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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灵魂出窍

  没过多久,萧郎中就带来了胡老板和他的女儿。马仙姑把他们带到了一座精舍,在胡小姐面前轻轻地吹了一口气,胡小姐就躺下不动了。随后她又拿来一个盛满清水的杯子,平放在胡小姐的肚脐眼上。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杯子,一会儿,这杯水就呈现出粉红色。

  萧郎中问她这是什么意思,马仙姑说:“恶鬼进入她的体内,已经改变了她的五脏六腑,唯独女人的月事周期无法改变。我刚才通过这个杯子算出了她的周期,那个时候恶鬼是最虚弱的,我可以趁机打鬼。”

  胡老板说:“照你这么说,我们还要等些时日了。”

  马仙姑说:“这倒不必,拣日不如撞日,现在你女儿正在期上,今晚就可以打鬼了。”

  胡老板问她:“我现在能做些什么?”

  马仙姑说:“你就做人使吧。”

  按照马家堡一带巫医的老规矩,用巫术替人治病,须得一名与病人有血缘关系的人充当“人使”,人使被催眠后,灵魂就会脱窍而出,在巫医的指引下,进入阴间。

  马仙姑对胡老板说:“人使,你女儿被恶鬼缠身,是因为她在阴间的树被践踏了。现在我就让你带着银元到阴间走一趟,你见了那里的园丁,要记得送给他银子。”

  胡老板掏出一袋银元说:“钱我早已准备好了,仙姑,你就立马送我去阴间走一趟吧。”

  马仙姑示意萧郎中出去。她捡了一个银元,让胡老板含在口中,念了一声“疾”,胡老板就歪头倒下了。胡老板醒来时,发现手里的钱袋已不翼而飞,而口中含着的银元已化成苦涩的浊水。马仙姑告诉他,他女儿的灵魂就将放回来了,大约需要一天的时辰,在这段时间内务必把入主她身上的恶鬼驱逐出去。马仙姑说完之后又是念咒,又是洒圣水。事后她对胡老板说:“现在你可以把女儿抬回去了,三个时辰之后她的灵魂就会回到身上,那时你要记住,你女儿走失前穿什么颜色的衣服,现在也要穿上那件衣服,以便她的灵魂能更好地确认自己的身体。”正这样说时,门外忽然响起狺狺犬吠,声音竟与胡小姐当初发狂的号叫声有几分相似,叫人听了不寒而栗。

  马仙姑忽然大叫一声:“不好了,那个恶鬼还没被打死,现在已附在那条狗身上了。此狗不除,将来恐怕要在村里闹狂犬病。”

  于是,所有的人都跑出门追杀那条恶狗去了。

  萧郎中出来的时候,脚步迟缓,目光压得很低,紧紧地贴着路面,那模样让人看起来他并非在行走,而是在寻找丢失的东西。但他说不清自己究竟丢失了什么。他只是茫然地、无意识地走着,好像只有在持续不断的寻找中才能确知自己丢失了什么。他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的寻找过程颠倒过来:首先是寻找,然后是发现自己在寻找,最终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但丢失的东西并非都可以在路上找到。眼下他所寻找的仅仅是一个类似于寻找的动作,而这个动作本身也在单调的重复中变得毫无意义。

  正午时分,天气没有理由地变热,空气中时而传来什么东西爆裂的声音。热浪一阵阵袭来,将人的头脑搅得漆黑一片。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时刻是正午。路上的行人都像是梦游症患者:他们的笑容空洞,他们的语言乏味,他们的动作没有意义。臭气使阳光变得更黏稠,从那里传来的声音也是浑浊的、低沉的,而不是清晰的、洪亮的。一只飞鸟的翅膀没有理由地撞在一堵墙上,忽然跌落。这是一个坏的征兆。他想。

  他看见了一个傻子。傻子对着他笑,没有理由地对着他笑。他记得卜郎中曾指着这个傻子告诉他,马老爷在外面少说也有几十个私生子,其中有一对私生子与私生女稀里糊涂地结为夫妻,结果就弄出了这样一个歪瓜裂枣。按理说,傻子也应该姓马,可人家故意问傻子姓什么时,傻子竟张大嘴叫了两声:嘎——嘎——万姓统谱自然没有“嘎”这个怪姓。于是人家就说傻子是野鸭子生的。

  萧郎中就这样端详着傻子的模样,傻子也愣愣地看着他。傻子跟他一样,长着一个悬胆鼻,但傻子的鼻子上布满了红色的斑点,看起来就像一个被虫子蛀过的胡萝卜。傻子的手搔着被毒日头晒得发痒的癞头疮,他仿佛能听到脓疮破裂时发出的扑哧声。过了一会儿,傻子又把手指伸进嘴里吮了吮。也许是因为小时候经常用牙齿咬着嘴唇,他的下颌骨也就因此挪了位,下巴往后缩,两颗虎牙暴了出来。他吸吮手指时眼睛往上一轮一轮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卡住他的喉咙,手指抽出时,口水直往外淌。萧郎中没有问他姓什么,傻子却张大嘴叫了两声:嘎——嘎——

  萧郎中想,如果有人问我姓甚名谁,我也会大声地喊叫:嘎——嘎——

  他不知不觉走进了一座幽寂的树林。这里是树的庞大家族:根与根相触,枝与枝相连,树叶与树叶在空中汇成绿色的一片,树叶的边缘随风漾动,犹如碧波泛起了涟漪,阳光透过繁枝密叶,分割成无数颗浮游的细小的光斑,地上的热气仿佛也随之分散、削减了。他感到手脚冰凉时,以为凉气是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的,后来他才发现这股凉气来自身体内部。他的灵魂与肉体时合时离,他的视线变得忽明忽暗。他再也走不动了,背靠着一棵大树慢慢地坐下来,抱着头,身体蜷曲。他又回到了许多年以前那个被遗弃的婴儿。他的出生地就是他的归宿地,他的终结就是他的开始。浮游的光斑,思想的碎片,一闪就不见了。他的灵魂战栗了一下,从他肉体中分离出来。这一切就像糖纸从糖果上剥离出来,起初还有一丝粘连。灵魂回过头来恋恋不舍地瞅了一眼肉体,然后就在大气的鼓荡中飘飞起来。灵魂撇下了肉体,让它孤单、变冷、乃至发臭。灵魂是一个奇妙的东西,它没有翅膀,却能飞翔;没有眼睛,却能察看;没有耳朵,却能聆听;没有大脑,却能思索;没有手,却能触摸;没有脚,却能落地行走;灵魂丧失了一切,却拥有了一切;它是有中之无,无中之有;它是轻中之重,重中之轻。灵魂在上升中变得更明澈、更纯净、更深邃了。空中没有一丝臭气,灵魂是欣悦的。灵魂在马家堡上空盘桓了一圈又一圈,偶尔能听到飞鸟飞过时的呼呼声。灵魂高高在上,俯视着马家堡平原上的村庄、水网、还有那些绵延不尽的群山。云朵的阴影跨过一个村庄,又缓缓地飘向另一个村庄。

  这是金子般闪烁的残照就要被全部收起、黑暗就要收拢口袋的时辰,灵魂依然骑着一阵南风不知疲倦地游荡。他听见林子里传来一个女人哭泣的声音。这是发自灵魂的悠远而模糊的哭声。只有灵魂方能听得到灵魂的哭声。哭声被风吹得飘飘忽忽,仿佛黑暗中明灭不定的溪流。一个男人的灵魂循声去寻找另一个哭泣的女人的灵魂。没错,那是从密林深处传来的哭声,而不是流水在幽暗处呜咽。男人的灵魂借助风的手翻动着树叶,试图把那个女人的灵魂找出来。一个女人的灵魂躲在树丛中,仿佛一只在灌木丛中筑巢的鹪鹩,覆盖它的树叶发出沙沙响。

  “你是谁?为何在这里哭泣?”他透过树叶问道。

  “我是胡小扣的灵魂,”女人的灵魂带着哽咽说,“半个月前,我从未婚夫家回来,途经一座荒庙时,有人从背后将我打昏,拖到黑漆漆的破庙里,我在模糊中发觉有个男人正骑在我身上,我知道事情不妙了,我想反抗,却没有一点力气。忽然一道闪电从我眼前掠过,照亮了那个人的面目,我忍不住喊出了他的名字。那个人见事情败露,就打算把我掐死,就这样我的灵魂飘出了体外,再也不晓得形骸会落得怎样一个下场。”

  “我在阳间见过你的形骸,她很不幸,被一个恶鬼缠住,经常要受折磨。现在恶鬼已被驱赶,你可以放心地回去了。”

  “不,从一开始我就不打算回去了,否则我的灵魂要忍受更大的折磨。”

  “告诉我,是谁玷污了你?”

  “我不能告诉你,我已经与形骸脱离了关系,我现在不会再为它痛苦了。”

  “可是,你的哭声告诉我,你并没有摆脱痛苦。”

  “那是因为我听到了阿爹召唤我的声音,我想跟着他回去,但是我又不敢面对我的形骸。”

  “你跟我的情况不同,你的形骸依然活着,并没有腐烂。就像一个浪子,他走得再远,还有家可回。而我想回,却已无家可回了。我的形骸现在就躺在这座树林中,他很快就会腐烂,为马家堡再增添一点臭气。”

  “你说得对,我比你幸运,我还有家可回。可是当一个人回家后发现自己的家已经破败不堪,会是怎样一种滋味呢?”

  “你可以重整家园,”男人的灵魂依然带着苦口婆心的口吻劝慰她,“姑娘,回去吧。你的母亲为了你日夜念经求佛,你的父亲为了你不惜冒着生命的危险跑到阴间寻找,你难道一点也不顾念父母的一片苦心?”

  说到这里,女人的灵魂哭得更厉害了。男人的灵魂不知该怎样抚慰女人的灵魂。

  “你是谁?我还没请教你的名字。”女人的灵魂忽然问道。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称呼自己,”男人的灵魂叹了口气说,“我只知道自己生前是一个受人尊敬的郎中,我曾见过你的形骸,但我无法医治她,我一直觉得十分惭愧,现在我想弥补这个遗憾,你能答应我的请求?”

  “好人,恕我不能答应,”女人的灵魂说,“我愿意就这样待在这个黑暗的森林里。”

  男人的灵魂忽然大哭起来。女人的灵魂问他:“好人,你为何哭得这样伤心?”

  男人的灵魂说:“我活了一辈子没见过亲生父母,死了之后又没有人安葬我的尸体,我生也孤单,死也孤单,想想怎么不教我伤心?”

  女人的灵魂动情地说:“好人,为了能让你入土为安,我愿意忍受屈辱,回到阳间去。”

  “姑娘,你还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就只管说吧。”

  “回到阳间,请你宽恕那个玷污你的人。”

  就这样,女人的灵魂回到了阳间,找到了自己的形骸。她苏醒后,就直奔那片黑暗的森林,找到了萧郎中的尸体,把它埋葬了。胡小扣又来到卜郎中家里,她要见的不是自己的未婚夫,而是卜郎中本人。她什么也不说,只是用冷漠的眼神瞪着他;卜郎中避着眼不敢直视,他的面色在刹那间变得煞白煞白的。胡小扣走后,卜郎中就病倒了,谁也不晓他得的是什么病。有病当然要吃药,卜郎中吃的是自己配制的药。自从他把药当饭吃了之后,也就反过来把饭当药吃了。结果是脸变黄了,舌苔变黄了,尿液也变黄了,屙出的粪便稀松散乱,全是药渣子的颜色。有一天清晨,卜郎中把儿子唤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儿子跟前,嘶哑着嗓门哭道:“儿啊,爹对不住你,爹该死。”说完之后他就带着满面羞愧,吞下了一只豢养多年的毒蜘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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