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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初欢

  就在马大力十三岁的第三个月,他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到山那边的城里去,因为他听人说过,那儿有许多漂亮的女人。马大力一口气跑到十里外的地方,他认为自己已跑出了老爷子所管辖的领地。一路上,他碰到的熟人越来越稀少,而熟悉的树木却越来越多。他一一喊出了这些树木的名字:木芙蓉、银杏、月桂、桃梨、桑葚、辛夷、木香……就像他家老爷子喊着七个姨太太的名字一样亲切。他无比惬意地躺在柔软的草地上,看着远处牛羊悠闲地吃草。他吸吮着虎耳草的草茎,脑子里浮想联翩。这时远处走来一名牧童,问他是否迷了路。马大力说,他要到城里去。牧童说,从这儿到城里还远着呢。马大力环顾四周问牧童,这么多牛羊都是你家的?牧童说,不,这是马老爷家的牛羊。马大力这时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跑出老爷子的领地。他又继续跑了二十里路。他横穿一条布满泥泞的古驿道时,看见一群车夫推着板车向他走来,车上捆绑着一头头臀部盖了红印的肥猪,他向车夫打听进城路线的同时顺便问他们要到哪里去。到马老爷的府上去,一名车夫漫不经心地回答。马大力听到这话后,带着毫不掩饰的傲慢说,我就是马家的四少爷呀。车夫们见他灰头土脸,不以为然地说,你是马家少爷?那你为何不喊我一声爹?马大力没理会他,继续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朝城里走去。翻过一座山时他遇到了一眼清泉,临水一照,才发觉自己居然是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难怪人家不相信他就是马少爷。他洗了一把脸,又猛灌了几口水。他觉得灌进体内的不是泉水,而是一股巨大的力量。他合拢双手凑到嘴边,高声呼喊,当山谷间传来回音时,他几乎怀疑这是别人冲他喊叫,让他赶快回家。不,马大力斩钉截铁地对自己说,我不回去。

  进城之后,马大力才发觉城里没有马家堡那样繁华。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条老街,被马车碾碎的骡马粪便混合着黄泥在大街上延伸出一条条不规则的辙痕。街道上布满了树叶、水洼和垃圾,两边是一溜高低错落的店铺,从那里传出讨价还价的声音、寒暄的声音、打铁的声音、捣药的声音,跟外面浩大的市声汇成一片。走出老街,可以看到几座样式别致的老洋房。当初,由于马老爷百般阻挠,洋人无法进入马家堡做买卖,因此只好选择在钵篮县建洋房开商铺。军阀混战期间,众多洋人被迫离开,剩下的空房经过风吹雨打,雕像倾圮,墙皮剥落,于是就有了土洋结合:骡马交易市场搬进了洋行,跌打损伤的膏药广告覆盖了咖啡、烟草广告;土娼公然在巴洛克廊式阳台下招揽生意。从街头那些穿着皱巴巴的洋装、嘴里叼着雪茄、手拿文明棍的闲人身上仍然可以看到西洋人的流风余韵;流风所至,连本地那些正经的女人都穿上了露胳膊大腿的旗袍招摇过市,也不像早年那样觉得丢人现眼了。走在大街上,马大力看到那些双脚像楦子一样小的女人从眼前经过,嘴里淌出了口涎,因为她们手中拎着的食品激起了他的食欲。他满可以拿口袋里的钱去换那些食品,可能的话,还可以换来那些拎着食品的女人。但马大力还不知道怎样发挥钱的作用。他像一个乡下孩子那样漫无目的地在一排小商铺的屋檐下穿行,屋檐呈波浪形,非常低矮,几乎碰着了他的头顶。因此他觉得自己仿佛戴了一顶瓦制的帽子。

  走着走着,他就看到了一群漫天飞舞的苍蝇,正准备飞过来向他乞讨。马大力记得老爷子曾告诉他:苍蝇多的地方不是垃圾就是穷人堆。他挥手驱散一大群苍蝇时,果然就看到了拐角处一群衣裳破烂的乞丐,他们坐在地上,远看就像一堆垃圾。他现在感到肚子很饿,因此他非常了解他们的饥饿,他把身上的铜板哗啦啦地撒到地上,那群乞丐突然欢呼起来,一边磕头,一边捡钱,他们说:“除了马家堡的老爷,我们从没见过谁出手这么阔气。”看来,马老爷舍量大,在钵篮县也是出了名的。马大力问他们哪儿有饭庄。一名老乞丐指了指街尽头那个挂着一排灯笼的地方告诉他,那儿有个大饭庄,如果他不嫌弃的话,他可以带上一家人同往。但马大力拒绝了。

  马大力走到巷口,远远就闻到一股脂粉味,他对这股气味感到十分亲切。一个浓妆艳抹的少妇从巷子里出来,喊住了他:“这位少爷,是初来乍到的吧,往里边请。”马大力放眼看去,只见她身后的门口一溜站着同样浓妆艳抹的女人,就仿佛一群停在树梢的夜莺,不时地发出唧唧喳喳的议论声。马大力都有些迷瞪了,问:“你这儿有饭吃?”“我们这儿不但有饭吃,还有姑娘作陪呢,”那名少妇拽着他的手臂说,“我们这儿有的是姑娘,高矮胖瘦任你挑选。来呀来呀。”马大力在一大群女人的簇拥下风风光光地进屋去了。马大力掏出两个翡翠玉镯给两个女人,故作老练说:“这是见面礼,一点小意思。”其中一个妓女很有经验地把翡翠玉镯放在耳边轻轻碰击了一下,发出了清脆的金属碰击声。“这是货真价实的翡翠玉镯哩。”那个妓女惊喜地对另一个妓女说。她们钩住马大力的脖子,亲热了一番。这时,虔婆出来也要讨个见面礼,马大力掏出一枚金戒指给她说:“这里能不能解决肚子的问题?”虔婆眯缝着眼说:“这么多钱摆十个台子都没问题。”

  片刻之后,马家四少爷面对丰盛的酒席和一大群秀色可餐的女人,感到自己就像老爷子一样威风。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观赏那些女人表演的手艺活:坐在左边的一个妓女把一颗瓜子放在右手掌心,手一翻,瓜子落到手背,接着左手拍了一下右手的手背,瓜子就轻巧地跳进她嘴里,牙齿轻轻一嗑,嗑掉瓜壳,在那一瞬间,她把白色的瓜仁吹进了马大力张开的嘴里。坐在右边的一名妓女拿起长嘴酒壶不断地替他斟酒,马大力看着她起伏有致的倒酒姿势,已有些飘飘然了。一会儿工夫,他就把整桌的酒菜一扫而光,虔婆过来问他吃饱了没有,马大力却说,这点小菜只能塞塞牙缝而已。虔婆于是又让人上菜上酒。妓女们都惊叹说:“除了马家堡的老爷,我们从未见过谁有这么大饭量。”马大力这时不想再掩饰自己的身份了,他说:“我就是马家的四少爷呀。”女人们听了又是给他敬酒,又是讲一些奉承话。几杯落肚,他就有了醉意,他模仿那些野汉们的下流动作,撩起了一个妓女的裙子,直往底下钻。他闻到了一股咸带鱼的气味,但他喜欢这股气味。他的手触摸到了这股气味的发源地。那个妓女忽然抓住他的手,尖声尖气地喊道:“杀千刀的,快把手拿出来,你以为老娘这里是手套?”说着就与他滚作一团了。

  那个夜晚,马家四少爷像台风一样迅速在妓女们身上登陆。刚开始,他跟她们亲嘴时笨拙得就像啃肉;啃着啃着,他就啃出门道来了,闻道在先的妓女们手把手地教会了他。女人们快活了就像把猫舌头夹在嘴里一样乱哼乱叫。接下来的几天里,马大力与一个名叫冷红艳的女子两度共赴巫山,与一个名叫卢秋苹的女子三度共享鱼水之欢,当那个名叫李春芳的女子第五次向他发出挑战时,马大力仍然能奋力应战。看到这番场景,老虔婆就奉劝他说:“马少爷,悠着点吧,大茶壶的水再多,一直烧着,也会耗干的。”但马大力并不听奉劝,他像一头发情的野狼,把整个妓院搅得鸡飞狗跳。他玩累了就睡,睡足了就吃,吃饱了又扎进女人堆里,抓住一个没鼻子没眼地狂吻起来,以至把肉屑、菜屑都留在那些他所吻过的地方。那阵子,被他吻过的女人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剩菜残羹的气味。

  第九个妓女进来时,马大力正赤条条、软绵绵地蜷缩在床上,像一个输光了衣服的赌徒。妓女在他身边躺下来,一副等着他来宽衣解带的样子。马大力并没有显得像开初那样生龙活虎。妓女向他身边靠过来时,他只是懒洋洋地搂住她的腰肢。妓女问他,还行么?马大力伸了一个懒腰,嗯哈了一声,然后恍然大悟似的回过头来,问她刚才说什么来着,妓女凑过头来轻描淡写地重复了一遍。马大力像是突然受到了刺激,一骨碌坐起来,拍拍胸脯说:“我还行,我还行。”他虽然提高了嗓门,但中气明显已不足了。妓女嗤笑一声,就弓起双腿,并拢双膝说:“听姐妹们说马少爷力大无比,我也要试上一试。”马大力不得不重整旗鼓,向眼前这个用双腿搭起的城门发起进攻。但他刚要爬上去,就被对方的双脚蹬了下去。他一P股坐在地上,耷头耷脑地望着她。妓女拍了拍自己的双膝说:“如果你能掰开我的双腿,我就让你上。”

  马大力一向自恃膂力过人,掰开一个女人的双腿更是不在话下。他用双手扳住她的双膝,稍稍用劲掰了一下,对方竟纹丝不动。马大力又暗暗加了一点劲,还是不能动摇。马大力换了一种姿势,换了一种技巧,却无补于事。他的脸一下子就涨得通红,他对那个女人说:“我就不信掰不开你。”妓女耍笑说:“不如咱们来打个赌,你若是掰得开我,我就给你一个银元,若是掰不开,你就给我十个银元。”马大力不服气:“赌就赌,我输了就给你一百个银元。”

  马大力象征性地做了一个捋袖子的动作,然后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沫,使劲地擦了擦,又开始上前掰她的双膝。但她的双腿好像是本来就黏合在一起的,丝毫不曾动摇。马家堡的城门为什么会牢不可破?那是因为造城墙的三合土,是用蜂蜜、糯米、白糖三种原料黏合而成的,一旦凝固下来,它就再也掰不开了。他面对的也正是这样一座固若金汤的城门,但他最终无法将它打开。他面带沮丧地瘫软在床上,就像一个败军之将。妓女讪笑着问他是否服输。马大力举起了白色裤衩表示服输。妓女说:“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掰不开我的双腿?”马大力摇了摇头。妓女说:“其实不是你的力气不够大,也不是我的下盘功夫了得,而是因为少爷你这几天接二连三地跟姐妹们打车轮战,身上的力气早已被掏空了。”马大力这时才恍然大悟,自己的身体已像一个抽干的池塘,里面只有软黏黏的烂泥。

  短短三天,马大力就学会了猜拳,学会了说粗话,学会了房事三十六式,学会了唱“光棍爱寡妇”。他从床上下来时,竟没有一点脚踏实地的感觉,好像变酥软的不是他的脚,而是脚下的地板。当一名妓女向他要钱时,马大力摸了摸裤袋,但里面除了两个肉丸子,他是一个子儿也掏不出来了。他像那些掏空了身体的公子哥一样露出了窘迫的笑容。“没关系,”那个妓女说,“虽说赌场不欠赌债,嫖场不欠嫖资,但你是个例外,因为你是马少爷,即便不给,下回我们也可以向马老爷多要一点。”

  马大力在这群妓女身上漫游了三天三夜就心满意足地回家了。从此以后,他开始频繁地渔色猎艳,一举成为马家堡的床笫英雄。马老爷以为,儿子的风流天性与自己一脉相承,是桃花煞入命,因此在这方面他也不愿意多加管束。马大力平日里也读一些书,儒家的书他一本也不要读,道家的书他倒读过几本,但所学的只是男女采战之术;佛家的书他也读,但感兴趣的只是密宗的双修法;闲时他背些唐诗宋词,但他会念的只是那些可以在嫖场内卖弄一番的艳情诗。十七岁以后,他就已经是风月场所的老手了。每年清明时节,桃花开放,马大力就独自一人策马到山中踏青。这个当儿,他在一刻不停地留意那些上坟的年轻寡妇,一旦瞄上了,就会像苍蝇一样叮住不放,他的目的就是跟那些死鬼争夺他们的女人。马大力觉得女人最美的那一刻,就是独自一人在坟前装模作样地哭泣,那时马大力就坐在她对面,恬不知耻地哼着“光棍爱寡妇”的下流小调。那些寡妇刚开始的时候总是向他装模作样地瞪眼珠子,但她很快就会抹掉脸上愚蠢的泪水,露出暧昧的微笑。只要马大力认定这个女人可以得手他就不会轻易放过。在这方面,他就像猎犬一样精明,他能根据青草踏弯的痕迹、花朵踩碎的形状以及留下的气味就可以判断她的行踪。寡妇的门若是虚掩着,就是给他透露某种信息。马家堡有这么一种习俗:年轻女子死了丈夫,就很难再找到男人,因为她们是会克死男人的。但马大力却不这样看待,他总是说:一个男人死在女人身上和一个骑兵死在马上都是一件荣耀的事。因此,他的无所顾忌博得了寡妇的欢心,他推开寡妇的门,抱她上床,显得名正言顺,好像这是她的亡夫特意派他来干这事儿似的。领略了寡妇们的风情之后,马大力认为:一个饥渴的寡妇在这方面抵得上十个妓女。也就是说,在床上,一个寡妇就是一大群卖弄色相的荡妇,而一个男人必须是一支装备精良的军队。

  马大力跟所有沉湎酒色的浪荡子一样,白天骑着马东溜西跑,夜晚骑着女人冲锋陷阵。一个骑在马背上的马大力和另一个骑在女人身上的马大力似乎一直在较量着速度与力量。这样,他每晚像走马观花,一晃眼就忘了那些女人的名字。他常常把这个女人的名字和那个女人的名字混淆起来。为避免记忆上的疏忽,他重新采用了一种有趣的命名方法,那就是用菜名代替那些女人的名字。因此他常常像老练的跑堂那样,时而喊着西湖醋鱼、金陵丸子,时而喊着香酥肥鸭、凤眼猪肝,有时他会把白斩鸡叫成凤尾虾,把菊花青鱼叫成豆苗山鸡片。但他即使叫错了,女人们也不会责怪,因为她们把这些称呼视为对自己的昵称。马大力对待食物跟对待女人一样,都持有一种近乎挑剔的目光:隔夜的食物他不吃,因为它带有中年寡妇的冰冷气味;过于腥膻的东西他不吃,因为它带有小脚女人的裹脚布气味;味道太淡的东西他不吃,因为它像那种由于营养不良而导致臀部扁平的尼姑;味道太辛辣的东西他不吃,因为它像那种缺乏教养的泼妇。他能从女人身体的某个部位找到他所需要的食物,他也同时能从某种食物中品尝出他所渴求的某个女人的身体气味。

  马老爷一心想培养马大力作为自己的继承人,但马大力过了而立之年依然纵情酒色,不务正业。有时他想,儿子是多么酷似自己啊,从他身上他看到了自己放荡不羁的年轻时代,甚至在睡梦中听到儿子的声音还以为自己又活回去了。儿子这个年龄,正是他刚刚开始干一番大事业的年龄。人这一辈子有几年是用来干大事的。儿子是该结束眼下这种毫无作为的日子了。他要像当年说服自己那样说服他,他要对他说:好好干吧,儿子,但不要在床上逞能。

  那一天深夜,就在马大力狎妓回来、带着一身酒气穿过大厅的时候,马老爷叫住了他。

  马大力知道老爷子又要念他的马氏格言了,索性搬来一张椅子坐下,胳膊肘支在椅背,侧着头,随时准备接受他的训斥。但这一回马老爷并没有板起面孔来,脸上显露出少有的温和。他嘴里还噙着一个烟斗,正一口一口地抽着,吐烟很匀,看得出来他身上的确没有什么火气。马老爷吩咐仆人下去给二少爷泡一杯醒酒茶,然后就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用慈爱的目光打量着他。

  马大力很长时间没有与父亲单独相处,一时间竟感觉有些局促不安。灯光下,父亲的头发全白了,脸上已出现了铜钱般大的寿斑,宽大的眼皮耷拉下来,嘴角的肌肉也向两边垂挂着,他吐烟的间歇喉咙间发出咕咕的声音,好像有一股浓痰一直堵在那儿吐不出来。他这副苍老、疲乏的样子无非是向儿子表明:他老了,干不动了,肩上的担子迟早要交给儿子来扛了。马家堡的老人干不动农活时,通常是用一束白发缚住镰刀,挂在儿子只要一进门就可以看得见的墙壁上。马老爷现在不过是换一种方式暗示自己的儿子,给他造成一种无形的压力。早些时候,马大力曾听母亲说过,老爷子现在连撒尿都有些吃力了,站着的时候就会让尿液滴到鞋面上来。从这件小事上他已隐隐约约感到:父亲老了,真的老了,但他打心里希望父亲永远不会老掉。可是,母亲说,老爷会老掉的,迟早会老掉的。以后替我们家族增光的,只能是你了。对此,马大力只是轻描淡写地作了回答:替我们家族增光的是太阳,不是我。阿爹就是太阳,独一无二的太阳。我们充其量不过是月亮,沾了他老人家的光。母亲生气了,敲他的脑袋瓜,骂他没出息。现在看来,父亲的光芒并不那么逼人了。他可以感觉得出他身上弥漫的一股沉沉暮气。喝完醒酒茶,他的舌头就空出来了,必须说话了。可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俩的目光对接上了,沉默片刻,马老爷就开腔了:“我也不记得我们父子俩有多长时间没见过面了。有时我甚至怀疑你不是我的儿子,倒像是远房亲戚。阿爹一直指望你早日成器,接替我的事业,可你……唔,你今年多大了?”

  “阿爹何必明知故问?”

  “我是在提醒你,我老了,越来越力不从心了,可我还有很多事没做好。”

  “阿爹近来好像在琢磨着什么重大的问题。”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你的祖父就曾对我说过一句让我一辈子都忘不掉的话。他说,所有的富人都是穷人的儿子。”

  “这话阿爹跟我说过好多次了。”

  “可是,你知道?穷人的儿孙变富了之后,他们又要担心自己的儿孙变回穷人了。现在我也是这样,一方面希望自己家人丁兴旺,儿孙满堂;另一方面又担心儿孙越多,家业败得越快。人哪,无论怎样活着都不能叫人安生。先前我听到两个穷人在叹苦,一个说:我穷得只剩下力气了;另一个说:我穷得只剩下时间了。这两样东西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最是轻贱,可是到了年老的时候你想买也买不到。现在我才发觉,我其实比那两个穷人还要穷。有些话是废话,说了一万句,也一文不值;有些话是金玉良言,花钱也买不到的。你是我儿子,我才舍得把这些金玉良言掏给你,这比我给你一百亩地还要值钱。孩子,听爹一句奉劝,一个人假使有的是力气和时间,就应该用在正事上。”

  “阿爹不是常说,做人要及时行乐?年轻的时候不去痛痛快快地玩个够,临老了,想玩也玩不动了。妓院里的阿香婆也常常这样说:少壮不行乐,老大徒伤悲。这些也都是过来人的忠告吧。”

  “你看你,三句不离本行,”马老爷压住怒气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把妓院当成自己的家吧。”

  马大力的脸上依然挂着满不在乎的微笑,一句很冲的话跟嘴里的酒气同时喷了出来:“你总不能让我把妓院搬到家里来吧。”

  “放肆!”马老爷放下烟斗,腾地一下站起来,他本想结结实实地给儿子一巴掌,但他那患风湿痛的手臂已拿不出多少力气。他老了,他像一株大树那样老了。他举手的时候,身上的力气就像树叶那样随风飘落。

  “自己掌嘴五下,罚你闭门思过三天。”马老爷把举起的手放下来,一甩袖子就进里屋去了。

  厅堂里随即响起五下清脆的啪啪声。

  马老爷就是马家堡的太阳,他的权威必须是独一无二的。他的九个儿子不能动摇,马大力也不能。在天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跟太阳并驾齐驱,在马家堡的土地上,没有一个人的权威可以跟马老爷抗衡。马老爷主宰的是整个马家堡。他有权把黎明唤醒,他会对长工们喊道:你们,是该起床的时辰啦;他有权让土地开口,把所需之物取出;他有权调度一切,包括那些五谷和六畜;他有权代先人说话,为民众立纲,替初生的婴儿命名;他有权买下一个女人的初夜;他有权说粗话,他也有权禁止别人说粗话;他有权禁这禁那,讳这讳那。然而,当他进入垂暮之年,他感到自己手中的权力变得愈来愈小了。削弱权力的不是别人,而是衰老。他对衰老充满了恐惧。从前他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人,而现在他发现自己原来不过是一个随时都有可能走掉的客人。儿子们如日中天,而他就要没落,像石头那样深深地埋进荒草。想到这些他就无比沮丧。

  一个雷电之夜,马老爷站在屋檐下,一边观望着天地间雪亮的闪电,一边思索着一个让他困惑的问题:我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我常常会记不得自己的名字?那会儿,一道闪电忽然照亮了他的太阳穴。他晕乎乎地走进屋子,什么也没说,就在黑暗中躺下了。

  从那以后,他就得了一种奇怪的嗜睡症。他坐着的时候,宽大而松弛的眼皮就会耷拉下来,直到最后一缕颤抖的光线从他的头脑中倏忽消逝。这种疾病后来变得愈加严重,站着的时候他也会不知不觉地合上眼睛,打起响亮的呼噜来。他一度怀疑自己的鼻孔中有一条瞌睡虫在作祟,他请卜郎中用西洋人的放大镜仔细察看,想方设法把它弄出来。但卜郎中透过镜片看到的却是鼻孔中一根粗大的干屎橛。卜郎中给他开了一剂清热利湿、醒神补脾的三仁汤,却无补于事。跟他的便秘症一样,他的嗜睡症一直无法根治。他的晚年时光几乎都在一座隐秘的石室中度过。除了照应他的贴身仆人,没有人进来打扰他。这种嗜睡症完全控制了他的身体。跟一些冬眠的穴居动物一样,他在睡眠期间从不进食,也不排泄。一年之中,他醒过一两次。他记得自己是在炎热的夏夜睡下的,醒来后却看到了窗外的漫天飞雪。然后没过多久,他又睡去了。

  马家堡人说,马老爷就是马家堡的守护神。站着的时候,他的权威就仿佛旗杆那样插在那里,似乎没有人可以动摇。但他躺着的时候,就有煞气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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