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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身世之谜

  卜郎中进店堂时,脸上有黑气。他看上去没精打采,双腿松垮垮的,张成了弯曲的弓形。这些日,儿子老是跟他怄气。儿子说,你连自家的儿媳妇都救不得,还自称什么名医?儿子跟他大声说话,当然并非是照顾老人家在听力方面的困难。儿子的脾气是越来越不像样了,每天把家什轻拿重放,嘭嘭作响,非要弄得全家人不得安宁,好像发生在他身上的痛苦是至关重要的,全世界的人都应该为他的痛苦而痛苦。没出息,卜郎中想对儿子说的是,一个男人为了女人落得如此不堪,是顶没出息的。而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暗暗替儿子担忧。儿媳妇究竟是外姓人,可以失而复得,但儿子是自家的骨肉,万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卜郎中在后院的天井里坐下时,一名小徒儿告诉他,方才有个外间过来的年轻郎中上这儿找他。卜郎中问,那人有否报上姓名。小徒儿说,他只说自己姓萧,别的什么也没说。卜郎中咕哝了一句,就不作响了。他的目光透过一扇虚掩的小门,看着几个学徒站在柜台后面接方、审方、划价,心底却在琢磨着另一桩心事。人老了,眼也钝了,可心思是愈来愈敏锐了。从前要费好长一阵子才能把一件事琢磨透,可现在什么事只要在他脑子里过一下,他就能理出个头绪来。

  三十多年前,也有一位年轻的萧郎中来到马家堡。同样的病,落在卜郎中手中是不治之症,但到了萧郎中手中却可以药到病除。萧郎中像三家村先生爱用僻典那样,喜欢用点僻药,比如一些辛温药,明明是带有毒性的,从他手中出来,却往往能产生神奇的功效,这就让卜郎中捉摸不透了。萧郎中医技高明,若得神助,因此人们都称他为“萧神医”。渐渐地,人们就发现,先前有些病并非真的无法施治,而是卜郎中没有施治的本事。从此,“益生堂”的生意越发清淡,没有男人送他烟叶了,也没有女人帮他舂米洗衣了。卜郎中看见村里人生了病却不到这儿看病,火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憎恨那些生病的人,他们把一点病当做宝贝似的揣起来,不让他发现。有好几回,他看见他们匆匆地从他门前经过,好像生怕他会飞奔出来一把拽住他们的袖子。他对那些病人说,我给你们治病,保证不收一文钱。好说歹说,他们就是不领情。有人还抱着一只公鸡到他家中,求他以后不要再纠缠他家的病人不放。他们可以拿任何东西开玩笑,但不会拿自己的命根子开玩笑,本来命根子还掌握在自己手中,但到了卜郎中那儿,命根子就完全掌握在他手中了。眼看着萧郎中的药堂门庭若市,卜郎中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那阵子,他只是笼着袖子,在萧郎中的药堂门口晃荡一下。与卜郎中一样门庭冷落的是村后的棺材铺。卜郎中经过棺材铺时,看见瞿老板坐在几口闲置的棺材间,正闷闷不乐地抽着烟。瞿老板说,自打萧神医来了之后,这里就没死过几个人。他又敲着棺材板说,现在生意都淡出鸟来了,我只能降低木料的成本,让枞木代替金丝楠木。你行医的时候,我的生意不知有多旺。卜郎中说,你这话莫不是在挖苦我吧。瞿老板说,我没有那个意思。卜郎中说,我尽管不济,但在我手下还从来没出过人命。瞿老板点头说,你说的是,你说的是,那些人都是自己运气不好才死掉的。但这话让卜郎中听在耳里,总觉得有几分刺耳。瞿老板说,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们郎中都盼着人家生点病,我们打棺材的,都盼人家早死。卜郎中说,我们郎中虽然盼人家生点病,还不至于缺心少肺地咒人早死。瞿老板说,可是现在,自打萧郎中来了之后,人人都觉得自己活得好好的,连那些一条腿已经跨进坟墓的人都不打算给自己预备一副“百岁”了,好像他真的可以活到一百岁。瞿老板忽然问卜郎中,你要定做一副合身的“百岁”?卜郎中“呸”了一声说,我还不到那个岁数,你就咒我早死了。瞿老板说,萧神医抢了你的生意,你迟早要饿死的。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把剩下的最后一副“百岁”对折卖给你。卜郎中愤愤地站起来说,你很快就会有生意了,不过那人不会是我。七天后,村子里传出消息,说是有个孕妇吃了萧郎中的药后就莫名其妙地死了。那时,瞿老板一边敲打着棺材,一边琢磨着,他准是着了卜郎中的道。卜郎中后来是这样对他说的:我当兽医的时候,给猫啊狗啊治病总能手到病除,可我自从给人治病之后麻烦就出来了。不是我甘于平庸,而是上天不让我变得高明。平庸也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你不接受还真不行呢。我琢磨着,不是我本人想做坏事,而是上天不允许我做好事;我做好事的时候,上天总是要拿什么来惩罚我,但我做坏事的时候,我却总能得到一些让我快乐的东西。

  一只虫子在他眼前飞来飞去。卜郎中伸手抓住它,抛向门角的蛛网。虫子没有被蛛网粘住,从空中掉了下来,在地上挣扎着。蜘蛛沿着从丝囊中垂直落下的细丝,一点点落下来,就像一个人手抓绳子往下降。快到地面时,蜘蛛忽然张开了八只脚爪,前面两只爪子螫住了虫子的头部。蜘蛛没有立即咬死它,而是让它中毒后,在地上痛得直打滚,然后再一点点吸取虫子身上的汁液。

  卜郎中打开一个盒子,一只黑蝎子蹲伏在里面。卜郎中用手指戳了一下黑蝎子的脊背,它蜷缩的身子犹如鲜花怒放般伸展开来,一对螯钳竟跟一只螃蟹的前肢一样有劲,它们在空中举着,似乎正做攻击的准备。卜郎中把那只大蜘蛛从网中取下,放进匣子。蝎子还没等蜘蛛反应过来,就拿螯钳攫住了它的头部;蜘蛛也伸出了带毒的前肢,奋力抓住了蝎子的头部。两只虫子像两个互相扯住头发的女人扭打成一团。蜘蛛昂起头,露出大颚上的一副毒牙,试图一口咬住蝎子的颈部,让它松开那双钳子。但蝎子的螯足毕竟长于蜘蛛的前肢,无论蜘蛛怎样往前冲,都无法触及。蝎子意识到蜘蛛的毒牙对自己已经构成了威胁,它的长尾巴突然翘起,一直弯到自己的头部,后腿一拱,尾针插入了蜘蛛的脖子。蜘蛛被螫了一下,身体紧缩,前肢也在那一刻松懈下来,蝎子趁机扭住它的左前肢,把它的身体掀翻。蜘蛛的左前肢在蝎子双螯的控制之下,没有还击之力。蝎子又把它重新翻转过来,一翻一覆之后,蜘蛛的左前肢就被扭断了。蝎子得逞之后无心恋战,它努力从蜘蛛的纠缠中挣脱出来。蜘蛛却已发了狂,仍然死缠烂打。它的左前肢虽已脱节,但抠住对方脑壳的右前肢始终不放。这时它开始从后腿放出了蛛丝,交给另一条腿。这是蜘蛛的杀手锏,它要以此捆住螯足,打算与它同归于尽。但每次蜘蛛上来都被蝎子顶回去,以至蛛丝无法抛出去。何况,蜘蛛的左前肢脱节后丝毫发挥不了作用,只能依靠右前肢进行战斗。渐渐地,蜘蛛的右前肢也松弛下来,两对前肢都在不停地抽搐着。蝎子不敢轻敌,它仍然举着双螯,蓄势待发,表现出足够的冷静与克制。它要等蜘蛛毒性发作,全身乏力之后,再慢慢地折磨它。没过多久,蜘蛛就仰面朝天,举起八条腿,无力地蹬着。

  这时,一名小徒弟进来通报:那位姓萧的先生又来了。卜郎中沉吟半晌,点点头说,请他进来。

  卜郎中听到店堂中传来的脚步声,就带着爽朗的笑声迎出来。他看见萧郎中时,忽又怔住了。站在眼前的,分明就是马家七少爷。卜郎中想要问他什么,却又若有所悟地拍了拍后脑勺,微笑着说:“贤侄气度不凡,果真有乃父之风。”萧郎中向他施礼之后也照例说了几句客套话。卜郎中喜色满面地拉着萧郎中的手问:“令尊与我一别三十载,近来身体可好?”萧郎中的语气陡然转向低沉说:“父亲大人已在不久前仙逝了。”卜郎中听了,面色也立时转喜为悲,他仰天长叹了一声,又说了几句追昔抚今的话。

  萧郎中坐下后,就直截了当说:“今天我有一事要叨扰卜先生。”

  “贤侄勿客气,”卜郎中说,“有什么事尽管说吧。”

  “我想向先生求一药。”

  “我这儿少说也有数百种药材,你只管说来。”

  “我要的药非同一般。它是——”

  “说吧,说吧,只要我这儿有的,我一定会给。”

  “我要的是一种可以作药的蝎子。”

  “什么?蝎子?”卜郎中咕哝了一阵,旋即又露出坦然的笑容,眼角的一道萝卜花被笑纹挤成了皱皱的一团。他唤来一名小徒弟,吩咐他把百眼橱中一个存放虫子的瓷坛取来。在这个间歇,卜郎中变了一下坐姿,把身体的重心从左边转移到右边,其实他很想转移一下与蝎子有关的话题。

  小徒弟很快就取来了那个瓷坛。卜郎中打开盖子,取出其中一个纸包,纸包里有一只大蝎子,是死的,已经风干。萧郎中摇摇头说:“我说的不是死蝎子,而是活蝎子。”

  “为什么要活蝎子呢?”卜郎中不解地问。

  “我要的不仅是活蝎子,而且还是一只用上百条毒虫喂养过的大蝎子。”

  卜郎中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脸上显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贤侄莫不是拿我开玩笑吧。”

  “事关病人的性命,我怎敢跟你开玩笑呢?”

  “你说的病人莫不是我那亲家的女儿?”

  “昨夜我去了一趟胡老板家,发现病人的脚底有一个毒疮,根据我的判断,它是被蝎子咬的,因此我怀疑有人在她身上放了蝎子蛊。”

  “你向我要蝎子,莫不是怀疑我……”卜郎中压低声音说,“她可是我的儿媳妇,我凭什么要加害于她?”

  “现在重要的不是查清谁放蛊,而是怎样设法用活蝎子化解蝎子蛊。”萧郎中补充说,“蝎子的毒性到了极致,它的药性也就越强。这是先父对我说的。”

  “这就奇怪了,你又怎么晓得我这儿有蝎子呢?”

  “这是先父托梦告诉我的。”萧郎中说,“你也许已忘了三十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我爹却一直耿耿于怀。”

  “三十年前?”卜郎中抬起头来,目光拉得很遥远,仿佛正在追溯三十年前的往事。

  萧郎中说:“如果你已经忘了,我就把它重新说给你听吧。三十年前,有个孕妇到田间给男人送饭时,不小心被虫子咬了一口,回家后不久就头晕呕吐,家人把她送到我爹那里求治,我爹起初以为这是普通毒虫咬伤所致,就开了外敷药。孕妇事后非但没好转,还变本加厉,最后竟全身抽搐死去。我爹后来检验过死者的身体,发现她是中了一种奇毒无比的蝎子蛊。当时,你也许知道,死者家属对我爹恨之入骨,他想解释也没人相信。”

  卜郎中的脸色刷地一下变白了:“我说贤侄啊,人这一辈子不能做亏心事,做了一件,就要后悔一辈子,你以为时间过去了事情也就结束了,可是你还真拿不准什么时候又会有人冒出来揭你的旧伤疤。既然你提起了那件事,我就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你。当初,我是出于同行相忌,才对那个孕妇放蝎子蛊。我料定病人一定会去找萧神医,就抢先在半路上截住她,我对她男人说,我有法子治她的病,可是他们不相信我,非要去萧神医那儿。萧神医那时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以为那孕妇中的只是普通的蝎子毒。我料定他是治不好的,半夜里打着灯笼去病人家,要求免费为她治病,可她的家人却把我拒之门外了。”

  “如果我猜得没错,你儿媳妇身上的蝎子蛊也是你一手所为。”

  “这一点,你完全猜错了,”卜郎中说,“有人下蝎子蛊在先,我不过是拿蝎子以毒攻毒。你是学医的,应该晓得毒这东西用得好也是良药,用不好就是一把杀人的快刀。”

  “这也正是我向你讨要蝎子的原因。”萧郎中解释说,“把蝎子的毒液用药物调配能解蝎子蛊。”

  “这法子早已试过了。我把那只雄蝎子的毒汁注入她的伤口,结果她痛得更厉害。”

  “这是为何?”

  “因为她身上中的是雌蝎子的毒,它的毒性远远大于雄蝎子。”

  “照你这么说,她是无药可救了。”

  卜郎中抽紧下巴,琢磨了一阵子。

  “有一人可以救她。”

  “谁?”

  “马仙姑。”

  “马仙姑又是谁?”

  “你姐姐。”

  “我姓萧,她姓马,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又怎么会跟她搭上关系呢?”

  “其实你并非姓萧,你也不是萧神医的亲生儿子。”

  “胡说。”

  “不信,你可以出去问问看,谁都会说你就是马家七少爷,也就是你那位孪生兄弟马大可。”

  “为什么你会对我的身世如此清楚?”

  “因为除了你母亲跟那个已故的接生婆,我是唯一在世的见证者。”

  “你的意思是说,我娘嫁给了马老爷,又偷偷跟另一个男人相好?”

  “你以为萧神医真的是圣人么?”卜郎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人嘛,年轻力壮的时候,谁不曾干出一两件蠢事?”

  这句听起来似乎轻描淡写的话,落在萧郎中的耳中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他还记得,在父亲的遗作中,有一组“男代女声”的思妇诗,写到相思之苦时,总会出现一个让外科医生大为惊悚的词:断肠。他一度为之动容,现在却不禁为此感到羞愤。他觉得,无论自己是马老爷的儿子,还是萧神医的儿子,母亲的背德行为都是不可宽恕的。

  “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从前马家堡有一个女人,嫁给了一个大老爷作妾,她秀外慧中,深得老爷的欢喜。但女人仍然难以割舍与表哥的一段旧情,他们在暗中尚有来往。一个女人若是没有一些手腕,是很难在两个男人之间应付裕如的。有一天她终于珠胎暗结,却不知道自己怀的究竟是谁的孩子。那时,老爷听到了外间的一些传闻,也难免要对她肚子里的孩子产生怀疑,但这一切只有等她把孩子生下来之后才会有定论。女人生孩子时偏偏难产,老爷请来了一名郎中,对他说,无论女人是死是活,一定要让孩子生下来,他非得滴血认亲,澄清事实不可。他还说,若是野种,就把孩子当场溺死。郎中动用了催产剂,却始终无法将那胞衣催下。妇人告诉郎中,她昨夜梦见一位神仙向她密授药方,说是难产时只要手握一种名叫郎君子的草药就可以逢凶化吉。这种药是民间偏方,郎中只记得在医书上略有记载,但也不知其详。妇人就告诉他,她有位远房表哥晓得此药,因此郎中就立马托人去请。那位远房表哥没来,却托人带来了郎君子。郎中没想到的是,妇人顺利生下一胎后,肚子里竟然还有一胎。妇人手握郎君子,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第二胎果然又生下了。那时女人血流过多,性命岌岌可危。临死前,她请求接生婆和郎中指天为誓,决不能把她生下双胞胎的事泄露出去。她嘱托接生婆把其中一个交给老爷,另一个呢,托郎中设法带出去放在她指定的地方,她说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把孩子抱去。女人的用意是,两个孩子总有一个能找到自己的生身父亲。”

  “那么,我究竟是谁的儿子?”

  “我也不晓得,”卜郎中带着工于心计地随意说,“我只知道你的孪生兄弟马大可后来确证是马老爷的骨血。”

  “照你这么说,我也应该是马老爷的儿子喽。”

  “这是你自己的推断,我可什么也没有说。哪,以后你千万不要跟人家说这话是从我嘴里出来的。”卜郎中又补充了一句,“我可什么也没说。”

  萧郎中神思恍惚地站起来,什么也没说,就跟飘魂似的走出卜郎中的益生堂。一个人心底沉重的时候,他的身体反而变得更轻飘了。

  马家堡的诸物都有自己的本名,阳光下它们一一呈现,就像黑暗中它们一一归于无名。这一日的太阳新鲜如初,村舍豁亮,河流明丽,地上还没有太多的尘埃,行人的衣裳尚未蒙尘,村夫的脏话尚未出口(在马家堡,一大清早是忌说脏话的)。然而,就在这好天气里,一种奇异的气味却出现了。它的来源,就是人们脚底下的泥土。当臭味在泥土中弥散开来时,爬虫们开始惶惶不安了:没长眼的蚯蚓从疏松的泥土中十分盲乱地爬出来;蝉的幼虫也迫不及待地从土层中钻出来,撒了一泡尿就扑棱着翅膀在空中试飞了;蚂蚁搬运着银白色的蚁蛋,离开了蚁窝,向别处爬去。那个当儿,臭气还只是像蹑手蹑脚的窃贼,轻轻地擦着地面移行,尚未被人们察觉,甚至连那些嗅觉灵敏的人也没有抽动一下鼻子。倒是那些有灵性的牲畜先知先觉,作出了某种本能的反应。一条猎狗追踪一只黄鼠狼时忽然改变了方向,它来到一堆石头前,又是嗅又是刨,看上去好像要找出什么东西,把一种不祥的预感告诉主人。随后赶到的猎人扒开石头,却没有发现里面有异物,只有树隙间漏下的块状的阳光,还冒着生冷的气息,好像这片阳光是一直被压在石头底下的。猎人嗅了嗅就满不在乎地离开了。他没有对地底下冒出的气味产生疑惑。臭气继续在微风中秘密地传送,在人们嗅觉的边缘若有若无地飘荡。

  中午时分,随着阳光越趋强烈,臭气被蒸发到空中,随风扩散,人们的鼻子再也不能漠然处之了。一对夫妇突然中断了爱抚,彼此皱缩着鼻子。女人问男人,是你放屁?男人却反过来问女人,是你口臭的气味?俩人又细细地嗅了一阵,却不明所以。男人忽然记起,这一月是皇历上说的“纯阳用事之月”,而这一日是不宜行房的。他又重新勒紧裤带,下了床,侍弄花圃去了。侍弄花圃的人首先发现,黄栀的叶子在一夜之间竟全都发蔫了,叶子上还出现了老人斑一样的黄色斑点;他还注意到,两只在叶子上交配的爬虫也生生分开了(平常,它们尾部粘连的时间比两条狗还要长十倍),它们分离后,只是蠕动几下就不能举步了。更高的树枝上,一只蜗牛涎枯而死。侍弄花圃的人四处张望,他弄不清楚这气味中会潜藏着什么,但他似乎又预感到有一种手指抓不住的、可怕的东西正悄悄地到来。

  刚开始,臭气还只是像一股风那样飘忽不定,后来就变得黏稠、凝滞了,它无所顾忌地进入村庄,进入阳光照耀过的地方,进入风吹拂过的地方,进入夜晚,像蛇一样不露痕迹。入夜后,臭气仍然盘桓不去,人们不敢做深呼吸,否则就会产生轻微的头晕。有人失眠,有人在睡梦中发出含糊的怨言,婴儿夜啼,声音中隐含着莫名的恐惧。人们对臭气的来源无从确认,唯有让猜疑的蝙蝠在黑暗中乱飞。

  翌日清晨,人们再也无法忍受臭气的袭击了。他们首先猜测这股臭气可能来自那些被扁担打死的毒蛇、药物毒死的老鼠、土铳射死的鸟,以及吊在树上的狸猫、扔在死水里的野狗。他们蒙上脸,开始动手把动物的尸首掩埋、焚烧,他们彻底消灭了一切可以看到的、嗅到的腐尸,甚至连一只果蝇的小小的尸体都不放过。但这样做仍然无济于事。于是又有人推断,臭气是从一些枯井里散发出来的。第一个人带着一种揭露秘密的冲动深入井穴。“咕咚”一声之后就再也听不到他的叫喊了。人们把他拉上来时,他已被毒气熏死。第二个人学聪明了,他搬来风箱,对着井口使劲扇,试图用强劲的气流驱散井里的毒气,但毒气在阴湿的井壁内久久不散;人们又点燃木柴、草叶,扔进井里,用老式的牛皮囊鼓风吹燃,一时间烟雾弥漫天空;焚烧完毕,人们开始用石头填井,用泥灰把井口封得密不透风。除此之外,他们还堵住了树洞、蛇洞、田鼠洞。但这个无所不在的、放着臭气的隐身魔鬼已混入别的气味,就像坏人混入了好人的队伍,牢牢地控制着整个村庄。臭气无声无色无形,人们却仿佛面临刀光剑影。有人在墙脚屋角撒放砺灰,燃放苍术、白芷的熏烟,或是焚烧时令药物;也有人把米醋、糟醋、麦醋、糠醋以及杂果醋焙热,盛在瓮中、甑中或别的器皿中,用以驱散各种邪毒。村子里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突然倒下了,事实上,他们并非死于毒气,而是死于对毒气的恐惧:这种恐惧在临终那一刻变成了一泡热尿,把他们的灵魂席卷而去。人们隐约地预感到,灾难即将到来,灾难正在到来,灾难已经到来。这一切的先兆是:煮好的米饭没过多久就变馊了,烧滚的开水凉上片刻就冒出一股尿骚味。整条河流也开始发臭了,水生植物全部枯萎了,水禽纷纷上岸,用河水浇灌的几茬豆苗没过多久就蔫掉了。臭气上天入地,无孔不入,有人挖鼻孔时,连鼻屎竟然都散发着粪便的气味,好像臭气就来自身体的内部。人们用棉布包住了自己的头脸,他们唯恐吸进臭气后,五脏六腑都会烂掉。他们走路时小心翼翼,好像双脚也随时会烂在泥土里。

  最让人吃惊的是,人们身上穿的花花绿绿的衣服、挂在屋子里的布幔开始逐渐褪色了,最后一律变成了白色,家家户户都像是在披麻戴孝。

  萧郎中在马府的大门口,看到蚂蚁排成了一行字:

  马老爷归天,马家堡必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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