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连续下了三天,朝天门码头涨水了。
李商隐的“巴山夜雨涨秋池”,写得太到家了。巴山崇山峻岭,沟壑纵横,山高壑深,蓄不住水,哗哗啦啦的一夜雨水,足以使水田山塘灌满。田缺开始流水,山溪原本发出叮咚的歌唱,这时发出吼叫,山洪夹带着树枝草叶、夹带着泥沙向山下冲去,一路迂回,一路呼啸,汇进大江里。
嘉陵江迅速涨起来了,长江也迅速涨起来了。
江水迅速变得浑浊起来,泛红,那是水土流失所致。流速也加快了,把江中的小舟冲得东倒西歪。那是长年生活在江上的打鱼船。水大浪急,鱼靠岸边,于是,岸边也立了不少打鱼的。站在凸出水面的大礁石上,用三角形的网一下一下地捞,用四方开的罾慢慢地搬。激流冲刷着江边的大船小舟,那一条条的船活像一条条穿了嘴巴的鱼,左板右跳,要挣脱钢缆粗绳,涌进激流里。
这叫涨“桃花水”。春三月正是桃红柳绿的时候,正是长江,嘉陵江一年中的头一次发大水,所以叫“桃花水”。
朝天门两江汇集,江面开阔。江北南岸尽收眼底。可此刻却是烟雨锁大江。江北岸线坝低,那一大片陈旧的青瓦粉墙高高低低,错错落落,朦朦胧胧,恍惚一看,是一片沐浴在春雨中的庄稼地,高的是苞谷,低的是秧苗。南岸是一道屏风立在江的南岸,苍翠的南山完全躲在雨雾的后面,只偶然间露出一个青黛的顶子。
这是方舟立在船舷边看到的景象。
秘书张耀说:“方书记,涨水,雾大,船一时半时走不了,怎么办?”方舟没回答。怎么办,等吧,还能怎么着?回云丰县的公路昨天让泥石流冲塌多处,怕有两百多米,正在抢修,一天两天怕是通不了车,所有去那个方向的旅客都改走水路,水路成了唯一的通道。水路再阻隔,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方舟强烈地感受到交通不便给云丰县带来的影响。
船上的广播在播报延期开船的消息。
码头上旅客仍在往船上拥,不管船几时开。看来塌方的还不止去云丰县的公路。
方舟担任云丰县委书记已两个月了。
春节过后,市委组织部找他谈话,他提出在云丰县工作的要求,给武岳当副手,配合武岳工作,结果呢,市委让他当县委书记,一把手。这种安排,不幸让林晨芳言中了。他犹豫了,多少有些为难,市委管农村工作的副书记与他谈话时打消了他的顾虑:你方舟年轻,又从党校学习回来,有新思想,库区正需要你这样的干部。至于武岳,相信这位在领导岗位上工作多年的干部能正确对待的。回来后的两个月,方舟与武岳的相处还算正常,没有出现摩擦,这主要是武岳位置摆得正,处处协作配合方舟工作。对此方舟心存感激。
这次国务院在渝州宾馆召开“三峡对口支援会议”,全国发达地区的省市代表都来了。方舟、武岳都去了。方舟第一次参加这种会议,强烈感受到党中央、国务院对库区经济发展的重视,和各省市支援三峡的热情。但经济形式比方舟想象的还要严重。
重庆市委书记向国务院及各兄弟省市作的工作报告说:
“重庆市在淹没企业搬迁中,破产关门500多户,搬迁近70户。在三、四期移民企业迁建中。对口支援项目,成活率为30%,招商项目,成活率为25%。”
“库区的形成,淹掉了沿长江两岸的良田沃土28万亩,数十万的动迁农民要在后靠之地恢复耕作,困难重重。”
“如此巨大的迁移,改变了原有的生态体系、社会体系、市场体系、企业体系,特别是近几年,库区的经济处在最困难的时期,一切得重来。”
库区的困难,党中央、国务院高度重视,牵动了党中央、国务院领导同志的心。国务院领导同志说:
“三峡库区一、二期移民任务已完成,三、四期移民工作正在展开。在这个关键时期,库区因为缺乏产业支撑,移民的就业和生计困难日益凸显。不能让库区人民舍了小家再受穷,一个战略性推进库区产业发展的计划开始了。”
谈到对口支援工作,领导同志说:“要进一步规范对口支援工作,拓展对口支援和经济合作的领域。全方位开放投资领域,进一步改善投资环境。扩大对外经济协作,鼓励和支持多种经济成分进入库区共谋发展。实施环境招商,吸引国内外优秀企业、上市公司、知名品牌落户库区,借助外力求得库区经济的突破性发展。”
说得方舟心里热乎乎的。
会议第一阶段结束,方舟留下武岳继续参加第二阶段的会议,即洽谈对口支援项目,自己先回云丰县了。春耕大忙,季节不等人,两人分工,方舟回去便要下乡督促春耕春播工作。
季节不等人,但却在这春雨绵绵大雾锁江的朝天门动弹不得。方舟心烦,回到船舱。
张耀送来两本书,一本《美国史》,一本《犹太人文化》。这两本书是方舟托张耀在新华书店买的。方舟靠在床上翻阅起来。
方舟买这两本书是基于前天市委书记的一席话。
会议期间,市委召集库区几个县领导开了个座谈会。市委书记说:
“找你们几位来开个会,漫谈性质的。所谓漫谈,就是我的想法不成西部的精神已经上升为美国精神。我国的浙江省,没什么突出的资源优势,由于地处海防前沿,国家也没有大的投资。但改革开放以来,却成为全国最富强的省份之一。民间流传这样一句话:地球上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就能看到忙着赚钱的浙江人。就是我们库区最贫困最偏僻的县都有浙江人在做生意、办企业。浙江靠的是什么?靠的也是敢为人先、敢闯敢拼的人文精神。世界上几乎所有发达国家,尤其是那种资源匮乏的发达国家,一般都具备这种开拓开放的人文精神。从某种意义上讲,人文精神是一个国家,一个地区的内动力,是最重要、最基础的‘软实力’,正是因为有‘软实力’的优良,才会有‘硬实力’的强大。”熟,与大家交流。这次对口支援会,中央决心很大,要想引进一批企业到库区落户,以改善库区的经济社会。你们要重视,抓好这项工作。但库区的发展仅靠外面的支持行不行呢?在几次赴库区调研的过程中,我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从更长远、更本质的角度讲,真正实现移民安稳致富和库区发展靠什么?联系到历史和现实的正反经验,联系到国内和国外的发展实践,联系到库区和移民的现实状况,我有一个深刻的感悟:无论是一个民族的强大,还是一个地区的振兴,最根本的条件之一,就是必须具备一种优秀的人文精神。犹太人自公元前一世纪左右离开巴勒斯坦流散到世界各地,在1000多年的坎坷岁月里始终保持了独立的民族性格,最终在‘二战’后建立了以色列国。但从建国的那一天起就战祸不断,先后历经了五次惨烈的中东战争,他们不仅顽强存活了下来,而且经济发达,国势强盛。这个民族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在忧患和苦难中磨砺出的不屈不挠、开拓进取的人文精神。美国开发西部,东部人骑着马赶着牛车,一家老小,全部家当都在车上,去到那荒凉的西部,一百年两百年过去了,西部经济超过东部,靠的是什么?靠的是吃苦,冒险,永不言败,这种开发八九个县委书记、县长静静地听着书记的讲话,飞速地往本上记下讲话要点。市委书记所表述的思想,对这些基层工作的干部来说,有些新鲜。方舟在雀儿寨也与大家谈到这个问题,良子爷爷也写过“自强不息”的春联,只是意识到了,可没有谈得这么细,这么深入,方舟越加感觉到书记谈话的重要。于是,他记得飞快,尽可能地把每一句话都记下来。
市委书记继续说:“三峡地区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峡江人具有吃苦耐劳、豪爽刚毅、勇于奉献的文化性格。在三峡大移民的伟大实践中库区又孕育着可歌可泣的三峡移民精神,这些都是我们推动发展的宝贵精神财富。但是三峡地区千百年的封建割据,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成为保守观念根深蒂固的政治经济基础。库区群山连绵沟壑纵横的地理环境,也容易形成封闭的‘峡谷意识’。加之过去长期实行计划经济体制,使行政藩篱的束缚更为突出,阻隔了库区移民开放的视野,导致库区没有昂扬向上的主流精神。一些同志跳不出行政区划的绊,囿于本土,画地为牢,没有更大范围内配置资源的意识;一些同志虽知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又缺乏在更广阔的空间参与竞争、寻求发展的勇气;部分移民满足于有低保、移民补偿和后期扶持,甚至希望无限补偿,子子孙孙依赖国家,衣食无忧则可,温饱度日即安。这样的观念和心态,无论什么样的政策,多大力度的支持,也绝不会使库区走上致富的道路,更不会形成参与市场竞争的强大动力。因此,库区迫切需要进一步解放思想,更新观念,大力培育优秀的人文精神。”
市委书记谈兴正浓,呷了口茶,又继续说:“时代不断前进,社会日益开放,发展市场经济和融入经济全球化,是当今中国最鲜明的时代特征。有人讲,市场经济是有限的时间经济,又是无私的空间经济。的确,经济全球化使经济发展的触觉和市场体系的张力得以无限延伸,资源、技术、人才、资金等的利用,几乎可以不受行政区划和地域的限制。无论是区域、企业还是人,适应了这种变化就天宽地阔,反之,再怎么苦干,也难以大有作为。我们需要吃苦耐劳、埋头苦干,但苦干不等于只依靠自己干,苦干不等于只局限于在本地干,苦干不等于只拘泥于本地的资源干。我们今天搞的是开放的市场经济,库区更加需要开放的精神。必须要有‘山不碍路,路自通山’的气魄,冲出心里的‘大山’,突破思维的‘峡谷’,以开拓的勇气去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只有勇敢地走出去,大胆地引进来,善于‘胸怀祖国、放眼世界’地去配置人、财、物等各种资源,库区的产业发展和移民就业才能真正走上一条新路子。我们不应该让峻岭峡谷成为束缚思想和行动的桎梏,而应该使之成为孵育优秀人文精神的摇篮。坚持不懈地解放思想,坚持不懈地更新观念,才能打造出崭新的人文精神,并使之熔铸到库区人民的心灵和行动之中,化为库区的精气神,成为库区的‘软实力’,才能为库区发展提供一种持久的活力。”
座谈会后回宾馆,方舟一夜没睡,一直在思考书记的讲话内容。他觉得那番讲话对他在春节前在雀儿寨开始的思考和上任这两个月遇到的问题作了回答。库区的发展首先要靠自己。近百万的移民,加上库区十个县近千万百姓的生活,尽靠国家包下来是不可能的,仅靠东部发达省市对口支援促进经济发展也是不现实的。库区的干部、群众,因为三峡工程的修建作出了奉献、牺牲,因此产生一种以功臣自居的思想也是有的,认为国家得多多回报我们,长江中下游因三峡水库而得益的省份,还有发达地区给我们点也是理所当然的。这种思想在库区蔓延着。最突出的表现是在春节前,库区大大小小的干部都去对口支援的部门和兄弟省份拜年,请客吃饭,一轮一轮地请,一座庙一座庙地拜菩萨,大包小包地送三峡土特产,名义上是给一年来支援三峡工作的领导们拜年,表示感谢汇报一下一年来三峡的工作成绩,实际上是要钱,要物质,库区干部是分解了任务的,县级干部要落实多少资金,局级、乡镇又是多少,完成多少要作为进入年度考核的。这固然有积极的一面,不能说库区干部不在为库区人民着想,谋发展,可多年都把这当着一个主要任务在做,分散了大家的精力,在库区干部中滋生了一种极为有害的习惯,自己做还不如伸手要,只想输血不想造血。这种想法、做法严重地阻碍着移民的稳定和库区的发展,所以库区这几年发展太慢了。以书记的这番话为指导,再加上一些具体的做法,方舟相信,库区的发展会铺开一条新路,至少,云丰县值得去探索,看看这条路走不走得通。当然这条路走得一定很艰难。
方舟在专心读书,什么时候船开了都不知道。岸上的青山向窗后滑去。雨还在下,只是小了一些,江上的烟雨也淡了。
张耀进来,说船上的餐厅开了,可以吃午饭,问几时去吃。方舟道,现在人还多,等半小时吧。这是方舟过去多年坐船的经验,以前赶前是菜的花色品种多一些,现在无所谓了。
方舟打手机与留在重庆的武岳交谈起来。先是询问今天上午的交流情况,武岳说不理想,名牌企业很难来云丰县落户。现在是市场经济时代,人家不是政府行为,无偿支援,讲的是互惠互利,人家拿一个产品到你这儿,会带来巨大的投资――资金、设备,技术管理人员,如果市场份额太小,收回成本太慢,或根本就是风险太大,无法预测市场的前景,人家是不会轻易下决心来投资的。方舟想也是,国家提倡对口支援,鼓励东部企业来库区落户,给一些政策上的优惠,但不是行政命令式的下达一定要去,那会损坏企业的经济利益。名牌企业落户库区,更像是谈恋爱,两厢情愿,双方的条件均能满意,情投意合才能结婚。方舟叫他转告大家,不要灰心,继续努力。方舟说下一步我们得改变投资环境,硬环境,软环境都要改善,不然人家不会来的,不会有拿钱往水里扔的。方舟谈了对那天市委书记谈话的感受,我们不能靠天吃饭,天要不下雨怎么办,那不是要干死、渴死?还是要依靠自己,自己救自己。武岳同志,建议开个全委会议,统一思想,找准路子,方舟说准备一下,十天后开吧,春耕春种不能延误,思想讨论也不能延误。
等通完电话去三楼船尾餐厅,里面人不多了。右边靠窗还有一桌在吃饭,服务员已在收拾卖剩的菜盆了。方舟两人选了右边靠窗的位置坐下。平时坐船的旅客不多,今天爆满,饭菜就不够了。张耀想要小炒,方舟说随便对付一顿吧。于是点了一荤一素一蹄花汤。现在生活好了,有时吃饭反而不讲究了。
117蹄花汤没有温度,张耀叫服务员重新热一下,女服务员撅着嘴端走了,并且说:“谁叫你们这时才来呢……”张耀说:“什么态度?明明写着开饭时间到中午一点嘛,这还没到哩。”方舟说:“少说一句,河上风大,再烫的东西也会吹冷的。”
餐厅里一个胖子服务员在打扫清洁,先把桌上的抹下来,然后扫地。冒气的蹄花汤端上来,胖服务员说:“端这桌来,那桌我要打扫。”女服务员把汤搁在靠门一张桌子上,胖子说:“你们上这桌来。”张耀犹豫着,要争执,方舟主动站起来,一手端土豆丝炒肉,一手端饭去了门边那桌,张耀只好端着炒白菜跟在后面。胖服务员“哗哗”地开始清扫他们刚才坐的那张桌子。左边靠窗那桌有四个人,他们朝服务员瞅瞅。
正吃着,窗边那一桌争吵起来。
“我们正吃饭哩,你扫什么地!”
一个人把碗一顿,吼起来:“让不让我们吃饭了!让我们搬了一次桌子,这次又要我们搬。”
那胖服务员也不让:“你们吃你们的,我扫我的。”
“灰尘满屋子飞,还吃得下?我们是付钱吃饭,不是讨饭!”
“没个规矩!找船上的领导反映!”
餐厅的工作人员也冲出来参加争吵。眼看两方要打起来了,张耀过去劝,其实也加入争吵。窗外好多旅客挤着张望,兴奋地喊:“打一架,打呀,不打是孙子!”
服务部经理跑进来。方舟拉住他,反映服务人员不讲道理,把顾客赶来赶去。经理走过去喝住他手下的人。
方舟也走过去,说:“我是三峡人,我为你们这种服务态度感到羞愧,听口音,几位旅客是江浙人,说不定人家是第一次来三峡,给人家这么个印象太丢人。”
“关你么子事?你吃饱了撑得慌!”胖服务员回嘴。
“你要骂人!”张耀上去揪住服务员,攥紧拳头,“你再骂一句,老子这拳头就不认人了!”
“你充哪个的老子!”胖服务员不服。
“老子打个电话,你们这条船靠不了云丰县的码头!”张耀道。“笑话,你小子吓我哩!”
“莫说大话,张耀。”
张耀在经理耳朵上咬咬,经理露出惊色,赶忙上来赔小心:“方书记,我们有错误。”
方舟笑道:“莫把你吓住了,我没那大本事,我还得讲原则,那种事也能干?”
“我去找政委来,今天的事是我们不对,该罚款该处理,请政委当着你的面来决定。”
经理要走,让方舟拦住了:“算了,不麻烦政委。不过要加强管理,奖惩严明,这事不能再发生了。”
经理连连点头,回头喝斥餐厅服务员:“还不给客人重新上菜,要热的。晚上开会,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算了,不吃了,差不多饱了。”方舟道,“这桌的客人,你们还要吃吗,再弄个菜来?”
那几个客人也说吃好了。其中一个高个子快步走过来,试探地问:“你是方舟……”
方舟眼睛一亮,道:“孙为民!”
“果然是你。”
两人拥抱在一起。
“听你说话,那手势,我说好熟悉……你是不是当什么领导了?”
方舟点点头。张耀在一旁补充:“云丰县县委书记。”
孙为民道:“干得不错,我现在是江南的老总,我自己的企业。”
“江南建材?那可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建材集团。”
孙为民得意地笑了:“你从政,又在三峡,也听说过‘江南建材’?”
“你嫌名气还不够大呀?上海、北京、广州的机场、车站,到处都有你们公司的广告哩。”
孙为民长得一副福相:高个子、大脸膛、头顶少发,中间秃顶,两旁少许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向后梳着,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态。靠自己的聪明才智,把一个私人的小公司做成全国数得上的大企业,不志得意满还能怎的?
“你是出差路过,还是衣锦还乡?”
“两者都有吧。我在成都刚参加完全国建材会议,本来可以乘飞机回去,可我还是想回家乡一趟,把父亲的骨灰迁走。三峡工程上得这么快,父亲的坟在淹没线下,我家乡也没有人啦,没人管。”
“对口支援会你们省没让你参加?”
“我们没报名。”
“应该来。”方舟说,“这是你的故乡哩。”
孙为民一愣,道:“我们这种现代化企业,在三峡存活得了?”
“你考察都没考察,怎么就晓得不行?”
“这倒是的……这事得慢慢思量,急不得。”
方舟把孙为民介绍给张耀:“这是我的同学,知青战友,当年住一间屋,在一个锅里吃饭,如今是鸟枪换炮、肥得烧包啦。”
孙为民也把方舟介绍给公司的随行人员:“这是云丰县委书记,当年我耍滑头,砍柴把大的一捆给他,我扛小的。”
“还不止这些哩,当年当知青时最怕煮饭,轮到你们老总煮饭时,菜吃不上,他懒得去地里砍,顿顿是盐巴水;煮的饭发绿,怪味,原来他懒得去井里提水,就用门口瓦缸里的水,那是接的屋檐水。我想不出,这么个懒人怎么创业成功的。”
“快不要揭我的短的,现在可不敢了,你是我家乡的父母官啊,说不准,还是颗冉冉上升的政治新星哩。”
“别开玩笑了,你离开云丰县怕二十年了吧?这次回来多住些日子。”
“不行啊,不是我不想,企业摊子大,一天都离不开呀。”
“时间再紧,雀儿寨还是该去一趟,良子爷爷该看,都80多的人了,得讲良心哩,你当年偷杀了良子爷爷的大花狗,人家还没记仇啊,一别二十年了……狗肉你也没少吃。”
“那就去雀儿寨吧……对了,雀儿寨的酒还是那么好喝吗?那些年我们就是喝雀儿寨的烧酒,把酒量喝大的。”
“你醉得比我的次数多。”
“你闹的笑话多,醉得晚上围着寨子跑圈圈。”
“笑话,你出的洋相少了?”
“咱俩比比,回雀儿寨找烧酒喝。”
“回雀儿寨肯定喝。现在咱俩比比?”
“现在……”方舟犹豫着,“人家要下班了……”
“买酒,回房间喝。”
为民……
“怕比不过我?还雀儿寨酒泡大的哩”。
“我怕?比就比,看看谁是酒乡人!”
结果,两个人谁也没喝过谁,都醉成一摊烂泥。江南集团的人把孙为民扶回房间,方舟也一觉睡到天黑。方舟醒来后,叫张耀去孙为民那儿看看,张耀回来说。孙为民还在睡。方舟头痛,去三楼的休息室坐坐。休息室呈半圆形,落地窗,视野开阔,有沙发。住二等舱的都可以在这儿来休息,可以打牌,读书,也可以什么都不做,靠在沙发上养神。晚上来这儿的人少。窗外什么都看不见,江岸黑黑的,偶有农户的灯光,时不时江上有航标灯滑过,幽灵一样。
方舟后悔不该与孙为民赌喝酒,且不说一个是县委书记,一个是集团公司的老总,两人已不是二十多年前的小青年了,酒量大不如前了。
方舟和孙为民同在云丰县读书,只是方舟是本地人,孙为民是随父亲的三线工厂内迁到云丰县的。两人同在一个县城读书,却并不认识,一个在地方读中学,一个在工厂子弟校。直到上山下乡,两人到雀儿寨落户,才成了朋友。两人一道劳动,在一口锅里捞饭,也一起学会喝酒。劳动太累,不喝酒解不了疲劳。也打赌喝过酒,可谁也没赢过谁,总是同时醉倒。历史总是这么相似,二十多年后的第一次相见,又是打赌,还是谁也赢不了谁。方舟摆摆头,顿时感到头痛。
方舟走进休息厅不久,就进来一位清瘦老人,西装、呢大衣,头发梳得光光的,很有风度。由一位年轻女子陪着。他们在靠边的沙发坐下,老人一言不发,凝望窗外。从穿着上看老人像一位生意做得很大的华侨,身板硬朗,又像是军人。年轻女子递给他书和眼镜。他没看书,搁在茶几上。年轻女人便不管他了,自己戴上MP3听音乐。
又过了许久,休息厅里只剩下两人在下围棋。那位老华侨还坐在老地方,给人的感觉他好像从天黑坐在那儿就一直没动。
年轻女子走进来,往老人膝盖上搭了条毛毯,把书搁在毯子上,俯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又走了。那本书没搁稳,从毛毯上滑到地上,老人勾下身子想拾,但手够不着。方舟过去捡起来,递到老人手里。那是一本二战回忆录。
“老先生喜欢看二战的书?”
老华侨抬起头来说:“没办法,那场战争与个人的经历连得太紧。”
“老先生是抗日将领?”
老华侨摆摆头,说:“将领谈不上,抗日时只是个团长,后来升了师长,偏偏遇上打内战。惭愧哟……”
果然,行走、坐姿透出军人气质。老头眉毛已白,白眉下的眼睛透出利剑一样的目光,能刺穿人的心,让人不寒而栗。即使他坐在沙发上,背也伸得笔直,双手端正地搁在沙发扶手上,双腿并拢,呈九十度直角。靠在沙发边上的那根枣红色手杖仿佛不是拄路的,而是一柄宝剑,一遇上敌人,便可挥舞起来,血光闪闪。
“老先生是从台湾来的?”
“一九四九年离开大陆后没有去台湾,留在了香港,后来去了美国。”
“这次回来是旧地重游,还是做生意?”
老华侨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我是回来找人的,找我丢失的孩子。一九四九年,军队在川东靠近湖南一线设防,阻挡共产党的刘邓大军入川,可我们是兵败如山倒,溃不成军啊。在向重庆撤退时,把孩子跑丢了,再也没见着。作为父亲,不要说保护、养育孩子,连孩子的生死都不知道,惭愧啊……”
“如果是被当地农民捡到,或被人民政府收养,应该有记录,能查到的。”方舟安慰道。心里却在犯嘀咕,这半个世纪过去了,世事沧桑,往事如烟,上哪里去找当年的小孩呢?当年的孩子现在已是五十多岁快满六十的人了,老人还能记得孩子当年的模样?
方舟的话给老人一些安慰,老人说:“希望是这样,老伴自从丢了儿子,眼泪就没干过。去年临终时对我说,要我一定回国来找找,说,是死是活,都要到她的墓前告诉她一声。以前没有条件,我们只是通过侨办、使馆查询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又来过两次,但时间太久了,难啦……”一脸茫然。
“有什么具体线索没有?”
“我姓古,叫古心云,儿子取名古小玉,可当年才三岁,估计收养他的人家也早把姓名改了。”
“是在什么地方丢失的?”
白马山,可那是座绵延百里的大山啦……
当年你们后退的路线,是沿白马山、云丰县,再到重庆的。如果是解放军部队捡到你的孩子,说不定会带到云丰县的,交给当地老百姓收养。云丰县大山里有土家山寨,俗称四十八寨,你孩子有可能留在四十八寨里,你去找过没有?
古心云摆摆头。
“当然也有可能带到重庆。古先生,你先在云丰县找找看,去去四十八寨。你放心,只要古小玉人在,就有可能找到的。我在云丰县负责一定的工作,我会帮助你的。你沿长江找,一定去云丰县,一定去四十八寨。顺便你也可以考察一下云丰县的投资环境嘛。”
古心云握住方舟的手,说:“那就太谢谢你了,希望这次能有收获。”方舟想起市委书记讲的三峡的人文精神,便说:“三峡人像三峡石、三峡树一样,顽强,经得起风雨,你的古小玉像一粒种子落在这片土地上,会生根、发芽,长得壮壮的。我希望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玻窗外一片漆黑,玻窗上水露一片,是雨还是飞溅起的江水?春夜的川江出奇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