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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马仙姑下山

  在马家堡的一座孤峰之巅,有一位结庐而居、不食人间烟火的山人,此人便是马仙姑。马仙姑天赋异禀,能看到人们所看不到的,知道人们所不知道的。马仙姑白昼炼丹养气,夜晚观测星象,已修炼了二十余年。这一日黄昏,她观望风云气色之后,掐指一算,忽然发出一声长叹。

  马老爷升天后,一场灾难将再次降临马家堡。

  多年前,马老爷得了一种怪异的渴睡症,在石室中断断续续睡了三年之久,这期间,鬼子们乘虚而入,将马家堡搅得鸡飞狗跳,血雨腥风。这是一劫。

  一个月前,马老爷奇迹般地苏醒过来,但他在家没享几天清福就撒手归西了,而此后,一种不祥之气笼罩了整个马家堡。这又将是一劫。

  经此二劫,马家堡的气数必然就此衰竭。而她,马仙姑,感到自己可以凭借法力,拯救山下的三万苍生。她给马老爷做七那天,跟马老爷的灵魂交代了几句,就飘然下山了。她身上充溢的力量必须显示,她口中的金玉良言必须说出。她要到稠人广众中宣讲大法。

  马仙姑来到山脚下的一座村子里,看见一个老妪正坐在一口水井边,打着响亮的逆呃,旁边一个小妇人轻拍着她的后背,试图让她慢慢缓过气来,但老妪的嘴里还是不停地发出“呃呃”声。小妇人急得不知怎样是好,旁边围观的人也是一筹莫展。马仙姑上前问话,小妇人告诉她,她婆婆今早去了一趟核桃园,一时贪嘴,吃了一枚生核桃,后来就开始间歇性地打起逆呃来,看样子像是被核桃壳卡住了喉咙,咯了很长时间也没法把它咯出来,现如今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老妪脸形瘦削,骨头凸出,好像要从那层薄皮下戳出来;而一条条皱纹仿佛一种神秘的文字刻写在骨头上,确切地说,她那张脸是一副活动的甲骨文,每打一次逆呃,文字之间的组合就会产生相应的变化,似乎正传达着一种不同的蕴意。马仙姑读着她脸上这些不断变化的文字,就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了。马仙姑说,这是异物在她喉间作祟。小妇人说,仙姑你法力大,就烦你给她画个九龙水吧。但马仙姑没有像那些茅山道士那样装腔作势地画什么九龙水,她只是让左邻右舍把老妪抬起来,倒了个儿,脑袋朝下。马仙姑念了一句咒语,然后就在老妪背上猛击一掌:“疾!”一股气流就将她喉间的异物冲了出来。马仙姑把它捡起一看,原来是一枚老核桃,她对众人说:“这就是核桃精所为。”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嘘声,这既是对核桃精作祟一事表示惊异,也是对马仙姑的法力表示惊叹。

  马仙姑治好了老妪就向村中走去,沿途看到一些人正被臭气熏得面色青黄,神情疲惫;还有一些老弱病残者,支撑不住,尸横路头,很快就被人拖到火坑焚化,以免毒化空气,累及无辜。人们问马仙姑,他们究竟造了什么孽,会遭此惩罚。

  马仙姑安抚那些痛哭流涕的人说:“从前,造物神阿哈看见万民欢天喜地,不知忧愁,就问一个老人、一个小孩、一对青年男女,你们可知什么是幸福?他们都摇了摇头。那些人哪,身在福中不知福。造物神为之震怒,就降给他们灾害,让他们经受种种磨难。历经磨难,人们才知道什么是幸福。我要告诉你们的是,人世间的喜怒哀乐也是阿哈用斧子劈出来的。阿哈在这里赐福,就会在那里降灾,让这个人快乐,就会让那个人痛苦。反过来也是这样。”

  马仙姑又对众人说:“马老爷在世时,好风常至,德泽不偏,你们却没有称谢,有些人甚至还诅咒他们的恩人;现在马老爷归天了,马家堡群龙无首,妖魔就出来兴风作浪了。让我来告诉你们,那个渔夫是被鱼精害死的,菜贩子是被秤杆精害死的,还有那对通奸的狗男女是被旧木床之精害死的,这里还有一些人是被猫精、蜈蚣精、狐狸精、蛇精害死的。”

  有人问道:“仙姑,怪物出现会有什么征兆?”

  “当然有,”仙姑答道,“譬如,树林里没有一丝风,树叶却突然发出哗哗响,或者说,风刮得很紧,树叶却纹丝不动。这些都是怪物出现的征兆。”

  说完之后,她就把驱魔避邪的简单方法传授给众人,还附上一句简短的符咒:“天行已过,百鬼潜藏。得我秘术,必禳灾难。”夜晚,男人们把尿壶放在门角,因为怪物一闻到秽气就会逃遁;女人将月事布挂在床头也可以让怪物却步。要是白天见鬼,他们可以朝空中念一句咒语,或是像马仙姑说的那样“见鬼就要吐口水,不行就撒一泡尿”。至于骂一句“狗屎”、“猪尿泡”,有时也可以勉强奏效。大白天,有人独自在太阳底下行走时,身边突然多出了一条人影,跟他的影子齐头并进。那人知道事情不妙,一脚踩住身边那条影子,大吼一声:“鬼,吃狗屎去吧。”影子就立马从他身边消失了。也是同一天,大约傍晚时分,一名少妇上茅坑时,发现茅坑后面响起一阵怪声,她一边提着裤子,一边拿着拭过P股的草纸追出去。一个鬼影一拐一拐的,少妇大喊一声:“你这茅坑精,吃屎去吧。”茅坑精果然就消失了。少妇只看见草地上留下一块朽烂的马桶板。少妇把这事说开去,马家堡人于是明白:大粪除了沤作肥料,还可以驱鬼。

  那些人,在夜晚看到了他们在白昼所想到的,在白昼想到了他们在夜晚所看到的,他们诚惶诚恐,他们不知所从。他们需要一个神,于是马仙姑就从一个人变成了神:在马家堡人的眼中,马仙姑已经是他们可以信赖的神了。他们在小脚女神庙前搭台设坛,请神驱邪。马仙姑身着法衣,手执尘拂,口中念念有词。身旁是一尊绘有饕餮纹的铜鼎,点燃着九炷安息香,烟雾缭绕中,马仙姑气相庄重,令人敬畏。他们对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充满了恐惧,因此需要这样一个看得见的神来安抚他们动荡不安的灵魂。

  一名樵夫的女人跪在马仙姑面前说:“我丈夫离开我已有半年时间,不知他在地下可好?”

  “你丈夫就是那个樵夫么?他现在还在地狱里遭受冥谴。你丈夫在阳间砍过多少棵树,他在地狱就要挨多少刀。现在你每烧一根木柴,你丈夫在那里就会像火烧火燎般难受。”

  “那么我该怎么办?”

  “你在山上多种几棵树,少烧几根柴,你丈夫在地狱中就少受一点苦了。”

  接着问话的是屠户蒋三的女儿,她报上了双亲的生卒年月。

  马仙姑说:“你爹的脑袋现在正挂在钩子上,他的内脏被掏了出来,而他的皮囊铺在地上让烟熏火燎。至于你娘,现在还留在刀途,她身上的刀伤刚愈合,又会有一把刀把它割开,割开之后又愈合,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受此酷刑。”

  马仙姑又对众人说:“你们在世上干过什么造孽的事,在阴间就会受到同样的报应。马骀公是个读书人。平日里只修宗谱、村志,按理说也不至于打入地狱施刑。可是我听阴间的判官说,他生前替人修谱时,私下里收过别人的银子,在谱里替一些恶绅写赞。所以他进了地狱之后每天要喝一百公斤的墨水,还有许多蠹虫在他肚子里乱爬。”

  马仙姑又接着说:“每个人身上都有很多个灵魂,眼睛有眼睛的灵魂,鼻子有鼻子的灵魂,手和足也是有灵魂的。我们身上的器官凡是有两个的,都要忍受分裂的痛苦。有时左手的灵魂会和右手的灵魂相搏;左眼的灵魂要和右眼的灵魂反目仇视;左脚的灵魂向前走,右脚的灵魂却偏偏要往后退;左鼻子的灵魂呼出冷气时,右鼻子的灵魂却要呼出热气。我在地狱中见过独眼龙仇宝,他的左眼在阳间已承受过痛苦,所以到了阴间,那只瞎掉的眼睛没有一并受罚;还有那个独臂张,他在阳间被人砍掉了一只手,所以他在地狱中就免受双手相搏之苦。”

  当天,马家堡的巫婆、神汉、郎中、辩士都闻声赶到,有斗法的,也有斗嘴的。尤其是那些老妪老叟,自以为闻道稍先,就摆起了长者的架子,他们动不动就说:“马老爷在世的时候……”由于说了太多的话,马仙姑感到自己的舌头变得像长时间在地上单立的腿一样僵硬。那时她想,人要是像马蛭那样有两根舌头该有多好,那样就可以轮流使用了。

  一位无神论者说:“对于一个漂亮的女人,我们最渴望看到的,不是外面漂亮的衣服,而是里头藏而不露的胴体;甚至不是胴体本身,而是那些看不见的地方。鬼魂也是看不见的,因此我们反而会加倍渴望看到它们。事实上我们当中谁也没有真正见过鬼;既然没见过,就可以胡编乱造,无中生有了。鬼魂这东西,我想,肯定不会是那些整天干体力活的人想出来的,而是那些吃饱了饭没事干的有钱人。他四肢无力,脑袋就轻飘起来,于是就想入非非,把无形的东西变成有形,把有形的东西再变形。他们就说那是鬼了。他们有钱,连说话也像数钱那样响叮当,别人是不会不相信的。”

  马仙姑说:“人从虚无中来,也要回到虚无中,但虚无并非等于无,你说对了,它是无中生有,因而也是有中生无。”

  “既然是虚无的,就是无形的,既然是无形的,就是看不见的,既然是看不见的,就是不存在的。”

  “那么我试问,你看得见自己的眼睛?”

  “当然看不见。”

  “你看不见自己的眼睛,难道就可以认为自己的眼睛不存在?”马仙姑进一步反驳道,“换句话说,你的左眼看不见右眼,你的右眼看不见左眼,但你的两只眼睛都是存在的。左眼与右眼挨得那么近,我们却看不见,这与一个人站在千里之外看不见另一个人又有什么不同?鬼魂也是这样,它们离我们很近,也许就在我们身边,可我们却因为肉眼看不见而否定了它的存在,或者即便相信它存在,也总是觉得它离我们十分遥远,好像就生活在另一个国度。”

  “那么你又是如何看见鬼魂?”

  “因为我不是用肉眼看见鬼魂。”

  “那么鬼魂又怎能看见人?”

  “正如你前面所说,鬼魂无形,因此也就没有肉眼。但他可以用非肉眼的东西看见人。”

  “那么,蚯蚓不长眼,它也能看见人或鬼魂?”

  “蚯蚓能看见我们用肉眼所无法看见的东西。”

  “你也能看见我们所看不见的东西,”无神论者说到这里,嘿嘿冷笑一声说,“难道说你也像蚯蚓那样不长眼?”

  谁都听得出这句话里的意思,石女马仙姑更是明白,这句话不是话赶着话赶出来的,它是一把用唾沫星子擦亮的利刃,早就藏在舌头底下,一旦逮住机会它就亮了出来。它又准又狠,刺中了她的要害。她的面色有些苍白,但她显得十分克制、冷静。底下的人都面带讥讽地相视一笑。巫婆、神汉们虽然都憎恨那位无神论者,但他们看到马仙姑被无神论者挖苦之后找不到更尖锐的话来反驳,都不禁暗暗佩服无神论者的辩才。马仙姑站起来说:“你以为看不见的,你终究会看见。”说着她弹了弹身上的微尘,微笑着离开了。

  那天夜晚,无神论者翻过两座大山,回到家中,累得倒头便睡。但他刚合上眼时,就听到一种怪声:“吃酒去,吃酒去。”无神论者一骨碌爬起来,下了床,看见一群老鼠满地奔走,他以为这是睡梦或谵妄,伸手拔了一根腿毛,痛得双腿不自禁地弹跳一下。没错,老鼠们正在呼朋唤友,它们说:“吃酒去,吃酒去。”

  “我听见老鼠们说,吃酒去,吃酒去。真的,我没骗你们。”无神论者跑出去告诉村子里所有的人。村子里的人出于好奇,都纷纷跑过来观看,却只见到谷物撒了一地。村子里的人说,你一定是睡糊涂了,把谷物当成老鼠。无神论者涨红了脸说:“真的,我没骗你们,我亲耳听见老鼠们说,吃酒去,吃酒去。难道是闹鬼不成?”村子里的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无神论者居然会说“闹鬼”,这话只有鬼才相信。

  第二天清早,村子里的人就看见蓬头垢面的无神论者跳着唱着跑出了村子,一路上大声嚷着:“吃酒去,吃酒去。”人们这时才知道,无神论者已经被鬼魂缠上身了。

  也就是这一天清早,马仙姑正起来洗漱时,忽然感到身上的血液沸腾起来。她抬起头时,目光越过那一片短篱,看见一个身着羽纱长衫的年轻人朝这边走来。他就是萧郎中。

  马仙姑快步迎出来,朝他喊了一声:“我的弟弟,你总算赶回来了。”

  萧郎中怔了一下,随即就明白过来了。马仙姑居然也把他认作了马家七少爷。马仙姑向他询问这些年的留洋生活,他也只是含糊其辞地答了几句。“你变了,你变得沉默寡言了,你变了,你变得更清瘦了。上一次回来你可不是这样子的。”马仙姑伸手握住他的手时脸色忽然刷地一下变得煞白了,泪水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你——”她只是说了一个“你”字就哽咽不语了。

  萧郎中此刻不知道应该先说自己的事,还是先讲别人的事。他犹豫再三后,就说:“姐姐,听说你神通广大,不知你能否发发善心,救人一命。”

  马仙姑说:“我的弟弟呀,我此番下山,不正是为了救苦救难?”

  “我说的是一个女疯子。”

  “我知道你说的是胡老板的女儿,”马仙姑说,“此人有慧根,若是从我,日后定可以成为我的传人。但胡老板不依,卜郎中又从中阻挠,所以我也就爱莫能助了。”

  “人家是快要上门的媳妇,跟了你,岂不是白白耽误青春?”

  “弟弟,没想到你居然也有这样的世俗之见。”马仙姑叹息了一声,“好吧,既然是你替人求情,我就救她一命吧。”

  萧郎中惊喜地说:“我这就去胡家。”

  “且慢。”马仙姑说,“有一事我本来不想问你,但我现在不得不问你。”

  萧郎中见她泪水涟涟的样子,觉得十分纳闷,就说:“你只管问吧。”

  “你也许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多日了。”

  “哈,你开什么玩笑,我有手有脚,难道会是鬼魂?”

  “人死后会出现四种状况:第一种是肉体腐烂,而灵魂不朽;第二种是灵魂已寂灭,而肉体却依然不朽;第三种是灵与肉同时归于寂灭;第四种是灵与肉在死后还能存活一段时日,与常人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以至死者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你就属于最后一种。刚开始,我触摸到你的手时,我就知道你其实早已经死去了。”

  萧郎中指着院子里的一棵香椿树说:“你看这棵树,它有根、有茎、有枝、有叶,你又凭什么证明它已经不是一棵树?”

  “不错,它是一棵树,它有根、有茎、有枝、有叶,但更重要的是,它还能呼吸吐纳。你再探探自己的鼻息,你还有没有出息、入息、住息?”

  “天哪,我怎么没有鼻息了?我难道真的已经死了?我究竟是人还是鬼?”

  “眼下你还没有变成鬼魂,你在人世间可以保持九天的中间身。死在你身上是一种缓慢的过程,缓慢到你感觉不出死的痛苦,就像一个人坐在四平八稳的船舱内意识不到船在航行。九天过后,你的身体就会慢慢变得虚幻,然后灵魂就与肉体分离开来。”马仙姑注视着窗外那株树说,“你没见过白桦树么?它在死后一段时间内依然能保持完好无损的外表,甚至连树汁都没有干枯,但它支撑的时间不会太久,只要稍稍受一点外力的震荡它就会訇然倒下。”

  萧郎中不想告诉她,他并非那个同胞兄弟;他已经是一个非人非鬼的中间身了,这一切身世之谜对他来说已经并不重要。他唯独想不起来的是,自己究竟是怎样死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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