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朋友各奔东西
“干杯!”
“干杯!”
“干杯!”
在一间小酒店里,我们无数次重复着这两个字。
我们,就是老刘,三狗,还有我元无雨。
“你们两个,好狠心!”老刘自己干了一杯,没有要我们陪同,却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和三狗都沉默了。因为我们都对不起老刘。
三狗要到珠海去了。他离了婚,代价是放弃了所有的财产,除了儿子。他的手续都办好了,是调动,不是招聘。他们学校好多人都羡慕他,说离婚可以带来好运。因为,他是离婚后到珠海去试讲的,一讲就通过了。
我也要走了。不过我很没有出息,不是到南方去,而是去大山腹地的一所初中,叫天堂中学。所以,他们都骂我傻,尤其是老刘,他骂道:“你讨厌我就到了这个地步,连那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你也愿意去?”
我知道,我们走后,老刘会非常孤独,他没有朋友了。那个女人早没有和他来往了,因为他不是很有钱的人,也不是很有权的人,更没有刘德华那样的脸面,虽然他也姓刘。一句话,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与女人们交换的资本了。
但是,我觉得,如果再不离开这座我生活了8年的城市,我就活不下去了。和朝烟正式分手已经一周年了,但我走在街上,不管哪个角落,都能联想到她,都能回忆起和她在这里的往事。甚至,她当时的表情都如放大镜里的手掌纹路,清晰得不能再清晰。而这些,都会影响我的情绪,让我不能安心于自己的工作。有一次,我走到那条小巷,想起了那次理发的情形,结果被辆摩托车撞上了。幸亏不是在马路上,幸亏不是大卡车。我不能再这样下去,我必须找一个可以让自己活下去的地方。这时,教育局动员城镇教师到山区支教,我就报了名。当然,这也是一中的一大新闻。
“大哥,我也是没有办法。”我自己罚自己喝了一大杯白酒,“兄弟我心中有很深很深的伤,只有离开这里,才可以治好。”
“嘭!”老刘摔碎了一只啤酒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道:“元无雨,你这狗×的,心中装着什么事?到现在还不告诉我?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哥!”
“大哥,我是该把我的一切告诉你,”我离开座位,扶着他坐下,“但是,因为牵扯到别人,不是兄弟的个人隐私,所以我才没有告诉大哥。”
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接着说:“而且,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们。请你们原谅。”
过了半天,老刘才轻轻地说:“你不讲,我也不怪你。但是,除了那个鬼地方,你就没有别的什么地方可去吗?”
“大哥,我喜欢那个地方啊!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像着了魔似的喜欢那里。”
“唉……”老刘长叹了一口气。
“大哥,我们会回来看你的。”三狗安慰道。
“我不是担心你们不会回来看我呀!”老刘生气地说,“但是哪有现在这样方便啊,打个电话就来。”
“我对不起您。”三狗也自罚了一杯,“大哥,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该不该说,如果您愿意,干脆和我一起去珠海算了。”
“我就喜欢这里,哪里也不去。我还教得了几年书?我不想折腾来折腾去。”
“那你愿不愿到我那儿去?那里也属于这个市啊!”我半真半假地说。
“你那里?说是天堂中学,我看叫地狱中学倒合适,我才不去!”老刘断然拒绝了。
我不说话了,心里却想,那里明明就是天堂嘛!
2.守候天堂
我搬到这里已经一个星期了。
这里就是天堂中学。
早晨,阳光把我惊醒,我懒懒地离开那张硬硬的木板床,下楼到门前的天堂溪边洗脸漱口。我住的是一幢历史悠久的木板楼,据说当年还是鄂豫皖革命根据地一个重要机构的总部呢。我住的这间,据说是徐向前的卧室。
我很为此自豪!
开头两天晚上,我老是睡不着,总会联想到徐向前在那里办公的情景,在那里用秃秃的毛笔批改着文件,计算着明天去打哪家土豪,分哪家地主的粮食。后来,实在困得不行,才慢慢睡了。
我吹着口哨下了楼。
楼梯边,还有绿色的青苔呢。
本来,这里也是木板楼梯,因为长年暴露在外,风吹日晒,早烂了,所以就换成了砖头砌成的楼梯,而且用的不是红转,是农村的土窑烧制的青砖,就是古城墙上用的那种。走在上面,有一种历史的厚重感。
楼前的天堂溪是发源于天堂山主峰的一条溪水,是天堂河的源头。天堂河是长江北岸的一条支流,以水质优良而著称。
正在这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水里出现了一个和石榴青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还对着我咧嘴笑。
我一抬头,确实是她。
“你怎么了?”她微笑着说。
我使劲揉了揉眼睛,小心地问:“真的是你,石榴青?”
“不是我,是谁呢?”她把背包递给我,“背上,好重。”
我背上包,沉沉的感觉才让我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那次从三峡回来后,我们有20多天没有联系了。到天堂中学,我也没有告诉她。我只想生活在一个既没有朝烟的故事又没有石榴青的故事的地方。谁知,她又找来了。这不是不让我好好过日子吗?
然而,我又不能不感谢她。她是第一个到这里来看望我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我边上楼边问她。
她指了指自己的嘴巴,“问呗。”
“你怎么一大早到了?”
“昨晚到的,在镇上住了一夜。”
“哦。”我轻轻说。
“我过3天就到无锡去了,所以来看看你。下次见面,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呢!”
“谢谢,不过我没有时间送你了。”
“不用。这里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学校放假了,教师学生都回去了。”我说。
她没有说什么,默默地跟我上了楼。
“你信不信,这里原来是徐向前的办公室。”进了屋,我就得意地对她说。
“是吗?”她轻轻地说,没有我预料的那样好奇。
“你不奇怪吗?”我问。
“这样的破房子,你说秦始皇住过,我也相信。”
呵呵,她竟幽默起来了。
“如果他住过,我就是奏N世了。”
她却没有笑。
“你准备一辈子呆在这里吗?”她认真地问。
“嗯,这个,怎么说呢?”我望着窗外,不知道怎么说。
“你说呀!”她催促道。在我的记忆里,她这算是最不矜持的一次了。
“我说了,你不会生气吗?”我回过头,看着她的眼睛。
“你说嘛!”她不耐烦了。
“我在这里等一个人。”我郑重其事地说。
“哦,”她停了一会儿,“这个人,是谁呢?”
“我也不知道,”我歇了一下,下了决心似的,“要过40年后才知道。”
“什么意思啊?”
“我在这里等待40年,让那个人在这40年里恋爱,结婚,生子,当奶奶。让她在60岁的时候,在红颜消退的时候,在满脸皱纹的时候,回到这里来,住在这天堂溪边的小屋里。在这40年里,我会在这里,为她筑一间小屋。”说完最后一句话,我不看她,只看着沧桑的地板。
她也没有说什么。我们都望着窗外,乡村里的炊烟已经袅袅升起了。
过了好半天,她缓缓地回过头问我:“这就是你到这儿来的原因吗?”
“可以这样说吧。”
“你能肯定,她10年后会回到这里吗?”
“我希望她能回来。”
她沉默了。
我的心也凉了起来。
吃过早饭,我带她去爬天堂峰。既然来了,就给她一次锻炼的机会。
我们沿着天堂溪往上走。天堂溪的上游是一段极秀丽的山谷,叫神仙谷。神仙谷的特点就是清幽。两岸都是茂密的树林和竹林,再往上看,就是窄窄的一片天空。谷的中心是溪水,却流得很轻,像绸缎在石头上滑过,几乎没有声音。只有在个别地方,存在着极低的落差,溪水就发出清脆的声音,这声音和鸟鸣声组成了一只名为《翠谷之音》的曲子。
谷中还有许多大石头,都是被洪水从山上冲下来的;看这样子,它们还会被送到更远的地方去。不过,此刻它们却静静地呆在谷中,享受着山的拥抱,水的抚摸。
我们在溪边走了一阵,觉得没有和溪水零距离接触是一大损失,便脱了皮鞋,提在手上,走进水中。呵呵,山泉,大概是世上最温柔的生命了,它如婴儿一样吮着我的脚趾,若有若无,妙不可言。
“感觉如何?”我回头问石榴青。
“很舒服。”她点了点头。
“所以这里叫神仙谷、天堂山,真是名副其实。”我欣喜地说。
“我看你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这个吧?”
“为了什么呢?”我很有兴趣地问。
“美丽的姑娘啊,这么美丽的地方,肯定会有许多美女。”
“你真是书呆子,这里哪有美女?住在这里的,都是五官分布不匀称或者四肢不成比例的女孩子。漂亮的都到城里去了。”
“这说明你观察过了啊!”她的舌头比以前好使多了。我突然觉得自己隐居于此,是一个错误的选择。0年后,她恐怕已是一个老成世故的老太婆了,还会记得我在天堂溪边苦苦等待着她吗?
由于失望,我停下脚步,在一块巨石上坐了下来。她没有过来,在一边站着,看着岸边的竹林。这里生长的都是南竹,修长,俊美,躯干饱满,枝叶翠绿。微风吹过,发出多情的“沙沙”声。我觉得自己已不是风流的竹子,而是枯老的松树了。一股淡淡的忧伤在心头飘过。
够了,我又对自己说,这些都是自己决定的,不能埋怨任何人。自己做自己的梦,别人没有义务成全你的梦啊!
我们又继续涉水前行。这里溪水较深,石头上薄薄的青苔很滑,稍不小心就会摔跤。我摔了倒无所谓,她要是摔跤,就大煞风景了。所以,我当开路先锋,她在后面走,两人保持10米左右的距离。我这嘴真是乌鸦嘴,没过多久,我就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还好,她没有笑话我,而是赶过来把我拉了起来。我看得出,她想笑,但是拼命忍住了。我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把衣服脱下来晒呀,这里太阳很厉害的。”她对我说。
“好吧,脱下来晒。”我无可奈何地脱下了T恤和长裤,摊在石头上。我只穿着一条短裤,躺在石头上进行日光浴。
她坐在离我20米远的地方,用枯枝在沙子上挖坑。她当然是低着头,不敢朝这边看。
“呵呵,这样也蛮舒服啊!”我望着大阳,对她说。
“是吗?那你就多晒一会儿!”她仍是低着头说。
“你晒不晒?”我开玩笑地说。
“你不是嫌我黑吗?再晒就成炭了,你更不喜欢了。”
“哈哈哈,你在乎我的看法吗?”
“不在乎……又或许有一点在乎吧。”
“一点是多少?”
“你真烦。”
晒了一个小时,衣服勉强可以穿了。我慌忙套上这些潮湿的棉织品,大声地说:“好了,你可以回过头了。”
她站了起来,眉头皱了皱,估计是蹲得太久,腿酸了。我想笑,但不敢。
“现在去哪里?”她问。大概刚才分离了一个小时,她很孤独,竟不自觉地牵住了我的手。我暗自得意。
“爬山。”
“又爬山哪!”她撅起了嘴巴,“你除了爬山,就没有别的事做吗?”
她再过两天就去无锡了,坐车也很辛苦。算了,今天就饶了她。
“好吧,咱们回去,怎么样?”
“好。”她爽快地说。
回到我的小屋,我们看着彼此发呆,竟然没有话说了。也许是太多话想说,反而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吧。
“我这次来,是想劝你回去的。”她摆弄了半天手机,抬头对我说。
“这里不好吗?”我似笑非笑地说。
“你的选择,没有前途。”我觉得她比以前更成熟了,语气像分手时的朝烟。
“选择,本身就是一种冒险。”我说。
“但是,你的选择,从一开始就看不到前途。”
“呵呵,那不一定啊!”
“即使事情如你所料,这中间的40年,你又要如何度过呢?你就当40年的单身汉吗?”她盯着我的眼睛问。
“嗯。”
“40年后,你在乎的也许是你的生命,而不是什么爱情!”她简直成了哲学家。天哪,这是我熟悉的那个石榴青吗?
然而,我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道理。
我陷入了沉思,隐隐有些后悔。
晚上,她没有回去。
“我陪你住一晚上吧!”她大方地说。
我也不对她抱有任何肉体上的企图,在“云绣”号上的三天两夜,我们都相安无事,今天也会一样。我不会为了一瞬间的快感而伤害她,失去她这个朋友。我们只能是朋友,而不是情人。
我们到镇上的一家小餐馆吃了晚饭。这顿饭的收获是吃上了野猪肉。
“这畜生有400多斤!”老板在向我们推介野猪肉时说。
我相信了他的话,因为这膘真厚,差不多有5寸!
这种肉并不好吃,但是皮特别厚,据说可以美容。
现在饮食界向人推销菜肴,对男人就说可以补肾,对女人就说可以美容。此风已蔓延到这山间小镇了。
既然可以美容,我也没有理由反对她大吃特吃。更何况,她还从来没有吃过这东西呢!
不过任何事情都会有因果关系。半夜里,躺在地上的我被躺在床上的她的呻吟声惊醒了。
“你怎么了?”我慌忙爬起来,凑到她床边,俯身问。
“肚子痛。”她低声说。
“为什么会这样?”
“今晚的野猪肉,胀气。”她望着我,可冷巴巴地说。
“我给你揉一揉,可以吗?”
她无力地点了点头。
我把右手放在她的小腹上,问:“哪个地方痛?”
“这里。”她指了指上腹。
“哦,是胃痛。”
我将手掌平放在她的上腹,轻轻揉了起来。我先按顺时针方向转了50圈,又按逆时针方向转了50圈,然后问:“好受一些没有?”
她又点了点头。
我继续按揉着。
她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躺着。
她的腹部平坦而有弹性,虽然隔着一层衣服,但我仍能感受到这一点。我知道,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但我不能有半点私心杂念。她信任我才让我这样。恍惚间,我竟觉得她是我的女儿了。
过了一会儿,她睡着了,发出轻微而均匀的鼾声。愿她做个好梦。
但我没有睡,我得继续给她父亲般的温存。
在月色如水的深夜里,我微笑着给她按揉上腹。
过了一会儿,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写字台边,打开台灯,轻轻拉开抽屉,拿出朝烟的旗袍照片,仔细端详起来。她的微笑还是那样灿烂。再回头看看酣睡的石榴青,仍是那样清纯圣洁。而我,却已是沧桑而又沧桑了。
轻轻推开窗户,在月光下,四野苍莽,如梦如幻。只有隐约的山泉声从远方飘来。我知道,它还要从我脚下流过。然而,它终究要流入长江,弃向大海,与朝阳共舞。
我感谢它与我共度的日子,虽然我不曾挽留住它。当然,我也不需要挽留它。或许,在以后的某年某月某日,在季风的吹拂下,它会化作云彩,飘呀飘,飘到天堂之巅,再一次成为供我沐浴的天堂之溪!
我在等待,即使它不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