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个日本兵被马家堡人用扁担、镰刀、锄头吓退后,马家堡人无不欢欣鼓舞,尽管敌方仅死了一名曹长(当时被日本人射杀的村民达十多人),但这件事足以证明:马家堡人的农具同样是坚不可摧的。那天下午,马家堡人举手宣誓:如果不彻底赶走东洋鬼子,他们决不放弃手中的扁担和柴刀。
那个被马大力一箭射死的曹长就挂在村口的一棵大树上示众,人们从他身上取下了一枚怀表、一支手枪、一柄细长锋利的武士刀。在这次激战中,马大力当膺首功,因此他们就把这些战利品呈献给他。马大力把武士刀、怀表撂在一边,拿起那支手枪赏玩。这是一把装有六发子弹的转轮手枪,马大力试着转动转轮,里面的子弹随即就与枪管吻合,他只要轻轻扣动一下扳机,子弹就能飞射出来。马大力把转轮手枪作为战利品向众人高高举起,底下的人顿时欢呼起来,他们纷纷喊道:“来一枪,来一枪。”马大力走出门外,扣动扳机,朝着天空放了一枪。
底下有人拍手赞叹:“好脆的声响,就像他娘的雷公放了一个响屁。”
众人欢呼雀跃的时候,有人站出来高声喊道:“有凶兆,有凶兆,你们难道不晓得这是一个凶兆?!”
说这话的人正是马家堡的预言家马万卷。他从清脆的枪声中预感到凶兆就要来临。而凶兆是隐蔽的、无声的,只有那些先知先觉的人才能察觉。从日本人打响第一枪他就知道凶兆已经在马家堡种下了,而现在,它就藏在发烫的枪管里,藏在每个人的枕头底下。马万卷甚至闻到了一种凶兆的气味,他要不合时宜地把它说出来。众人问他凶兆从何而来?马万卷答道,凶兆就从枪口中来。众人又问他,何以见得这是凶兆?马万卷伸手作了一个比画说:“人家一把短枪就有这等威力,更不用说长枪大炮了。而我们有什么?我们更多的是烟枪。”
“是谁说咱们只有烟枪,没有真枪真炮?”刚刚抽完大烟的四姨太带着倦容从议事厅后门进来,说话时拿着烟枪在门框上敲得笃笃响,那声音听起来很像马老爷的咳嗽。众人都在那一瞬间静了下来,马大力忙把自己的椅子让给母亲来坐,四姨太却走到马万卷身边,他不得不欠身让座。
四姨太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敲着烟枪说:“马二先生,刚才是你在放冷枪吧?你有一肚子学问这我听说过,却不晓得你也有一肚子牢骚。我问你,你凭什么说咱们只有烟枪,没有真家伙?”
马万卷带着歉意说:“听太太的口吻,马府中似乎藏有真枪真炮。”
四姨太说:“老爷有言在先,妇道人家不能过问外事。所以嘛,这事我不该多嘴。”
马大力焦急万分地说:“我的娘哎,现在都是火烧眉毛的时候了,你说话还卖什么关子?”
“我原本不想把这事告诉大家,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说了。”四姨太故意放缓了说话的速度,这样,威严也就出来了,“老爷子曾告诉我,当年他怕外族人侵犯咱们,就从法兰西弄来了十几根长枪和一尊大炮。”大伙惊喜地问她现在枪炮都藏在哪儿,四姨太却突然收住了口。大家都知道,四姨太留一手,里面一定大有文章。他们都静静地看着她,等她发话。
四姨太环顾四周说:“我们把枪炮交给你们,还指不定哪天你们会把枪口对准我们哩。”
“请四太太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们的枪口只对准日本鬼子。”
“哼,当年马家堡的反贼向老爷借火器,不是也说要帮助我们消灭神拳会?可结果你们也晓得,那些人后来反而跟神拳会的人勾结,险些要了老爷子的命。当年写下的白纸黑字都不算数,更不用说你们这红口白牙了。”
“我们可以向你发誓——”
“你们要发誓就去找那些没脑子的婆娘,我可不领这一套。”
“好啦,说千道万,你是不相信我们这些外人,”有人站起来抢白,“指不定这马府中压根儿就没什么真家伙。”
四姨太转过头来冷笑一声,对那人说:“你这激将法对我也不管用。能否决定把枪炮交到你们手中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人。”
“那人会是谁?”
“当然是我儿子马大力,”四姨太把马大力推到众人面前,用激昂的声音说,“你们看好了,他,我儿子马大力,是你们的头领,现在这事就由他来决定。”
马大力举起手说:“弟兄们,我如果不相信你们,我还会相信谁?现在国家有难,马家堡有难,我们马家献出枪炮也是义不容辞的事。”
众人听了再一次举起手来宣誓:“我们坚决拥护四少爷,打倒日本鬼子。”
在四姨太的指点下,马大力带着几个心腹来到马府后院一个人迹罕至的仓库。马大力点燃松明,带头走进地窖,里面果然藏有几十把长枪,枪身布满了灰尘和铁锈。至于大炮,是一尊曾在三十年前发过雄威的榴弹炮,一旁还有弹丸和黑火药。众人把屋顶掀掉,砖墙推翻。大炮底座的铁轱辘锈住了,因此就用一辆马车来拖拉。马大力拿着鞭子使劲抽打马的后鞧,才把那尊大炮拉出来。尔后,马大力又给十几名壮汉每人分发了一支长枪。这些枪支并非从法兰西弄来,而是几百年前马家堡一位姓赵的读书人参照法郎机、番铳改造而成。马家堡人当年就是凭着这些土枪土炮击退了进犯的倭寇,还帮助朝廷先后剿灭了红巾军、太平天国军。八国联军打到北京城时,马老爷就请来了工匠仿造赵公铳的图式造了几十把枪铳和一尊大炮。但八国联军没有南下,这些武器也就藏在地窖中,秘不示人。
马大力吹掉枪筒上的灰尘对四姨太说:“这种枪铳给老爷子当手杖倒还可以的。”
四姨太哼了一声说:“整个马家堡难道还有比这更厉害的武器了?”
“那就试试看吧,”马大力试着扣动扳机,“我肏她四妹子,扳机锈住了。”
“不要乱扣扳机,指不定里头还有子弹呢!”
“都放了几十年,恐怕连子弹也跟花生米一样霉掉了。”
四姨太凑到他耳边悄声说:“娘不是不明白,这东西再厉害,也比不上鬼子的枪炮。可是,你有了这些东西,马家堡的人就要死心塌地地听你号令了。”
四姨太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但她笑得十分克制。晚年的四姨太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笑得太厉害了,皱纹难免要露出来。因此她也要把笑当做马老爷的枪炮那样深藏起来,偶尔拿出来亮一下。
四姨太看到儿子有出息了,自然是满心欢喜。她将马大力跟其余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暗暗作了比较:大少爷就不必说了,下面那一个少爷不像少爷,小姐不像小姐,马老爷索性让他跟随白云山人修道去了;三少爷一直在外省闹革命,马老爷一提起他就大骂其“孽障”;五少爷和六少爷这两个孪生兄弟更是不济,一个拿铜板打水漂显阔,一个拿银票作烟丝斗富,明摆着是败家子的料;七少爷出国留学这么多年,只回家一趟,满口鸟语,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比较来,比较去,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儿子样样都出众。这样的人即便把他放在穷人堆里,也会是个人物尖子,马老爷的继承人自然也就非他莫属了。
她把马大力带到一间隐秘的石室。马老爷就躺在那里的一张汉白玉床上,面容安详,如仙如佛。四姨太在马老爷身边坐下,一只手扪着他的胸口,另一只手扪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这样就能让两人息息相通,心灵感应。四姨太唱了一段“心头有口清凉水”的秘咒,就开始向他问话了。四姨太不知从哪儿学会了巫术,她能在马老爷睡眠期间与他直接对话。她问什么,马老爷就用鼾声作答,而她能破解每一个高低起伏的鼾声所对应的词语。起初,没有人相信四姨太说的那一套。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并非空穴来风,四姨太告诉管家和几个姨太太,马老爷说,兆祥房东面两丈开外的一株香椿树下埋有一个锦盒,盒中藏有他的一封遗书。后来姨太太们和管家根据四姨太提供的线索果然找到了那份遗书,经鉴定,遗书的手迹确实出自马老爷,绝无造作的嫌疑。打那以后,四姨太以马老爷的名义说话时,没有人敢正面提出质询。当四姨太把几个姨太太当初那些只说给马老爷一个人听的话全都抖出来时,她们都面面相觑,羞愧万分,她们没想到彼此之间都曾在马老爷面前说过那么多损人的恶毒话。她们对四姨太又气又恨,却又怕她在众人面前揭自己的短,于是只好隐忍了。马府上下,从姨太太、少爷、管家到仆人,他们都对四姨太敬而远之,只要她开口说一句:“老爷说……”他们就如同真的听到马老爷发话。
“老爷叫你过来,跪在他床前,他有话对你说……”
马大力“扑通”一下就在他床前跪下了。四姨太俯身在马老爷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什么。马老爷鼾声如旧,只是略显浊重。马大力问母亲,老爷子方才说了些什么。四姨太像灵魂附体的巫师那样咕噜了一通:“你爹听了娘转达的话,连声赞叹说好哇,好哇,现如今兵合一处,将归一家,你就把这支队伍拉起来,叫它马家军吧。”
朔日午时,马大力就在马家堡组建了一支马家军。他从一万人中挑出一千人组成一支大刀队;从一千人中挑出一百人组成一支长枪队;然后又从一百人中挑出十人组成一支敢死队。他们一律穿着青色土布衫,打着绑腿,穿着蒲草打成的鞋子,背后斜挎着大刀或长枪。马大力自封为先锋,封四姨太为军师;封五弟、六弟为副先锋;将铁匠段氏三兄弟、陶匠王长发、铁厂炉长马大荣、李金宝的儿子李阿根等封为五虎八彪将;将嫖场内混熟的十位结拜兄弟封为十骠骑将。大伙定了规约,还画了押。
大敌当前,马家堡的能人贤士都捋起袖子挺身而出。马万卷在某日清晨步出屋外时,忽然望见西边的天空竟出现了一抹血色的霞光。马万卷读过上至姜太公下至刘伯温的谶书,眼前的异象分明就是书上说的“悖乱之征”。他卜了一卦,说是马家堡在不日之内即遭血光之灾,估计有三千余人难逃此劫。人们听了都说这是一派胡言。马万卷就掰开手指,有理有据地解释说:“翻看古书,你们就能晓得什么叫悖乱之征:日食呀、星陨呀、山崩呀、地震呀、降霜不杀草呀、自春徂秋七八个月不下雨呀等等。现在天呈异象,我们都有难了。”马万卷的学问究竟有多大?这谁也不晓得。人们只知道他跟一个秀才在牛场里评论一头牛时,从牛头评到牛尾,竟没有提到一个“牛”字。那时人们才算明白,他家门前那根旗杆不是凭空翘起来的。
“尧舜的时代哪会出现这种乱世景象?一定是人心坏了,叫上天大为震怒。”马万卷一边走着,一边摇头叹息,“尧舜的时代哪里会是这个样子?尧舜的时代哪里会是这个样子?”
朔日午时,马大力就在马家堡组建了一支马家军。他从一万人中挑出一千人组成一支大刀队;从一千人中挑出一百人组成一支长枪队;然后又从一百人中挑出十人组成一支敢死队。
眼看日本鬼子又要来了,马万卷老大不放心,就向马大力献上了十条御敌之策。这是他苦读十部兵书后总结出来的心得。他用蝇头小楷写了满满十页,题为“御敌十策”。马大力浏览了一遍,不知所云,就逐字逐句地问他。
当马大力问到这个词作何解,那个词作何解时,马万卷便搬出了一部兵书注本。上面的注解部分竟都是一条一条的,仿佛账房先生的流水账。马万卷戴上眼镜逐字逐句地加以解释,马大力听了还是一头雾水。
“明白了?”
“还是不明白。”
马万卷翻了翻白眼,又继续旁若无人地讲解,讲得唾沫横飞,忘乎所以;说话间还时不时地引用古人的话,好像不是他在说话,而是古代的某个幽灵附在他身上发声说法。
马大力不耐烦地打断说:“你讲的都是遥远的古人。他们死了都有多少年了?唔,少说也有上千年吧。你能不能把话从死人堆里拉出来,放在活人面前说?”
马万卷听了,勃然大怒:“你可以嘲笑我的衣着、我的相貌,甚至我的家人,但你不能嘲笑我所敬重的先贤啊。”
“此一时,彼一时,死人又怎么可以指挥活人作战?打仗又不是行房,照着春宫图就能做起春宫活来。”
“阿弥陀佛,这种脏话亏你还说得出口。马家堡人若是都像你这么想,将来干起仗来,我们非败不可。国人若是都像你这么想,不消三五年时间,非亡国不可。”
“怕什么?大水能漫过鸭子?乌云能盖住大雁?我可以告诉你,我们这个泱泱大国是不会被小日本灭掉的。”
“何以见得?”
“我且问你,我们被蒙古统治了多少年?”
“九十年。”
“被满清又统治了多少年?”
“二百六十年。”
“回答得好。我们被番夷统治了那么久,可现如今还不是活得好好的?我在妓院里曾见过这样一个奇女子,她跟我说起过自己的悲惨身世:多年以前,她的丈夫被人杀了,她也被仇家掠过去,让人轮番糟蹋。回得家后,她的族人都指着她的鼻子,叫她去跳井殉夫,做一个烈妇,可她不干。族人们就说她不守贞操,朝她身上吐唾沫星子,把她赶出了家门,可她还是没去寻死。她躲到村里的祠堂角,抱着柱子坐了两天两夜。有一天,人们发现她在小镇上失踪了。谁也没有想到,她居然又跑到了仇人的床上。她把仇人服侍得服服帖帖的。慢慢地,她就从贴身婢女变成了小妾。又有一天,那个仇人纵欲过度,终于死在了她的身上。”
“照你这么说,一个泱泱大国跟那些人尽可夫的婊子一样,可以任人蹂躏,任人玩弄喽?”
“那个女人曾告诉过我:没有一个男人可以整日整夜地趴在女人身上狂干,男人也有身疲力竭从女人身上爬下来的时候。因此,你大可以放心,中国这么大,日本鬼子是折腾不了多久的。”
马万卷张了张嘴,好像还要跟他继续辩论下去,马大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好啦,好啦,我不想就这个问题跟你争论不休。钱给多了,人家就高兴;话说多了,人家就厌烦。”马万卷长叹了一声:“肉食者不足与谋。”就掉头走开了。
马大力把“御敌十策”撂到一边,摇摇头说:“这酸秀才,一把刀子架在脖子上,却不敢确定那是刀子,还一心想着要翻古人的兵器谱呢。”
他又对身边的人说:“你们要记住,有两种人的话是最不可信的:秀才论兵,武夫谈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