念经文，为他们作法超度吧。

　　马老爷：我们在地下的父，愿众鬼都称你的名为王。愿你的地狱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下如同行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