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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生死劫

  薄暮时分,大片大片的黄沙从城外刮来。日本兵呼啸着穿过城门。尘埃里飞旋出浓烈而又腥冷的尸臭味。大街两边的店铺早已打烊,屋檐下的灯笼和布幌被风吹得呼啦啦作响。攻城后的头一日,日军就下令在城内实行宵禁。街上空荡荡的,几声闷雷,有如拖泥带水的车轮,从低矮的屋顶滚过。这里或那里,有几缕黑烟蓦地蹿起来,在空中杂乱无序地散开,如同黄泥路上的一道道车辙。

  那一晚,妓院里却是张灯结彩,大门敞开,但里里外外没有一丝喜庆的气氛。妖人要来了,妓女们请来了一位山人,把门头贴了,地也净了。

  大厅里设了一桌酒宴,客人未到,主人也未出场,桌子上的杯盘冷冷清清地搁着。忽地吹来一阵穿堂风,把几个空杯子吹得叮当做响。一张桌子,就仿佛戏台,戏未开场,细吹先响。来客不是别人,正是中野竹枝和他的手下。

  中野竹枝出现在马大力眼前时,马大力颇感吃惊。在他的想象中,此人应该长得像凶神恶煞一般:块头高大,须发怒张,身披斗篷,腰间挂着转轮枪和武士刀,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可是,眼前的中野竹枝却长得眉清目秀,身材单薄,很像马家堡的前朝秀才。

  中野竹枝对马大力说:“你是我们的头号通缉犯,今天终于露面,一定是到了穷途末路。坦率地说吧,我们很赏识你的才干,如果你肯归顺皇军,协同我们一起在这里建立保甲制度,我们不仅可以免去你的死罪,还可以让你继续统辖马家堡。”

  马大力笑而不答,做了个请他上座的手势。中野竹枝按照日本武士的坐法,坐在一个背对高墙、面朝大门的位置。手下的人纷纷退出堂下,只剩下两名贴身侍卫各立一边,还有一人便是刚刚扶为保长的跛子李三,是来劝降的。

  中野竹枝扫视了一遍席面,说,“你们亡国的原因不是别的,就是因为你们把饭菜弄得太丰盛了,我们自然也想分一杯薄羹。”

  马大力笑道:“这只能说明贵国对吃还不太讲究。”

  跛子李三连讥带讽道:“什么讲究不讲究,反正喝的最终要变成尿,吃的最终要变成屎,结果又有什么区分?”

  中野竹枝呵斥一声:“放肆。”跛子李三立马哈着腰退到了一边。马大力微笑着说:“方才他说的也有道理,话粗理不粗。我爹说过,我们每日享用的食物,无论精粗,最终归宿都是一样的。人也如此,无论好人坏人、富人穷人,最终还不是变成一副臭骨头?”

  中野竹枝也拊掌笑道,“也难怪,你们支那的圣贤个个都能从尸骸里、尿屎里觅道。实不相瞒,不久前我还见过令兄马大原吞下了自己的粪便。”身边站立的跛子李三附和说:“太君所言不虚,确有其事。”

  马大力强按怒火,拍了拍手掌,扬声道:“上第一道菜。”

  有人把第一道主菜端了上来。马大力向中野竹枝介绍道:“这一道菜叫三籁齐鸣。这里的丝、竹、肉分别是由盆菜丝、竹笋、火腿肉做成。”

  中野竹枝说:“这只是家常小菜,难道又有什么异常之处?”

  马大力说:“异常之处就在于,这道菜只做了一半,另一半必须借助乐工之手来完成。”中野竹枝不解地望着他问:“乐工难道也擅长烹调之术?”马大力又拍了拍手掌。六名艺妓带着各自的乐器依次从屏风后施施然地出来,环坐一边。

  马大力说:“以丝、竹、肉三音,配上这丝、竹、肉三菜,正是这道菜的异常之处。”

  中野竹枝说:“你们支那人到底不一样,连吃一顿饭也要这么讲排场。”

  马大力说:“周天子当年吃一顿饭,就有二十个部门一千多人为他鞍前马后地服务,光是奏乐就有上百号人。今日的排场与那时相比,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中野竹枝感叹了一声,说:“这么多人已足够我们建立一支军队了。”

  马大力说:“咱们还是别光说不吃,我怕你怀疑菜中有毒,就先试第一口吧。”马大力夹第一口时,艺妓也开始演奏了。有吹竹箫的、有弹琵琶的、有唱曲的。

  中野竹枝说:“你们支那人所谓的钟鸣鼎食,我总算是见识过了。可我觉得,你们在吃饭时听音乐,并非出于对音乐的喜爱,而是为了让胃口更好。”

  “在我们看来,音乐也只有在吃饭的时候听来最是悦耳。”马大力这样说着,就做了一个请中野竹枝下箸的手势。

  中野竹枝把一只随身携带的小白鼠放了出来,让它尝了一小口。见它没反应,他就放大胆子伸出筷子吃了一口,在嘴里抿了一下,又吐到一个小碟子里。

  马大力问他:“尝出什么味道来了?”

  中野竹枝说:“微微有些苦。”

  马大力说:“做这道菜的人心中有亡国之痛,所以让这竹笋、盘菜丝、火腿肉都带上一些苦味。”

  “难怪,所奏之曲、所唱之歌也是微带悲苦的味道。”中野竹枝又夹了一口,带着微微的陶醉说。

  “除了三苦,下面还有三毒,阁下不妨一试。”马大力说着又拍了拍手掌。接着上来的第二道菜就叫“三毒齐全”。

  马大力介绍说:“这道菜的三种原料分别取自海陆空,也就是水里的河豚肉、陆地上的马肉、空中的鹰肉。”

  中野竹枝说:“我们日本的美食家流行吃河豚,但因此中毒而死的不乏其人。尽管如此,还是有人甘愿冒着生命的危险吃河豚,甚至有人专挑那些毒性比雄河豚更烈的雌河豚吃。”

  马大力说:“我们马家堡有个女人,长得美艳无比,但她每嫁一户人家,男人短则一个月,长则一年就死掉了。算命先生说她是七月半出生,命中注定要克死七个男人。她已嫁过五个男人,做了五次寡妇。即便这样,还是有人甘愿折寿,也要娶她为妻。因此我想,吃河豚的人大约也就是为了求得一时之快。”

  中野竹枝微微一笑说:“我虽未吃过支那的河豚,但我很想听听你们烧煮河豚的方法。”

  马大力对身后的一名女人说:“喊厨子过来。”

  不过一会儿厨子就过来了。厨子向中野竹枝介绍说:“河豚以海中的最毒,而海中的又以雌性最毒,所以吃河豚不可不慎。选河豚时,先要看色泽,闻气味;洗河豚时,要用洁净的江水反复漂洗;剖杀河豚时,要去掉含有剧毒的目、精、肝、肠、籽、血;烧河豚入锅前,先要加油添酒,然后让鱼皮、鱼骨、鱼肉先后下锅;烧河豚时要用猛火烧透;河豚熟时不能急于取出,先要看河豚是否真的已煮熟……”中野竹枝问厨子,你这盘中的河豚是雄还是雌?厨子答道:“当然是雄的,雄河豚身上有血白,肉质极嫩,我们这里管它叫‘西施乳’,太君不妨尝上一口。”

  中野竹枝照旧伸出筷子夹了一小块河豚肉放进小白鼠嘴里。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有两种鱼,我向来不吃。一种是鲤鱼,我们日本人常常比之为武士,因为他受刀剖腹之后毫不挣扎,坦然受之,算得上是鱼族当中的武士。我不吃它,自然是出于敬重。还有一种,就是这河豚了,骨子里阴毒无比,我不吃它也是因此之故。”

  马大力说:“河豚之毒比起人心之毒就差远了。”

  “你说的没错,”中野竹枝也大发感慨说,“人是万物中最恶毒的,没有脚的,用手照样可以犯罪,没有眼珠的,用舌头照样可以犯罪。所以说,人心要是有毒,身上就没有一样东西不是杀人的利物。”

  过了一会儿,他又指着另一个小碟子里切成马蹄状的肉问,这大概就是马肉了?马大力点点头说:“马身上有几处是不能吃的,放马鞍那个地方的肉因为被汗渍浸透难以挥发,久而久之,自然有毒;其余部分的肉若是用火烧时还有热血冒出,也说明有毒。至于马肝,是马身上最毒的地方,自古以来就有不少军人吃马肝中毒而死的。”马大力说着就夹了一块马肉。

  中野竹枝久久不敢下箸,他指着第三个碟子说:“这是鹰肉无疑了,据我所知,鹰肉的味道并不怎么好,但它是没有毒性的,你又为何将它列为三毒之一?”

  马大力说:“这只鹰不是一般的鹰,它在天葬台吃过人肉,所以吃它的肉也能吃出几分人肉的味道来。”

  “这未免太残忍了,这等于是在吃人肉嘛。”中野竹枝的眉头紧蹙了一下,嘴角的肌肉也跟着抽搐起来,似乎正极力抑制一种呕吐感,“我听说贵国已有几千年的吃人历史,轩辕氏当年生煮战俘,你们却把他奉为始祖;官府炒了革命志士的心肝吃,你们却还认他们做父母官。贵国的传统就是为长者讳,为尊者讳,这里面不知掩盖了多少丑恶的历史?难怪呀,连孟子这样有血气的圣人也要为三代盛世的暴力起源极力掩饰。我承认,你们贵国的文明要比我们悠久、强盛,但你们的野蛮也有过于我们。人吃动物不可怕,人吃人就可怕了;你们不但吃人,还要把人交给鬼神吃,这就更可怕了。我国人以为,人肉的味道有点像石榴,酸中带甜,所以我们的先祖就以石榴代替人肉献给那些饿鬼。哪像你们,至今还有些地方把好端端的活人当祭物献给鬼神,那是罪过啊。”中野竹枝所说的这一番话,以及他说这番话时流露的表情让马大力大为吃惊,他几乎很难将眼前这个人跟刽子手的狰狞形象联系起来。马大力突然感觉自己内心的紧张感缓释了许多,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温和了。

  中野竹枝朝席面扫视一眼说:“你们摆上这一桌酒席,的确是煞费苦心。三苦也罢,三毒也罢,我很清楚其中的寓意。支那人到底是含蓄,劝人也总是拐弯抹角。我来贵国之后,看到人人脸上都有暴戾之气,很是吃惊。你们若是将我们视为仇敌,那么你们就错了。我们来贵国是主动伸出手与你们握手的,而你们却是握紧了拳头,摆出一副要与我们厮杀的样子。这是很不应该的。事实上,我们大日本帝国并不是你们的仇敌,你们真正的仇敌也是我们的仇敌,那就是对我们虎视眈眈的西方列强。他们就是圣经中说的撒旦,他们从来不睡觉,但我们睡觉的时候他们就过来了,将稗子撒进麦子里,就走了。上帝赐予我们仇敌,就是让我们大东亚的弟兄们团结起来,共同御侮。”此时的中野竹枝一点儿也不像个刽子手,倒有点像站在圣坛上的布道者,“支那人是我们的朋友和弟兄,我们有责任维护大东亚的共同利益。我们若是变成了一盘散沙,敌人必定如吹掉细沙一样轻而易举地消灭我们。但贵国的现状很让人担忧,你们现在不是睡着了,而是病倒了。多一日活不了,少一日死不了。我们与其眼睁睁看着弟兄们受病痛折磨,还不如痛下猛药,置之死地而后生。也就是说,我们必须赶紧割掉它的毒疮,才能保住它的肌体。”

  马大力看着中野竹枝,说:“我就是那个毒疮,你为什么还不赶快下手割除?”

  “我原本是想杀你。但我现在看到我的敌人主动现身受死,我就放弃了下手的念头。我们武士道向来是敬重那些真正的勇者。”

  “在你们看来什么是真正的勇者?”

  “真正的勇者就是仁义的化身。”

  “你们既然自称是仁义的化身,为何还要滥杀无辜?”

  “我们杀死的不过是一些与武士道背道而驰的懦夫。”

  “我七弟说,基督教徒杀人时,也说对方是违背上帝旨意的异教徒。”

  中野竹枝忽然拉下了脸,空气在那一瞬间仿佛凝固了。这时,一个红衣女人的影子从门外飘了进来。她的出现和消失一样,显得神秘莫测。众人中除了马大力,没有人能以肉眼看见她。她的目光平和,不透一丝杀气,却让人不寒而栗。她没有移动半步,只是让蛇一样的手臂一点点地伸到他跟前,像敲门一样在他的骨头上轻轻地敲了几下。他感觉身上有一扇门訇然开启,一只手伸了进来。那颗狂蹦乱跳的心突然平静下来了,那只手在顷刻间变成了温情脉脉的暖流,游进他的血管、喉咙。恐惧让他全身的皮肤一阵阵发痒。

  “马大力,马大力,马大力。”马大力听到了三声呼唤。那时他就想到了白云山人的告诫。他琢磨着,我要是答应了也许真的会有鬼物上身。好吧,任她千呼万唤,我的嘴巴就跟扁担那样,看她能把我怎样。过了片刻,马大力又听到了三声呼唤:“四老爷,四老爷,四老爷,救救我呀!”那是妓院里面那个惯常称他为“四老爷”的妓女呼唤的。他听得很真切,错不了的。可他咬住了牙关,就是不应。

  楼上的房门“砰”的一声打开了,那个喊他“四老爷”的妓女忽然从客房里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浑身一丝不挂,下身还淌着血。后面紧接着冲出四名同样光裸着身子的日本兵,发出一阵粗野的咆哮。红衣女人像是避讳什么似的收回了手,掩面退到客厅一侧。在中野竹枝的厉声呵斥下,四名日本兵把那名顺着楼梯飞奔下来的妓女架了起来,重新带回到二楼的客房。那里,几个长着杨梅疮的妓女正在跟一群日本兵嬉笑打闹着,她们把发黑的部分遮蔽起来,把雪白的部分袒露出来;她们用眼神、手指和舌头把门外那些驻守的日本兵都一个接一个地勾引到床上。这些日本兵不费吹之力就摧毁了她们身上的最后一道防线,并且迅速占领了每一条壕沟。他们的身体就这样深深地陷入腐烂的肉堆。她们训练有素,一点儿也不怕动粗,她们还伸出自己的手加入其中,让他们加大攻击力,让他们一次次地发起冲锋,直到打完最后一颗子弹。

  马大力坐在大厅里,可以听到楼上的妓女发出一种伪装快乐的尖叫,有的还唱起了歌。只有他听得出这声音里面充满了怎样的嘲讽、鄙夷和仇恨,就像是从他内心深处发出来的。听着听着,他就感到喉咙间痒痒的,也想跟她们一道欢呼。中野竹枝似乎也来了兴致,用筷子敲着酒杯唱起了一首讴歌樱花与武士的歌。唱毕,他又接着说:“在我们日本古代,两个武士进行搏斗时,常常要先进行和歌比赛。”

  “我们不同,只有男女求偶时才会有对歌比赛。”

  “我们大日本的和歌是世界上最高贵、最典雅的,岂能与你们的乡野小调相提并论?让我来告诉你一个在我们家乡家喻户晓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源义家率军打败了安信贞任的军队,义家骑马杀入敌阵,追上了夺路奔逃的安信贞任,朝他的背大声吟诵:战袍经线已绽开。贞任听后就勒住马缰,回过头来应和一句:经年线乱奈我何。义家听后就收起了弓箭说,你可以走了,我不再追杀你。”

  “义家为何不杀贞任?”

  “因为义家作为一名武士,看到眼前这位指挥官在生命垂危之际仍能镇定自若,他心底里就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意。”

  “这也正是你不杀我的一个原因?”

  “你只猜对了一半。”

  “那么另一半?”

  “因为有人向我替你求情。”

  “是谁?”

  “马万卷先生。”

  “他为何要向你替我求情,你又凭什么答应他的请求?”

  中野竹枝就把马万卷的原话说给他听。

  马大力三岁那年,四姨太请马异人、马万卷兄弟二人过来看相。马异人看了面相后就沉下脸来,似乎有什么隐情不便明说。四姨太忧心忡忡地问他时,他只是抽着冷气,不发一言。站在一旁学看相的马万卷觉得好奇,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哥哥。马异人让他摊开手掌,在他掌心里写了一个字。

  “马异人写的是什么字?”马大力急切地问道。

  中野竹枝用筷子蘸了蘸汤汁,在桌子上写了一个“祲”字。

  “这个字有些生僻,我熟读汉书,也未曾见过,”中野竹枝慢条斯理地说,“据马先生解释,这个‘祲’就是不祥之气。可马先生说你是地煞星下凡,凡人触犯了就有刀光之灾。我不信这个邪,所以要来会会你这个地煞星。你,把头低下来。”

  马大力梗着脖子说:“这一辈子除了理发匠叫我低过头,我还从来没向谁低过头。”

  “我让你低头是要证实一下,你的头顶是否真的像马先生说的那样有三个头涡。”

  马大力听了这话才把头垂了下来,上面果然有三个头涡。

  “马先生说过,有三个头涡的人都不太好惹,”中野竹枝说,

  “你看,我也有三个头涡。”

  “马先生称我是地煞星,那么你又是什么星?”

  “主兵机的南斗六星。”

  “你是我的克星?”

  “正是。”中野竹枝注视着他说,“从你眼中流露的凶光,我就知道,我必须用我的善来驯服你的恶。”

  “在你看来,我是一个恶人?”

  “在我看来,一切阻止我们实现大东亚共荣圈的人都是恶类。”

  “那么,你们在这里烧杀淫掠难道会是一种善行?”

  “只要我们目的纯正,有时我们也可以通过恶的手段来解除恶。”

  马大力感到眼前这些人渐渐变得虚幻起来,隐身在人群中的红衣女人在他身旁出现了。那条蛇一样的手臂再一次伸了过来,透过指尖传出了幽细的、耳语般的声音:“你原本可以躲过这一劫,再多活两年,可是,你爹早已把你的两年阳寿夺了过去。命数如此,你也不必怨天尤人了。”

  马大力的脸部肌肉一下子就扭曲变形了,喉咙间忽然发出了一阵狂笑。谁也不知道他为何会发笑,而且笑得那样惊心动魄,听起来好像不是一个人在狂笑,而是众多马家堡的鬼魂通过他的喉咙放声痛哭。楼上的妓女都停止了尖叫,她们竖起了耳朵听。好像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

  中野竹枝站了起来,大声喝道:“不许笑。”马大力的笑声却变得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凄厉。他的下巴骨一抖一抖的,他的笑声也是一抖一抖的,好像笑本身已与人脱离了关系,变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谁也控制不住它。中野竹枝走过去,扇了他两记耳光,但马大力依然若无其事地发出狂笑。中野竹枝意识到,现在只有手中的枪才能阻止他的笑声。来到中国后,他养成了这样一种习惯:什么问题要是让他为难,他首先想到的是用枪来解决。先前有个老太婆爬到他跟前要跟他“评评公理”,他毫不犹豫地拔出枪来,朝她的太阳穴开了一枪,那一枪也同时毙掉了“公理”这个词。

  中野竹枝看到马大力那洞开的嘴里冒出了火星。他猛然记起那个火烧P股的士兵所说的吐火怪兽。他的手伸到了腰间,打开枪套,迅速握住了枪柄。他想对准他的喉咙开一枪,立即中止他的笑声。就在他拔出枪来的一瞬间,一股火焰从马大力口中喷吐出来,像一只丛林中的猛兽那样向他扑去,把他的身体整个都点燃了。他扣动了手中的扳机,向马大力开了一枪,身边的侍卫也分别向马大力接连开了十多枪。那一刻,楼上的妓女再一次发出了尖叫。仿佛每一颗击中马大力的子弹也都击中了她们。

  中野竹枝浑身披挂着火焰,在那里上蹿下跳,然后又在地上跟发情的驴子似的翻来滚去。他身上的血液都被火焰吞没了,煮沸了,烧干了,仿佛还能听到骨骼发出木柴爆裂的声音。旁边的人都慌了手脚,为了给他扑火,有人脱下外衣朝他劈头盖脸地扑打,有人用脚死命地踩。火终于熄灭了,但他已烧成一根人形的木炭。马大力躺在地上,气息奄奄。他恍惚看到一个红衣女人缓缓走来,依然是面带微笑,目光平和。那时,他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当初在你胸口点一个‘王’字,不是什么称王的瑞兆,而是一个恶兆。趁现在三尺神明尚在,你可以仔细想想,‘王’字拆开来,分明就是‘三’和‘十’,我要你死在三十三岁这一年,一天都不会多给。最后我顺便还要告诉你的是,我跟那个自称半仙的白云山人打了个赌,最后当然还是我赢了。嘿嘿,其他的事我不敢打包票,赌人的生死,我还是十拿九稳的。”马大力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了安详的微笑。鲜血从他的伤口汩汩涌出,像一面红布覆盖了全身。他感到有什么东西要从自己的身体里飞出来了。嘴角泛起的微笑慢慢就变得僵硬而又冷漠了。

  马大力死后第三日,两名日本军医获得军部的同意,对马大力的尸体进行解剖,结果发现,马大力的确有异于常人之处:他有三个头涡、三个肾、十二个脚趾;他的手掌比一般人大一倍,臂展比身高长出五寸;他的头盖骨侧面的一块乳头状骨突较常人发达,这是斗志旺盛的标志;让医生深为惊讶的是:马大力虽然只剩下一个睾丸,但产生的精子在死后仍然能存活数日;更令他们惊讶的是:马大力眼中居然没有泪腺,也就是说,他这一辈子没流过一滴眼泪。

  马大力死后十年,马家堡重修马氏族谱。马异人为了洗刷“汉奸”这个罪名,特地为马大力写了一篇传略,还另附一篇赞。全文如下:

  公姓马,讳景桓,字大力。从甘公(注:指马戡马老爷)之四子。马氏自魏晋以来,世有显秩,代有名贤,历唐至清,衣冠簪笏,多列上品。景桓公(注:指马大力)少负神力,智勇过人。九岁而能骑射,少年即倜傥有大志。出则结交豪侠,高视独步;居家则奉承父训,罔敢失坠。敦六行,修六德,殊非乌衣子弟之可比。公三十三岁之时,胸间忽呈“王”字,清夜扪之,大惑不解,遂尔问余。余乃谓之称王之兆,公闻言出门,一笑置之。适逢日寇我犯,公奋袂而起,众人推公为王,果应吾验矣。当此神州陆沉,正臣子痛心饮血之际,公听闻日寇潜入后山扰民,乃振臂以誓:“不杀贼寇,何以家为?!”是日也,公率众与敌军对决于高山之巅,公反手开五斛弓,一箭枭寇,余皆闻风丧胆,作鸟兽散。不出数日,日军卷土重来,公复踊身而上,与敌寇酣战竟夜,杀敌甚夥。负伤之后,公不欲恋战,乃远遁梧城(注:即钵篮县旧名),假以枝栖。逾半月,贼又犯梧城。有敌酋中野竹枝者,携带军士,前来会公。公罗列异馔,从容坐论。敌酋初则以利相诱,许以要职,公皆坚辞弗就;俄尔敌酋恼羞成怒,举枪威逼。公口吐赤焰,施以法术,与之顽抗,终因寡不敌众,饮弹身亡。

  景桓公之兄景树公(注:即马大原)、弟景松公(注:即马大智)、景柏公(注:即马大慧)亦在此役中惨遭日寇杀害(注:马氏族谱中另有他们三人的传略)。三公子既薨,皆归葬祖陇。唯独景桓公死后犹遭肢解,卒不忍睹。余每念至此,未尝不拍案而起,抚膺太息。景桓公之母孙氏(注:即四姨太)为日寇所擒,气色不改,犹寒梅之凛然不可侵犯,后亦死于敌手,以身殉国。一门五烈,洵可叹也。呜呼,景桓公生逢乱世,死而不朽,其武功道德,宜铭之鼎钟,镌而梓行,自足以大显其祖烈。赞曰:

  瞻仰遗像,肃肃雍雍。冠服堂皇,如柏如松。刚烈其外,敦厚其中。□□□□,□□□□。□□□□,□□□□(注:此处有十六字残缺)。呜呼,人生在世,不免一死。圣也死,盗也死;富也死,穷也死;成也死,败也死;善也死,恶也死。泰山鸿毛,天地鉴之。□□□□,□□□□(注:此处又有八字残缺)。垂裕于后,期光于前。宜享专祀,亿万斯年。

  §§第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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