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夏至,马异人的弟弟马万卷踏着晨露出行时,见西坡的草木有兵马相,大呼不妙。
也就在那一天,马大力收到了三哥马大原从白鹤寺寄来的一本佛经。马大力瞥了一眼,就把它撂在一边。还是管家心细,发现佛经的夹缝里面还有一张纸条。取出来展开一看,吓得脸色都发青了。
三天后,日本鬼子的战斗机就开始在马家堡上空盘旋了。他们之所以迟迟没有投弹炸毁村子里的建筑群,并非出于仁慈,而是因为他们已经把马家堡作为自己下一步的军事基地,他们的飞机在空中傲视着马家堡,发出粗暴的狂笑,可马家堡人还一直蒙在鼓里。
那一段日子,马家堡人常常翘首望着天空,像哲学家一样开始关注天上的事物。起初,一些人对这些蚊子一样嗡嗡叫的飞行器产生了好奇心,大着胆子跑出去看,他们对于人类能脱离地面到空中飞行,就像听说表针能脱离圆心走到表壳外面一样感到不可思议。飞机呼啸而过时,一些小孩子还拍着手掌欢呼雀跃。但出乎人们意料的是,一架飞机后来竟像拉屎似的投下三枚炸弹,一枚投在河里,另外两枚投在粮仓和猪舍里。正是那一个年头,在地球的另一端,德军四千架飞机飞往英伦,对那里的城市进行地毯式的轰炸。而日军的飞机第七次飞往马家堡时,竟舍不得再投放一枚炸弹,却莫名其妙地投放了大量的蝗虫,小气的岛国根性在此暴露无遗。那时刚好是正午,马家堡人正在吃午饭,他们看到了窗外的滚滚黑烟,都愤怒地从餐桌边站起来,因为他们意识到:他们餐桌上的食物已经受到了敌人的威胁。马家堡人赶来了一群专吃蝗虫的鸡鸭,但那些蝗虫像受过军事训练一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鸡鸭哪里又追赶得上;随后人们又请来了几名蛊师,让他们在农作物中放蛊,却无法把那一大片害虫击退。蛊师们说,这些鬼子们也是会放蛊的。夜晚的时候,马家堡人睡得正酣,突然有几架飞机掠过屋顶。这一回他们没有投下炸弹,也没有投下蝗虫,却投下了比炸弹更为可怕的寂静。马家堡人从床上滚起来,拿着扁担、镰刀、锄头、铁枪等所有可以用来捍卫家门的东西作为武器,在紧绷寂静中整整守卫了一夜,因为他们已经意识到:他们床上的女人和孩子,同样受到了敌人的威胁。
马家堡人要作出反抗了。但他们群龙无首,不知道怎样共襄大事。
马大力振臂一呼,就有一大群人呼啸着蜂拥而至。如此浩大的呼声让他听了觉得十分过瘾。
马大力问众人:“如果有一天,有一群强盗破门而入,要奸淫你们的妻子,你们会怎么做?”
“我们会举起武器,杀死那些狗强盗。”
“好!”马大力一挥手说,“我希望你们全都拿起武器,像把守自家女人的贞操那样把守我们的阵地。”
底下沸腾了,那些人像唱对口白那样一句接一句地高喊着。
“鬼子有索命枪,咱们有铁扁担。”
“鬼子有铜子弹,咱们有金钟罩。”
“鬼子有金甲兵,咱们有五行阵。”
“鬼子要咱们喝尿,咱们就叫鬼子吃屎。”
“鬼子搞咱们的女人,咱们就操鬼子的姥姥。”
马大力听着众人的呼声,似乎已经看到一支披坚执锐的军队赫然呈现在眼前。他们穿的,分明不是土布衫,而是金盔甲。那么多英雄好汉,每个人撒一泡尿都会把鬼子给淹死掉。
但马家堡人手中的零星武器从严格意义上说,只是一大堆铁器。早年间,马家堡人曾与钵篮县人发生过械斗,因此,这里每户人家若是添了一个男丁,都要向本姓祠堂献上三斤至十斤铁。现在这些铁经过生糅杂炼,终于派上了用场。但几十把武器显然是不够的。马大力规定:每户人家出一斤铁可以换来二十斤小麦,出十斤铁可以换来一只羊,出一百斤铁可以换来三头耕牛。短短一天内,他们就收购了三千斤铁。七十名铁匠,一百名炉匠花了三天三夜的时间,锻造了两百多件武器。那些驮马也卸下了货物,随时等候派遣。男人们开始蓄胡子,喝鸡血,据说那样会使人更具斗志。
古老的城墙在战时也发挥了作用。城墙是马家堡人的祖先当年抗击倭寇时筑造的,红巾军暴乱时期,城墙的周长又延伸了三四里。城墙三面各设二十个凸出的马面,此外还有四十个水门、四个城门、四座角楼。城窑里藏有大量干粮和水,以备不时之需;城底下设有数条狭长的砖拱暗道,可供危急时出入。城里的院宅连接成片,现在墙与墙之间都打通了,设置了一道道隐秘的暗门。八条街道纵横贯通,有人在那里设置了陷阱和机栝。传说那些日本鬼子身上有妖气,因此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挂起了照妖镜、钟馗像。
底下沸腾了,那些人像唱对口白那样一句接一句地高喊着。
“鬼子有索命枪,咱们有铁扁担。”
“鬼子有铜子弹,咱们有金钟罩。”
一天中午,马老爷家的长工李金宝带着镰刀去山上割稗草时,听到有人高声呼喊着:“鬼子来啦,鬼子来啦……”他立马放下手中的活,一边飞快地奔向村中,一边叫喊着:“鬼子来啦,鬼子来啦……”整个村子开始骚动起来了,他们再度拿起扁担、镰刀、锄头甚至板凳铜勺作为武器,跑出村外随时准备予以迎头痛击。
马大力听到长工李金宝的儿子阿根报告的消息后,表现出镇定自若的神色。他拿起一张硬弓、一个箭袋、一根鞭子,朝门外大喊一声:“阿根。”
“四少爷,阿根在。”那个阿根跑过来应了一声。
“牵我的枣红马来。”
这时,马大力听到远处传来了一片婴儿的哭喊声和狗叫声,脚边的芦花鸡竟无端端地吓出一泡屎来。他见阿根迟迟没牵出马来,就亲自跑到马厩。阿根沮丧地说:“少爷,这马犟得很,我拉它不出来。”马大力双手拉住缰绳时,那匹马鼻子紧缩,耳朵向后,显出反抗的样子,马大力见它尥蹶子,就狠狠地蹬了一下马的前蹄,那匹马突然一跃而起,发出响亮的嘶鸣。马大力拽住那根连着嚼铁的粗绳,一使劲就把它从棚子里拉出来。
阿根在一旁提醒说:“少爷,这马犟得很,你可要当心。”马大力用弓背敲了一下阿根的脊背说:“混账,少爷我骑了这么多年的女人,难道连一匹野马都不能驯服?”他翻身上了马背,马的脑袋被他往下按,突然又反弹起来,两只前蹄高高举起,险些将他甩下马背。这匹马买来不久,野性未驯。驯马那天,马大力不得不用一根绊马索捆住马的四条腿,由四个人分头拉紧,以免它弹跳太厉害。但马还是挣脱了绳索的羁绊,把马大力一次又一次甩下去。马大力使尽了种种法子都无法驯服它,最后他灵机一动,就吩咐阿根牵一匹母马过来。枣红马见到母马就火急火燎地爬到它身上,母马闪避到一边,枣红马却不依不饶地追过来,把它逼到墙角,在它身上有节奏地耸动着。马大力在一边笑呵呵地看着,嘴里不由发出赞叹:“我肏他四妹子,你瞧,你瞧,多俊的身手。”等枣红马心满意足地从母马身上下来之后,马大力再度翻身上马,这马的性子竟温和了许多。因此,当阿根见马大力这一次难以驯服它时,就向他建议说:“少爷,你实在不行,我就给你拉一匹母马过来得了。”
“我肏你娘哩,”马大力气咻咻地说,“这个时辰你还有心思看它快活不成?”马大力骂的是阿根,打的却是马的脑袋。马大力双腿使劲夹了一下马肚子,枣红马长嘶一声,就向前猛冲,四蹄捣地,就像四个铁锤接连不断地砸着铁砧。
枣红马跑到了北门口,那里到处是逃难的人群,他们犹如崩散的尘土,犹如大雨来临前涌向高地的蚂蚁,每个人都向人群麇集的地方奔去;从高坡往下看,这个动荡不安的群体几乎就是一个手足无措的庞然大物,它在盲目地滚动,没有方向,也没有扭结成合力。马大力从这些目光涣散、没有斗志的人群中骑马穿过时,感觉到有一股虚弱的气流迎面拂来。那一刻,他甚至怀疑自己此行的目的是否显得过于悲壮。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游移时,无意间瞥见一名素面红衣的少妇。她稳稳地坐在马背上,处变不惊,一丝不乱。而她身后那些匆忙奔走的影子在灰尘中抖动着,散乱成一片。马大力的马与她的马碰到一块儿时,她微微地抬起头来,朝他嫣然一笑。马大力禁不住贪看了几眼。他觉得这个女人有些面熟,但一时间竟想不起来。就因为这么一个稍纵即逝的微笑,让他觉得,自己必须肩负起拯救马家堡的重任。他要为这个女人的微笑而战。
像平素一样,马大力看见漂亮的女人就想上去搭讪。没等他开口,红衣女人就抢先发话了:“你一定不认得我,可我认得你,我很早以前就曾跟你父亲见过一面。”
“你是谁?”
“我是谁?你听着,八部鬼众有我一员,阎王殿前有我席位,盂兰盆会上有我的份。坦白地告诉你吧,我就是将要带你走的罗刹。”
“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另一个世界。”
“你可真会开玩笑,你以为自己是阎罗王派来的魔鬼?我倒是听人说过,女人就是罗刹鬼,暗里教人骨髓枯。”
“到了这个时辰,你还敢跟我开这玩笑。到时辰看你是不是还笑得出来。至于我是谁,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我都要实话告诉你,我就是锡兰来的罗刹。今天我要从你们身边带走几个人,过些日子,我还要带走更多的人。不过,我向来喜欢跟富人家打打交道,你若是愿意捐出三十万两白银,我就赐你三纪阳寿。可保你三十年间灾障消灭,祸患不生。”
“恕我眼孔浅,看不出你有什么真本事,不如露一手给我瞧瞧。”
“我早就露一手给你瞧了,”红衣女人忽然露出诡秘的微笑说,“我且问你,你近日可曾发现胸口呈现异象?”
马大力扪着胸口惊讶地问:“你怎么晓得我胸口有个‘王’字?”
“这是我点上去的。你可晓得其中的奥妙么?”
“我问过马异人,他说胸口呈现‘王’字乃是称王之兆。”
“这三横一竖还有另一层意思,日后你我见面,我会告诉你的。不过,那时就是你的死期了。”
马大力听了这话,忽然抽出鞭子,照着那匹马奋力抽打过去,看那人是否真的有什么法力。
那个手牵缰绳的马夫连人带马都惊跳起来。马夫好不容易才稳住那匹马,走到马大力跟前惊讶地问:“少爷,你怎么平白无故地抽打我的马?”
马大力举起鞭子说:“我方才抽打的分明是骑在你马上的女魔头。怎么,你没看见?”
马夫说:“少爷定然是中了鬼子的法术,阿弥陀佛,我这马上除了一块红布,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哪里还有什么女魔头?”
这时,阿根也一颠一颠地跟上来。马大力问他:“你可见得马上有个红衣女魔头?”
“什么也没有。”阿根张望了一眼说,“少爷你满脑子都是女人,这时刻心里一乱,就难免变个女魔头的影子出来。我爹就常常对我说,走水就是起火,走神就是见鬼。少爷怕是见鬼了。”
“真是大白天见鬼了。”马大力嘀咕了一句,疑心这是自己的幻觉。他使劲地眨了眨眼,再睁开眼看时,哪里还有什么女魔头的影子,耳边却隐约传来一个声音,“记住我吧,我们很快就会重逢的。”
“呸。”马大力吐了一口唾沫,念了几句咒语,就继续往前行。
过了一个村庄,他叫住一个老人问:“前方是否有日本鬼子?”老人指了指北边那座山说:“还用问?鬼子都已经从那边的村子杀过来了,少爷,你赶快带着家人逃命去吧。”马大力不听规劝,依然逆着人流向前跑去,那些被人畜踩踏的浮土沸水般溅到脸上,竟然也是发烫的。半道上他又截住一名挑着担子仓皇奔逃的货郎问:“告诉我,他们有多少人?在哪个方向?”货郎把担子从左肩转到右肩,腾出一只手来揉了揉酸疼的肩膀说:“看样子有三四百号人,正打北边杀来。”马大力问他是否见过鬼子的模样,货郎忽然瞪大了眼睛,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他们哪,一个个都矮如冬瓜,身披铁甲,头顶银盔,使用的是一种十分厉害的鸟铳。我说少爷,你还是赶紧回头吧,免得碰上鬼子自讨苦吃。我这一担货物正愁挑不动,还不如借你宝马驮上一程。”马大力举起那张硬弓在他的箱子上敲了三下,丢下一句“胆小鬼”就挟着灰尘飞奔而去。
他跑过一个村庄,远远就看见三个人从山上跑下来。他们虚弱的身影在阳光中飘忽着。马大力等他们挨近时喝问道:“鬼子呢?怎么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其中一个答道:“鬼子正在山那边。”马大力又问:“这里四面环山,你们说的山那边指哪一边?”他们惊魂未定,都茫茫然地环顾四周,有的手指西南方向,有的手指西北方向。他们还没收回手指,竹林那边忽然响起了震天动地的呐喊,宁谧的竹林顿时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是鬼子,没错,是鬼子们在叫喊。”那三人吓得连滚带爬钻进了乱丛棵子。他们见马大力仍然屹立不动,怕暴露了目标连累自己,就钻出头来向他催喊道:“快走哇,躲到一边去。”马大力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是进是退。那匹马竖起了竹叶般尖削的耳朵,马大力把头俯向马耳边,好像这样就可以获得双重的听力。他仔细听那声音,觉得有些耳熟,不像是鬼子的怪叫。他的双脚踩在马镫上直立起来,手搭凉棚向竹林那边望去,绷紧的脸皮忽然舒展开来:“你们看呀,是自己人。”几个,几十个,上百个,数百个,他们从竹林中探头探脑地出来了。这些人都是村子里的血性汉子,听到鬼子进村的消息,他们都按捺不住了。正在舂米的伙计拿起了木杵,正在磨镰的庄稼汉拿起了镰刀,正在打马掌的铁匠拿起了铁锤,正在划船的艄公拿起了竹篙,正在开采石头的石匠拿起了铁钎,正在裁衣裳的裁缝师傅拿起了剪刀,正在刳木的大木师傅拿起了斧头,正在放羊的羊倌拿起了皮鞭;还有一些人拿起了铁铲、铁锹、谷耙、瓦刀、擀面杖、锄头等。
三个躲在乱丛棵子里的胆小鬼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向自己人挥动着双手。他们走过来问马大力:“鬼子呢?我们一路走过来怎么就没见着鬼子?难道他们既能上天,也能入地不成?”马大力转过头来问那三个胆小鬼,“你们从山那边逃过来时,不是说亲眼见着鬼子杀过来了?”其中一个怯声怯气地说:“我也没见过鬼子,我只见过那几个见过鬼子的邻居,是他们跑过来说鬼子来了,还叫我们赶快收拾细软逃命,这不,我慌里慌张,连猪食都忘了喂。”另一个支支吾吾说:“真的,鬼子真的来了,我在半道上就曾听到鬼子怪叫的声音。”马大力打断他的话说:“你可以确定他们就是鬼子?”第三个补充说:“我也好像听见了。”马大力说:“你说好像,只是想当然而已,说到底你们三个谁也没有真正见过鬼子。你们方才听到自己人的叫喊不也说是鬼子来了?”众人听了都发出讪笑。马大力说:“东西越带越少,话越传越多。人都是这样子,贵耳贱目,听风就是雨。依我看鬼子压根儿就没来,只是自己吓唬自己人。”
话刚说完,山那边忽然响起了一连串清脆的枪声。枪声在空中回荡,所有的人都抬起头翻着白眼看天空,好像子弹会在天上变成雨点洒落。马大力嘟哝了一句:“这些狗娘养的鬼子,飞到天上的时候就打我们地上的,站在地上的时候就打我们天上的,这明摆着是要跟我们干一仗。弟兄们,刀趁快,火趁热,不怕死的就跟着我痛痛快快地去杀一场。”
几百号参差不齐的人沿着古驿道浩浩荡荡地向山那边进发了。他们的脚步声随同干燥的浮土在驿道上飘扬,几只野兔从灌木丛中惊跳起来,愤愤地看了他们几眼,就倒着四条短腿向山下跑去;还有几只正抓住树枝睡觉的小鸟也受了惊吓,它们抬起头来,用倒三角眼瞪着他们,然后很不情愿地拍拍翅膀,扑棱棱掠向天空。一群鸟在碧蓝的天空中一圈又一圈地盘旋着,犹如一片动荡的旋涡。它们久久没有落下,跟地上那些人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但它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飞得那么高,也无法躲避飞躜的子弹。一声枪响,这群鸟突然像瓦片般崩散,有一只中弹的鸟落了下来,另一只受了惊吓也落了下来。
马大力快马加鞭,抢先到达山顶。他闻到了一股烧烤兽肉的焦煳味。他翻身下马,趴在一块鼋头形的巨石上朝下看,山谷间飘着蓝烟的地方围着七八个人,正用削尖的树枝叉着几块兽肉在火堆上炙烤;左近有四五个人,光着膀子,只穿着一条白内裤,正站在一条清清亮亮的溪流里,猫着腰,双腿劈开,用刺刀叉着水底的游鱼;还有三个背着枪的人正在追扑一只企图逃跑的野雉鸡。他们就是日本鬼子?日本鬼子就是这副匪相?马大力的嘴角浮现出带有轻蔑的冷笑,他回过头来对身边的人说:“我还以为日本鬼子有三头六臂呢,原来他们跟咱们村子里的小瘪三一样只会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站在身后的人指着天空喊道:“看,又有几只鸟飞上天空了。”那是几只雀鹰,它们绕着一个看不见的点,在空中画着巨大的圆圈。它们一定是闻到了山谷间的肉香,也想尝上一口。
一名日本兵举起手中的枪,朝天瞄准,那群鸟忽然散开,只剩下一只。马大力对身边的人说:“那只鸟也是咱们马家堡的鸟,与其死在鬼子手中,还不如死在咱们手中。”说着他就从背后抽出一支箭,站在那块巨石上,挽弓搭箭。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射手,他明白:射鸟时箭头要瞄准它的前方。那只悬在空中的飞鸟并不知道,在地上,一种最现代的武器和最原始的武器已经同时瞄准了它。
“嗖”的一声,马大力手中的箭离弦飞出,中箭的鸟在那一瞬间变成了静止的黑点,好像它已被钉在蓝天上,不会再掉下来;与此同时,空中发出一声枪响,那只鸟晃荡了一下,接连翻几个滚,最后笔直地从空中坠落。那名举枪的日本兵看见上方有人手中扬着弓箭,就哇啦哇啦地叫起来,他的同伙们都抛下了手中的野味闻声赶来。
“喂,拔掉你的屁塞,快报上名来,老子箭下不死无名鬼。”
马大力是用俯视的目光看着他们的,因此说话的口气也带有居高临下的味道。鬼子又哇啦哇啦地乱喊一气。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鬼子不会自称是“鬼子”。
十几名日本兵以最快的速度集合到一起,严阵以待。他们见山上只有几个村夫在大吼小叫,就端着机枪在树林的掩护下爬上山坡。马大力善用强弓,立时举起了弓箭,瞄准带头的那名曹长。“嗖”的一声,一支利箭从他手中飞离,在空中画出一条强劲的弧线,不偏不斜地射中了曹长的咽喉。由于使劲过大,马大力脚下打滑,从岩石上摔了下来,身体卡在两棵树之间。在片刻的寂静之后,他突然听到一排密密麻麻的枪声。身后几名壮汉都应声倒下了。几颗子弹可能是在瞄准时普遍出现了问题,全部打偏,从他耳边掠过,分别击中他身旁的几棵大树。当泥屑和树叶纷纷落到马大力身上时,他才察觉到自己在这一瞬间险些丧命。随后赶到的马家堡人分成三股沿着斜坡冲下来,随同他们一起冲下来的还有檑木滚石。日本兵见势头不对,就一边开枪,一边往后撤退。马大力从尘雾中抬起头来,看到身后躺着几具尸体,鲜血像虫子一样在他们脸上蠕动着。阿根赶在枪声远去之后才牵着枣红马跑过来,顺着树藤爬下去,把马大力从两棵树之间使劲拉出来。阿根的裤管尽管发出了簌簌声,但他还是以十分镇定的口气对马大力说,他没有在战马上饮弹而亡,简直就是一种奇耻大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