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二十七章上帝派来的人

  从马氏族谱来看:马老爷下面的红脉共有七条,也就是说,他有七子。但七子之中,大少爷已然失踪,二少爷出家,三少爷、四少爷、五少爷、六少爷都在抗日战争期间被日本鬼子杀掉了。剩下的,就是我现在要说的七少爷,一位留学欧洲的博士。他的留洋照片至今还挂在我们家的中堂:穿一身做工考究的洋装,戴一顶礼帽,架一副精致的玳瑁眼镜,显得优雅、体面、贵气,像个地道的英国绅士。此人当然跟我们有着莫大的关系。我爹管他叫“阿爹”,而我管他叫“阿爷”。从我懂事起就记得阿爷的照片一直挂在墙壁的正上方,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他的面孔仿佛慢慢隐入了墙壁,只留下一块长方形的暗影,如同空荡荡的鸟巢那样悬挂着,似乎等待阿爷在曙光照临之前再度归来。关于阿爷的故事,都是小时候从祖母的口中零星听到的,正如我们从一些书本里所看到的,所有的神奇传说几乎都出自葡萄架下的干瘪老太婆之口。

  从前(又是老一套的“从前”),有位名叫艾约瑟的英国传教士骑着一匹瘦驴来到马家堡。艾约瑟在中国传道时,通常是以驴代步。要知道,耶稣当年也是骑驴进耶路撒冷的。艾约瑟觉得,中国的毛驴跟中国的老百姓一般,性情温和,步态稳重,走起路来不快不慢,仿佛也是奉行中庸之道的。一路上太无聊,艾约瑟就跟驴说话。起初,他用汉语对它说,驴却没有理识,只管低头走路。艾约瑟拍了拍驴脑袋,驴还是不做声。他又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想,这畜生本来就不通人言,用汉语或英语对它说又有什么区别?因此,他就改用大不列颠最高贵的语言跟驴说话。看得出来,驴是不太乐意听他说话的。如果他能改用驴的语言,驴也许会十分高兴。艾约瑟精通八种语言,但他对动物的语言却一窍不通。艾约瑟希望自己手指上的指环能跟所罗门王的魔戒那样,凭着它就能与动物交谈;当然,他也希望这头驴像巴兰的驴子那样,遇到困难就能用人言跟主人说话。

  艾约瑟从一个叫钵篮的小县城到马家堡,走了整整一天的路,浑身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汗臭味。横过一条浅滩时,他翻身下来,脱掉外袍,蹚入水中,反复搓洗着两腋。中国的老百姓闻得惯驴马的气味,却不大闻得惯洋人身上的狐臭。艾约瑟初来中国传道就曾遇到过这种尴尬的场面:当他开口说话时,前排的人居然都一律捏着鼻子。在艾约瑟的家乡,捏鼻子就表示反感。艾约瑟是个凡事都要问个明白的人,他问坐在前排的人为何要捏鼻子,他们就以上帝的名义据实相告,因为他们无法忍受他身上的狐臭气味。以后艾约瑟去布道,总要洗净两腋,这种习惯似乎变成了宗教仪式的一部分。艾约瑟在浅滩上清洗两腋之后,就在身边一块大石头上躺下来,袒胸露腹,享受四月傍晚的习习凉风,身上的倦意也顿然消了一半。艾约瑟正在闭目养神时,忽然听到了有人涉水而来的“哗哗”声,他一睁眼,那些人已来到跟前,好像是从水底冒出来的。他们用惊讶的眼神望着眼前这个高个子、蓝眼睛的多毛怪物。站在前头的便是马家堡鼎鼎有名的学问家马万卷,他是近视眼,从远处奔来时,只看见一团金毛;凑近一看,才看清了他的面目。马万卷见多识广,却未曾见过洋人,只是在书中约略了解一些洋人的大致形貌。在他眼中,洋人不是人,而是人形的动物。他转头对围观的人说:“这毛虫,非我族类……”

  艾约瑟自然听懂他的话,他微笑着问马万卷:“我是毛虫,那么你们又是什么虫?”

  “这毛虫,居然还懂人言,看来还是条不简单的毛虫。”有人这样说道。

  马万卷熟读古书,言必有据,这时正好可以在“毛虫”面前炫耀一下,他说:“我们中国的古书把动物分为毛虫、羽虫、介虫、鳞虫、倮虫五大类。我们身上没有那么多毛丛,自然属于倮虫。”

  艾约瑟指着一只蹦跳的青蛙说:“它也不长毛,也算倮虫么?”

  马万卷说:“不错,青蛙比起你们洋人,更接近我们的族类。”

  有人走到艾约瑟跟前,摸了摸他的鼻子,向众人证实说:“这鼻子不是被人打肿了才变高的。”

  马万卷嗤笑一声说:“这你们就不晓得了,洋人的鼻子原本就高。这样的鼻子还不算高,我听说他们那里有个长鼻国,鼻子跟大象一样长,一直拖到膝盖的位置。他们见面的时候就远远地用鼻子碰一下表示问候,就像我们伸出手来跟人家握手一样。”

  有人插嘴说:“这么说来,他来中国之前定然是先拿锯子切掉了自己的长鼻子,要不然他走山路时就得雇人托着鼻子走路了。”

  艾约瑟微笑着对众人说:“鼻子又不是萝卜,怎么可以任意切除?你们说的那些都是谣传。我没来中国之前,也听人家说,很多中国人的后脑勺都长着尾巴。来了之后才发现那是辫子。往后我们交往多了,这种地域隔阂带来的误解自然也就少了。亲爱的朋友们,我,艾约瑟,愿意充当传播友谊的使者。”

  艾约瑟被人们簇拥着来到村中。有人提议带他去见马老爷。那一阵子,马老爷正为便秘所苦。他是坐在马桶上隔着帘子接见艾约瑟的。艾约瑟不知道马老爷为何会弄得如此神秘,他还以为这是马家堡人招待外来客人的一种礼节。马老爷掀开帘子往外瞥了一眼,眼前这个洋人大约只有三十来岁,脸形瘦长,颧骨高耸,鹰钩鼻,蓝眼睛,黄头发,穿一袭对襟衫,胸前挂着金光闪闪的十字架,手中提着一个柳条箱。马老爷问艾约瑟是否会说中国话,艾约瑟就开口说了几句标准的中国话,说的都是恭维马老爷的话。他称赞马老爷平易近人,热情待客,即便在出恭之际也讲究待客的礼数。马老爷听了满心欢喜,夸赞对方的中国话说得确实地道。艾约瑟谦逊地表示:这是圣灵所赐的口才让他说别国的话。马老爷没有问他圣灵是何物,否则他就要费点口舌了。那时,马老爷的目光已落在他手中的柳条箱上。艾约瑟看了看马老爷,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提箱,就把它放在地上。

  “洋先生,你这手提箱里装的是什么?”马老爷好奇地说,“如果我猜得没错,里面一定是一些望远镜、照相机、香水之类的洋玩意。告诉你吧,这些洋玩意我在京城里就已见识过了。”

  “你错了,”艾约瑟纠正说,“我这手提箱里除了衣物、干粮和生活必需品,就只有一本书。”

  “什么书?”

  “一本神圣的书,”艾约瑟说,“你大概已经听说过,这本书的名字就叫《圣经》。”

  “我现在知道你要到这儿干什么了。坦率地说,我相信每一种宗教,我也怀疑每一种宗教。我相信它们,是因为我希望那么多宗教中总有一种对我是有用处的;我怀疑它们,是因为我至今还没有发现哪一种宗教对我真正有用处。”说到这里,马老爷重重地哼了几声,这是因为粪便内结无力推动时发出的痛苦呻吟,但在艾约瑟听来,这是他对宗教的一种不满情绪的流露。过了一会儿,帘子后面又传出了马老爷的声音:“我娶了七个老婆,信奉四个宗教,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哪一个老婆,我也不知道自己最喜欢哪一个宗教。”

  “一个人若是拥有多个妻妾,他的身体就会日渐一日地败坏;一个人若是信奉多个教派,他的灵魂就会日渐一日地迷乱,”艾约瑟说,“你现在是一只迷途的羔羊。”

  马老爷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这你就不懂了,宗教跟女人一样,你需要这个的时候就可以去找这个,你需要那个的时候就可以去找那个。当然,你总不会每时每刻都需要她们吧。”

  艾约瑟说:“你们中国是世界上宗教最多的国家,也可以说是一个没有宗教的国家。马先生,你心中有许多个主,也就是心中无主。我们不妨打一个比喻:当一个人来到陌生的地方,向当地人打听他所要去的地方,那个人有意刁难,指给他四条不同的道路,分别向东、向西、向南、向北。遇到这种情况,你会继续打听下去,直至选择一条正确的道路?还是作出愚蠢的打算,要把四条道路都走一遍?”

  马老爷重重地哼了一声说:“问题是,四条道路中,总有一条通往我要去的地方。但四种宗教中,却没有一种我所要的东西。”

  “这是因为,你的心灵已受蒙蔽。一切教义对你来说,只是风中的秕糠,留在水面的泡沫。让我们再来打一个比喻:蒙古人当年攻入你们汉人的城池之后,他们并没有直接进入高宅大院居住,而是仍然在荒郊野外宿营;等他们具有统摄国家的能力之后,他们就真正开始登堂入室了。教义也是这样,起初只是让你的耳朵听到,眼睛看到,也就是说,它对你的影响还仅仅是停留在表面,一旦你得到某种启示,它就以强大的力量进驻你的心灵。从此,你就可以过上一种有灵性的生活了。”

  听到这里,马老爷忽然放了一个响屁。艾约瑟依然带着“真理不辩不明”的激动情绪跟他进行辩论。在抽象语言无法说清的地方,他就会使用一个漂亮的比喻。

  “我现在向你介绍的,就是你尚不熟知的另一种宗教:基督教。”

  “呵,西洋教,”马老爷的鼻孔里发出轻轻的哼声,“我早些年听人说过上帝什么的,在我看来那是你们西洋人的上帝,与我们无干。”

  “你把基督教称为西洋教,把上帝称为洋人的上帝,这是不对的。上帝的爱就像阳光,难道你会说,阳光也是洋人的?”艾约瑟说着就拿出一本线装本的《圣经》,“这部《圣经》的中译本也叫马礼逊本,是我们大英帝国的基督教传教士马礼逊在广州召集一批学者共同翻译的。”

  仆人接过《圣经》,恭恭敬敬地递给马老爷。

  马老爷翻了翻说:“什么时候,我们也应该带着一本孔子的《论语》到你们英国去传道。”

  “你这个想法很好,不过,早在几百年前就有人把《论语》带到我们的大英帝国,而介绍孔子的人就是我们的基督教传教士。那个时代的人把孔子的哲学誉为来自东方的福音书,可见我们英国人的胸怀是多么宽广博大,能容纳吸收各种新知识。可是我到了贵国传教时,却发现你们有着十分强烈的排外思想,很像我们圣经中说的法利赛人,以为自己拥有的一切已很完备,拒绝输入外国的东西,拒绝新生的事物。”

  “这是哪儿的话,”马老爷拍了拍马桶板说,“我坐的马桶不就是你们洋货?”

  仆人听见马老爷拍打马桶的声音,就赶紧进去侍候。他拔掉快要燃尽的碎末香,又重新换上一支。马老爷憋足一股气使劲屙,却屙不出一点东西。那种痛苦的样子很像一个难产的孕妇。“出来了么?”仆人一手挥扇,一手握成拳头为他鼓劲。一炷香的时辰过去了,艾约瑟见马老爷坐在马桶上迟迟未曾起身,就产生了疑惑。他问马老爷:“先生是否得了什么病?”马老爷轻轻地“嗯”了一声,他又接着问:“先生得的可是便秘症?”

  马老爷忽然提高声音说:“洋先生可懂医术?”

  艾约瑟说:“医术谈不上,但我对医学倒是颇有研究,我读过你们中国的几部重要医书,还翻译过《本草纲目》的若干章节。”

  “那么你如何看待这部医书?”

  “在我之前,本国有位植物学家节选了《本草纲目》中的植物部分进行翻译,书名就叫《中国的植物学》,我读了这部译作,发现书中提到的那些植物,在我们那儿也可以采到,只是名称有所不同。我们的《圣经》中说:神让大地生长药物,所以聪明的人应该利用这些药物。你们中国人是聪明的,很早就发现草药能治病。但我认为,植物不经提炼就煎熬成药,是不符合现代科学精神的。我到中国后,发现很多病人吃的都是草药,就重新研读这部书,我在翻译的过程中越来越觉得——”

  “你是不是越来越觉得这部书博大精深?”

  “不,我发现这部书充斥着许多荒谬的理论。”

  马老爷哼了几声后,又放了一个响屁。

  艾约瑟接着说:“《本草纲目》中列举的一些治疗方法对我们来说是匪夷所思的:小儿时常夜啼,用装死人的朽烂棺木焚烧之后在他面前映照一下,居然就能使他停止啼哭;妇人难产时,把一个捉鬼将军的右脚烧成灰和水吞服,居然就能使她顺产;至于像死囚绳烧灰、灵床下鞋、厕板、尿桶板等脏物居然也都可以入药,对我们来说,这些简直就是野蛮的做法。”

  “你们西洋人也算文明么?动不动就给人开膛剖肚……”话未说完,马老爷又放了一个响屁。在艾约瑟听来,仿佛炉膛中干木柴的爆裂声。

  “如果是一种严重的便秘症,我们英国医生一般采用切除某部分结肠的外科手术进行治疗。你说开膛剖肚一点儿也不假。”艾约瑟说,“我们西洋医学已走到世界的前列,中医应该回过头来向西医学习。”艾约瑟接着就把中药与西药作了一番比较:“西药是单一的化合物,它作用于哪种疾病可以一目了然;而中药是各种植物的混合物,我们实在找不出它是如何对我们的身体发挥作用。”

  “我们中国的医学已十分了得,何必向你们西洋人请教?”马老爷说完后,似乎察觉到自己的火气有点大,就改用平静的口吻问艾约瑟,“依你之见,除了动外科手术,我这狗马症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治疗?”

  “本国的医生遇到这种病例,首先是对粪便进行外观检测,或是通过仪器照射,找出其中的病因,看看是大肠疾病,还是肠道外病变,或者是饮食习惯不良所致。”

  “废话,我现在屙不出一点粪渣,你们又怎么检测?”

  “我们也有偏方,乡下人一般用咖啡灌肠进行治疗。”

  “你以为我不晓得么?咖啡这东西是用来喝的,怎么可以用来当灌肠剂?”

  “你们中国人把牛尿马粪都可以拿来当药服下去,难道我们就不能把喝的东西灌到屙的地方去?”

  “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敢情你们洋人行事常常是与我们对着干的。我们中国人把姓氏放在前面,名字放在后面,而你们西洋人是把姓氏放在后面,名字放在前面;我们的皂荚是黑的,你们的肥皂却是白的;我们的书写习惯是从右到左,而你们却是从左到右。”

  “马先生说得没错,你们这里把一天分为十二个时辰,而我们那边却把一天分为二十四个小时;你们把一年分为二十四个节气,而我们却把它分为黄宫十二道。也就是说,你们把东西分为十二个等分点,我们就把它分为二十四个等分点,你们把东西分为二十四个等分点,我们就把它分为十二个等分点。其实说到底都是一样的,一个时辰相当于两个小时,每一宫相当于两个节气。”艾约瑟清了清嗓门说,“提到书写习惯,我们的确是与你们完全相反的。但我们的《圣经》最初用希伯来文书写时,也是跟你们一样从右到左的。所以你一定要读一读这部书,它会使你一生受益。”

  马老爷又把中译本的《圣经》翻开来:“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妈呀,有粪便了。”艾约瑟隔着布帘清晰地听到马桶里发出“咚”的一声,然后又是“咚”的一声。

  “这部书果然神奇,”马老爷惊喜地说,“这是神的力量让我大便畅通。”

  “神的力量不仅仅能打通一条肠道,还能移动一座大山。”

  “现在我正式宣布:我要信奉第五种宗教——基督教。”

  “第五种?你信奉的只能是其中的一种。”

  “我说过,哪一种对我有用处我就信奉哪一种。”马老爷说,“艾先生,请告诉我,你需要什么就尽管开口。”

  “我不需要任何赏赐,我只肯请老爷允许我在这里建立一个布道站。”

  “这点小事我明天就可以给你办妥。”

  马老爷在自己的府中给艾约瑟安排了一间住房,从此以后,他的膳食都由马府供应,每日份例也都是由马老爷亲自定下的。就这样,艾约瑟在马家堡开始布道了。

  艾约瑟有一个梦想,要在中国的乡村建立一座大教堂。这座大教堂的图式可以模仿所罗门王神庙、圣保罗教堂;它的外形可以是立方体、圆锥体、圆柱体、球体;它的风格可以是罗马式、哥特式、巴洛克式;里外必须有雕像、壁画、彩色玻璃嵌画;它还必须有礼拜堂、祭堂、仁慈堂、感恩凉廊、英国式小花园、传教司事住房;他,艾约瑟,有朝一日就站在铜台上,举手向天,而台下跪着的是万人之众的信徒,他们鞠躬如仪,他们善颂善祷。那样的壮观场景曾无数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使他每每感到热血沸腾。但是啊,那些像驴子一样愚顽的人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接受他?艾约瑟在传道之前,就想出了一些使人信服的奇技淫巧。他先是以魔术师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他摘下了头上的帽子,举起来,翻来覆去地向观众展示了一圈,当胸画了一个十字,然后念了一句经文。一刹那间,帽子里飞出了一只鸽子,在大堂上空飞了一圈,又飞回到艾约瑟手中。有人问他,这只鸽子是怎么变出来的。艾约瑟说,这只鸽子就是住在心间的圣灵,如果人人心中都有圣灵,人人都可以像他那样变出一只鸽子来。又有人问道,圣灵是何物?艾约瑟就从圣灵开始,向他们宣讲教义。

  那时,马老爷的第七个儿子马大可(也就是我的阿爷),目睹了艾约瑟的魔术后,对洋玩意儿发生了浓厚的兴趣。那年他只有十二岁,却向艾约瑟提出了一连串连成人都未必想得出来的刁钻问题。艾约瑟答不出来时就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然后无奈地说一声:只有上帝知道。有一次,艾约瑟给他带来了一个比风水先生使用的罗盘还要小的金属计时器。民国初年,马家堡跟中国其他闭塞的地方一样,仍然采用十二地支记录一天的十二个时辰,马家堡人说的一个时辰相当于洋人说的两个小时。艾约瑟知道,他们没有精确的计时器,因此不知道分、秒在时间中的长度,正如他们没有显微镜就无法知道微米和忽米在空间中的长度。当时,马家堡人的时间概念还异常模糊。数十年来,他们大都是根据马老爷有规律的饮食起居情况笼统地判断时间,假如他们说“现在是马老爷第一次蹲茅厕的时辰”,那么就是指清早卯时;假如他们说“现在是马老爷吃第五顿饭的时辰”,那么就是指午时;假如他们说“现在是马老爷吃夜宵的时辰”,那么就是指深夜亥时。直到现在马家堡人形容时间短暂时不是说“一根烟的工夫”、“一杯茶的工夫”,而是仍然像以前那样习惯说“马老爷拉了一次屎的工夫”、“马老爷吃一顿饭的工夫”。好像马老爷当年在这块地皮上不但是空间的主宰者,还是时间的主宰者。马大可第一次见到这个金属计时器时,就对马家堡人的时间概念产生了怀疑,他确信:一昼夜可以分为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可以分为八万六千四百秒。但马大可要弄清楚的是,究竟是什么魔法驱使那个圆盘内的指针循环运动。当他缠着艾约瑟追问不休时,艾约瑟对他说:“孩子,我来这儿的目的不是探讨科学问题,而是传播福音。”

  事实上,艾约瑟在马家堡已经待了整整六天,可是没有人相信“人是上帝创造”的。六天时间,对上帝来说,可以干完那些创造阳光、河流、空气、动物、亚当和夏娃等一大堆杂活,并且还可以在第七天美美地睡一通懒觉。然而,艾约瑟觉得自己待在马家堡的六天内竟一事无成。他认为马家堡人的脑袋比驴脑袋还要顽固,必须仰仗神的力量才能使他们开悟。第七天,他到马家堡布道时给大伙带来了一包甜饼,他告诉人们,这就是吗哪,是上帝赐予每个人的。他们没看到任何奇迹出现,但他们都得着口惠了。马大可那晚就坐在前排的位置上,一边非常入神地听艾约瑟讲“天降吗哪”的故事,一边津津有味咀嚼着那片带有薄荷气味的“吗哪”。艾约瑟最后说:三千五百年前,上帝让吗哪随露水降临,赐给以色列人;三千五百年后,上帝也让吗哪随露水降临,赐给马家堡人。

  打那以后,马家堡人常常翘首望着天空,希望上帝再度降下吗哪。吗哪是什么样子?仿佛芫荽籽,又好像珍珠,一些马家堡人开始学艾约瑟的口气这样说道。他们还学艾约瑟的模样,常常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天空。这些终日埋头苦干的庄稼人,除了落雨或落雪的时辰会偶尔抬头看看天空,平日无事不会想到要把目光拉到那么高远的地方。天上既然什么也没有,看天空还有劳什子意思?再说,那些星子也不会变成宝贝掉下来。可是自从听了艾约瑟讲的那些话,他们对天空又有了新的看法。现在的天空已不是先前的天空了。每个人的头顶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天空,但他们不知道天空里装的是什么。也许天空里什么也没有,但他们还是要抬头看看。好像他们只是为了完成一个抬头的动作,至于有没有看到什么并不重要。后来,抬头看天空变成了他们的一种习惯动作。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使他们对天空充满了敬畏,戴帽子的把帽子摘掉,小眼睛的把眼睛瞪大,短脖子的把脖子拉长。目光在高处的人也是对生活有所期待的人,好像幸福是来自高处的,不是埋头苦干得来的。

  一年后,艾约瑟在马家堡发挥的影响越来越大了,因此他决定把自己的梦想付诸实施。他找到了马老爷,打算把建立一座大教堂的想法告诉他,请他捐出一笔大款。那些天,马老爷正为一年一度的便秘症所困扰。

  马老爷依然坐在马桶上接待他。艾约瑟听见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就跟他说:“老爷还有什么不能满足?你该要的东西全都有了,好像什么也不缺啊。”

  “当我需要什么的时候,我就老是觉得自己缺少什么;当我什么也不需要时,我才觉得自己什么也不缺。”

  “那么你现在需要什么?”

  “我就需要几根屎橛子。”

  然后他听见马老爷像连珠炮似的用粗话诅咒肚子里的粪便,大意是说他要操粪便的娘和外婆,使用的手法是:用木杵捣、阉刀捅、炮钎戳、铁锤砸、牛角顶、让马蹄踏上一万八千回、让三千头公驴轮番肏,肏烂了之后喂给野狗吃。

  艾约瑟很有耐心地听他诅咒完毕,然后就说:“一个人不应该总是索求什么,他也是要付出的;只有付出越多,他得到的也就越多。”

  “你现在有什么向我索求的?”

  “我一直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在中国建立一个大教堂。我想也只有马老爷才有这种财力捐资建造。”

  “你开个口,大约需要耗资多少?”

  “恐怕会超乎老爷的想象,老爷若是不愿出手,我从今往后也就不再动这个妄念了……”

  “女人生了痔疮,男人伸手要钱,通常都是羞于开口的。洋和尚,你绕着大弯子跟我说话,也无非是要化点缘。需要多少钱你就开个口吧。”

  “大约需要五万两银子。”

  “这不行,我在这里已经给你建了一个布道站、一座番坊。至于建大教堂,耗资巨万,非同小可。”

  艾约瑟像摊开圣经那样摊开双手说:“《何西阿书》第十一章第十三节中说:神把诸物拆散了分给每个人,贪婪的人却要把诸物集中到自己一人手中。凡贪婪的,神要用各种各样的疾病惩治他们。何西阿在第十三章第十七节转述了他的老师阿母司的箴言:贪婪与吝啬是一对孪生姊妹,谁要娶了她们必得祸根;凡慷慨施予的,必得神的垂爱,神要让他们坐在右首。《罗马书》第十七章第三节说:得了尿黑症的,他的儿孙也得了尿黑症,但他造了神殿之后,子孙就再也没有得尿黑症了。《传道书》第十二章第十四节说:为神造圣殿,是有福的。《以西结书》第四十八章第三十一节、《马太福音》第二十九章第一节也有类似的文字记载。”

  天晓得,艾约瑟的引经据典都是他自己临时胡乱编造的,但他那镇定自若的神色,他那坚定无疑的语气,让马老爷觉得他的学问确实很高深。“这样吧,我捐出三万两银子,剩下的,就让你自己筹措。我有一个条件,神殿建好之后,庙产必须归我所有,每年所得的香金要分七成给我。我是从来不会平白无故地掏钱的,我把钱放出去,就是要想办法把它收回来。至于你嘛,每年光是拿三成香金就可以肥家润身了。”马老爷话刚说完就听到马桶里响起“咚”的一声。欣喜之余马老爷又对他说:“我现在可以把五十亩地再捐出去,以后你就可以靠出租土地生利了。黄金这东西不是地里种出来的,可是地里种出来的东西往往能变成黄金。怎么?你还皱着眉头不吭声?你应当称谢我才是。我把生财之道告诉你,就等于是把一大把铜钿放进你的口袋。”

  艾约瑟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说:“感谢老爷赐我以智慧,不过,您给我的好处最好是摸得着的。”

  立字据时,马老爷琢磨了一下说:“我可以给你钱,但你必须答应我两个条件。”

  艾约瑟不知道马老爷要开出什么样的条件,他用询问的目光望着马老爷伸出的手指说:“只要不违背上帝的旨意,我都会答应。”

  马老爷说:“我的条件很简单,第一是不允许你们的十字庙造得比我们马府的祈天阁高;第二是不允许你们招收的教民比我们的人多。”

  艾约瑟说:“前面那个条件我可以接受,但后面——”

  马老爷打断说:“我的意思是,不能让那些原本听我话的人都跑到你们那边去听上帝的话。”

  艾约瑟连忙解释说:“二者其实并没有什么冲突,如果你需要别人听你的话,上帝可以帮助你做到这一点。我们那边有一句老话:该归恺撒的,就由恺撒来管,该归上帝的,就由上帝来管。”

  “恺撒是谁?”

  “是一位管辖罗马城内十万公民的君王。”

  “他在百姓当中的威望比我高?”

  “老爷和恺撒一样伟大。”

  “那么上帝和恺撒相比?”

  “恺撒管不了的事,就归上帝来管。”

  “那么上帝管不了的事,也归恺撒来管?”

  “上帝没有管不了的事,上帝是万能的。”

  “既然上帝没有管不了的事,你又何必来找我?你去找万能的上帝要钱吧。”

  “不,是上帝派我来向你要钱的。我们这样做都是在行上帝的道,上帝会给你记上一笔的。”

  就这样,艾约瑟以上帝的名义向马老爷要了一大笔足以建成一座基督教堂的钱。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