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儿寨的春天来得晚。
一场春雨过后,清溪河的水带走去年冬季的枯草败叶,还有冲刷下的少许泥土,河水变得浑浊起来,可河水没有带走山里的寒冷。山下的树、草已绿茸茸一片,这儿的树枝头才刚刚抽芽,嫩绿嫩绿的。山下青青的秧田里,秧苗长了一巴掌高,密密的一畦一畦的,像漂在水面上的一块翡翠色的毛毯。农民吆喝着牛,在翻冬水田。而雀儿寨的秧苗,只才抽出两片嫩芽,细细的,绿针一般,在寒风中飘,若隐若现。育秧苗就怕烂秧,秧苗生长需要暖和的空气、水温,如果来一场倒春寒,北风一吹,嫩娃娃一样的苗儿经不得冻,满田黄嫩嫩的秧谷子不再青嘴了。秧子一烂,这一季就完了,山上的水温低,育秧要晚上半个月。
清溪河的水不刺骨了,可仍然冻手。
寨子里的火铺家家都燃着,火不及冬夜那么熊,热度也没那么大,可不能熄,得把春雨带来的阴冷和潮湿挡在寨子外面。
经过一冬的严寒,变得坚硬、干燥的地皮在春雨的湿润下,渐渐地变软。半夜里,寨子里的人们在熟睡中被一声巨响惊醒,那响声是从后面的七姊妹山上传下来的,像是一个巨大的铁桶从上山滚下来,轰隆隆地从雀儿寨顶滚过,隆隆的声音传了很远。这是第一声春雷。接着,第二声春雷响起,比第一个春雷更响,像是炸裂在寨门口,滚进水田里,闪电跟着划过,照亮七姊妹山,一湾湾水田,庄稼地,吊脚楼。这一声声落地雷把全寨子炸醒了,细娃哭了,右客直往男人的怀里钻,那充满汗味的身体里是一堵靠得住的墙。而男人抚摸着右客赤裸柔软的身体,耳聆听着,眼睁得大大的,望着黑暗的屋顶,想着,盘算着,想安排这场雨后该做的事情:天一亮就去看田里蓄满水没有,然后是勾田坎,然后的事情还有,修犁,编牛鼻绳,泡种,犁田,育苗,栽苗,打苞谷、高粱窝子,下种……农家的事再多再忙,也像纺线一样,得一手一手来。
飘落在瓦上的春雨先是轻轻的,随着雷声的增大变成了撒豆,哗哗啦啦的一片,麻线一样的滴水,变成了涓涓细流,跌落在麻石板上,砸成无数的坑坑洼洼。
男人们躺在铺上,从屋檐水响的缝隙中,听着远远田缺的流水。勤快的男人再也躺不住了,推开怀里的右客,摸索着穿好衣服,披上塑料雨衣。一手提马灯,一手提锄,出门去看水田了。
于是山弯的一根根田坎上,有一点点的灯光,在晃动,在漂移。良子提着马灯去到田坎上时,除了雷声、闪电,再也见不到以前那些马灯了。寨子里的男人走的差不多了,剩下来的也对种庄稼不感兴趣,不愿来风雨中受苦。不爱土地,不爱庄稼,这叫农民吗?――良子叹了口气。
他看见山林那边几丘田有马灯晃动,那是木瓜家的田,木瓜也是个勤快的角色。
他们俩约好了的,做个样子给全寨子看――作阳春也是有出息的。降温这几天,良子没住寨子里,也没有住茶场场部,而是在秧田上头,用竹子和塑料薄膜支起棚,来挡住北风和冷雨。良子端来半箩糠壳子撒在田里,压住秧根,盖住泥巴,来提高秧田的温度。
宽秧田,窄菜园,良子育秧育得多,就怕寨子里其他人烂秧,好给他们些。可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寨子里种田的人越来越少,谁家都不稀奇,就是烂了秧,也不心痛。
连连的春雨,良子怕田里的水蓄满后翻坎缺坎,冲了秧田,干脆把铺盖搬到坡上来护秧。用楠竹稻草盖了个棚。白天该干啥干啥,晚上守护在这里,山上冷,睡不着,良子就烧堆火,披着军大衣坐着打盹。一双眼熬得通红。
良子回想着一年前回来时,见到的一幕幕情景,就不由得憋气。那也是春天,稍晚些,阳春子在叫。良子坐机动船回来。这是那种长江上常见的机动木船。这种船载客又拉货,一般跑短途水运,沿江都可停靠,一片沙滩,一块礁石就可以靠岸。良子迎着风浪站在船头,脚下一只旅行包,一只被盖卷。江上风大,旅客都缩在舱里,就他一人站在船头,脸冻得通红。他目光向岸边搜索着,流露出迷恋之情。
三峡工程还在争论建与不建时,他就参军走了。雀儿寨人成了移民,土地大部分被淹,寨子将临近水边,这都成了报纸上、书信上的新闻。怎么移?寨子临水是个什么样子?没有土地农民吃么子?这一切都使远在荒漠边防的良子靠想象寻找答案。后来三峡工程开工了,库区移民开始了,电视画报关于三峡的报道、图片让良子的认识清晰起来。可蓄水后的峡江仍然让他辨认不出过去的模样,一路新城,包括云丰县城,只是到了清溪镇,见到老码头,才有些酒乡的旧痕迹。他有些怅然,莫非历史在这里停步了?不是说旧貌换新颜?
一回雀儿寨,他流泪了。
机动船在一片礁石前靠住了,水手喊:“雀儿寨到了……”良子一手提背包,一手提旅行袋跳下船。下船的只是他一人。走过一段石滩,岩岸上出现一片沿江的田土,田里青青的麦苗和胡豆苗,再上去是树林,隐隐可看到一片土家族的吊脚楼,沿着河道长长的一溜,这都是梦里记得住的。
良子往上走。山岩涂着“135”“165”“175”水位线标记。远处山上,有一道用石灰撒下的白线。这是以前没有的。凭读到的知识,他知道这是三峡蓄水的高度。
他走到村口没进村,立住了,因为他看见远远山道上有个红点子在向下移动。他凝望了一阵,放下背包往山上跑。过了清溪河上的石板桥,沿着一条石板路上山。近了。看清楚是一个穿红棉袄的妇女,背着柴,一大背篼松毛柴把头遮住了,太重,非常吃力,脚步慢慢移动。
“阿鸽……”
背柴的抬起头,是个年轻妇女,头发上粘着松针、松球。她卸下背篼喘着气。
“……良子,回来了?”阿鸽眼睛一亮,额头上沁出粒粒汗珠。“刚下船,一见穿红袄子的身影就知道是你……”
良子立马掏出手帕递去,阿鸽不接,用衣袖揩汗水。
与十年前相比,阿鸽?了,以前红润,白胖,白中透红,长得丰满,阿鸽还是那么俊俏,只是过去那眼睛清澈、透明,而且还流动,宛若清溪河的水,现在有些浑浊了,少了光泽。生活的不幸在她身上留下重重的痕迹。
阿鸽见到良子的第一眼后,浮起一丝笑容,但很快就收了起来,说:“回家去吧……”
良子一愣,感觉阿鸽不愿与自己多说话,便说:“我来背。这是为学生们热饭准备的柴火?”
阿鸽点点头,眼光躲避着良子,手却按着背篼不让他背。
“以前都是我背的……”
阿鸽把脸扭向一边,寒风把头发吹散了,抚在脸上,口气却坚定:“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回家去吧。”
“阿鸽……”声音里满含痛苦。
“走吧,人家看见了不好。”口气冷漠。
“十年了,我等到的话是‘回家去吧’。”
“我已经在吞噬痛苦了,而且要伴我终生……还要我怎么样呢?”阿鸽终于仰起脸来,那原本平静的清溪河有那么多波澜――眼睛里有惆怅、悔恨、无奈……
“不是这样的,阿鸽……”
下面路口有女人喊声,声音很脆:“良子……良子……”那女人四下张望,却不知道良子在哪里。
“是香草,她在喊你呢!”阿鸽慌乱起来,“你快走吧。”
良子没有答理,背起柴禾往下走。阿鸽没跟在他身后,闪身进了林子。良子背着柴禾下山。小桥边,香草拎着黄军被、旅行包等着他。香草长得秀气,柳条条的,她迎上来,像一阵风,手里拎着包,使她的身子扭动起来,腰在扭,结实的大腿也在扭,丰满的胸脯在花毛衣中鼓出来,青春气十足――天气还冷,就穿毛衣了,脸冻得红红的,山里妹子也是要风度不要温度。
“听人说你回来了,我只是在这儿见到东西,人不见了。我喊你听见了?”
良子听出这话里有埋怨的意思,没理会,只是说:“听见了。”
“那做么子不应一声?”
“你没看见背这么大一背柴呢。”
“谁家的?”
“学校的发火柴。”
顿时香草不高兴了,红喷喷的笑脸阴下来,酸溜溜地道:“家都没回,东西丢下就帮着背柴,还不想断呀?”
小声点,不就背点柴嘛,什么断不断的,人家在后面跟着的。
“鬼的个人!”
良子回过头看,道:“咦……阿鸽人呢?”他们不知道,山上林子里,阿鸽远远看着他们,眼角挂着泪哩。
良子让香草把东西提回寨子,自己背柴,沿清溪河去中心校。走了一段路,又觉得让香草太委屈,转身过来看香草,香草正提着包回寨子。她一蹦一跳,高兴着哩,一根油黑的长辫子在丰腴的臀部上颠来跳去。香草单纯,心里藏不住事,明镜似的,谁都不哄骗她,可她认准的事,就一直干到底。那黑里透红的脸色就带着山里姑娘的蛮劲。良子看她,她也回头看看,对良子一笑,弄得良子不好意思。香草的大黑眼珠、鼻子、嘴都长得端端正正的,好看极了。这样好的姑娘给哪家当媳妇都是福哩,可良子却冷漠她。良子叹了口气,转身就走。
柴禾背到了雀儿寨中心校。
当年风光一时的雕花小院变得更加破败了。砖墙倒了一段,三合土的院坝塌陷了几处,下面的泥露出来了,方形的砖柱缺了,唯有花坛上的两株梅树长得还是那么枝繁叶茂。学生们正在上课。良子把柴背进灶房,拍拍肩上的柴屑,一抬头,见楼上栏杆处立着个小男孩,三岁不到,用一根绳子拴在柱头上。他看着那孩子,那孩子也在看着他。他招招手,那孩子也招招手。他笑了,那孩子也笑了。他不知道那是哪位老师的细娃子,便没有上去。
后来,他才知道那细娃是阿鸽的孩子,叫火棘。
良子回家时,香草正在地坝里眺望,见良子过来,高兴地跑进屋。对坐在火铺前的老人说:“良子回来了,爷爷。”
良子跨进门,道:“爷爷,我给你带来了酒、烟呢。”他从包里取出瓶装酒,两大把叶子烟,递到火铺前的小方桌上。
“市上的酒,抵得过咱雀儿寨的苞谷酒、高粱酒?去了十几年了,忘了咱清溪镇是酒乡了。”
爷爷没抬头看,一个劲地抽烟。火铺里的火,映着那张苍老的脸。爷爷的头上裹着白布帕,脸呈古铜色,典型的土家山寨老人。良子又摸出几瓶药,道:“爷爷,这是专门治咳嗽哮喘的……”
真灵,爷爷马上咳起来,直咳得脸绯红,喘不过气来。香草忙跪着为爷捶背。爷爷缓过气来,一口痰吐进火焰中。
“你不在外面好好做事,回寨子来干么子?”原来他是在生气。
“回来守着你呀,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爷爷把铮亮的黄铜烟头在桌面叩叩,道:“没出息!你能守我一辈子?回来守着这破吊脚楼,破寨子能干成么子事?男子汉是要去闯天下的。”
良子咬咬牙,血涌上来了,说:“爷爷,你当我在部队是好大的官儿啊,副连长,带不了家属,转不了户口,迟早要转业的……这是政策,说这些你又不懂。”
爷爷又重重地叩着烟头,道:“我是不懂,我只知道你是雀儿寨里飞不出去的麻雀,不是岩鹰!我们家穷,这寨子穷啊。阿鸽就是让我们家给害了。因为穷,救不了她父亲的病……如今香草,这么好的妹子,你要人家跟着我们家,过么子日子?”
香草道:“爷爷别说了,我心甘情愿……”车过身去抹泪。
“良子,你晓得不?水涨起来了,寨子差点要全部淹掉,房子保下来了,那一点产粮食的好田没有啦,更要穷的……”
良子没说话,看着自己家住了几辈子的吊脚楼发愣。
晚上,木瓜来看他。木瓜是同他一年入伍的,早回来几年,在部队只混到个班长。良子在楼上来回踱步,人一走动木楼板就会“吱呀”地响,板墙也时不时地“扎扎”响。木板黑黢黢的,光线很暗。
“十年了,还是这个样子,一点没变……木瓜、香草,我这次回来,是下定决心要改变这个样子的。”
木瓜、香草看看他,不言语。
“你们不信?”
木瓜点点头,香草也点点头。
“香草,你们茶场怎么样?”
“一年多没发一分钱,要关门了。”
木瓜说:“刚刚开了会,要发救济物资了。”
良子吃惊,问:“还是年年吃救济?”
木瓜转移话题,道:“良子你回来得正好,我家有坛苞谷酒,我回去抱来,咱俩好好醉一回。”
是喜酒?
木瓜不开腔。
“你和山雀吹了?”
“吹倒没吹,只是他哥黑牛还是不答应。”
“扯了这么多年的皮,黑牛还是老顽固?”
香草嘴一咧,道:“嫌木瓜家穷。”
木瓜添上一句:“山雀是个好妹子。”
“好么子?”香草嘴又是一咧,“那就主动踏进你木瓜家的门坎吧?咋不敢?还是嫌穷?”
“香草,莫乱说。”良子道,“我看山雀不是那种人。我们谈点高兴的事。”
他取下墙上的竹笛吹起来,吹的是《土家的早晨》。吹着吹着,流泪了。
良子舍得干,憋着一股子劲干,像守护细娃那样保护秧田,秧田抵住了寒潮的侵袭,秧苗出齐,密密的,似绿针一般,转眼又长成指拇般长了。长成指拇长,最怕烂秧。良子夜夜不离,一点不敢放松。
饭是香草送来。她气鼓鼓的,她不支持良子种田。田里看得到么子希望。于是良子不要她送饭了,自己在坡上做。饭也简单,不是煮洋芋就是煮红苕,要不就是炖一锅子萝卜汤,油花子都没有,吃得直吐清口水。
再过几天,秧田一色翡青,密密的一堵一堵绿茸茸的墙。而木瓜家事多,木瓜没护秧,良子去看,也是绿茸茸的,再仔细看,不是秧谷子青嘴,而是田里生出一层绿膜,像是苔藓,水面上浮起一层桐油泡子似的东西,黄黄的,良子大吃一惊――烂秧了。
木瓜跑来看,道:“是我大意了……把绿膜捞掉,救得活么?”
“出了桐油泡子,秧谷子就死了。”良子伸手捞起一些秧谷子,“你看烂了。”
“那可怎么办?我们说好了的要把阳春办好,办给大家看哩。”木瓜眉头焦成了一把。
“宽秧田,窄菜园,我留得多哩,管你的够。”
木瓜笑了。
春雨像是赶着来七姊妹山吃流水席,一趟又一趟,没有断纤。四天后,雨霁了。阳光从云层中透出来,特别地刺人。
山林、田野、寨子,满满地吸足了水分,四处都在闪光,四处都在流水。良子回了趟寨子,挽衣扎裤,扛着耙梳,去勾田坎。
经过夏秋冬三季,田坎经人踩踏,经水浸泡,经风雨冲刷,变窄了,陷了。春耕到来时,必须勾田坎,加宽,填平,否则,田坎漏水,田就干了。勾田坎,是庄稼人的绝活,也是庄稼人侍弄水田的技术体现。
良子立在水田里,手持雪亮的铁耙梳,那一根根耙齿像龙的肋骨,良子一用劲,挖起一耙田泥,搭在田坎上,然后用耙梳背在田泥上按一下,梳一下,然后又一用劲,挖起田泥再搭上去……这样一次又一次,三五天,一条田坎就勾好了。良子肩臂宽阔,肌肉饱满有力,勾田坎时引得过路人驻足观赏,那些年轻妇人痴迷地看,边遐想,脸红红的。良子勾的田坎不胖不瘦,苍劲有力,纹路清晰,一气贯通。只会使蛮力的农民勾出的田坎宽了厚了,且费力费田泥,损伤着田气。力气较小的,勾上的泥少,田坎单薄纤细了点,关不住水,庄稼要遭殃的。
明晃晃的阳光之下,晃荡的丘田里,男人们闷牯子一样地使蛮力,各展各的能耐。闷牯子犁田累了还要吼一声,半根田坎勾完,放开喉咙唱山歌。阳雀在唱,清溪河的鱼在翻浪,麦苗青青,胡豆花在开,一根根田坎勾出来,蜿蜒伸向远方,男人们不吼两声才怪哩。
大湾勾田紧相挨,叫声阿妹小湾来。
大湾没得阳雀叫,小湾画眉叫哀哀。
大雨落来细雨飘,打湿情妹花围腰。
打湿情哥不要紧,打湿情妹啷开交?
坡上给豆苗淋肥的女人们,听到这歌声,心舒意畅,暗地里荡漾起来,唱道:
唱歌莫唱细细声,隔湾隔岭听不清。
哪年哪月听清了,你一声来我一声。
大山勾田不用刀,大河挑水不用瓢。
恋郎不用郎开口,只要起眼动眉毛。
歌声宛如阳雀,刚落在田里,那边又从坡上飞起。破镜片一样的水田撒满春日,一条条田坎勾出来,由寨子边向山边延伸,粗宽的田坎像土家男人,粗犷有力。
良子勾田,良子爷爷拄杖来看。上了岁数的老人看重这农活,总是想从勾出的田坎推断当年庄稼的收成。良子爷爷扬起手遮住阳光,打量孙子勾的田坎,还算满意。“田坎都勾不好,还能办出好阳春吗?”良子爷爷赞许道。耕读传家,这是良子家的传统。然后爷爷对良子抱有更大的希望,总想让他出去闯荡,守着雀儿寨,办阳春、打猎,有么子出息?爷爷对良子的看法是矛盾的。
良子在唱:
桐子花开满树白哟,一阵风吹遍处香哟。
小妹硬是惹人爱,惹呀惹人爱?,
小哥梦里也在想,也在想?。
桐子花开满树白哟,一阵风吹遍地香哟。
小妹你要找情哥,你要找情哥?,
小哥就在你身旁,就在你身旁?。
爷爷笑了:良子办阳春不错,找右客也有本事,先是阿鸽,后是香草,都是雀儿寨最俊的细妹子,就是放在四十八寨,也是数得上数的。良子爷爷回忆自己年轻时的爱情生活,满意地笑了,是咱家的男人,喝酒、办阳春、找女人,总是最出色的。
良子唱过后,扛耙梳回家,喝了爷爷倒的一碗苞谷酒――平日里,爷爷总是把酒收得紧,不让他找到,年成不好,收的苞谷、高粱少,酿的酒少,爷爷自己都不够喝哩。良子喝得晕乎乎的,倒头就睡。第二天醒来,桐子花开了。良子不是让打鸣的公鸡唤起,而是被歌声唤起的:
桐子花开满树白哟,一阵风吹遍处香哟。
小妹硬是惹人爱,惹呀惹人爱?,
小哥梦里也在想,也在想?。
……
窗一推开,扑眼雪,白一片,真的,桐子花开了。仿佛有一双娇嫩、灵巧的采茶手,一会儿田坎,一会儿土坎、山坡,把那一树一树的桐子花蓓蕾剥开来。
桐子树与土家人的生活是紧密相连的。吊脚楼的窗前,茅草屋的屋角,坝边,田坎上,山边,一棵,几棵,一排,一片,都是桐子树。桐子花开了,把房子盖住了,把寨子包围了,把山林遮蔽了。阳春之下,桐子花在反射出刺目的光。晚上,那寨子、田垅、山岭银光一片,白茫茫的,如同大雾笼罩。
桐子花开,山寨的歌节就开始了。那位把良子吵醒的歌者,扛着锄头,立在自家的桐子树下,扯长颈子唱,那样子就是一只打鸣的公鸡。那头顶的桐子花被吼声叫开了,一颤一颤的。歌者唱罢,扛着锄头去田里。接着,田里、坡上、桐花树下,到处都是歌声。从寨里唱到田坎,从田里唱到坡上,一坡又一坡,唱自己,唱寨子,唱庄稼,唱一年的农事,更多的是唱情人,真实的、梦中的,都唱,唱的脸红红的,心旌荡漾。一个壮实汉子想占小媳妇的便宜,便唱:
小小菜园隔堵墙,苦瓜丝瓜分两厢。
我吃苦瓜苦想妹,妹吃丝瓜思想郎。
小媳妇,中年右客一大群,胆子也大,回应道:
我端起碗来想起郎,好像郎影进我房。
快步跨进屋里去,只见空房不见郎。
汉子也唱得露骨:
远望情妹白蒿蒿,好比田中嫩荷包。
心想变个油蚂蚱,一下飞去抱住腰。
一个胖胖的年轻媳妇跳到坡前唱:
情哥哨子应山湾,情妹急得床上翻。
听到情哥哨子响,裤儿提到阳沟穿。
情哥哨子应过沟,情妹还在桌背后。
听到情哥哨子起,碗儿筷子一起丢。
太阳落土又落坡,留郎不住双手拖。
心想留郎住一夜,筛子关门眼眼多。
太阳落土又落山,被单洗起又没干。
吃了夜饭把碗丢,叫声情妹把碗收。
只因桌上人太多,桌子底下伸脚勾。
吃了夜饭天发霞,情妹急急把碗刷。
只因桌上人太多,桌子底下用手掐。
汉子见有这么大胆的右客,一时心慌,找不到应答,赶着牛儿飞快犁田。妇女见状,更大胆挑逗,齐声唱《闹五更》:
一更一点玩一趟,好似母猪在吃糠。
二更二点玩二趟,好似烈马上战场。
三更三点玩三趟,好似火烧茄子蔫怏怏。
四更四点玩四趟,天亮把我送出门。
五更五点玩五趟,流血牺牲转回程。
唱得如此赤裸,犁田的汉子心慌,犁插深了,牛用劲,绳子断了,挣脱的牯子,满田跑,汉子满田追。跌倒了,一身泥水,狼狈不堪。妇人们在坡上笑,声音震得桐花树条一颤一颤的。
唱罢一天的山歌后,山野静了,寨子也静下来,天黑尽,阿鸽顶着银白色的桐花来到良子家。停在门口,聆听里面的声音,然后敲门,轻轻地,没有反应,又敲,还是没有反应,便一推,门“吱呀”开了。
火铺边,爷孙俩都在。爷爷坐在火边吞吐烟雾,一边看书,老人耳聋没听见。良子一身泥巴,倒在火铺边睡着了。勾田坎是个重活儿,干了一天,累了,打鼾如同抽风箱。火铺边一叠碗筷,吃剩的碗里还有几坨煎洋芋。一只铁锅里也是洋芋坨坨。良子睡觉,把铁锅踢来倾斜了,良子爷爷也不扶一下,专心读书,爷孙俩生活如此简单、凌乱,阿鸽看了心痛。这屋里差个女人。
阿鸽没说话,把锅碗收到灶屋洗干净,再来收拾火铺前的东西,扫地抹屋,良子爷爷这才发觉,他正专注地看一本叫《世说新语》的书。良子爷爷学问大,连阿鸽这个中心校的校长在他面前也有敬畏感。良子爷爷放下书,道:“等良子睡醒了,他来收拾。”
“他累了一天了,我做是一样。”
“你找良子有事?”
“爷爷,我是找你的,有事求你。”
“糟老头子了,能做么子事?”
“爷爷,这事非你做不行,别人还做不来哩。”
良子爷爷笑了,虚荣心得到满足,道:“雀儿寨的好姑娘,就算阿鸽最会说话了,最能摸准爷爷的心……说吧,写对子,写楹联?”
“不是,不忙,等我收拾好了再说。”
良子爷爷不拦她,让她继续收拾,只是拿眼睛盯着她。良子所交往的两个细妹子,爷爷更喜欢阿鸽,阿鸽稳重、文静、有文化,香草更像没有教化的土家山里妹子,敢哭敢闹,敢爱敢恨,野性十足,而对良子这样喜欢霸蛮,野性十足的野小子,得靠阿鸽管管。可是他们俩就是走不到一起,弄得阿鸽活的艰难,他们家也难……。良子爷爷摇摇头,生活总是不照书上说的那么发展。阿鸽为什么要抛弃良子,随随便便去嫁人呢?而良子回来以后似乎对阿鸽仍有感情,与香草似乎不怎么好,这又是为什么?良子爷爷的结论是自己老了,跟不上了,不了解年轻人他们想的是么子了。
“爷爷,我晓得你想么子。你教我的,是名士自风流。”
“爷爷老了,风流不起来的,阿鸽,爷爷给你透露个秘密,爷爷二十多三十岁时,相好也不少,猪儿寨、红狮寨、金鸡寨……”
“四十八寨,爷爷是响当当的人物。”阿鸽的崇拜是发自肺腑的。没有这样的爷爷,良子也不会这么出色,唯一遗憾的,良子读书不及爷爷,爷爷的学问大哩。
“一九五六年我在金鸡寨教老书,每年冬天农闲去金鸡寨上课三个月,腊月二十三闭馆回家,担回一担肉、黄豆、菜籽、大米,那是学费。金鸡寨的团支书,女的,和我好上了,有你阿鸽这么漂亮,也能说会道,出得众,每次寨子里开会总能带头发言,那口《黄杨扁担》唱得才叫好,清溪乡,那时叫乡,文艺会演,拿第一名是坛子里捉乌龟。找一个农民,没钱没权,就会读点子曰,还有会喝酒,她死活要跟我。我住金鸡寨破庙里,她天天来,给我洗衣、做饭,把家里好吃的,腊肉烧酒偷来给我吃,晚上还不走,住在破庙里,腊月底到了,老书闭馆了,大家回家忙过年,我要回雀儿寨,她硬要跟来。那哪成,我在雀儿寨已娶了右客。那个哭呀,一晚上哭成泪人。说实话,这样的妹子我真不敢要。人家是政治人物,正可以往高枝上飞哩,我一个穷教书的,那不是拖人家的后腿?那个妹子,敢说敢爱,是七姊妹山上的烈女子。第二年开春,我就听说嫁到清溪乡去了,说是嫁给一个政府秘书。后来听说两人不幸福,常吵嘴,又离了,女的到云丰县工作去了,那以后再也没见着……”
爷爷在唏嘘,阿鸽想起自己的婚姻,也黯然了。爷爷没有看到阿鸽的情绪变化,顺着自己的思路说:
“感情这个东西真的说不清,像女词人说的‘,剪不断,理还乱’。”良子爷爷又讲了个故事。
一九六一年,饿饭,家里没吃的了,过年莫说肉,连半瓢苞谷子都没有了,良子爷爷跑到红狮寨帮着写春联,一副春联半瓢苞谷也行,两三个红苕也行,看着给,家家都米缸子见底。街头写春联那可不是好滋味。人家吊脚楼上的屋檐边摆张桌,桌上铺着红纸,两支毛笔,一只砚台。天寒地冻,天上飘着雪,地上积着雪,连砚台里的墨都冻成冰块了,要哈好一阵子气墨才能化开。一边写一边哈气,没人时坐不住,双脚直跳。肚子里没货,冻得连捏笔都发抖。良子爷爷看见街对面有一穿红棉袄的青年女子在瞅。瞅了好一阵子,走过来,让爷爷给她家写一副。随便写么子,只要喜庆就成。给了一撮箕苞谷,比别人都多。爷爷说不值。她硬让爷爷拿着。一会儿还送来一个冒热气的烤红苕,身体暖和了,写字不打抖了。从穿着上看,那女子是个小媳妇,不是妹子,长的柳条条的,脸盘子端正。清清秀秀中透出一种悲切。光线暗了,爷爷估计是下午三四点了,收摊要往雀儿寨赶,天太晚,又下雪,怕晚了回不来,走了十几步,昏倒在雪地里,八成是肚子饿的。等爷爷醒来,发觉躺在一家人的火铺前,燃烧的火苗把爷爷热醒了。是穿红棉袄的女子坐在火边,旁边还有个男细娃。她端碗热腾腾的红苕片汤。女子说,你是冷加上饿,是我把你拖回家来的。爷爷喝了汤,挣扎起来要走,女子指指窗户外面,天已黑尽了,走不成了。爷爷问她家男人呢,她说死了一年多了,是饿死的。屋里没男人,寡妇人家,爷爷让她为自己另找户人家住一宿,她说,你就躺火铺边,我不会把你吃了的。爷爷说,我怕么子,我是怕给你带来风言风语。她说,给我带来风言风语的不是你。她这话里有话。别看她是寡妇人家,锅是锅碗是碗,屋里收拾得极干净,灶台、桌面擦得照得出人影子来。人也勤快,爷爷喝苕片汤,她在编竹筐子,套一双破帆布手套,露几个指头在外面,把编了一半的竹筐子夹在两腿间,几根长长的青篾在手里舞得飞快,像几条小蛇在扭动。这是土家山寨男女冬天农闲时挣工分的活路。大量的柑橘要等车装船运出去,竹篓子是必不可少的。
爷爷决定不走了。屋里的火暖暖的,烟子和松脂油香气飘满一屋子。爷爷上下打量女子,别看她柳条,但两手粗大而红润,指甲缝里夹着黑泥巴,一看就是一位手脚不停的,做惯粗活的辛勤的妇女。看见爷爷在看她,她似乎有一点怯生,手指间的青篾条翻飞得慢了,乱了,头也低了。闪动的通红的火焰的反光映在她端庄的脸上。爷爷隐约地看出,她的颧骨下面,星星点点,散布着一些细小的雀斑。她的红棉袄包裹的胸脯鼓鼓的,可见她的身体也并不瘦弱。她的年龄约莫二十三四的样子。这么年轻就守寡,拖着个细娃,红颜薄命哩。
“问句不该问的话,你做么子要同情我?”
又是撮苞谷,送烤红苕,又是留他,这份同情自然超出了一般。在当时,饿饭受冻,广大农村司空见惯,寨子里的人去赶场,无论是清溪乡,还是猪儿寨、金鸡寨,常常有早上出门,下午就回不来的,家里人一路呼号着去收饿殍。
这么一问,女人脸更红了,像红袄子的颜色。她抬眼看看爷爷,然后才说:“你们这号人就这怪毛病,啥事都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又不是给你吃的‘闹’药……”
“是‘闹’药也来不及问了。”
“告诉你,你不会生气吧?”
“感激都来不及哩。”
“你像我们家的,恍惚看,模样都像。我家的男客也是教书的,村小的民办老师,也爱写毛笔字,逢年,全寨家家户户的对子都是他写。你要是前一年来,是找不到生意的……”女人哭了,抽泣起来,泪珠儿滴在饱满的胸脯上,浸湿一大片。
难怪,她把爷爷当成她家的男客了。难怪,她是老师娘子,一抬手一投足都透出一股斯文气。
“男客走了,家境到底怎么样?”
女人又抽泣起来,道:“死鬼,你好狠心,硬是丢得下我孤儿寡母哟?我孤儿寡母好可怜哟……”
爷爷一想,也是,他一个大男人,要撑起一个家都难,何况是个年轻女人。
女人极懂事,见爷爷不开腔,自己一个人抽泣,不好意思了,把眼泪抹了两把,在胸脯上揩了揩,丢下竹篮子,转身筛茶,把一根竹疙疤烟袋递给爷爷,又点火。那一定是她男人在家时常吸的烟杆。
女人又找来一套折叠好的衣裤,说:“脱下来吧,我给你洗洗。”见爷爷不干,说,“你自己看看,你跌在地上,一身稀泥哩。不麻烦,火铺上烘一夜就干了。”
爷爷顺从地脱下来,换上干爽的衣裤。这也是她死去的男客的。
女人洗完衣裤就做晚饭。晚饭是红苕坨坨,一钵清稀饭,还有一蒸钵白菜,清汤寡水,看不见一点油星子。蒸钵旁边摆着一碗拌有盐巴的辣椒粉,红红的。这在当时的土家山寨已经很不错了。爷爷晓得,这是专门为他准备的。
爷爷吃红苕,大口吃蘸着海椒的白菜,热得满头大汗。那不是白米稀饭,虽然那是很稀的汤汤。他晓得,见到白米饭,在雀儿寨、金鸡寨比见到金子还难。女人夺过他的碗,又舀了一碗。
“我也要。”细娃把碗伸过来,一边撒着娇。
“要,要,要个屁!”女人用筷子在细娃的手背敲了一下,“就晓得筑饭,饿死鬼!”
细娃“哇――”地哭了。
爷爷把稀饭倒在细娃碗里,嗔怪道:“这是做么子,还是崽崽娃哩。乖崽崽,你莫哭了。”抱起细娃替他擦眼泪。
女人又给爷爷舀了一碗,道:“你吃,崽崽娃也吃。”她眼里噙着眼泪,把孩子拖到自己的身边,一把抱起来,紧紧搂在胸口里,她的心像刀子一样割,一边哭泣,一边说道:
“崽崽娃,来吧,吃点妈妈做的白菜汤,喝两碗稀饭,行不,这一钵都让你喝,伯伯只喝一碗,好不好?明天妈妈蒸腊肉豆豉给你吃,那是你爱吃的。快吃吧,我的心肝,我的可怜的没爸的崽,是妈妈错了,是你的苦命的妈妈错了。”
说到末句,女人放声大哭,孩子伏在她怀里,看见妈妈哭,孩子更伤心。爷爷坐在一边不知道怎么劝。好久好久,女人和孩子止住哭泣。女人不好意思起来,道:“让你笑话了。我今天发了个牛脾气,平时我是不大责骂自己的细娃的,他没老子,可怜,我一向娇惯他。你来,屋里有个男人,抽烟、咳嗽,我不怕了……我最怕半夜后面的敲门声……”
土家寨子,半夜里,汉子去拨人家的后门是常事,或者是相好,或者是偷情,或者是欺负寡妇。
“谁欺负你了,妹子,给我说。”
半天,女人才说:“大队会计。”
“他再来,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千万别……”女人吓得不行。
“那你不开门呀。”
“我们两娘母的命捏在他手里。寨子里分不到粮食,孤儿寡母更少,无依无靠,没人帮着说话。会计来,总能拿到半袋红苕片。他是头公猪,每晚来,都要哼哼哈哈地把我折腾一晚,天亮才走……大哥,我不该给你说这些。”
良子爷爷说到这里,发现阿鸽的反应:整个身体像片树叶在风中抖动,眼眶里噙满了眼泪。爷爷问:
“你病啦?”
“我是同情金鸡寨那寡妇……爷爷,为啥普天下的寡妇都是这么可怜?”
“我也是这么想的……”
爷爷继续讲金鸡寨的故事……
第二天早晨,爷爷没有马上回雀儿寨,而是找了把斧子,一把锄头,去了女人家的柴山。他晓得,女人是个勤快人,家里没男人,粗细都要自己来,栽秧打谷喂猪,无一不靠这一双手。可到底是女人,有些粗活是做不了的,比如火铺那从树子开始落叶烧到谷雨前后的柴禾,要从山上搬回来,这是件粗活。细枝枝、毛毛柴好弄,可不熬火。树桩子、树疙蔸熬火,那却不是女人挖得动的,土家女人再霸蛮,这重活也做不动。首先要刨去树根四周的土,要挖桌面子一样大的、一人深的坑,这就要累一身汗;然后是挥动斧子砍树根,树根绵实,含水分,比劈柴费力多了,加上坑里施展不开,挥不动斧子,一根酒杯粗的细藤子要砍断,也要费上半个时辰的劲。一个树蔸少说也有两百斤,多的三百多,要从没有道路的岩边斜坡搬到正道上,然后“嘿唷嘿唷”地扛回家,这只能是壮实的土家汉子干的。爷爷在铺雪的柴山上狠命干了一天,天擦黑时扛回两个树疙蔸,足有五百来斤,女人欢喜忙了。她端来热水给爷爷洗脸洗脚,换上烘得干干的布鞋,让他坐在火边,倒了水,又端来一碗姜茶,几片白洁的姜片,一坨红糖,冒着热气,这茶是寒天里最暖和身子的吃法。
“还是我们家男客在时烧过树疙蔸。”女人含情脉脉地看了爷爷一眼。“那好,隔天我再来挖,你家的火铺不灭火,我包了。”爷爷豪爽地说。他心里涌动着一种东西。
“只要你不嫌,大哥,这门就永远对你敞开。”女人那端正的油黑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你要不来,我撵到雀儿寨来找你。”只两个人,女人说话也放肆了。她的嘴微微地一嘟,做出一个淘气的、撒娇的样子。她显得年轻姣好得多了,这时只要看见她的人,一点都不会觉得,她的脸上的雀斑是她的缺陷。
晚饭是红苕干饭,米少红苕多,菜除了一钵白菜汤外,蒸了一碗豆豉腊肉,香喷喷的。这样好的菜只怕是爷爷过年都吃不上的,足见女人对爷爷的看重。女人夹腊肉往爷爷碗里埋,爷爷夹出来往细娃碗里埋哩,女人没有吵细娃,只是说:“你也吃呀。”爷爷夹了块透亮的腊肉放在碗里,一个劲儿地扒饭。
吃完饭,细娃洗脸洗脚,然后睡了。爷爷和女人坐在火铺前。女人找来碎布,给爷爷纳双鞋垫。外面飘着雪,听得见雪落在屋顶上的“簌簌”声。火上瓦罐的水“咕咕”地冒气。
“大哥。”女人没抬头说,“明天要走?”“一早就走。”
“我想趁年前把猪圈盘盘,开了春,弄只草猪喂喂,下半年大哥来,腊间天给你蒸一碗……盘猪圈,你走吗?”
“那……盘了再走。”
“真的不走?”女人调皮地询问。
“真的。”
“还是回去吧,再次来办柴,多呆两天,把圈盘好。”
“也行。”
停了一会儿,女人好像还有话要说,没有出口,脸先红了。“大哥。”她叫了一声。
爷爷放下烟袋,问:“还有什么事?”他偷偷从侧面看了她一眼,她端正、油黑、稍许有点雀斑的脸上,又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羞臊的红晕,显出引人的风致。
“你家右客好吗?”
“好……”爷爷便讲起了自己右客的好来。讲着讲着,不说话了。在一个女人面前讲另一个女人的好,这是大忌。他偷偷看女人,女人看着火,没有纳鞋底,一动不动,像是听入了神,又像是没听。
“怎么不说话了?”
“不说了……其实,她也有不对的,爱和我吵嘴。”
“为啥呢?”
“……爱吃醋。”
“这算么子。”女人笑了。“该不是你走村串巷,相好的不少吧?”
“也不是。”
“唉,你们男人家,我是晓得的,都有拈花惹草的毛病。特别是像大哥这样有文化的,更逗女人喜欢。”
“妹子,你莫悲观,好人有好报。”爷爷讲了《孔雀东南飞》的故事。“生前不能成夫妻,死后变成两棵树,交织在一起,变成一对孔雀,双双飞去。”
“我不求来世,只求今生。大哥……”
“么子?”
“我说了你不怪我吧?”
“你大胆地说。”爷爷觉得火铺前的火太大,把自己的脸烤得发烫。说话也结巴了。
“我没嫂子福分大,摊上你这么个好人。我只求大哥来金鸡寨一天,鸡寨就有个女人是你的右客,她痛你疼你,她也要你痛她疼她……你要是不走这一方了,一年不来,五年不来,你也记住,金鸡寨有个薄命的女人是你的右客……行不,大哥……”
女人妩媚地一笑,笑里分明是带着泪。爷爷仔细看清了,她的脸模子长得端端正正的,身体又结实有力,一双没有哭出来的,黑浸浸的潮润润的眼睛闪亮闪亮的,这时候,显得特别地迷人。两眼下面,鼻子旁边的那些细小的雀斑,爷爷看不大清楚,但就是看得清楚,也不会讨厌的。爷爷一把把女人抱进怀里……
他们说话吵醒了良子。对话没有进行下去。阿鸽收拾完屋子,从自己带来的竹篮子里取出一对红烛,三支香点燃插在火铺灰堆上,又取出两瓶白酒摆在香烛两边,是“清溪坊”,云丰县的名酒。
“你这是做么子,傻丫头?”
“爷爷,你莫说,先受我三拜。”
说罢,“扑通”,阿鸽双膝跪下地,腰板挺直,俯下身,头、双手伏地,一次,二次,三次。
“这是做么子?快起来!起来……”
良子没看清跪在地上的人,而是先看见酒。
“酒……还‘清溪坊’哩!”拧开酒盖就喝,一抹嘴,“比以前的‘清溪坊’差远了,比雀儿寨的土烧都差。”
“放下!这酒你也配喝?”爷爷生气了。
“我为啥不能喝?”良子又喝了一口,笑道,“你怪我说这酒孬?那说好就是了。香哩。”
“狗屁!无赖小儿!这是阿鸽送给我的。”爷爷一把夺过来,呷了一口,“是比不得雀儿寨的苞谷酒。不过还可以喝……”
良子这才发现立在地上的阿鸽,一拍头道:“我真是头猪!你来好久了吧……说吧有么子事?”
阿鸽坐在火铺前,笑道:“一定要有事才能来吗?”
“你可是几个月没来过了……还是方书记来的时候,过年前的事了……”
阿鸽笑而不答,像是不愿意深入谈这事。良子爷爷解了围,说:
“莫理他,阿鸽是找我的。”
爷爷,找你……良子看看爷爷,又看看阿鸽,看他们表情严肃,知道是真的了,情绪一下子低落了,打着哈欠,“你们谈吧,我去拿盆子洗脸洗脚,我可要睡了。”
火铺上鼎罐里翻翻腾腾的沸水。
“良子你莫走。”阿鸽叫住他,“你坐下听听,帮我出个主意。”
良子坐下了。他看看燃着的香烛,知道阿鸽说话是真有事。
“爷爷,良子哥,我是上门来求师的。我想请爷爷给我们中心校开课。”阿鸽语气庄重。平时里,阿鸽的脸有些苍白,可能是由于生活的重创,过于忧伤,或拖着孩子,营养跟不上,失血严重。可在火光的映照下,那脸庞像春日照耀下的桐子花,粉里透红,嫩嘟嘟的。
良子爷爷一时没明白过来,道:“中心校让我去上讲台……这老朽疙瘩?”
阿鸽点点头,道:“爷爷是七姊妹山四十八寨的智叟,不是老朽疙瘩。”良子笑了,道:“阿鸽,你是不是搞错了,怎么找到我爷爷?”
良子爷爷把酒瓶子一搁,拍拍木板上的书《世说新语》,生气道:“黄口小儿,狗眼看人低,你忘了爷爷讲老学的事了?”
良子眨眨眼,一想也对。拖过酒来要喝,让爷爷按住了。良子只好答:“我记得哩。”
“我正是请爷爷去讲老学。”
阿鸽的话总是让爷孙俩一惊一乍。
“现在学堂里还兴讲这个?良子,你告诉我,这是哪个年代了……”“爷爷,你以前不是师范毕业的,不是全挂子吗,数学、物理、化学都能教?你不会就晓得那些‘子曰诗云’吗?”
爷爷被激怒了,道:“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你小子不就是‘鲜矣仁’,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可我还是恼怒了,不是一位道德高的人!”他笑了。
良子把酒递过去,爷爷喝。良子道:“这酒味不醇。今年我多种些苞谷,多烤几坛雀儿寨的土烧,让你喝个够。”
见爷孙俩没有吵架,阿鸽松了一口气。
“好了好了,你们听我说,我说说我的想法。我在读教育学的大学函,结合我的工作思索些问题。中心校管四五个寨子的细娃,细娃在这儿读小学,读初中,一半以上升到县中,县职中,有出息的升大学。无论是当白领的,干粗活的,在家务农的,在品德上,在做人上都有些问题。不孝顺父母,重金钱不重友谊,好逸恶劳,贪图享受,不明事理,不懂礼貌。猪儿寨有个学生,高中毕业去当兵,在部队八十天就入了党,一九九八年抗洪还立了三等功。转业回猪儿寨,家乡穷,去珠海打工,当保安。最后给人当杀手,杀死一大商人,逃回猪儿寨来躲,最后还是被抓,掉了脑袋。这是两年前的事,就为两万块钱呀……还有……”
阿鸽又讲了几个学生的故事:办小公司搞诈骗的,当人贩子,终日在几个寨子窜,吃喝嫖赌的,在县城当发廊女的……阿鸽在学校教书十八年,教的学生多了。
“我教书育人这么多年了,越来越没有信心。我们教知识,也上德育课,可培养出来的孩子怎么是这样呢?他们学了几个英语单词,会计算,进一步学个开车,微机修理技术都会,可为什么就不会为人?于是我想到,基础教育不应该只理解为小学基础教育,而应该是人生的基础教育,是要用一辈子的。这不是单单的从学校正统教育就能获得的。我想到了我父亲,他一生正直,为人谦和,读书、种田、教育子女,他是跟爷爷读老学的,年幼就跟爷爷在这屋读经,尊孔孟,得到古文化和古人修养的熏陶,人格是健全的是不是爷爷?”
爷爷点点头。
“于是我想,我们办个班,读古代经典、背诵古文,让细娃接受人格的熏陶,不知对不对?”
阿鸽说话时,良子和爷爷都在认真听,酒也不喝了,爷爷抽他那管叶子烟。他想了想说:“你的思考是对的。这些人格不健全的学生,走在寨子里,走在城里,你会想不到他们有么子异样。可一旦遇上危机,如要走到人生的十字口,要作出重大选择,缺陷就显现出来了。他们没有目标,没有参照物,没有明确的标准,选择错误方向,往往走错路,表面上一时糊涂,实际上是人格的缺陷所致。”
于是,良子爷爷开始侃侃而谈。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义’这话说得多好。孔子说:年轻的人在父母身边就是要孝顺父母,离开家里就要尊爱兄长,做事要谨慎,说话要诚实,要广泛爱护众人,亲近有仁德的人。这样做了以后,如果还有精力,就去学习文化知识。这话说得好不好?”
阿鸽点点头。
爷爷高兴了,道:“那我讲几段故事吧。都是讲德行第一重要的事。第一个故事,管宁、华歆同在园中锄菜,见地上有小片黄金。管宁挥锄不停,和看到石头瓦块一样没有区别,华歆拾起金子而后又扔掉了它。他们又曾同坐一张席读书,有个坐着四周有障蔽的高车的官员从门前过,管宁读书不停如故,华歆放下书出来观看。管宁割断席子分开坐,说:‘你不是我的朋友。’第二个故事,郗公遭遇永嘉之乱,住在乡间很贫困没有饭吃。乡里人因郗公德高望重,轮流共同养活他。郗公常带哥哥的儿子郗迈和外甥周翼两个小孩去吃。乡人说:‘现在每家都饥饿贫困,因为仰慕你的贤能,才想合力救济你罢了,恐怕不能同时抚恤他人。’于是郗公独自去吃,但每次总含饭贴在两颊边,回去后吐出给两个孩子。后来他们都活下来了,一同过了长江。后来郗公去世,周翼辞去剡县的官职,在郗公的灵前铺上苫席,守孝三年。”
“爷爷真是一肚子学问呀。”阿鸽听入迷了。
爷爷说话时,良子没开腔,一直望着火。这时他说:“阿鸽的思考是对的。爷爷的讲课也肯定对学生有好处。只是……学校开设这门课,同义务教育的要求有些不符合吧?”
“《义务教育法规》规定,必须满足多学科,全面发展。可我们也学数理化,也学英语,只是我们稍稍重视一下古文的熏陶,可爷爷不是老夫子,我们也不是办私塾。”
“现代私塾。”
“就算是吧。”
“就怕县、镇教委、教办干涉这事。”
“我会非常低调的,学生自愿听课,爷爷每个星期只来上两课,是下午正课完结后的课外活动时间。讲课费够爷爷喝酒。免得爷孙俩抢着喝。”
良子没话说了,阿鸽考虑得很周到。他转过头来问爷爷:“过桥,沿清溪河的小路去学校,好长一段路哩。”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我还走得动哩,棍子都不拄!
爷爷,天晴你慢慢走来,还是要拄棍子,人不服老不行。下雨天路滑,我们来接你,我来,我有事走不开,派其他老师来。
“你们忙吧,我扶爷爷来。我一个农民,有的是时间。”
“你还闲呀?早听说你在坡上跟人打赌,赶三条牯子犁冬水田,牯子都累得吐白沫了,你行呀,不要命啦……”
良子傻笑,没作声。
“时候不早了。”阿鸽站起身来,“爷爷,这拜师求师的仪式就算举行了,下周就上课……这火真好,到了外面就冷了。”
“春夜凉如水哩。寨子里没人了……良子送送阿鸽校长。”爷爷特意加长了“校长”两字,是对阿鸽的尊重,还是自己如今是老师了,对领导的尊重?
阿鸽对这称呼好意外,与良子睨睨,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