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公路进不了寨,因寨子在山腰上,路修不上去。离寨子还有一百公尺就是石壁,断头了。然后是一段弯弯曲曲的石板路绕上寨子。
方舟、阿鸽快冻僵了,由木瓜扶下来。
木瓜叫阿鸽带方书记进寨去良子家,他自己去招呼人运粮运煤。走完石板路就是寨门,门前一块石碑,有“雀儿寨”三个大字,是姚举人的书法。碑顶雕着一只虎头。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寨门、石碑上的青苔更厚了,更显苍老。
石碑上的虎头是有来历的。
土家人憨厚强悍、诚实朴素、不事奢华。同时又极事崇巫尚鬼,敬奉神灵,图腾崇拜白虎,这是有脉络依据的。当知青进寨门,良子爷爷就讲了这虎头的意义:“土家人崇虎。”还找了本介绍土家人的书给方舟看,上面是一段记载:“廪君死,魂魄化为白虎,巴氏以虎饮人血,遂以人初焉。”在雀儿寨,细人戴猫儿帽,猫儿帽形似虎头。方舟当知青那些年,寨子里的男女头上包着白帕,一般有七至九尺长,有的女帕长到两丈四尺。这也是崇拜白虎的表现。
进了寨门,上几级台阶就到了街上。街是沿江一溜顺长街,宽大的石板街两边尽是吊脚楼,在长街的腰上又是一条横街,与长街呈丁字形。横街的街口变成一条人行小路,是通往猪儿寨、红狮寨的古道,虽然猪儿寨、红狮寨也通了公路,但三寨走亲戚人户,仍然走这小道。这路近。
雀儿寨下面是长江,背后是七姊妹山,清溪河从七姊妹山上流下来,从吊脚楼后绕过,再流向八角寨、梨子坪,在清溪镇背后汇入长江。
雀儿寨的上空已飘起了灰白色的炊烟。已接近傍晚,该弄晚饭了。冬闲时节,土家人一天就做两桩事,喝酒搓麻将,做饭的时间也就准时。阴霾压着吊脚楼,柴烟升不上去,只贴着青瓦慢慢爬。方舟闻到这柴草香味特别地兴奋。
方舟看到这石板街、吊脚楼。屋前屋后的树、竹林,中间是一大平坝,分割成一弯一弯的水田,田里的泥土发黑,十分肥沃。靠江原本也是一大块水田,可惜三峡二期蓄水淹没了。清溪河在寨子边上流淌,弯弯曲曲的溪水上有一孔石桥,一座木桥,把寨子和庄稼地连接起来。桥边几笼竹子,边上还有几间稻草盖的茅屋,那是鸭棚子。一切还是过去的样子。
虽说已进入腊月间,遍山遍岭还是满眼的青翠。已经怒放了半个月的蜡梅花,好像点缀在青松翠柏间的闪烁的细细的残雪。而阿鸽说,七姊妹山已落过两次大雪了,雪垫了一尺多厚。雀儿寨在江边,雪小一些,屋顶、竹林也铺成了白色。方舟相信。当知青那几年,哪年不落几场大雪。可方舟仍然发现田里的麦苗,瓢儿白、鸡窝菜,田埂上的胡豆苗,青青的,翠翠的。叶片上面真的点缀着残雪。四周散发出菜叶香,和泥土的潮润气味混合后涌进寨子里来。
寨子由土家人的吊脚楼组成。吊脚楼是武陵山区的普通建筑。土家族吊脚楼依山傍水,或群居,或独处,不拘一格,顺其自然。
方舟在当知青时,清溪镇的公社、大队、生产队,家家户户都要砍伐大量的松树来修吊脚楼,趸起的木列子一排排在弯处、坡脚、溪水旁,一幢幢吊脚楼,就像点缀在天空上的星星一样,比比皆是。
吊脚楼前低后高,楼上修有耍栏,也称杉栏子,杉栏在两侧的称为眉毛眼。高山常用杉树皮、茅冷竹盖房(因为盖瓦容易被风揭),以树枝柴块做成墙壁,用泥巴和粗糠混合成泥浆补壁隙以避风,用水竹白夹竹扎成竹楼,或用松、杉木板做楼。住房一般为牌面三间,中间是堂屋,两侧是居室和厨房。
大炼钢铁那时,土家山寨的森林惨遭破坏,遍山遍野砍成癞儿头,到方舟当知青时还没有恢复。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土家人倍加珍惜和爱护森林了。在父母官们的倡导下,植树造林,保护森林。山民都认为这是造福子孙后代的伟业。
山寨再也不肆无忌惮地砍伐森林来修造吊脚楼了。即便要改变住宿条件,也时兴修预制结构或土木结构、石木结构楼房。而今保留下来的吊脚楼都是八十年代以前建造的。
脚楼是装饰土家山寨古老的居住文化外观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那些建造在河边的吊脚楼,下面是滔滔不绝的河水,耍栏上,三五成群的土家姑娘穿红着绿,看白云朵朵飘弋,听?乃橹歌声声;或挑花刺绣给心上人,纳鞋底,刺制花鞋垫,千针万线,飞情送意;或刺绣花围腰、花枕头,不时飞出几首扣人心扉的情歌,清脆,迷人,歌声在水云间、爽风里、河谷中飘来飘去,久久徘徊。
然而,今天的雀儿寨已风光不再。
首先没有色彩。以绳挂在楼柱、耍栏、屋檐下的苞谷、辣椒没有了,显得灰头灰脸。声音、人影没有了,寨子里见不到人,大概是寒风苦雨把人们驱赶进屋里,围着火铺烤火,街上只有一两条狗在闲逛。临近过年了,大忙年的气氛一点感受不到,整个寨子像是在寒冷中瑟瑟发抖。
方舟感觉不舒服,说道:“往年可不是这个样子……”
“已经好几年了……”阿鸽答。
方舟最感到寨子的异常是:闻不到酒香。往年这个时候,整个寨子像是泡在酒里了。吊脚楼里的酒香关不住,飘到街上来;家家传出的酒席上的笑声,猜拳声;高门坎上倚着的是烂醉如泥的土家汉子。街上有吃醉酒后呕吐的食物,寨子里的狗舔吃了,也醉倒在地上。酒是土家人的魂魄,在土家人血管里流动,流得哗哗响。如今这魂魄见不到了,响声也听不见了。寨子的魂丢了,寨子就没有了活力,没有了精气神,死鱼眼睛一样,目无光彩,呆头呆脑。
这回方舟没有问,木瓜、阿鸽在路上就说了,寨子里粮食都没有了,填肚子都不够,哪来的苞谷、高粱烤酒。
天色越来越暗,雨也大了。阿鸽说:“看这天气,今晚要下大雪。”
方舟要阿鸽回家去看孩子,良子的家他自己去,阿鸽不肯,提着方舟的大包小包边走边说:“这段时间,良子都在外面跑,爷爷年龄大了,怕照顾不好你,我去看看。”
“用不着,你别把我看成贵人,我当知青在良子家住了七八年,哪儿放的是瓢,哪儿放的是碗,闭着眼睛也能摸到。”
“现在你真的成了贵人了,不是黄泥巴脚杆。”阿鸽硬要这么说,只得由她了。
良子的家在寨子的东头,紧挨着一棵大柏香树,屋后就是架在清溪河上的石桥。
远远地,方舟就看见枯枝的柏香树下立着一老人,拄着棍往这边张望。方舟跑了过去。
“良子爷爷,我是方舟……”
“你还是回来了,十五年了……”颤抖的手抓住了方舟的大衣袖子,泪光在那横横竖竖的皱纹中闪耀。
“我对不住你,良子爷爷,十五年才回来一次……你老晓得我要来?”
“木瓜跑来告诉我的。”
“瞧你,瞧你的头上、肩上都是雪水……”方舟用呢子衣袖揩着老人雪白的头发和肩头。“你就在屋里呆着也是一样,我还不是来了?”
方舟扶老人往屋里走。
方舟的第一印象就是良子爷爷老了。
最后一次来雀儿寨时良子爷爷正在办阳春,他牵着大牯子回来,腿杆上满是泥,气没喘一口,脚没洗,把牯子交给良子喂草,转身去土里砍菜,拔豆荚,一眨眼又回来,从鼎锅里舀水洗腊肉,下米煮饭。待到蒜苗炒腊肉的香味满屋钻时,他已拔开酒坛打高粱酒了。那一晚他是足足喝了四大碗酒,怕有一斤半。醉了,睡上一夜,第二天照样扛着犁,牵着牯子去办阳春……可如今,连走路都颤颤巍巍了。
进了屋,良子爷爷就把方舟往火铺前推,让他烤烤打湿的衣服。而方舟、阿鸽早已冷得透心凉。
土家人的堂屋的另一头就是火铺,用石条砌成,四周铺着木板,有矮矮的条凳,火铺里垫着厚厚的柴灰,上面烧着硬块的木材或树疙蔸。山里寒气重,这火从入秋燃着,一直烧到来年的清明、谷雨。平时火用灰埋着,庄稼人回来,把灰扒开,明火就上来了。火铺上有吊炕架和冲塘钩,用来炕腊肉、豆腐干,挂鼎罐烧火、烧茶,用鼎罐煮腊肉、煮饭。弄熟了围着吃饭。火铺是土家人的中心活动场所。一家老小的漫长的寒冬日子地打发,都在火铺前。有的干脆围着火铺睡觉。
寨子外面是冰冷的世界,吊脚楼里温暖如春。方舟的身子暖和了。阿鸽在烤方舟脱下来的呢子大衣。她自己的羽绒衣见火就干了。
方舟、良子爷爷对着红红的火苗抽烟。一到火铺前,方舟像换了个人似的,全身都充满活力。那些年,战天斗地。修河堤,挖塘泥,犁冬水田,特别是学大寨改田改土,一天下来,人像个泥猴似的,良子爷爷把火铺烧得火苗子窜上梁。吃了饭,良子爷爷还在吸烟,方舟就倒在火铺前睡了。没有阳春做的时候,方舟就在火铺前读书,那些书都是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还有的是读过旧学的良子爷爷的,政治的、历史的、古文、还有小说。就着火苗,方舟开始了幻想,那头上鼎罐里的开水在咕咕翻滚,像是良子爷爷在摆古。
在雀儿寨,良子家的火铺烧得最旺。
阿鸽为良子爷爷、方舟泡上茶。良子爷爷一个劲地叹气,然后把茶碗一顿,很是生气的样子,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往灶房里摸索。方舟和阿鸽拉住了他。
“爷爷,你做么子?”
“方舟大老远来,大寒天,就拿这个驱寒?”
方舟明白,他指的是酒。到了灶房,那木架子上的一排排黑釉瓦罐子,一只只都没封盖,是空的。这一年土地失去得太多,没有足够的粮食烤酒,烤了一点,早喝光了。过年没有酒喝,良子爷爷大为不满。
“良子是个贼,把老子的酒偷去喝完了。不然,哪能过年都丢人显眼哩。”
阿鸽对方舟摆头,偷偷地笑。方舟也不信老爷子的话,说:
“有酒哩,良子爷爷,我给你带来了哩。”方舟回到火铺边,从提包里掏出两瓶红红包装盒的金六福酒。“广告上都说,过年喝金六福哩。”
良子爷爷不以为然地瞄瞄,摆摆头。方舟晓得他的意思,说:
“当然比不得雀儿寨的土烧酒,更比不上爷爷家的了。”
良子爷爷满意地笑笑。
“爷爷,该满足了。”阿鸽凑在良子爷爷耳边喊。
方舟后悔该多买几瓶酒,早晓得雀儿寨是这样的状况。
“我还是不满足”。良子爷爷说,“方舟,你满足不?”
“我悔着哩。”方舟说的是心里话,“在外地,这些年,啥好酒都喝过,可夜里醉倒在床上,想的还是咱雀儿寨的酒。应该说,比雀儿寨好喝的酒多的是,可就感觉雀儿寨的酒爽口,不刮喉咙。这里面有个情感问题。”
良子爷爷一拍大腿,眼睛一亮,高兴地道:“太合我意了。”
方舟懂他的心思,赶紧拿两只碗来,倒上“金六福”,两人一碰碗,一饮尽。良子竖竖大拇指,示意方舟是好汉,方舟也竖竖大拇指:“良子爷爷,酒仙,老英雄哩。”
“酒仙算不上,顶多算个酒鬼。”
良子爷爷不承认自己是酒仙,那时过谦称自己是酒鬼,一点不过分。
方舟当知青时就听说了良子爷爷喝酒的故事。
良子爷爷的爷爷是秀才,与姚家的小子同时考中的秀才,一下子轰动了四十八寨,雀儿寨一下子中两个秀才,了不得。正准备参加乡试,家里死了人,没去,姚家小子中了举。爷爷的爷爷认为这是天意,便没有再考,在寨子里设馆授业,良子爷爷就是学生。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良子爷爷偷偷在家里设馆讲“老学”。“老学”是讲《三字经》、《百家姓》、《世说新语》、《格元联璧》一类旧学。偷着教一是怕挨批,二是想收两个钱,没有钱就一撮箕苞谷,一箩筐红苕也行。来上课的是四十八寨的中年农民,也有回乡务农的青年学生。他们从这里获得古代修身劝世的理论,学生僻的古字,古文,练书法,这些都是在当时的正规学校学不到的知识,既新鲜,又实用。寨子里的乡邻闹个纠纷要劝解,细娃耍皮要教育,寨子里婚丧嫁娶,写毛笔大字,逢年过节写个对子,都用得上。帮得上忙,得到点经济实惠不说,这些读过旧学的人,还能得到乡邻的尊敬,是公认的学问最高的人。那些从县城回来的高初中生认不了古汉字,毛笔字更是写得蚯蚓在爬似的,让人瞧不起。
良子爷爷的“老学”就办在这屋里,没有私塾那一套摆设,因为太张扬不行。连课桌都没有,围着火铺坐成一圈,听课。有一年讲学讲高兴了,酒喝多了,手书一副对子贴在堂前柱子上。上联是:雀儿寨里论华章,清溪河畔品酒香。下联是:华章千行舒君谊,酒香万里醉酒乡。写倒是写了,抒发了良子爷爷的心意。公社干部下来了,看了这对子,眉头一皱:“论什么华章,饭都没吃的,还有什么醉酒乡?”有人偷偷讲了良子爷爷讲“老学”的事,于是公社武装部把良子爷爷带走了,到公社所在地,即现在的清溪镇政府,学习教育了三个月。一边内查外调,确定良子爷爷没散布什么反动言论,但又不敢放。成天陪着公社干部,他们上班他扫院子,他们吃饭他也端碗,他们睡觉他也睡觉。良子爷爷心里踏实,睡觉打鼾比公社干部还响。
那时的公社书记姓白,是二野进军大西南留下来的一个连长。打仗时断了一只胳膊,成了独臂书记。这一天,白书记的战友,一位排长来看老领导,两人在公社食堂喝酒,从下午喝到掌灯时分。那位小排长酒量有限,却斗酒,而且酒德不正,叫得凶喝得少。良子爷爷在打扫食堂清洁,看在眼里,一碗酒喝的没有洒的多,小排长座下湿了一片。良子爷爷看不下去了,说:“喝酒嘛,能喝就喝,喝不多就少喝,喝不下就不喝,做么子端碗‘养鱼’?”白书记这才明白,责骂小排长:“他妈的这么好的酒你也敢洒,你晓得这是啥酒?‘清溪坊’。我在这儿当个公社书记我不后悔,县长可以不当,老婆可以不娶,有‘清溪坊’就满足了。今天我非教你个标准喝法不可。”又与小排长连干三杯,杯杯倒挂金盅,监视他一滴不剩全喝干净,又逼着他照自己的样子再喝三杯“改过酒”。小排长溜下了桌子,瘫在地上。
在一边看的良子爷爷说:“这就对了,睡觉要睡够,喝酒要喝透。”
白书记瞪了拿扫把的良子爷爷一眼,道:“这是什么道理?”
“这是我的道理。睡觉不睡够要发困,喝酒不喝透要烦闷。别人我不知,但这种感觉在我身上有。这样说吧,酒过三巡后,本人酒兴已浓,再喝几轮,便自己要喝酒,此时已醉意上身。别人越劝我越上劲,直到大家不敢端杯时,我脑子开始空荡荡的,被别人连哄带骗才肯走人。”
白书记眼睛瞪得牛卵子大,道:“听了你一席话,我脑子也开始空空荡荡的了。我也是怕听人劝莫喝,谁不让我喝我就和他喝。不喝就硬揪住领口灌。”
“看得出来,你这位领导有些酒功。”
“醉而不倒,多少酒鬼都没这功夫。醉后走路两腿打弯,撒尿画圆圈,就是不倒。”他指指醉倒的小排长,“不像这熊样”。
良子爷爷笑着点点头,提着扫把转身要走,让白书记叫住了。
“这位同志你上哪去?”
“清洁打扫完了,我该回去睡觉了,你喝好。”
白书记崇尚酒,且海量,气势压人,今晚却被一打扫清洁的“勤杂工”压住了,便不服气,道:“咱两人单打独斗,见个分晓如何?”
良子爷爷一愣,说:“你是领导,我一个来接收教育的农民,怎么敢把领导整醉?”
“你怎么就认定我要醉?喝都没喝哩。”战场上厮杀过的独臂连长有股子英雄气,“这台酒肯定要喝!拿酒来……”
“且慢,明天吧。我甘愿奉陪。今天我是坐山观虎斗,你是久战已酣,不公平哩。”
白书记一拍桌子,站起来:“好老哥子不错,酒风就是作风。”
第二天白书记叫炊事员去叫良子爷爷,良子爷爷说打扫厕所,不去,炊事员回去答复,白书记自己来请,良子爷爷说:“实话说。我是怕你,昨天我不晓得你是书记。”白书记说:“怕么子,酒席桌上无高低。你是怕我喝栽了你?”良子爷爷说:“那倒不怕。”
自然灾害年代,没么子吃的,一盘盐胡豆下酒,一口酒一颗胡豆。先是小杯,后是大盅。白书记说:“罢了,换茶碗如何?”良子爷爷说:“换么子都行。”白书记说:“先茶碗吧,不行就用他妈的盆倒。”“我与公社书记同醉!”说话间看得出两人都有些醉意了。白书记说:“我量大干不过你胆大。”良子爷爷说:“这就叫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不吹牛,平时朋友与我对喝,从不与我斗酒,都怕我那股不要命的劲头。”白书记说:“老哥子,你就不怕喝死了?我见过喝死过人的。”良子爷爷:“我见过,醉倒在地上的汉子,拿块豆腐搁在胸膛上,豆腐直跳,那是烫熟了。”白书记说:“酒多伤身呀。”良子爷爷说:“人活多久是个够。有道是,胆大走天下,与牛对饮也么子莫怕。”
最后两人都醉得不省人事了。
过后,白书记问炊事员:“那能喝酒的勤杂工是几时招来的?”炊事员说那不是勤杂工,是犯了事来劳动惩罚的。白书记叫把武装部长叫来,一问,冒火了:“这点鸟事也抓人?酒风就是作风。喝酒如此耿直的人,会干么子坏事?立马放人!”良子爷爷去谢他。他说:“下次我到雀儿寨来,听你讲圣贤书,还斗酒,咱俩还没分出输赢来哩。”有领导的批准,良子爷爷回雀儿寨就恢复了老学。几个月后白书记来了,良子爷爷毫不含糊,在家举行正式的拜师仪式,让白书记当着四十八寨的学生向他磕头。良子爷爷摆出几只大碗,搬出酒坛倒上,对大家说:“这是陈年老酒,舍不得喝,今天收了个共产党的书记做学生,我高兴。没茶水招待大家,我一辈子没有喝水的习惯,渴了就喝碗酒。”说罢带头一气喝下。
白书记说:“你有一肚子学问,我介绍你去公社中学上课吧。”
良子爷爷直摆头,说:“我们家讲的是耕读传家,拿工资讲新学的事想都不敢想。”
一位四十多岁的村干部,也是良子爷爷的学生说:“老师有士大夫气,是不离乡壤间的士大夫。”
良子爷爷似乎赞同这一观点,他说:“几十年,我体会的都是‘食不求饱’,‘伤哉贫也’。《论语?雍也》中有一节:‘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良子爷爷又用白话作了解释。白书记有同感,说:“我们打仗打过来的干部,也过不了艰苦生活了。下乡不习惯了,农民的饭吃不下,农民的床睡不下了。”
良子爷爷的老学办到文化大革命,办不下去了。良子爷爷又进了公社学习班。这时白书记保不了他了,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当权派,天天挨打游行扫厕所,罪行的一条就是不学马列,搞封建主义,带头学习孔孟一类封建文化。最后白书记被活活折磨死了。
雀儿寨的老学也就垮了。
当知青时,方舟问起办老学的事,良子爷爷一点不回避,也不后悔,只是说:“我对不起他,是我害了他呀……”然后唏嘘不已。
每年清明,他都要提一罐好酒去给白书记上坟……
天色越来越暗,担水回来的阿鸽说外面下雪了。方舟从窗户望出去,果然,雨变成了雪,一片一片,茉莉花瓣似的,从空中撒下。良子不在,家里没人弄饭,阿鸽留下来帮忙。
方舟离开火铺,走到窗前。他的心又沉下来了,像塞满了雪花,乱纷纷的:这雪看来要下大。这么大的雪,农民烧什么,会不会冻着?大雪封了山,年货买不回来咋办?这年怎么过?
阿鸽以为他是担心良子,忙说:“良子没事的……我去找……”
方舟摆摆手,说:“还是我去,顺便我看看寨子。”
“下雪呢……”良子爷爷道,忙叫阿鸽找伞。还没等阿鸽提着伞追到门口,方舟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