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巢

第三十六章梦游人

　　鸟有其归宿，鸟不再飞鸣。人的灵魂不安，所以人要在大地上游荡。这时辰，马家堡的梦游症患者开始倾巢而出了。没有人统计过马家堡究竟有多少名梦游症患者，但用“倾巢而出”这个词来形容丝毫没有夸张的意味。这种病症据说是战争过后才出现的，马家堡人怀疑日本鬼子离开时在水中投下了一种能致人梦游的迷魂药。得此怪病的人先是表现为头沉嗜睡，然后就会在醒着的时候间歇性地发出一连串模糊不清的梦呓，到了夜间他们不但可以站着睡觉，还可以走着睡觉。马家堡的夜晚是属于梦游症患者的。有人像在冬日里晒太阳那样倚着墙根在月光中安静地站着，有人扛起锄头出门，一路上轻拿轻放，有人把白天敲过的门再敲了一次，有人扫地、挑水、劈柴，重复着白天的劳作，但终无一获，因为他们的水桶总是空的、地总是扫不干净、柴刀总是对着空气乱砍。两个梦游症患者在路上相逢，也不打一声招呼，彼此间形同陌路。而清醒的人若是发现走夜路的梦游症患者，不能大声呼唤他们的名字，否则他们的灵魂受惊之后，就会像鸟一样振翅飞走，有的七天七夜不回来，有的再也回不来。遇到这种情况，人们还是有办法的，他们通常是用绳子捆绑梦游症患者的左手(捆右手据说是不吉利的)，然后把他们像家畜一样慢慢地牵回家。梦游症患者在睡梦中不会做出反抗，他们温驯得如同一只绵羊。萧郎中看起来神思恍惚，也像一个梦游症患者。他进入了他们的行列，与一个梦游症患者并肩行走着。他们之间的关系有点像生者与死者，萧郎中觉得自己是在送一个幽灵上路。他们挨得很近，却像是隔着好几重山；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却不交一言。有好几次那个人把头转向萧郎中，想说些什么，但萧郎中知道，他是要对梦中人说话。萧郎中是不会走进他的梦中的，那个人也不会在第二天把萧郎中认出来，告诉他，他们曾在昨夜相伴而行。萧郎中觉得一切都变得那么陌生，他走进了马家堡，却一直感觉自己在它的边缘游走。马家堡的核心似乎就藏在一个神秘的地方，它的真实面孔即使在白天也是无法令人看清的。

　　大力神阿哈不能让人一直都醒着，正如他不能让人一辈子都快乐着。神用斧子劈出了清醒与睡眠：让他们该躺着的时候就躺着，该竖着的时候就竖着。那些梦游症患者却不是这样，他们在该躺着的时候却竖着，这意味着，神的手艺活也有不太完美之处。萧郎中在回客栈的的路上看见了福根嫂，她在梦中也是侧着身子走路，她的嘴一张一翕，好像是在呼唤那个死去多年的孩子。萧郎中走近她时，她忽然从黑暗中伸出了一只手，这是一只粗糙而又温厚的手，萧郎中的手被它握住的一刹那，他觉得这只手上竟有一股暗藏的力量，好像它可以把自己的孩子从坟墓中拉回来。她握住的是梦中的儿子的手，而他握住的是想象中的母亲的手，他轻轻地叫了一声：“阿娘。”她当然没有应声，但这并没有关系，在他的想象中母亲已经回应了他的呼唤。他把她带回了客栈，她在门口，忽然停住了脚步，背靠着拴马石缓缓地坐下来，头一歪，就打起粗重的鼾声。也许她在梦中走得太累了，需要安歇。

　　翌日清晨，萧郎中上山采药时，山路上尚无人迹。他孤身一人，在清晨的薄明中缓缓独行。几声鸟鸣从上空的气流划过，饱含着树木的潮润气息，把他昨夜产生的悒郁情绪涤荡一空，现在他突然感到神清气爽。从半山腰俯视，一片烟云依然笼罩着村庄，隐隐露出几块黑瓦白墙，看上去仿佛平静湖面的模糊倒影。东方的天空已泛起一片红光，黎明时分的光线渐趋明亮，如同一个人缓缓睁开了惺忪睡眼；接着，太阳跃出了山脊，又如同一个人站在高处突然振臂一呼，把那些趋光避阴的动物全都唤醒了。山下传来几声鸡鸣犬吠，村巷间移行的，是一些早起的人畜，寸人尺马，悠然浮现。树林间也开始变得喧闹起来了。一切有灵之物都对晨光有所感应。鸟在阳光下高谈阔论，虫子在泥土里窃窃私语。自秋徂春的草木似乎又回到了生命的起点，焕发出蓬勃的绿光。一眼望去，他可以辨认出山坡上的田字草、田皂角、毛茛、凤尾蕨、乌韭、忍冬花、红茴香，那些草尽管名目繁多，但他能把它们一一分辨出来，而且还能说出它们的特征、用途和采季。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带他入山去采药，父亲曾对他说过，你不需要把它们的名字死记硬背，但要记住每一种植物的形态特征，例如毛茛，叶片像兽爪，每个地方给它的命名都有所不同，有些地方叫驭猫脚迹，也有些地方叫白虎脚蹄。一株草，父亲说，跟人一样，总得有个名字。因此，他这样想，从前有人叫我萧郎中，现在又有人叫我马少爷，这只是称呼上的变化，实质并没变。我是谁？我当然是我。我是萧郎中，我也是马少爷。我们都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