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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马老爷死了

  怪事就是在萧郎中来到马家堡之前半个月出现的。那一天,长眠了三年之久的马老爷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出去走一走。”仆人给马老爷穿鞋子的时候,他把仆人的手一脚踢开了,振了振手臂说:“只有死人才会让别人穿鞋,我一个大活人难道还要别人动手?!”马老爷给自己穿上了鞋子之后,又穿上了一件长袍,像往日一样,他神色庄重地走出来。仆人把一根红榉木拐杖递给他,他却把它甩掉了。拐杖甩出好几丈远,这似乎显示出马老爷身上还有一股让人吃惊的力量。马老爷指着自己的裤裆说:“男人这辈子,就是用第三条腿撑着的,一旦使用拐杖,不是表明双腿不行了,而是表明那第三条腿疲软了,不听使唤了,需要用一根木头来支撑了。这是耻辱呀。”然而,到了耄耋之年,他不服老也不行了。他没有走多远就感到双腿直哆嗦,因此他出去时不得不让仆人带着椅子在后面紧紧跟随着。

  马老爷走累了,就在路边的茶寮坐下,打开折扇,轻轻摇着。这时从远处走来两个人,前面那一个是精壮汉子,挑着粪桶,迈着大步,一点儿也没显出吃力的样子;后面那一个是须发皆白的老人,拿着粪勺当拐杖,紧紧跟随。马老爷一眼就把那个拿粪勺的老人认出来,叫了一声:“李金宝。”李金宝抬起头来,仔细辨认后大吃一惊:“老爷,真的是你么?”他连忙跪了下来说,“老爷出山了,真人显身了。这是马家堡的福气啊。”

  马老爷把他扶起来说:“李金宝,你这一大把年纪怎么还要出来干活?要是伤了筋,动了骨,就够你消受的了。”

  “我这人福气很薄,哪一天要是坐在板凳上享起福来,上天恐怕会叫我折几年寿的。我一天之中除了晚上早早上床歇息,美美地睡上一觉,从来都没睡过一次回笼觉。我这是劳碌命,站着的时候手里不拿件家什干点什么,心里就不踏实。”

  “你看你,一身的汗味,往后干活还得悠着点。”

  李金宝掀起短褂的一角,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笑着说:“说了不怕老爷见笑,我一天到晚出的汗比人家撒的尿还多哩。人家一身汗都出在床上,我这一身汗都出在地里了。话说回来,把汗水出在床上不见得每回都有收获,可我把汗水出在地里,总能看见地里长出受用的东西来。”

  李金宝说话的当儿,那个挑粪的精壮汉子就站在那里干等,也没有把粪桶放下来吹一吹凉风,歇上一时半刻。李金宝回过头来,向他招了招手:“阿根,快放下担子,见过马老爷。”

  马老爷指着他问:“他就是你的儿子吧?”

  “他是我的大儿子,”李金宝难掩自豪的神情说,“我儿子比我强多了,早些年我挑一担粪只能走三四里路,他却能走八九里路。”

  马老爷说:“三四里路跟八九里路并没有什么区别,他终究还是个挑粪的。”

  “当然有区别,”李金宝抹了一把嘴角的唾沫说,“我先前是替老爷挑粪,而我儿子现在却是替自家挑粪。老爷不是说过,所有的富人都是穷人的儿孙?我儿子现在比我强,我的孙子将来也一定比我儿子强。老爷,托你的福,我们现在已分到了一亩三分地。”

  “李金宝啊,你的祖父当年是替我们马家挑粪的,你父亲和你也是替我们马家挑粪的。你们一点儿也不比王家那一门三烈逊色啊。明天,我就差人送你一块大大的匾额。”

  “我没有别的能耐,光有一身贱力气。老爷这一辈子吃多少,我李金宝就能挑多少。我们这些下等人用得好就是上等马,我的祖上给老爷家做牛做马,说起来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呀。”李金宝直起身,走到马老爷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眼说,“我不求老爷赐匾额什么的,只求老爷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你说吧。”

  “老爷身上的一只虱子。”

  “胡说八道,我身上哪儿来的虱子?”

  “是呀,是呀,老爷穿着滑不溜丢的绸缎衫,虱子恐怕连脚都站不稳,怎么可能上得了老爷的尊躯?”李金宝伛偻着腰,正想转身离开时,马老爷又叫住了他,带着好奇地问:“你要我身上的虱子做什么?”

  “有人跟我说,富贵人家身上的虱子是长着双眼皮的,我想看看是不是真的。”

  “富人跟穷人是不一样的,但富人身上的虱子跟穷人身上的虱子倒是一样的。你非要把虱子分出单眼皮或双眼皮来又有什么意义?再说了,虱子只有那么一丁点大,即便长着双眼皮,你又怎能瞧个分明?这好比人家说,雄蚂蚁的腿上都长着毛,可是谁又曾见得?你要是有本事,就拔一根给我瞧瞧。”马老爷拍着李金宝的肩膀,微笑着说,“李金宝啊,也许是我们都老了,已经看不见双眼皮的虱子了。”

  马老爷后来这样对挑粪的李金宝说:“马家堡的穷人要富起来,再赐给他们很多很多双眼皮的虱子吧。”

  可是,马老爷做梦也没想到,就在他沉睡不醒的第三个年头,管家做出了破天荒的举动,把马家的房契、地契、账册全都烧光了。管家说,这片土地再也不姓马了。管家说,不久之后将会有一支军队驻扎这里,它的名字就叫“共产党”。管家还说,这片土地以后就要姓“共产党”了。马老爷醒来以后,还一直被人蒙在鼓里。家里人不敢说,是怕马老爷急火攻心,一命呜呼;村里人不敢说,是得了马老爷的宝地,怕他要收回;还有一些人,怕得罪管家,也不敢说了。但马老爷依旧把自己看成是这块土地的主人。

  那一阵子,马老爷像梦游似的走到村中,对佃户们说:“是我给你们水牛、耕具、碾磨工具,是我给你们佃权,你们每年要给我种植两茬水稻、一茬荞麦、一茬玉蜀黍,稻谷以二八分成,荞麦、玉蜀黍以三七分成;其余的像胡麻、芸薹、生姜、番薯、土豆、胡萝卜、莴苣、白菜等以对半分成;你们要懂得称谢,每年要定期向我交纳五谷杂粮,你们的儿子将来也要交纳,你们的儿子的儿子将来……”

  马老爷对放牛人和牧羊人说:“你们要给牛和羊分别划分一块草地,要把它们喂得又肥又壮,成年羊不能低于二十斤,成年牛不能低于三百斤,缺斤少两,我就要扣除你们的铜钱。你们的畜栏要洁净,排便处要与饮食处分开;哪,你们给我听好,牛栏不能用铁皮包裹,以免铁锈影响肉色,这样就卖不起价了;你们的牛要生牛犊,你们的羊要生羊羔,它们长大后要留下几头最健壮的作为种畜,它们还要继续给我生牛犊、生羊羔,这样,我的财富就会无穷无尽,你们的子孙和牛羊的子孙都会蒙受我的恩惠。”

  马老爷对猪倌们说:“你们要用我府上的泔水喂猪,这样有助于它们快速发育;要让猪每天出来晒晒太阳,拱拱泥土,这样有助于它们排忧解困;不要让它们关在猪圈里相互咬尾巴,这样会影响它们的膘情。你们要看好每一头猪,都不许偷懒。”

  马老爷对放蜂人说:“你们要用火烧胡蜂的巢穴,还要撒些盐防止蚂蚁入侵,要杜绝蜡螟钻进蜂箱缝隙产卵;你们还要保证处女王寿命长、产卵多,要让每一只处女王跟十五只以上的雄蜂交配,要让它们的子孙繁衍。”

  马老爷对种树的人说:“你要在南坡上种树,你们要在北坡上种树,你们要在东坡上种树,你们还要在西坡上种树。你们要让漫山遍野都是树:你们要种上榛树、枫树、胡桃树、柳树、槭树、乌饭树、榆树、银杏树、乌桕树、榕树、楠树、樟树、枞树、针杉树、山楂树、梧桐树、椴树、桉树、松树、山毛榉、刺槐、木兰、辛夷、月桂、棕榈树、桦树、檫树、楸树、合欢树、皂荚树……你们要在防洪堤上栽种芦苇和茭竹,这样就可以固土保堤;你们要在各个村子里种上蓍草,蓍草若是长势好,可保一村安宁;你还要在祖坟边上广植荫木……”

  马老爷对村上的工匠说:“你们盖造的宅第不能正对子午向。马家堡以外,只有皇帝的住宅可以正对子午向,马家堡以内,只有我的住宅可以正对子午向。你给新屋打基座不能高于两尺,太高了,就要拆掉;你们要把那些有风水冲撞的正门改造过来,这样,你们的子孙就可保安宁了。”

  马老爷对家里的女人们说:“你们别把那些私房银藏得那么深,总有一天它们会烂掉的。你们要把钱拿出去放利息,懂吗?钱跟钱碰在一起能生出更多的钱,这就跟母猪配种一样,可以生出子来,以后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叫你们数也数不完。”

  马老爷对村上的女人说:“你们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相。走路时脚步不能太轻,太轻就显得轻飘,也不能太重,太重就显得没教养;你们坐在杌子上时双腿不能分得太开,有船从桥洞下经过时不能急着过桥。不能正面直视陌生的男人,不能大声喧哗,不能在自家男人未曾举箸之前先夹菜。你们要学会女红、做饭,要孝敬公婆,要和睦妯娌,要忠于丈夫,要教导子女,要学习促人和气的礼仪。夫妇交合时要注意星象的位置。你们不宜生太多的女儿。”

  马老爷对村上的男人说:“你们肥胖的,要找瘦弱女子为妻,瘦弱的,要找肥胖女子为妻。但无论你们是智是愚,都不能娶比自己聪明的女人。”

  马老爷对各个大家族的族正们说:“我现在要按照天象,重新对马家堡的五个村子进行命名:东边那个地方以毛阿福家门口的那条路为界,叫做东宫苍龙村,西边那个地方以河流为界,叫做西宫咸池村;南边那个地方以段五家的菜园子的篱笆为界,叫做南宫朱雀村;北边那个地方以廊桥为界,叫做北宫玄武村;至于我住的那个地方,就叫中宫天极星村。村与村之间要竖起界碑。”然后,马老爷就开始为诸物归类:马老爷把僧尼跟那些牛羊归为一类,因为他们都是吃素的;把那些偷女人的野汉跟那些泥鳅归为一类,因为他们都是善于打洞的;把长舌妇跟那些蛇蝎归为一类,因为他们都是恶毒的;把那些无用的书呆子跟那些金龟子归为一类,因为他们只会放臭屁;把那些道学先生跟白蚁归为一类,因为他们都是刻板的;把妓女跟那些驴马归为一类,因为他们都是任人骑来骑去的。

  马老爷死前第三天,马仙姑正在山洞里静修。她与鬼神对话,谁也不能打扰她。离她三米远的门槛上撒了一些石灰,以免蚂蚁爬进来,因为即便是这些小小的生灵也会打断她与鬼神间的对话。那天,鬼神告诉她,她的父亲就要返真了。

  马老爷死前两个时辰,马仙姑祈求罗刹缓一下手,为马老爷再延长几年阳寿。不行,罗刹说,这不行,天亮之后,他必死无疑。但那天清晨,天刚透出一点亮光,忽然又暗了下来。村上的人翻了翻皇历,说,今天不宜出行;有学问的人翻了翻史书,才晓得这鬼天气就是千载难逢的“天再旦”。

  当东方又徐徐露出鱼肚白之际,马老爷忽然间变得精神抖擞了。他问几个姨太太:“你们可晓得我的名字?”这个最简单的问题却把她们给难住了。

  大姨太说:“自从我嫁到马家,我们就一直称您是马老爷,除了马老爷,我们还是称您是马老爷。”

  其余几个姨太太也说了,她们从来不敢直呼马老爷的名讳,所以这么多年来她们也忘了老爷的真实姓名,单以为马老爷的名字就叫马老爷。

  马老爷又问他的下人们:“你们可晓得我的名字?”其中一个说:“修谱的时候听说过一回,现在倒是给忘了。”另一个说:“老爷的名字很难念,也很难写,还不如马老爷叫得顺口。”

  马老爷听了,只是苦笑,摇头。

  大姨太柔声安慰说:“老爷不必为这事挂虑。这世间就有一些人,名气大得连名字都可以忽略不计的。很多人都晓得古时有个皇帝叫秦始皇,却不晓得他叫什么名字哩。”

  “他叫嬴政。”马老爷答道。

  “是啊,我们连秦始皇的名字都记不住,更不用说马老爷您的名字了。”大姨太接过话说,“以后有人提起马老爷,自然就是指您了。”

  “我有七个孩儿,可现在却没有一个过来为我送终,想来这也是今生的报应了。唉,人都快死了,还要理会这些做什么?这些身外之物都是空的,身后一切都是空的。天是空的,地是空的,天地之间的人是空的,名字呢,名字也是空的。”马老爷说完之后,忽然呼出一口浊气,这口气很长,也很重,把床边的一排蜡烛也给吹灭了。

  大姨太点上蜡烛,看了看,对所有跪在床前发呆的人说:“哭吧,哭吧,现在你们就热热闹闹地哭吧。”之后,那些指导哭丧的妇人带头哭开了。

  马老爷死后第三个时辰,马仙姑站在高山之巅为他招魂。

  马老爷死后第三天,一百名工匠连夜整修马老爷的坟墓,这座坟墓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已建成。当初给马老爷相地的阴阳先生便是马异人,他拿着罗盘说,在此造红坟是上上之选,坐山高大,案山低小,称得上是大象生旺。马老爷得知这一带已有人抢先造了坟墓,就以阻碍马家的龙脉为借口,把这些坟墓全部迁往别处。剩下的事就是量好四至、选好日子,在这里兴造阴宅。奠基那天,马老爷在坟地设了一张香案,摆上百花、百果、百谷,以及猪牛羊三牲。马老爷举起酒杯,第一杯先敬天地水府,第二杯是敬日月三光,第三杯是敬开夯老祖,然后就是紫微中央、老君先师、风伯雨师等,众神仙和师尊享用完毕,马老爷便拿起铁铲,为自己的坟墓加了第一层红土。马家堡人把还没入室的坟墓称为红坟。马老爷的红坟造得像皇陵一般大:开穴入地两丈五尺,土圹高两丈五尺,土圹内有石床、石凳、石桌、石椅、石像、石门以及各种作为装饰的玻璃料器。土圹中央是用来安放棺椁的,外椁内棺,墓室中还有从朱砂中提炼出来的水银,主要是预防殉葬的明器腐烂或生锈。坟前还有三头镇墓兽把关,面相威武。整个石墓采用西洋水泥和中国石灰五万四千七百斤。马老爷在阴间,又可以富甲一方了。遗憾的是,当初给马老爷造坟的工匠都已相继死去,图纸也在战乱中遗失,没有人知道通往主墓道的秘道开关;大杠行们找到了三条甬道,但它们的尽头都被巨大的条石封住。马老爷的灵柩后来只能停在甬道中,外面就用红胶泥和白膏泥草草封上。

  马老爷安葬后第五天,他的身体发出了浓烈的臭味,方圆十里都笼罩在一种迷雾般的臭气中。曾有人斗胆猜测,这股臭气就来自马老爷的坟墓,但他们即便心里猜疑也不敢吭声,更别说掘墓破棺验证了。北面的人说,大毁灭要从北面降临了,南面的人说,大毁灭要从南面降临了,东面的人说,大毁灭要从东面降临了,西面的人说,大毁灭要从西面降临了。但他们不知道,终将毁灭他们的是何物。马家堡流传过这样一个灭世的传说:造物主阿哈看到人心败坏,不再敬畏神明,就生气了,发威了。一拳打在地上,打死了十万人;再朝大山打一拳,把方圆一百里的岩石都敲了个粉碎。天上溅起了火花,经久不灭,就变成了数也数不清的星星。阿哈若是再给马家堡一记猛拳,也不晓得这个世界又将会变成怎样呢。每个人心底里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们聚集在一起,诚惶诚恐地望着天空,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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