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大可随同两位拳师沿着官道骑马缓行,山高路远,他就讲些海外奇谈破闷,两位拳师听得入神,竟忘了主仆关系,相互之间开起了轻松的玩笑。他们都觉得,眼前这个马少爷虽然跟马老爷一样都爱开玩笑,但也有不同之处:马老爷总是喜欢嘲笑别人,而马少爷偶尔也会嘲笑一下自己。
马大可问两位拳师:“你们年轻的时候是否谈过恋爱?”他们都露出了腼腆的笑容。起初他们都闭口不谈,被马大可三言两语一挑动,就打开了话匣子。背负大刀的拳师嘿嘿一笑说:“我娶媳妇之前,连她的容貌都没见过,都是父母一手操办的。”
背负六合钩的拳师说:“我那一个事先倒是见过一面。那一年,我跟人家比武,伤了一条腿,怕人家误会我是一个天生的瘸子,只好骑着马去她家相亲,而她就躲在门后面,只露出半边脸,模样倒也可人。媒婆问我对这门子亲事是否满意,我就满口应承了。娶回家后我才发现,那个婆娘的另外半边脸上竟然有一大块伤疤,就跟一张麦饼贴在她脸上似的。”
背负大刀的拳师接过话茬说:“这世上最不可信的人就是媒婆。媒婆若是夸某个女人勤劳能干,那么她准是长着一双粗手大脚;若是夸某个女人能说会道,那么她准是长着一张血盆大口,要不然就是一副破嘴烂牙;若是夸某个女人足不出户,那么她不是双脚残废,就是划脚划船的;若是说她沉默寡言,那么她不是哑巴聋子,就是个白痴。照我看,媒婆的舌头应该长到说书人的嘴里去,她们的话一点都当不得真。婚姻是一世的买卖,自然是要先看货色,看一家还不够,要多物色几家,好歹心里也有个比较。给母猪多配几次总不会是件坏事吧。”
背负六合钩的拳师说:“提起给猪配种,我便想起了村里那个倒霉的媒婆,她给人家做的媒,没有一对落得好姻缘,可她给猪配种倒是没有一次不成的。”
“看样子,你们对包办婚姻也是极为痛恨的,可你们为什么还要带我回去向我爹复命?”
“这是主命,我们不敢违背。”背负大刀的拳师说,“老爷这么做,也是因为爱子心切。在他看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都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我说少爷,这一回你就顺着老爷的意思也无妨。你们富家少爷反正不止一个老婆,即便头回挑到一个次一点的,以后还有机会挑到几个好的。我们就不同了,扫把配簸箕,想离也离不了;怄气的当儿也只能盼她出门遭天打,也好名正言顺地再续一个。可我那婆娘命硬着呢,算命先生说我会死在她的前头,我这后半辈子恐怕就这么跟她过下去了。算命先生也说了,婚姻这东西都是前世注定的,月下老儿在冥冥之中早已把鸳鸯牒下了、婚姻结系了,你想踹也踹不掉。”
“可我对那个女人,就跟我那早早死去的娘一样,既不认识,也一无所知。”马大可摇摇头说,“阿爹这番叫我回去合婚,合的也不过是年庚八字,又不是人品相貌。假使有一天我醒来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身边躺着一个陌生女人,我会吓一跳的。”
背负大刀的拳师说,“这你放心,新上门的女人跟刚摘下的柿子一样,在被子底下捂上几天就熟了。”
一路上,他们有说有笑,旅途带来的疲乏也消了大半。马大可问他们是否谈过柏拉图式的恋爱时,他们却显出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马大可补充说:“我指的是精神恋爱。”他还举例说明什么是精神恋爱。两位拳师弄了半天还不甚了了。
“什么伯拉肚子(柏拉图式)恋爱,这词儿准是你们读书人想出来的,”背负六合钩的拳师说,“我们这些庄稼汉,认准了一块地,只会埋头闷锄。别人家的地再好,也只有羡慕的份,哪里还心存非分之想?”
“我少年时期的一段经历不晓得算不算伯拉肚子恋爱,”背负大刀的拳师说,“那个时候我很喜欢我的三婶,她那双小脚真是好看极了。但她不会下地走路,出门的时候就由我搀扶着。走起路来跟杨柳一样,左右飘摆。她走不动了,我就背着她回家。我长大以后,总要有意无意地拿一些女人跟三婶作比较。其实我也不怎么爱挑剔,女人嘛,只要是脚长得标致就可以了。少爷你是读书人,见过世面的,听了我这话,兴许会觉着好笑。”
“我哪会取笑你呢,”马大可眯瞪着双眼,若有所思地说,“别以为我喝了几口洋墨水,就会到处去鼓吹新潮的玩意儿。说句老实话,我也是喜欢小脚的。我可不是那种假洋鬼子,一边写文章劝谕妇女放脚,另一边却对三寸金莲迷狂得不得了。我可以告诉你们:我是真心喜欢小脚的。”
“不承想少爷跟我们也是趣味相同的,”背负大刀的拳师咧嘴笑道,“就说我家那个婆娘吧,不但脚小,而且双腿也像裹过一样,又细又短的。刚进家门那阵子,她在床沿上一坐,连脚尖都够不着地板,跟架上的丝瓜似的晃来荡去。打那以后,我每晚总得抱着她上床了。凭良心说,这样的女人很叫人放心。”
背负六合钩的拳师说:“女人脚小有一大好处,她不会胡乱跑出去找野汉子。”
马大可问道:“若是野汉子趁男人不在找上门来?”
背负大刀的拳师说:“我每回出门都会在床前放一双自己的鞋子。”
马大可又问道:“若是有人把你的鞋子换成他的鞋子?”
背负大刀的拳师嘿嘿笑道:“不瞒你说,每次回家我总能看到自己的鞋子原样不动地搁在床前。”
背负六合钩的拳师拍掌表示赞同:“在床前放一双男人的鞋子不仅可以吓住偷东西的,还可以防住偷女人的。这法子果然绝妙,我怎么就没想到?”
“你们能这样寻思就好了。”马大可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窃笑。因为他想起了在欧洲听到的一桩趣事:一位作家的文章被人剽窃以后,他就回到书房翻找自己的书,然后这样安慰自己:没有人偷走我的文章,我的书还原样不动地放在书橱里呢。马大可发出吃吃的笑声时,他们也跟着笑了起来,但他们不知道马大可在笑什么。
走了一小段路,背负六合钩的拳师忽然重重地拍了一下后脑,像大梦初醒般大叫一声说:“不对呀,女人脚小未必就不会找野汉子。不然的话,那个洋和尚为何会为那么多犯过通奸罪的女人洗脚?”
马大可不解地问:“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背负大刀的拳师说:“少爷虽然喝过几年洋墨水,可你究竟是马家堡土生土长的,喜欢小脚也是在情在理。说到那位洋和尚居然也迷恋上小脚,我就有些纳闷了。敢情这跟咱们马家堡的水土也大有关系。”
马大可说:“据我所知,艾约瑟牧师当初是极力反对女人缠脚的。他曾跟我爹说,上帝是按照自己的模样造人的,让女人缠脚,就是亵渎上帝的杰作。可我不知道他后来为什么会迷恋上小脚的。这倒要听你们细细道来了。”
背负六合钩的拳师说:“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有个小妇人跑到教堂向他忏悔,说自己昨晚背着丈夫跟别的男人私通,虽然丈夫没察觉,可她心底里一直觉着歉疚。洋和尚就对她说,孩子,每个人一出生就要背上罪名,以后还要不断地犯罪,唯一的区别是:有的人犯的次数多一点,有的人少一点,有的人重一点,有的人轻一点。只要你诚心忏悔,上帝就会宽恕你的背德行为。耶稣就曾为一名妓女洗过脚,并免去了她所有的罪恶。现在,孩子,你就把脚伸过来,让我用圣水为你洗去一切罪恶吧。小妇人信以为真,就把袜子脱了下来。那双小脚长得极是标致,洋和尚看着看着,就伸出舌头去舔,小妇人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但洋和尚流着口涎告诉她,他这是用圣水洗去她的罪恶。这事过后没多久,小妇人又来了。她哭着说,神父,我又犯罪了。于是,洋和尚又开始用舌头为她洗脚了。后来洋和尚在她身上干了坏事,也是用自己的舌头为小妇人洗去罪恶。马家堡有好些妇人都曾被洋和尚洗过脚,她们也像之前那个小妇人一样,犯了又洗,洗了又犯。但没有一个妇人会把这些事抖出去,那样的话就等于是承认自己曾经犯过通奸罪了。”
背负六合钩的拳师又接着说:“那次赛脚大会上,马老爷曾向洋和尚请教过西洋人对中国妇女缠脚的看法。洋和尚说的话跟初来乍到时大不相同了,他说,缠脚是为了更好地奉迎上帝,并没有亵渎上帝的杰作。上帝造女人时,造的原本就是婴儿时期的女人,不可能一开始就赐给女人一双大脚,中国人让女人的脚缠裹起来,就是为了让女人保持上帝所造之脚的原样。洋和尚讲话文绉绉的,我学不来。总之,马老爷听了他的一番话后很是高兴,他说,艾先生来中国传道,也总算见识了我们的文明,明白了许多道理,以后回到西洋,一定要把缠脚这一习俗带到那边去,让西洋的娘儿们也学着缠脚。”
马大可说:“艾先生回到西洋后就写了一本关于中国的书。里面提到了小脚,认为那是中国人的一大陋俗。不过,他对中国女人的小脚描写得很是翔实、细致。阿爹说得没错,艾先生总算见识了我们的文明。”
三人一边骑马,一边闲聊,不知不觉间就到了马家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