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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马大可再论中国菜和西洋菜

  下面是小脚女记者在番菜馆采访马大可时留下的一段访谈录,半个世纪以后仍然被她珍藏着。当时他们正在吃烤猪肉,于是就从烤猪肉谈起:

  马大可:虽然第一个吃苹果的人是洋人的祖先,但第一个吃烤猪肉的却是中国人的祖先。1761年意大利莫地那出版了一部《猪赞》的诗集,提到烤猪肉这种方法的起因是猪烧死后无意中被人发现的。我到欧洲吃烤猪肉时,他们流行这种说法,但我后来翻读了兰姆先生写的一篇《烤猪论》,他倒认为烤猪肉的发明始于中国。真是惭愧,作为中国人我对此却一无所知。

  记者:如若不是听你说起,我也是一无所知。

  马大可:在此之前你吃过烤猪肉?

  记者:没有。

  马大可:可是在两千五百年前,我们的孔老夫子早就已经吃过烤猪肉了。兰姆先生在那篇文章中说我们的圣人孔夫子曾在《春秋》中明确提到一个人类的黄金时代,他把这个时代命名为“厨丰”,他理解为“厨师的节日”。兰姆的话固然是道听途说,不足为信。但我掐指算了一下,孔圣人那个时代,欧洲有些国家的人还在茹毛饮血呢。

  记者:那么,中国猪和西洋猪有什么区别?

  马大可:中国猪和西洋猪之间的区别要远远小于中国人与西洋人之间的区别。

  记者:至少在猪与猪之间是没有贵贱之分的。

  马大可:在中世纪的欧洲,猪与猪之间是没有贵贱之分的。但在人们的眼中,猪作为食物时却是有贵贱之分的。像猪蹄膀、头、血、内脏、肉骨头,通常是给穷人吃的,而富人只吃猪身上的精华部分。再比如配料,像龙涎香、麝香、玫瑰汁、胡椒、杏仁之类的配料是富人家的常用配料,而穷人家大都使用大蒜、茴香、月桂叶之类的廉价配料。还有像饮料,在莎士比亚那个时代,啤酒是穷人的日常饮料,而富人喝的大都是葡萄酒。

  记者:照这么说,饮食的区别也就是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的区别。

  马大可:我所说的那个时代还没有什么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这种说法。

  记者:但摆在眼前的,肯定就是资产阶级的烤猪。

  马大可:烤猪本身不知道什么叫资产阶级。

  记者:但吃烤猪的人却知道。

  马大可:套用你们所推崇的一位左翼作家的话来说,一个人吃掉了资产阶级的烤猪,难道就会变成资产阶级?

  记者:我们用餐时谈论这么沉重的话题,似乎不太协调。

  马大可:不,这是一个必须谈论的话题。你不去了解西方社会,就谈不上了解东方社会,就好像你不去了解一个男人,你就谈不上了解女人自身。

  记者:我也曾试着去了解西方社会,但我觉得十分困难。

  马大可:你应该换一种思维去了解,就像现在,你改用刀叉吃西餐才是正确之道。

  记者:我家那位老太爷一听说那些中国人也改用刀叉吃西餐,他就会提到那位狗屠出身的樊哙将军。他说,樊将军当年在鸿门宴上、众英雄面前,一手以盾牌作盘,一手以剑作刀叉,大口吃猪蹄膀的样子简直跟西洋人用餐无异。我想这种吃法大约是够不上斯文相,所以一直没有被推广。我们中国人拿刀叉,无论怎样看都有些别扭。正如让洋人学习复杂的汉语,拿简单的筷子都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这时,钢琴师弹起了莫扎特的G大调弦乐小夜曲。)

  马大可:洋人的用餐习惯是先要用刀叉把一大块的食物条分缕析,就像他们对待一个严肃的哲学命题,而我们却是直接用筷子夹住一小块的食物送到嘴里,筷子限制了我们这些食物的体积,却发展了它的精致程度。让洋人要用小小的筷子来对付大牛排,简直就像堂吉诃德用长矛挑战风车。因此,洋人要学习汉语,首先得学会使用筷子吃中国菜。反过来也是这样。我到了德国,最初接触德文时,发现他们竟把名词也分为阴性和阳性,以至我后来吃德国菜时也会情不自禁地分析它们究竟属于阴性还是阳性。

  记者:食物也分阴性和阳性?

  马大可:换句话说,食物也是分雌雄的:有些食物在胃里能发生令人愉快的交媾(尽管它们最终只是生出了一泡尿屎),而有些食物却会发生争斗,这好比中药书里说的羊肉和梅子、鹌鹑和木耳、鳖肉和荠菜,都是相克的食物,它们斗争激烈的结果是引发噎嗝、呕吐、反胃、呃逆、霍乱、腹泻、痢疾、胀满……就像这动荡的世界,我们肚子里的食物每天都发生频繁的交媾和斗争。

  记者:按照你之前的说法,通过饮食,也能有助于学习汉语。

  马大可:这得从我们的书写工具和饮食工具说起。很早以前,就像欧洲人在桦树皮上写字那样,我们的先人也是在竹子上写字的。后来竹子又反过来被我们制成了书写工具,跟吃饭的筷子一样,时常夹在我们的手指之间,西洋人说我们东亚的文明就是竹子的文明,这话没错。几千年来我们的文明就是靠这根不起眼的小竹棍延续下来的。所以说,要学会书写汉字,首先就得学会用筷子。

  记者:依你之见,不吃中国菜,就无法知道汉语的妙处。

  马大可:你没听人说过么?孔夫子当年时常是皱着眉头吃周文王爱吃的菖蒲菹,三年之后才体味到周礼的妙处。我发现,欧洲的汉学家大都喜欢吃中国菜。中国菜越盛行的地方汉学家就越多。西洋的传教士将我们的汉语划分为简易文理与繁难文理。而辜鸿铭先生却不以为然,他将汉语分为三种:日常事务用语、低级古典汉语和高级古典汉语。我们若是能循序探讨,中国菜也可以分为日常食用的菜、一般品位的菜和高品位的菜。

  记者:这种分法倒是很新鲜,但我以为西洋的汉学家充其量只能吃到一般品位的菜。

  马大可:我在欧洲的时候问一位汉学家,他是怎样学会汉语的。他跟我说,他的学习方法很简单:把汉字撕碎了放进中国菜里,用慢火煮,每天吃几口,自然就学会了。这虽然只是一个玩笑,但也可以看得出:吃中国菜和学习汉语确实有着某种相通之处。记者:这确是一份有趣的食谱,不过我也听说过中国古代有位诗人,把老杜的一册诗集焚成灰烬,蘸点蜜饯在碗里捣匀后就吞服了。

  马可大:我们似乎在谈论中西饮食文化的比较。

  记者:那么请你再详尽地谈一谈番菜吧。

  马大可:我们天天谈中国菜,其实谈的就是番菜。譬如落花生、番薯、南瓜等等都是四五百年前从南洋运来的,还有胡豆、土豆、黄瓜、萝卜、莴苣、白菜等等进入中国的时间就更早了。我们现在假如剔除这些番菜,我们能吃到的本土菜就少得可怜了。

  记者:这就像我们现如今常说的“世界”、“刹那”、“过去”、“现在”、“未来”、“光明”等等常用语也都是从印度佛教术语中得来的。抽去这些词,我们说的汉语也不知有多贫乏。

  马大可:既然谈到佛教,我们就谈谈佛教的饮食观,小乘律中禁止杀生取食,但飞禽走兽若是自己死掉,可以拿来吃;到了大乘佛教中就有了严格规定:一切兽肉都不可吃。佛家说的荤菜,就是指有特殊气味的蔬菜,他们把大蒜、小蒜、兴渠、韭菜、芸苔也都列为“五荤”而不食,更不用说吃鱼肉了。

  记者:基督教中也有这样规定?

  马大可:基督教以前也有这么一个有趣的规定:假如不是蹄分两瓣、倒嚼的走兽,都不可以吃,诸如倒嚼不分蹄的骆驼,分蹄不倒嚼的猪;水中无翅无鳞的,面目可憎,不可以吃它们的肉;雀鸟中不可以吃的乃是雕、鹰、乌鸦、鸵鸟、蝙蝠等等;凡有翅膀用四足爬行的动物都应当以为可憎;地上爬行物如鼬鼠、蜥蜴、壁虎、守宫、龙子、蛇医等都是不洁之物,也不能吃。以上这些走兽、飞鸟和水中游的活物、地上爬的动物都有一个特征:不洁净。吃不洁净的动物,如同与不洁净的女人同房。欧洲有些基督教教派不但要禁食兽肉,还要倡导禁欲。用咱们中国话来说,不但要守上半身斋还要守下半身斋。试想,一个凡人若是像耶稣那样受魔鬼试探在旷野禁食四十天,或者是像孔子那样被围困在陈蔡之间长达一个礼拜,那么他以后吃到任何食物都会觉得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这就是人的本能在起作用。禁欲给基督教徒带来的结果也是如此,他们表面上正襟危坐,背地里却干了一些偷鸡摸狗的事。(这时,侍者端上了一盘切好的水果。)

  记者(转移话题):苹果是洁净的?

  马大可:当然。

  记者:可洋人为什么总是说自己的老祖宗吃了果子就开始堕落了?

  马大可:你吃一个苹果试试看,也许你会从这个苹果了解到人类堕落的原因。

  记者:在我看来,人是因为有了知识才开始堕落的。

  马大可:当初那颗智慧果幸好是被人吃了,若是被猪吃了,那么主宰地球的可能不是人而是猪。

  记者:让猪来主宰地球或许更好,至少不会制造武器残杀无辜。反过来说,也不会有人胆敢吃烤乳猪了。

  马大可:猪固然不会动用暴力,但它的繁殖力却足以在这个星球制造新的灾难。

  记者:如果猪有了知识,就会有理性的头脑,有理性就会懂得节制生育。我们毫无必要为这个问题担忧。

  马大可:但如果是让狮子或老虎吃了智慧果,又会出现怎样的结果?

  记者:后果不堪设想。但我想,上帝既然赋予它们大力,就不会允许它们变得更聪明。如果狮子或老虎既聪明绝顶又力大无穷,那么我们人类和其他物种不需要来一场洪水就被灭绝了。而我们今天也不可能坐在这里谈论吃禁果的问题了。

  马大可:我在设想,如果你是那只吃了智慧果的老虎,我是那蒙昧无知的第一个人,你会吃了我?

  记者:这种设想是毫无根据的,荒唐的。

  马大可:这仅仅是个假设。你也可以用假设来回答我的问题。

  记者:假设我是一只吃了智慧果的老虎,那么我显然就会受到上帝的惩罚。上帝或许会让我变成草食动物,或许会让别的动物来克制我,说不准管制我的还是人类呢。再作进一步的假设,那只受管制的老虎可能是我,而那管制的人可能就是你了。

  马大可: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设想。

  记者:还有一个问题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蛇会怂恿人去偷吃禁果,而不是自己直接去做?

  马大可:若是这样,蛇所得的惩罚可能不仅仅是断双足、吃尘土、分舌头,而是更重的天罚。相比之下,上帝对人的处罚已经够宽容的了。

  记者:但我觉得上帝惩罚男人和女人时有失公允,他要让女人分娩过程中经受极大的痛苦;还要处处服从男人的管束。

  马大可:这也正是我对上帝表示不满的地方。为什么其他动物分娩时没有经历长时间的阵痛,而唯独人要受此折磨?我听说我娘生我时肚子痛了一天一夜。她生下我后就在痛苦中死去了。我娘的痛苦是由我而来,但归根结底是由上帝而来。上帝的惩罚落到我娘身上就未免太狠了一些。

  (这时,钢琴师弹起了贝多芬的《告别奏鸣曲》。)

  记者:我想问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你吃饭前要做一次饭前祷告?

  马大可:因为粮食是上帝赐予的,基督教认为地上所有的,无论是地上的种子还是树上的果子,其中十分之一是献给上帝的。我们祷告时,都要说一声:我们今日的粮食是你赐给我们。记者:这么说,上帝相当于我们尘世间的粮长。

  马大可: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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