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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马大原

  马大原是被黎明时分的一百零八下晨钟惊醒的。有一股湿重的寒气随钟声拂来,挥之难去。他用拳头抵着太阳穴,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试图推窗望外,却发现窗户已被几根木条封住。他小心翼翼地捅破窗纸,从一个小孔里望出去,眼前只有一片扑面而来的灰雾。他擦了擦镜片,又往外望去,但眼前依然模糊不清。醒来后顷刻间的茫然比一整夜的昏睡更让他难以忍受。他转过身来,环顾四周,一点一点地搜索从脑海中遗漏的记忆。可他一时间仍然无法确定自己缘何而来,身在何处。房间很小,仅有丈许,除了一张桌子、一张床、一幅达摩面壁图,别无他物。一股檀香味提醒他:这里很可能是一座僧寮。

  昨天清早,他搭乘一艘从吴淞口出发的轮船时,发现身后有两个人正鬼鬼祟祟地盯着自己。一种不祥的预感混合着喉咙间一股带着咸腥味的浓痰猛地涌了上来(每回情绪紧张的时候他都会感到喉咙发痒)。他在人群中不停地晃荡,试图避开他们的视线。可没过多久他们又会像波浪中的皮球一样冒了出来。轮船中途停靠的时候,他想趁机混入人群溜走,可他们还是尾随而至。上岸后,两人加快步伐,把他夹在中间,其中一人用枪顶住他的腰,把他推到一条僻静的小巷。他们没有对他动手,马大原慢慢地镇静下来,那一口咸腥的浓痰堵在喉咙间,让他十分难受。两人看上去也不是一脸凶相,因此他就大着胆子,问他们是何许人,他们只说自己是受人委派,其余一概不知。薄暮时分,马大原被他们带到了一间破旧的客栈。过了许久,就有一辆车子过来。他们不由分说,就用纱布蒙住他的眼睛,然后把他推进那辆车中。路况不太好,但车坚马驯,总算是到达了一个指定的地点。下了车,有人带他来到一个房间,摘掉了纱布,眼前却依然是一片漆黑。马大原一时间不知道是天黑了,还是自己的眼睛快要瞎掉了。他在房间里咆哮着,拍打着。过了一会,突然有人气势汹汹地推门进来,外面的光线也一下子涌了进来,是月光,白得叫人茫然。马大原迎上前去,冲他吼叫了一句:“放我出去。”话没说完,就已经吃了当头一棒,随即瘫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这一刻,他抚摸着额际的肿块,极力回想昨夜发生的事,心底一片惘然。没过多久,晨曦透过层层云雾映红了窗户。窗外柳丝拂动,鸟鸣啾啾。马大原心下琢磨,鸟声繁密之处多半是人烟稀疏的,这里恐怕就是深山古寺了。

  沉寂中,一条石板路上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叫道:

  “老和尚,站住。”

  “施主有何吩咐?”

  “原来是表叔哩。表叔,你咋还没死呀?”

  “托你的福,我寿算绵长,一时半刻还死不了。你这孩子,打小就没学好,现在居然还帮人家日本人为非作歹。”

  “表叔,你有所不知,我这是在搞中日亲善。”

  “阿弥陀佛,你在佛门清净之地带着一大帮人杀鱼宰羊,还谈何亲善?你娘也是吃长斋的,她要是晓得了,非被你气个半死不可。”

  “昨天傍晚,我们肚子饿得慌,这破庙里实在是没啥东西可吃,我们才会把放生池里的三只鸭子、两只乌龟拿来打牙祭了。这不,大佐让我拿了两个大洋给你们作酬谢。”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老衲衣钵之余,分文不取。”

  “表叔,这可是大佐的一点心意,你可不要不领情。”

  “杀一生就是结一冤魂,以后打入地狱,凭这么一点草鞋钱岂能免却杀生之罪?”

  “你这话要是让大佐听见了,非要掉脑袋不可。老实告诉你,昨晚那只鸭子是孝敬大佐的。大佐在行军途中发了热疮,我就跟他老人家说吃鸭子可以治热疮。这都是我李三的主意,地狱里要是真有他娘的判罚,给我摊上一份也不嫌多。”

  “一切果报都是从杀生中来。那些在你手中死去的冤魂时刻都会在你身边伺机讨命。我劝你还是及早醒悟吧。”

  “表叔,这年头他娘的都是皇军说了算,你自己还是及早醒悟吧。”

  那个名叫李三的人与老和尚说了一通,就顺着楼梯“噔噔噔”地上来了。他打开了门外链锁,一脚踹了进来。他是个跛子,单脚跳进门槛之后,站定,乜斜着眼说:“中野大佐现在要见你。”马大原问他,是哪位中野大佐?跛子李三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你见了面就晓得。”

  跛子李三手中握着一把驳壳枪,让马大原走在前面。外面雾气尚未完全消散,放眼望出去,只能看到周围数弓之地,其间散布着一些朽木、断碑、长满青苔的石佛、坼裂的墙壁。杂草无人刈除,兀自生长,把那条隐约可见的石板路都给覆盖了。

  前面是一座法堂,门庭不大,望之庄严。门敞开着,跛子李三的手枪在马大原的背后顶了一下,说一声:“进去。”

  马大原走进法堂。蒲团上坐着一名身穿和服的日本人,蓄着丹仁胡,双目如炬,透出慑人的威严来。此人便是中野竹枝。他见马大原进来,便站了起来,向他行了一个礼。马大原向他还礼时,心里“咯噔”了一下,原来是他,他居然就是那个幕后操纵的人。多年前,中野竹枝担任日本参谋本部中国课兼谋略课长助理时期,曾在上海虹口的重光堂与马大原碰过一次面,给人的印象是不苟言笑,城府极深。马大原记得他那时还只是一名中尉,现在却这么快就晋升为校级军官。从挂在墙上的军衣肩章看得出他已经是大佐身份了。

  中野竹枝说:“今早听人来报,说马先生也恰好在这座寺庙里,我很是惊喜,所以也就不揣冒昧地派人来请。前阵子还曾听人说你在上海弄出了一点不小的动静。”

  马大原习惯性地扶了扶滑落的眼镜说:“你说得没错,我仿佛记得自己昨晚还在上海。夜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一个老和尚给我一面镜子,我揽镜一照,人竟进了幻境。醒来后才晓得自己一夜间竟走了三百里路。”

  中野竹枝并没有点破他这个梦,只是微微一笑:“真是巧合得很,昨晚我睡在僧寮中也做了一个梦,梦见佛陀对我说,我若是在此放下手中的刀枪,或可逃过一劫。今天早晨,我解下了佩刀和手枪,前往禅堂拜会方可法师,请他为我开示机锋。方可法师说,你身上虽然无刀,眼中却有刀。于是我闭上了双眼,方可法师又说,你眼中无刀,心中却有刀。心中有刀,连谈话也像短兵相接。”

  “你对我说这样一番话似乎也别有深意。”

  “因为我也看见你眼中,不,心中有刀。你表面上对我恭敬有加,骨子里却充满了杀气。你我之间只有化去这股杀气才能坐下来对话。”中野竹枝这样说着,便掸掉了肩膀上的几片飞絮。窗外是一株悬铃木,静若佛陀。树上的老球果散开后,便有白色的飞絮随风飘散。

  接下来,中野竹枝是用“我们”的口吻跟他交谈的。他谈起了昔日在上海重光堂相逢的情景,谈起了让他记忆犹新的斗茶会,还顺便询问了马大原对那一晚的清酒和生鱼片的看法。说话间,马大原反应冷淡,除了必要的礼节性的话语,他尽量保持沉默,但中野竹枝并没有被激怒,相反,他还表示,自己若是处于这样的境况也会保持这种沉默的。中野竹枝继而提到了一个被外界称为“低调俱乐部”的政治组织,历数了这个组织里面几个响当当的人物,而这些人物显然都跟马大原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让马大原吃惊的是,他对自己的背景竟会如此熟悉,仿佛他脑子里的一些想法也在对方的掌控之中。如他所料,中野竹枝在貌似轻松的闲谈间,还是不可避免地提到了他背叛党内朋友的秘密。在这个敏感问题上,马大原觉得自己有理由作出辩解。他声称自己直到今天为止都没有因为背叛那个朋友而感到良心上的谴责,因为他所背叛的是一个背叛自己民族的败类。

  “这是一种狭隘的民族主义观点,”中野竹枝露出了不以为然的微笑,“你跟秋浦君一样,让眼前的一片树叶遮住了一座森林。”

  “怎么?你见过了徐秋浦先生?”

  “巧合得很,秋浦君现在也在这里做客。”

  “原来是你们抓到了他。”马大原身上的毛孔一下子竖了起来,一股堵在喉咙间的浓痰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他只能故作镇定地咳嗽几声。

  “我们一直把秋浦君奉为座上宾。他现在得了大自在,都已经是方可法师的座下弟子了。唉,他说自己这一辈子讲了太多的谎言,所以肯求方可法师用清净法水洗去舌头上的恶业。”说到徐秋浦,他又把原来的话题绕了进来,“据我们获得的情报所知,你跟秋浦君脱离低调俱乐部之后,又加入了上海一个潜伏组织,而且你们还有一本可供秘密联络的隐语辞典。”

  中野竹枝所说的隐语辞典就是徐秋浦编写出来的。徐秋浦原本是英租界的一名包探,专门替工部局打探一些杂七杂八的事。他不想让人发现自己的底细,因此就发明了一套隐语,凡事都记在簿子上,谁也不解其意。徐秋浦跟马大原一起从事地下秘密工作之后,他就把那一套隐语传授给他。徐秋浦的隐语不是胡编乱造的,它跟古诗中常用的代字一样,也都是有出处的。譬如提到“共产党”,他就写成一个“廿一八”(共);“租界”二字,他就写成“且介”(据说是受了《且介亭杂文》这个书名的启发);有时找不出代字就直接用发电报所用的数码代替。徐秋浦确曾表示要汇编一本隐语手册,但每回拾起,总又长叹一声作罢。那是因为他每天都在发明新的词汇,而他的情报系统每天都会出现新的联络代码。直到后来,遣词造句带来的快乐比收集情报工作本身似乎更多一些。有一天深夜,马大原睡得正沉,徐秋浦突然敲开了他的房门。马大原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手枪,打开门,问他出了什么事。徐秋浦坐了下来,说他这一夜辗转反侧,为一个新词绞尽了脑汁。他一口气报出了十多个词,向马大原征求意见。马大原打起精神来,跟他一起仔细推敲,直到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情报工作在不断地发生变化,而徐秋浦的隐语辞典也一直处于未臻完善的状态。这部辞典在情报系统内部是以口相传的,所以敌人就无法抓住把柄。这一回,在中野竹枝的盘问下,马大原十分沉静地撒了一个谎:他与徐秋浦先生原来有过交往,但从来不知道他编写过什么隐语辞典。他说出上面的话时,已经开始掂量下面要说的话了。但中野竹枝没有继续盘问下去,只是目光长时间地停留在他的脸上。

  “方可法师那日告诉我,直接从嘴里出来的话大半可信,在脑子里过一下再出来的话大半是诳语。看来你也要让方可法师用清净法水洗去舌头上的恶业了。”中野竹枝转过身来,对那个站在门外的人说,“李三,先带他去禅堂见秋浦君。”

  在门外持枪侍立的跛子李三应了声“嗨”,又一瘸一拐地带着马大原向禅堂走去。

  马大原走进禅堂时,徐秋浦正与一名老僧面对面坐着。马大原咳嗽了一声,徐秋浦抬头瞥上一眼,随即又收颔垂眉,嘴里念念有词,仿佛与马大原素不相识。马大原走到跟前,叫了一声:“徐先生。”徐秋浦不作答,脸上全无表情。“从前的徐先生已经死了,坐在你对面的便是药明和尚。”说这话的正是方可法师。马大原转过头来,双手合十向方可法师拜了拜,又注视着徐秋浦说:“我不管什么徐先生,还是药明,我要找的就是你。”方可法师忽然拍了一掌,说:“好一个‘就是你’,一语道出了禅机。这位施主有佛性,不如也皈依我佛吧。”马大原不理会方可法师的话,又继续跟徐秋浦说:“徐先生,是你带我出道的,现在我遇到了麻烦,还请你为我指明一条出路。”徐秋浦低下头来,旋即念起了一首偈:“自从识得曹溪路,了知生死不相干……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得自然……”方可法师起身离座,说:“老衲失陪了,施主且与药明作谈。”临走前,方可法师把一本《金刚般若波罗密经》送给马大原,并且对他说:“你身上有佛性,往后的日子里但凡遇上什么不顺的事,你就读读这本佛经,或许可以化解心中的苦闷。”

  方可法师走出门后,马大原就在他对面的蒲团上盘膝坐下,压低声音说:“敢情你也是被日本人抓过来之后,走投无路才做了和尚的。”

  徐秋浦朝门口那个跛子李三望了一眼,也压低声音说:“你方才问我有什么出路,我何尝没问过自己?不错,当初是我带你出来的,现在也是我把你带进了死胡同。你不如随遇而安,也随我做了和尚吧。”

  马大原冷笑一声说:“我还年轻,不甘心就这样遁入空门。”

  “你了解一切事物的真相之后就会发现所有的门都是空的。”

  “徐先生,不,药明和尚,我想问你一句,你是想点化我,还是要拉我下水?”

  徐秋浦被他这么一问,神情就变得凝重起来。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向马大原讲述了自己一路过来的蒙难经历。他那天从上海出来,也是坐轮船的。他选择的舱位既不是官舱,也不是统舱,而是只有两个床位的二等舱。这与他平日信奉中庸之道似乎有点关系。但事情坏就坏在这里。睡到半夜时分,值班员带来了一位面色白净、穿着入时的年轻人,说他与另外一间二等舱的泉州佬搞戗了,所以就调到这里的空位置。徐秋浦对陌生人向来是颇多猜忌,原本也不太愿意接受,后来见这个年轻人面善,也就把自己对面空床位上的箱子挪开,让他躺卧。两人各睡各的,一夜无话。直到清晨,徐秋浦一觉醒来,看见对面那人正翘着兰花指在挑鼻尖上的粉刺,着实吓了一跳。等他挑完之后,徐秋浦才向对方提出一个在肚子里憋了许久的问题:他是怎样跟泉州佬搞戗的?那人一开口,就是一股娘娘腔。他没有说事情的始末,单是说泉州渔民的坏话,说那里有些渔民长时期在海上讨生活,没有女人滋润,索性就在水路做旱路活了。那个泉州佬也是这样,非要缠着他做什么契哥契弟。说到这里,“娘娘腔”翘起兰花指,怪叫一声,哎呀,烦都烦死了。徐秋浦听了身上直冒鸡皮疙瘩。到了中午时分,“娘娘腔”从布包里拎出一瓶土烧酒,说是家乡特产,请他品尝,徐秋浦也掏出了咸鱼干之类佐餐。徐秋浦本来就嗜酒,那天酒兴大发,居然喝了一斤多土烧酒,后来就晕乎乎地睡过去了。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被人五花大绑,动弹不得。坐在对面的,除了那个“娘娘腔”,还有一个长着连鬓胡的粗壮汉子。他那随身携带的柳条箱已被打开,里面的东西都翻了个底朝天。“娘娘腔”仍然翘着兰花指,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他的日记本。徐秋浦知道自己中计了,问他们后台老板是谁,所为何来。壮汉就直说了,他们是奉中野大佐之命来请他过去“叙叙旧”的,别的事就不晓得了。此人一口闽南腔,徐秋浦凭直觉就看出他是“泉州佬”。他们挨得很近,举动也有异于常人,显然就是香火兄弟了。徐秋浦此后的遭遇跟马大原一样,被他们弄到了乡下的一间小阁楼里。有好几回,他试图脱逃,都被两人识破。百般无奈,悲从中来,徐秋浦偷偷把绳子挂在悬梁上,头套了进去,双足一蹬,就打算给自己一个了结。他当然没有死去,否则他就不会坐在这里给马大原讲述自己的悲惨遭遇了。他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嘴里满是臭烘烘的大便。原来,是那个“泉州佬”使用土方,用土烧酒搅和着大便灌进他的鼻孔把他呛醒的。徐秋浦第二次试图割腕自杀的时候,又被“泉州佬”及时阻止了。徐秋浦仍然没有就此停止自己的消积反抗。他趁二人不注意,打开二楼的窗户,闭上双眼,一头扎下,可下面竟是一方池塘。这只旱鸭子在水底下意识地扑腾了几下,眼前就出现一片白光了。结果,他还是被“泉州佬”救上了岸,肚子胀满,浑身虚脱。“泉州佬”用木棍撬开他的牙齿,嘴对着嘴使劲往里吹气。另一只手还扯下了他的裤子,在他的P股中间塞了一点皂角末之类的东西。“娘娘腔”看了就大吃其醋,怪叫一声,哎呀,你都已经有相公了,居然还想跟外人贴烧饼,真是不要脸。徐秋浦在迷迷糊糊中听到这话,肚子里一阵恶心,“哇”的一下就吐出了一大摊浑水。几次自杀宣告失败之后,徐秋浦得出这样的结论:你一旦落在日本人的手中,连选择死的权利都没有。

  “经历了那么多事,我已心若死灰,这尘世间对我而言也唯有恶趣了。佛是众生药,有病就要吃。下半辈子,我就打算做个白鹤寺的药罐子,直到老死青灯下……”这样说时,他捧起一本经书,嘴巴就跟嚼土豆似的一翕一张。马大原摇了摇头,走了。

  与徐秋浦作别之后,马大原又回到了原来关押过的地方。这一回跛子李三并没有把门锁上,临走时还叮嘱他:“白天的时辰,你只要不出山门,可以在这座庙里四处走动。不过,一到天黑,你就得给我乖乖地待在屋子里。这一带晚上实行宵禁,不但庙里面有士兵把守,庙外面也驻扎着一群官兵。”

  马大原在斗室之内如坐针毡。门外没上锁,心里倒是加了一把锁。与中野竹枝、徐秋浦之间的一场心智较量之后,他又开始跟自己较量上了。他小时候有过被父亲关押在暗室中面壁思过的体验,可他知道那样一种惩罚带来的恐惧一旦过去之后,自己仍然可以回到人群中,不必提心吊胆过日子。眼下的处境却大不一样,至少他对以后的日子以及下一刻将要发生的事有些把握不定。他感到这里已经是人生的尽头了。他已经看不到更远的地方了。愁闷之际,忽然想起了方可法师赠送的那本《金刚般若波罗密经》,他就随手拿起来翻了翻。看着看着,眼前蓦地闪过一道灵光。他赶紧抓起一支笔,展开纸,写下了几行字。然后就把经书的连史纸割开,小心翼翼地夹进纸片,合上,压平。过了一会儿,又觉得不放心,再翻开,看看有无痕迹。凝视良久,才缓缓合上。这时寺庙里传来了晚钟,听来很悠远,很纯净,仿佛是在记忆深处敲响的。他想起了那位方可法师,便想出去走走。

  方可法师还在做暮时课,他不便进去打扰,就在庙里走了一圈。庙不大,只有二进院,里面有禅堂、斋堂、法堂、寮舍和两座对峙的钟鼓楼。把守山门的,不是寺僧,而是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有几个士兵正在放生池里捞鱼,另外几个把生鱼切成厚薄均匀的鱼片,放在瓦片上,河鱼的土腥味随风飘来。有几个从山门外进来的士兵似乎闻到了鱼腥味,远远看见了,就叫嚷着:“沙西米,沙西米。”沙西米就是生鱼片,马大原在上海虹口的重光堂跟几位日本人一道品尝过,谁知当天晚上回来之后肚子就开始犯痛了,那时他还真的疑心是日本人在鱼里下了什么慢性毒药。日本人好吃生鱼,就跟西洋人好吃带血的牛排一样,在马大原看来,这些人身上的血气要比常人多,所以也更野蛮、凶悍一些。

  马大原绕开了那群日本兵,一径走进钟楼,拾级上来。楼上四面有窗,视野开阔。窗外的山形水势与马家堡有几分相似,极目所见,只有四面青山和头顶的蓝天,浩大而宁静。远处隐约传来舂米的声音、捣衣的声音,给他平添了一丝愁绪。他忽然想起自己已有十多年未曾还乡了。现在虽然身陷困境,但眼前的山景以及山脚下聚落的烟火却教他越发觉得可亲。他摸到了怀里那本方可法师赠送的《金刚般若波罗密经》,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诵经声停止后,马大原就从钟楼下来,向方可法师的禅堂走去。

  从禅堂回来,天色转暗,晚凉渐生,他又钻进了那间斗室。整整一天,他只吃过一小碗稀粥,这时胃部都开始抽筋了。他感觉自己也快要变成树下一宿、日中一食的苦头陀了。方可法师持过午不食戒,做完暮时课后居然也没有请他吃一顿饭。那一刻,他除了心怀果腹的念头,什么也不去想。吃不饱,睡得也不踏实。稍一转身,竹床就夹肉,好不生疼。睡到半夜时分,两名士兵打着电筒走进来,把他从床上生拉活拽出来。两人一左一右,架着他的双臂,连拉带拖,带到一间审讯室。

  一名蓄着八字胡的审讯官端坐中央,身旁一人手执钢笔,看样子是一名书记员。审讯官说:“你应该明白我们抓你过来的目的。在此之前,我们抓过几名支那的情报员。他们一开始的时候都很狡猾,可我们在他们身上稍稍使了点劲之后,他们就学乖了。你是中野大佐的老朋友,所以他反复叮嘱我们,要对你客气一点。如果你好好配合,坦白交代底细,太君不但会给你自由,还会给你大大的好处。”

  他意识到,坐在面前的是一名老练的猎手,他会在适当的时候抛出一个又一个套索,而每一个套索之下都会精心布置一块诱饵。这一刻,他还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很容易就被对方套出话来。这也是他们为什么挑这个时辰来审讯的原因。

  审讯官把一张纸片递到马大原面前,问:“这是你的笔迹?”马大原点了点头。这份密报是他在半年前发出去的,万万没想到最后竟会落入日本人的手中。审讯官又接着说:“船帮有船帮的行话,马帮有马帮的行话。你们这一伙人也有自己的一套行话,我为了破解它,读了十万多条各行各业的隐语。这半年以来,我费尽千辛万苦,已经搜集到了你们发布出去的五百多条密报。”马大力听了心中暗暗吃惊。在煤气灯光芒的照射下,他有点不知所措。

  审讯官单刀直入地问道:“太阳的大脚踏入马槽,母鸡躺卧在草堆中是什么意思?”

  “太阳代指日军,马槽代指马家堡。母鸡躺卧在草堆中,就是告诉他们雌伏暗处,不可轻举妄动。”马大原说出这些话后忽然涨红了脸,一个人出卖革命秘密,就仿佛女人第一次出卖自己的贞操,总会有一种不适感。但他知道这些秘密早已掌握在敌人手中,他们向他盘问,不过是为了证实前面那些人所言是否属实,或者是从中打探更多的消息。

  “五月十三日,我军一名曹长被马家堡的马大力一箭射死,我从你当天发出的电文中发现了四个字:后羿射日。看来,太阳和日都是代指我们日本人。而向日葵指的就是那些效忠皇军的支那人。你说是不是这个意思?”

  “是的。”

  “那么,孔雀在春天就要换新羽毛又指的是什么?”

  “意思是说,鬼子,不,日本兵就要重新指派一股小分队杀过来了。”

  “五月二十日我们截获的电文上写着:日月星照临马槽。是什么意思?”

  “天有三光:日月星。意思是说日本人要在马家堡推行三光政策。”

  审讯官把几张纸片递到马大原手中,让他确证一下,他们破译的隐语是否与马大原的回答相符。马大原怔怔地看着,一股化不开的浓痰依然堵在喉咙间,让他感到呼吸困难。

  审讯官冷不丁地问道:“在我之前或身边没有别的女神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情报。是我写的一首情诗。”

  “这首诗是写给一个名叫刘郁芳的女人?”

  马大原没有答话。但他听到这个名字时,内心却掠过了一丝震颤。

  原来,日本特务在他寄给冯桂芳的邮裹中,除了截获一本《良友画报》、《二黄寻声谱》、《巷战歌集》之外,还有一封长信,里面有一首献给刘郁芳的小诗。但日本人断定,这不是一首简单的诗,而是情报代码。审讯官告诉马大原,他们的人曾找过那个名叫“刘郁芳”的女人,但她已经在此之前搬家了。

  “怎么,她搬家了?她现在去了哪里?”马大原急切地问道。

  “我也正要问你。我们在她家里还搜出了你从前寄发的书信。”审讯官把一摞书信原件递到他眼前。看着这些所谓的“物证”,他的记忆仿佛一下子被激活了。

  他一度为这个女人神魂颠倒,寝食难安,以至有一回居然把一封秘密情报错投给了她。她后来居然也回了信,说自己虽然看不懂时下的白话诗,但明白他内心的一些想法。那封情报的确是用分行的形式写成的,里面使用的都是代字,读起来倒是真有些像白话诗。这件事给他带来了某种启示之光,他隐约觉得自己可以用那些情报工作中常用的代字创作一首情诗。他的创造力在那一刻迸发出来了,而且一发不可收。后来他就不知道是自己的诗句带来了绵绵情意,还是这份绵绵情意给他带来了美妙的诗句。当他用某种特殊的隐晦方式表达自己的朦胧情绪时,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一名诗人了(更确切地说,他还应该是所有蹩脚的诗人中较为出色的一位)。那时候,他相信自己已经找到恋爱的感觉了。那是一种了不得的感觉,连散步、吃饭、坐着写一两行字都是了不得的。可是,他当初哪里会想到自己随意涂抹的几行字都会变成别人眼中的罪证。

  马大原看着审讯官的脸说,向他解释:“这真的是一首诗,除了男女的思慕之情,没有别的意思。”审讯官也装出一副表示理解的神情,他换了一种轻松的口吻,跟马大原谈起了男女之间的私人问题。在谈话间,马大原时常走神。随着话题的变化,他的记忆似乎也出现了枝杈。每一个词都唤起他对那个女人的美好回忆。他还真的有些感谢审讯官,如果没有他的提醒,一些淡忘已久的细节也不会在脑海中逐一浮现,变得亲切可触。马大原从头到尾谈论的仅仅是一些儿女私情,而审讯官所要获取的是一些更为重要的情报信息。他们之间的谈话很快就出现了短暂的冷场。马大原已经努力做出顺从的样子,但审讯官觉得他的态度还不够诚恳。每回他对字面作出似是而非的解释时,审讯官都会及时地加以盘问、求证,从而把每一个孤立的事件串通起来,变成他所猜想的那种样子。而他的职业敏感告诉他:这种主观臆断往往不太可靠。显然,审讯官对马大原的表现还是不太满意。

  “你真的认为,这些分行的文字仅仅是一首情诗?”

  “是的。”

  “我可以很遗憾地告诉你,囚禁你的,不是我们,而是你自己。”

  审讯官挥了挥手,示意两名士兵带他下去。马大原转身时,他又喊道:“慢着。”审讯官走到马大原跟前,摘下了他的眼镜,掷在地上,用皮靴踩碎了。

  马大原又重新被关进了那个黑咕隆咚的房间。他的内心越是感到恐惧,对黑暗也越是有一种亲近感。他对黑暗并不陌生。从小他就喜欢那种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喜欢享受那种类似于尚未啄破的蛋壳的宁静。每回他被父亲训斥之后,并不急于跑到人群中寻求安慰,而是像一个姑娘那样把自己关在一个幽暗的房间里,让内心的恐惧和憋屈悄无声息地缓释。他甚至有点害怕外面刺目的灯光。唯有在黑暗中,他才感觉自己是安全的、无畏的、甚至是幸福的。现在,是一个诗人单独面对黑暗的时辰。他在黑暗中画了一扇窗,悄然无声地跳了出去;在寺庙的围墙上画了一扇窄门,像风一般的穿了过去;在每一座阻挡他的山岩上他都画上了一条隧道,他可以自由无碍地穿山越岭。而时间在那一刻却改变了方向:向前流动的时间仿佛突然被什么障碍物阻隔了,开始缓慢地回流。

  他仍然记得两年前那个暮春发生的事。那时他作为一名热血青年,正追随徐秋浦做地下工作。组织原本要委派他去香港,不料在途中竟得了肺结核。起初他被医生误诊为胸膜炎,药物非但不能有效地控制病情,而且导致它急剧恶化。徐秋浦得知此事,就给他介绍了一位不久前从英国循道公会派来的胸外腔医生。洋医生诊断后认为马大原的病情比想象的还要复杂,因此就让他住在教会医院留待观察。就在他心如死灰的时刻,见习医生刘郁芳进入了他的生活。刘医生每天给他吃药打针的时候,都会带来一本袖珍版圣经,给他念上一段圣经里面的话。在轻声朗读的间歇,她偶尔会投来一个隐含深意的眼神。这种例行的探房被马大原几乎视为一种神圣的宗教仪式。他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浑身都散发着不可抗拒的魅力,但最吸引他的,不是明亮的眼睛、精巧的鼻子或唇间流露的微笑,而是那双在白大褂掩饰下微露头角的小脚。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何会倾心于此,最终只能归因于家传的癖好。富于戏剧性的事也是在那段时期发生的。那天,洋医生解剖了一只母猴,给那些实习医生作实例演示。刘郁芳和别的同事都环立四周。洋医生刚刚打开母猴的内脏,一只公猴忽然从窗外的电线柱上跳进来,扑到那个洋医生身上,洋医生出于本能,挥动了手术刀,那只公猴的鲜血顿时飞溅到刘郁芳的脸上。她尖叫一声,就晕了过去。那只公猴当场暴毙,洋医生的脖子和脸上被它抓出了几道深深的血痕,但他的表情仍然十分镇定。事后,他严厉地批评了刘郁芳,认为她心理素质太差,以后不许她进手术室。刘郁芳后来给马大原吃药打针的时候,眼睛哭得像水蜜桃一样。从她的讲述中,他可以隐隐感觉到,她对那只殉情的公猴怀有深深的敬意。那时,他就用圣经里的话轻声安慰她。等到马大原动手术的时候,洋医生告诉他,这次手术可能要冒一定风险,请他做好心理准备。而马大原的回答是,他已经没有别的期望,只求洋医生让刘郁芳在动手术的时候守护在他身旁。洋医生经过长时间的考虑之后果然答应了。手术的进展并不顺利,洋医生打开马大原的胸腔时,发现他的胸膜厚度竟超过了一英寸,压住了肺部,他必须用十多个小时才能把它剥离干净。整整一天,刘郁芳都坚守在手术台旁,偶尔也为主刀医生帮点小忙。马大原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满含泪水的刘郁芳。那一刻,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愿意死在她怀里的天真想法。

  在某一个瞬间,皮肉被竹床夹住带来的疼痛唤醒了他身上的另一种疼痛。这张竹床仿佛变成了医院里的病床,而浑浑噩噩的睡意仿佛乙醚一样,覆盖了他身上的神经。他在恍惚中又看到了一个穿白衣的女人站在床前,她打开了他的胸腔,神情专注地看着他的心和肺。他的心在为她跳动,他的肺也在为她呼吸。黑暗早已退到一边去。照在她脸上的灯光也照在他脸上,他那只手的阴影正落在女人的腰间,但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他静静地享受着什么也没发生的那一刻所带来的沉醉。

  门开了,一道光柱旋转着射进来。马大原揉了揉眼睛,还是看不清那个人的面目。他习惯性地做了个扶镜框的动作,忽然想起那副眼镜已被审讯官踩碎了。他迎着光线,努力辨识那人的面目,问,是谁?来人答道,是我。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徐秋浦。“我听说你被监禁了三天三夜。”徐秋浦把他扶起来,像慈爱的父亲那样拍着他的肩膀。马大原冷笑了一声,说:“我住的是这里的小牢房,你住的却是外面的大牢房,我们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徐秋浦长叹一声:“你可以骂我是懦夫、胆小鬼、出卖灵魂的人,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不要再跟那些日本人对着干了。”马大原说:“我当然不会跟他们作无谓的抗争,因为我还想活着出去,跟我心爱的人见面。”徐秋浦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又忍住了,看到他的脸色苍白,就带着关切问道:“你的脸色很难看,是不是生病了?”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吓了一大跳,“你的高烧发得很厉害。”马大原说:“我昨晚梦见刘郁芳死了,被人用绳子勒死了。”

  “不错,那个刘郁芳死了,”徐秋浦说,“但她不是被人用绳子勒死的,而是被日本特务用刀刺死的。”

  马大原似乎依旧沉浸在昨夜的噩梦之中,他的目光呆滞无神。过了半晌,他缓缓抬起头来,问:“你刚才说谁死了?”

  徐秋浦又重复了一遍:“我刚刚听到一个消息,说刘郁芳死了,是被日本特务用刀刺死的。”

  “她真的死了?她真的死了?唔,终究是死了,死了也好,死了就干净了,死了我也就没有牵挂了。”马大原一下子就忘记了徐秋浦的存在,开始自言自语了,“不对,她是我害死的,她是我害死的。我不应该给她写那些狗屁的情诗。字字如刀啊,是我杀死了她。我写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刀,是我杀死了她。我是罪人,我是罪人,我是罪人啊……”

  说着说着,他忽然哽咽住了。他蹲下来,使劲掐着喉咙,发出干呕的声音。徐秋浦吓得脸色苍白,一边嗫嚅着,一边倒退着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就带着一名日本军医过来了,只见马大原正蹲在门槛上,整个臀部都露在外面。他闻到了一股臭烘烘的气味,鼻子禁不住抽动了一下:“阿弥陀佛呀,你居然在佛门圣地胡乱拉屎。”马大原抬起头来,眼中布满了血丝。他用手指搅了一下臭屎,竖起来,嘿嘿笑着说:“吃屎,吃屎,吃——”徐秋浦摇摇头说:“装疯卖傻这一套我也曾试过,可我很快就被他们揭穿了。”

  马大原忽然站了起来,双手捧着一堆臭屎,一把糊在徐秋浦的嘴上,然后又俯身捧起另一堆臭屎,放进自己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自言自语:“好吃,好吃,这狗肉果然是香喷喷的。”

  徐秋浦发了半天愣后,跪在地上,“哇”的一下呕吐起来。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倒霉的日子里,命运女神送给他的不是毒药,也不是子弹,而是先后让“泉州佬”和马大原转交的两堆大便。

  这一天清早,方可法师刚刚做完早课,看见中野竹枝微笑着走了进来。他掸落身上的几片飞絮,缓缓坐下。

  中野竹枝说:“我来到贵寺,得遇殊缘,受益匪浅。虽然在匆促间未能准备斋席,但我还是时时刻刻想请大师为我传佛心印。”

  “我不过是长行粥饭僧,小乘男子汉,还有什么可说的?”

  “今有一人冥顽不化,不知大师可否点化?”

  “你指的莫非就是那位姓马的施主吧。我听说他信奉的是基督教,对他说法,恐怕只是磨砖作镜子,抟水作汤圆而已。”

  “像秋浦君这种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人都被大师点化了,难道还不能说服这样一个人?”

  “他虽然是开悟了,但老衲心里一直觉着愧疚。”

  “大师何出此言?”

  “从前有个老和尚,看见一个小和尚大白天还在睡懒觉,就大声训斥道,懒虫,连后院的野鸡都爬到桑树顶上晒太阳了,你还趴在这儿睡懒觉。谁知这话刚好被经过窗下的猎人听到了。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猎人果然来到后院,射杀了那只桑树上的野鸡。老和尚知道后,后悔自己多嘴,从此就三缄其口,怕口业致祸。”

  中野竹枝微微一笑说:“你讲的这个故事我也曾听过。不过,你只讲了一半。所以,你的话也只对了一半。”

  “愿闻其详。”

  “那个老和尚闭口不说话原来也不行。有一天夜晚,有个年轻人骑着一匹骏马经过山门,向老和尚问路。老和尚发过毒誓,故而一言不发。年轻人性急,转身就向西跑去,但西面是一座悬崖峭壁。老和尚想开口阻止,让他悬崖勒马,那年轻人却已扬长而去。第二天,附近的人就发现山脚下有一具人和马的尸体。我请大师为马先生点化,也是希望他悬崖勒马,及早回头。”

  正说话间,放生池那边忽然响起“扑通”一声,接着就是水花四溅。中野竹枝问身边的侍卫,那边发生了什么事。侍卫跑过去探看后就跑回来,向他报告:“秋浦君不小心吃到一堆屎,其臭难当,因此就跳进水里漱口去了。”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名士兵跑过来报告:“那个马大原疯掉了。”

  中野竹枝和方可法师听后就朝士兵所指的那个方向走去。只见马大原手中挥动着一块白布,站台阶上大声嚷道:“大日本帝国天皇诏曰:任命松井石根大将为上海派遣军司令官,西尾寿造大将为南京派遣军司令官,柳川平助中将为第十军司令官,松井久太郎大将为十三军司令官,十川次郎大将为第六军司令官……众将听令,明日午时,五军诸将,拔寨都起,直取黄龙府。中野竹枝,尔等领马军三千,夜袭马家堡。违令者,军法处置。”说着他嘴里就吐出一连串“咔嚓咔嚓”的声音。

  方可法师摇摇头说:“这位马施主真的已经疯了,请太君放他一马。”

  “大师有一副菩萨心肠,却差点被他蒙过去了。我就不相信他真的疯掉了,这种小把戏我是见多了。大师有一双慧眼,怎么会看不出其中有诈?”中野竹枝的脸上掠过一丝讥讽的微笑,“那天我手下的人杀鸭的时候,我听得大师对他们说,鸭子死时双腿蜷曲,眼睛圆睁,恐怕是鸭子本身有了病毒。你这话明着是出于一片善心,其实是存心哄骗我们。我们吃完之后并没有什么不适反应。大师说此人疯掉了,怕是也想让我们放他一马不成?”

  方可法师低下头来,双手合十,默不作声了。

  这时,徐秋浦已把嘴清洗干净,也从放生池那边走了过来,指着马大原说:“他疯掉了,他真的疯掉了。”

  方可法师说:“且让我过去看看他的瞳仁。”

  方可法师走到他跟前时,马大原忽然脱下脚上的鞋子,朝方可法师劈脸打去。方可法师愣在那里,整张脸皮都麻木了,不像是长在自己脑袋上了。那一刻,方可法师还在琢磨着一个问题:究竟是鞋子打在脸上,还是脸打在鞋子上?过了半晌,他恍然大悟似的跳了一下,叫道:“打得好,打得好。”然后就脱下自己脚上的布鞋,抽打自己的脸。打完之后,便将鞋子放在自己的头顶,走了。

  站在一旁的徐秋浦看了看中野竹枝,又看了看方可法师的背影,咕哝了一句:“都他娘的疯掉了。”

  “不,”中野竹枝说,“方可法师好像是悟道了。”

  第二天清早,中野竹枝照例去禅堂向方可法师请教佛理。方可法师缓缓抬起头来,双手合十说:“今日本寺要为一位施主念渡亡经了,恕老衲不能与你探讨佛理。”中野竹枝见他脸色异样,便问:“大师脸色不太好看,是否昨夜没睡好?”

  方可法师双手合十说:“昨夜有腥风吹过我的房间,不知中野先生可曾闻得。”

  “不,昨晚月色很好,我内心一片安宁洁净,未曾闻得什么腥风。”

  “这腥风太过浓重,连菩萨都闻到了。”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了,”中野竹枝的嘴角浮起讥讽的微笑,“不错,那个疯子死了。”

  “阿弥陀佛,你又杀生了。”

  “不,是他杀死了自己。我给过他一条生路,可他还是狗改不了吃屎的习性,几天前他居然在暗中给家里人发了一份密报。”

  方可法师听到这里,心中一凛。他记起四天前,马大原还曾到过自己的禅堂,说他近日读了经书,甚有心得,还说一人有病,他便不能自夸健全;一人有难,他便不能自称安宁。然后他念及家中四弟心性浮躁,多读佛经或可去掉他身上的戾气,所以就想送给他读,但现在自己身陷困境,托寄无门,只好恳求方可法师代办了。方可法师见他有向善之心,当即就应承下来,但他没想到这本佛经里面竟夹有一份密报。

  “昨晚,我手下的人截获这个密报之后,怀疑他这两天是在装疯卖傻,就让人把他提出来重新审问。他见到我时,虽然也说了一些疯言疯语,可他仍然难以掩饰眼中流露的凶光。幸得大师指点,告诉我眼中有刀的人,心中也必暗藏凶器。果然,他趁我说话之际,一只手伸进怀里想掏什么东西,我没等他出手,一枪就将他毙了。”

  方可法师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中野竹枝吸了一口冷气,继续说:“可我还是误会了他的举动。事实上,他怀里什么也没有。他要的就是让我尽快结束他的性命。”

  “中野先生,此人天命所系,本不该绝,你现在即便断了他的天命,这天命也会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总有一天,他会找你讨命的。”

  “难道是说,他身上的天命也会转移到大师你身上么?”

  “阿弥陀佛,我又多嘴了,我又多嘴了。”方可法师说着就脱下僧鞋,用黑糊糊的鞋底抽打自己的嘴巴。

  方可法师走后,一名曹长进来报告:“一切准备就绪,请大佐发号施令。”

  中野竹枝转身向神像拜了拜,然后走出法堂,拔出指挥刀,用低沉的语调宣布:“即时开拔,夜袭马家堡。”

  日军攻克马家堡后,整个马家堡又出现了骇人听闻的灾异。那天清晨,硝烟尚未驱散,一群从死人堆里逃出来的人忽然看到眼前的树叶都布满了血色的斑点。他们就从一片树叶开始推测:这些树少说也有七八米高,鲜血不可能飞溅到那里;起初他们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充血所致,赶紧用手使劲擦拭,或是让另一个人察看自己的眼膜,反复检查后他们才确定眼睛没一点问题;那么,会不会是脑子出现了问题?也有人断定这是大屠杀造成的惊恐让人出现了短暂的幻视,但更多的人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些血色斑点是真实存在的。马家孪生兄弟马大智和马大慧也遇到了相同的问题。当他们撒出一泡忍了一夜的尿时,发现尿液里居然也掺了血。马大智哭着说:“我尿血了,我尿血了,看样子我也要完蛋了。”可他们很快就听到树林里响起了回声般的哭喊:“我尿血了,我尿血了。”很多人都说自己尿血了,这就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了。马大慧低下头,没发现那块被尿泡得松软的泥土上有什么血迹,就告诉马大智说:“这不是血。”马大智反过来问:“这不是血,那会是什么?”马大慧说:“我也说不清,但我可以肯定这不是血。”兄弟俩带着一肚子的疑惑,沿着河塘向西走去。河面上飘满了许多吐胱而死的鱼,让人惊讶的是,这些鱼身上竟然也出现了血色的斑点。他们往前走时,草丛里忽然响起“嗖嗖”几声。马大慧十分警觉地对马大智说:“草丛里好像有响尾蛇,我们可得当心点。”话未说完,一块石头“轰”的一声炸开了。兄弟俩双腿一软,同时趴在地上,恨不得像土拨鼠那样钻进土里面去。后面有人咋咋呼呼地嚷着。马大智费了很大的劲才让脑袋转过来,那时他看到一名砖窑工摇着橹,从芦苇荡里冒了出来。船头是一架重机枪,两名日本兵正蹲在它后面做瞄准状。站在船头的跛子李三挽起了袖子,冲他们大声喝道:“举起双手,过来。”兄弟俩都战战兢兢地举起手来,不敢回头看,一步一步倒退着往回走。跛子李三又喝道:“转过身来。”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慢慢地转过身来,双腿弯曲着,仿佛已无力支撑身体的重量。那个砖窑工指着他们说:“我没看错,他们就是马家的少爷。”随后从芦苇荡里又摇出了一艘船来,一名曹长拔出指挥刀,哇啦哇啦地说几句什么,前面的船就靠到岸边。一名士兵跳上岸,在马大智身上搜了一下,搜出了一袋铜板。马大慧没等他搜身,就把口袋里的铜板全数倒出来。奇怪的是,连铜板也在一夜之间长出了血色的锈迹。兄弟俩跪在地上,哭着向他们求饶:“军爷饶命,军爷饶命。”跛子李三问道:“你们这一路上有没有见过唐崇儒?”马大智摇摇头说,没见过,马大慧却接过话说:“你们是在找那个酒壶是吧?我当然见过。”跛子李三问他:“酒壶是谁?”马大慧说:“酒壶就是唐崇儒,唐崇儒就是酒壶。前些日,我还见他从河那边划过来,递给我一封信,说是我三哥马大原寄过来的。我说的句句是实话,骗你们就是狗娘养的。”跛子李三问他,那封信是否还在?马大慧说被二娘拿去了。又问,二娘呢?回答说,二娘上吊死了。又问,那封信呢?回答说,又交给“酒壶”了。又问,那个“酒壶”呢?兄弟俩都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跛子李三不耐烦了,给他们各自扇了两巴掌。

  站在船上的砖窑工对马家兄弟恨之入骨,通过翻译,告诉那名曹长:马家兄弟曾把几块金砖抛到十二间河里。曹长听了心花怒放,就让跛子李三把马家兄弟押上船来。砖窑工摇着橹来到了十二间河。曹长用指挥刀指着马大智和马大慧,命令他们跳下去捞金砖。马大智分辩说,那河里面只有几枚铜钱,压根儿就没有金砖。曹长说:“也好,你就给我把那几枚铜钱捞上来。”马大智和马大慧瘫软在那里,流着泪说:“军爷,我们都是旱鸭子,跳下去就死翘翘了。”他们把头磕得砰砰响,弄得曹长很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好吧,我现在就放你们回去。”马大智望着宽阔的河面说:“请军爷把船向岸边靠一点。”曹长“哼”了一声,拔出别在腰间的手枪说:“你们自己游回去。”马大智说:“军爷,你放我这一回,我给你做牛做马都可以。”曹长说:“你不下水也可以,那就吃我一颗子弹。”马大慧听了“扑通”一下就跳下了水,双手胡乱划着,一下子就游出了七八米远。曹长沉下脸骂道:“混账,原来是个会游泳的,连我也敢骗。”曹长手一扬,一颗子弹就击中了马大慧的脑袋。马大智瘫软在船舱里,一动也不敢动。曹长像拉弓一样把他的耳朵拉到自己的嘴边,拿枪对准他的脑袋说:“现在该轮到你了。”马大智闭上了眼睛说:“我宁愿死在你的枪下。”曹长想扣动扳机时,又停了下来,说:“我不能浪费手中的子弹,你自己跳下去跟兄弟死在一起吧。”马大智大吼一声:“弟弟我来了!”就从船上跳了下去,扑腾几下,就再也没有露出头来了。曹长对摇橹的砖窑工说:“你不是说这水下有金砖?现在你给我下去找找看。找不到的话就不用给我上来。”砖窑工双膝一软,跪了下来说:“太君饶命,这水里没有金砖,有的只是几百枚铜板。”跛子李三一脚跨了过去,揪住他的耳朵,骂道:“你小子真有种,拿着旧皇历挑日子,糊弄人啊。”李三问曹长应该如何处置,曹长沉吟片刻,说:“让他把船摇到岸边去。”砖窑工把船靠岸后,曹长和翻译、跛子李三等人走到了岸上。砖窑工也想跟上来时,曹长把枪对准他说:“你也欺骗了我,该死!”这一次,曹长居然舍得在他身上浪费三颗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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