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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马大可论中国菜和西洋菜

  我祖父马大可自从那一晚吃到了艾约瑟分给他的几颗“吗哪”之后,就开始迷恋上艾约瑟讲的那一套了。直到有一天,马大可见到了艾约瑟,他以惊人的记忆复述了一遍艾约瑟讲过的那些道理,艾约瑟欣喜地抚摸着马大可的头发说:“孩子,圣灵已住在你的心间了。”接着马大可就得到了十多颗“吗哪”。马大可十三岁时正式作为一名基督徒进了省城的洋学堂读书。六年后,他就随同艾约瑟前往欧洲。顺便可以提一下的是,艾约瑟临走前,有个农村妇女抱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小男孩,要求艾约瑟带她们母子一起走,他却以上帝的名义断然拒绝了。人们于是产生了这样的疑问:艾约瑟莫非是在那些女人的床上完成了基督教远征中国的使命?

  马大可在欧洲读书时,洋人们都称他为“中国的马可·波罗”,因为他像意大利的马可·波罗一样写出了一部厚厚的《马大可游记》。不过里面谈的大都是各国的饮食文化。马大可周游各国,对他来说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仅仅是从一张餐桌到另一张餐桌而已。他在信中给马老爷谈到自己在研究烹饪学方面的成绩时,马老爷大为不悦,他在回信中训斥儿子说:我花那么多钱让你到欧洲留学,难道就学到这么一点连厨娘都知道的东西?马大可后来替报纸写专栏文章时,就扩大了谈吃的内容。谈的是哪个国家要吃掉哪个国家。那时,整个欧洲的脾气坏得很,一点芝麻小事都有可能酿成两国之间的战争。甲国的鸡跑到乙国生了一个蛋,甲乙两国很快就为了这个鸡蛋的所有权发生了争吵,这场争吵相持不下时,就开始动用武力来解决;一个国家元首打了一个喷嚏,就有可能迁怒于边邻小国的一场飓风,他将以元首感冒的名义发动一场战争。欧洲有那么多飞机、炸弹,他们没有理由不打仗。为躲避战乱,马大可回到了家乡,这条出游的鳗鲡,终于变成了大河鳗回游到了源头的那片水域。

  马大可是我们马氏家族唯一喝过洋墨水、吃过洋葱煎牛排的人。他第一次从国外回来就发现自己已经吃不惯中餐了,因此只能自己动手做番菜。马老爷对这个甘愿当“灶下婢”的儿子不禁大失所望。马大可拿出一整副刀叉之类的餐具时,马老爷皱了皱眉头问,这是什么玩意儿?马大可右手拿起刀、左手拿起叉,向那些使用筷子的人讲解刀刃不能向外、不能用刀送食物入口之类的西洋吃法。马老爷用轻蔑的口气说:“洋人就喜欢在餐桌上动刀动叉,这哪是文明的吃法?几千年前咱们老祖宗就懂得用两根棍子吃饭,洋人能行?”马老爷接着也用专业的口气谈到使用筷子的种种好处,他说:“用筷子吃饭夹菜时,手指、手掌、手臂、肩胛等三十多个关节和五十多块肌肉都得配合运动,每天只要吃饭,就要拿筷子,只要拿筷子,就得运动,马家人之所以人高马大,就是因为一整天拿着筷子运动的缘故。”马大可一边显示优雅的吃相,一边慢条斯理地回答:“使用筷子吃到的是饭菜,使用刀叉吃到的也是饭菜,目的一样,手段不同而已。”他这样说时,一刀切入牛排,牛排已烧半成熟,但还是冒出血来。他把凉森森的牛血和着肉块送入嘴里时,马家人都瞪大眼睛看着他吃。马老爷摇摇头说:“我还以为洋人吃东西够文明,其实还不是照样茹毛饮血?”马大可却为自己的吃法作了这样的辩解:这是人家的吃法,伦敦的“壮夫司提克”、巴黎的“沙多不利阳”都是带血的。它跟红色的葡萄酒一样,都属于名门血统。然后他谈到欧战、加农炮的威力股票、华盛顿的樱桃、牛顿的苹果、哥伦布的鸡蛋。最后他告诉马家堡人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实:地球是圆的,东西两侧都有白天和黑夜。马大可说:“对此,上帝早已有所安排:当两个男人在一张床上时,上帝取去一个在东方,撇下一个在西方;两个女人一同推磨时,上帝要取去一个在清晨,撇下一个在黄昏;因此,当马家堡人下田劳作时,欧洲的农民早已上床睡觉了。”马老爷却固执己见,认为地球的形状跟餐桌一样,是四方形的,雄鸡一唱天下白,乌鸦一叫天下黑。马家人自然对马老爷的话深信不疑,在马家堡他有着一种人们无法企及的权威,即使他说树枝能抽长出羽毛、公鸡会生蛋、石头会开花,也不会有人提出异议。然而,他的权威第一次受到了儿子的挑战。那天,当马老爷跟厨娘扯一些鸡毛蒜皮的家常事时,马大可却正在跟他的几个姨太太讲解宇宙间的事。

  马家人发现:马大可的生活方式完全像个外国人(他本人认为自己在天国已经拥有一份公民权,因此现在仅仅是作为一名外国人的身份居住在地球上)。每回吃完饭后,马大可就拿出一根只有指头般粗的毛刷子,他管这叫“牙刷”,马家人从未见过这么新鲜的玩意儿,他刷牙的时候,他们就在一旁观看。马大可掏出长方形纸袋,倒出里面的粉末(他称之为牙粉)放在牙刷上,用水濡湿后就伸进嘴里上下搅了一遍。他每餐之后都要刷一次,以确保牙齿的清洁。马家人认为,在马家堡只见过人家用毛刷子刷洗马桶,洋人们居然会用它来洗牙齿,他们感到不可思议。让他们同样感到不可思议的还有:刀子在马家堡是用来打架或宰杀畜生的,洋人居然会拿刀子吃东西。

  马大可像一切倒霉的先知那样,他发表言论时只有风在聆听,整个马家堡没有一个人相信他说的那一套,就像多年前他们不相信英国传教士艾约瑟的话。因此他确信所罗门王箴言中说的一句话:愚昧一直隐藏在乡野,而智慧必须在街市上呼喊,在宽阔处发声。后来,马大可受邀来到钵篮县的方言馆作题为《中西饮食文化之比较》的演讲时,竟出乎意料地博得了满场热烈的掌声。他所讲的无非是把那些在自己肚子里待过的不同国籍的猪、牛、羊、鸡、鸭之类跟中国的猪、牛、羊、鸡、鸭作了一番比较。

  下讲台时,他还欣然接受了一名女记者的采访。这位女记者表示自己非常钦佩马先生的学问,而马大可却用谦逊而风趣的口吻说,那算不得学问,在欧洲他满肚子装的都是波兰泡菜德国香肠瑞士大牛排法式牛腰肉意式奶酪烤面等等,因此谈到饮食,肚子里的货有的是。马大可滔滔不绝地讲述了一些西洋的新学之后,又开始带着欣赏的口吻大谈为胡适们所不屑的国粹。让女记者惊讶的是,那些连老派人士都嫌陈腐的东西,马大可却拿来跟新潮的东西混为一谈,并且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偏好。在他看来,显微镜和罗盘都是好的,火车和牛车也都是好的。马大可说,旧东西有旧东西的好,他爱收藏并且深深迷恋那些旧东西,这也算是新欢之外的旧爱吧。就这一点来说,马老爷其实不了解自己的儿子,马大可尽管像他说的那样已经被欧风美雨吹打成一只外黄内白的香蕉,但他骨子里几乎就是一个抱残守缺的老顽固。他迷恋的东西通常是趋于两端的:要么是旧得出霉斑,要么是新得像是刚从天上掉落的。在他眼中,那个女记者也是很有意思的。她的发型和穿着弄得很是新潮,脚却是古典的小脚。仿佛她的脚还停留在十九世纪的门槛里头,而脑袋却伸到了二十世纪的大门外。这样的女人,新的极新,旧的极旧,他看着就有些动心了。

  女记者和他坐在一个八角亭中,一问一答之间,他一直在暗暗地打量着她。她一边做笔录,一边像梳理文字那样用手指有条不紊地梳理着被风吹乱的头发。她应该是一个爱干净的女人,一个注重细节的女人,一个有主见的女人,一个优雅而不俗气的女人,一个外柔内刚可以和任何一种男人平起平坐的女人。总之,是他喜欢的那种女人。

  那天晚上,马大可单独请小脚女记者在一家番菜馆共进晚餐。小脚女记者带来了一本书,用牛皮纸包着,马大可翻开来一看,竟是马克思的《资本论》。

  “没想到你也是信奉马克思主义的,无产阶级总能找到自己的同志。”马大可带着俏皮的口吻说,“我听说有一段时间,国内的热血青年都迷上了这位德意志革命家的学说。一边喝咖啡,一边谈论革命也成了一件赶时髦的事儿。”

  “现在不同了,马克思的著作已经被当局列为禁书,我们只能关起门来偷偷地看。今天你来方言馆作演讲时,就有几个当局的眼线一直盯梢着你,怕你是来传播马克思主义学说的。”

  “其实我谈论的饮食跟马克思主义学说也有相同之处:那就是我们都主张物质第一,精神第二。”马大可指着刚刚端上来的烤乳猪对小脚女记者说,“我们都是唯物的。”

  餐桌上铺着一层丝绸台布,上面摆放着白色蜡烛、红色番石榴花、高脚酒杯、银制烛台、银匙、银碟。马大可麻利地打开法国葡萄酒的软木塞,给她斟了满满一杯,留声机里的歌声仿佛酒香四溢,她开始沉浸在一种美好的幻觉中。她觉得马大可不是在用餐,而是像一名英国绅士那样在乡村马路上散步:蜡烛是两旁修洁的白桦,酒液是一泓清泉,一盘烤乳猪点缀着数片洋葱和菜叶,仿佛一座青翠的山坡,至于咖喱鸡汤几乎就是一方落日映照的池塘。马大可的手指呢,就像双腿一样斯文地穿梭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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