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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良子送阿鸽出门,走到院坝,阿鸽挡住他。

  “就到这儿吧……我一个人走夜路惯了。学生出了事,走寨串户家访,长年累月的事。”

  “爷爷的吩咐。不然他要骂人的。”

  “爷爷骂还好说,你就不怕其他人骂?”桐子花的反光把阿鸽的脸映得十分顽皮,那双眼睛就像一点一点绽开的桐子花。

  “谁?”

  “还能是谁……”

  “你说是香草……我凭什么怕她?”

  “这样不好,良子。她现在是你没过门的媳妇。”

  “……走吧,送你到学校门口。”

  “要是遇上香草怎么办……”阿鸽迟疑着。

  “你就那么怕香草?”良子不等回答,带头向村道走去。

  阿鸽叹了口气,追在后面,自言自语道:“反正我是来请爷爷讲课的。”

  说话声音很小,还是让良子听见了,回过头来说:“只要你清白就行。老师嘛,不能沾一点泥巴。我这一身泥巴不怕,黄泥巴汤里滚也不怕。”

  阿鸽站住了,道:“良子,你有气哩。那你更不该送我了。你回去吧!”自己气冲冲地跨上清溪河的小石桥。

  良子愣愣地立在桥边,看阿鸽的背影消失在桐子树丛后,追着喊了句:“明天我送柴来……”也不晓得阿鸽听见没有。

  良子并不再苦苦地追求阿鸽。他转业回来后与香草交上朋友,对阿鸽的感情也就慢慢冷下来。只是他看到阿鸽一个人带着孩子太可怜,总想帮她一把。

  他觉得阿鸽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他有责任。

  他和阿鸽从小在一起,读书,打柴,拾蘑菇,除了读书阿鸽不要他帮以外,其余的都要他帮。阿鸽的父亲身体不好,长年病歪歪的,做不动农活,阿鸽家又就阿鸽这么个女儿,阿鸽家是雀儿寨最穷的人家。长年吃救济。阿鸽的爷爷被划定为地主,在那些年代,连救济也吃不上。爷爷在土改时被农会打死在雀儿寨的柏树下。那几棵柏香树下的土台子是寨子的政治、文化中心,土改开斗争会在那儿,后来合作化,生产队时代开会也在那儿;村人吃饭,端一碗“冒儿头”上那儿,边扒饭边听新闻;右客们补衣、扎鞋垫上那儿;老人夏天乘凉,搬起凉椅往树下一搁,倒下就睡,不时用破蒲扇拍腿杆上的蚊子;不是蚊子,倒是树杈上玩耍的细娃们的尖叫吵醒了老人。

  阿鸽爷爷人好,在寨子里开了家草药铺,叫“草木堂”,四十八寨的乡邻有个头痛脑热的都上这儿来。阿鸽爷爷开的是中草药,收费低。就是这样,穷乡邻们还有付不起汤药费的,阿鸽爷爷就不收钱,还多给几包草药。这样的草药铺是养活不起一家人的。阿鸽爷爷还种田,两亩水田,还有点坡地。在寨子里,良子爷爷最瞧得上的人就是阿鸽爷爷了。“耕读传家”是他们立身立家的准则。春夏两季发病多,阿鸽爷爷常常是在田里干活被叫去看病,有时甚至是背起药箱跑七姊妹山的其他山寨。农活儿误了,一家人吃饭都成问题,于是请了丘二做田,短工,季节性的,这就成了土改时划为地主的理由。开斗争会,雀儿寨的人阶级觉悟太低,无人上去揭发阿鸽爷爷,个个蔫丝瓜一样,比阿鸽爷爷还打不起精神。土改工作组决定召来四十八寨的群众,人多势众,打掉阿鸽爷爷的气焰,柏子树下,像晒苞谷子一样撒满了人,可仍然效果不好。工作组只好认为是四十八寨的土家人受土司统治太深,翻身意识太差,并解散会议,罚阿鸽爷爷跪在土台上,好生想想自己的罪过,几时认识清楚了几时起来。柏香树再能遮阳婆子的照射,草药郎中也受不到多日的折磨,两个时辰,栽倒地上。

  临死之前良子爷爷趁着天黑去见了他一面,他断断续续地说,要让还只五岁的阿鸽父亲,发蒙时跟良子爷爷学老学。后来,阿鸽的父亲真的跟良子爷爷读书,只是读得艰难。

  阿鸽爷爷死后,阿鸽家更困难了。阿鸽的婆婆不会中医,也不懂草药,草木堂只得关门,一家人都搞不到吃。拖到一九六?年大饥饿年代,阿鸽婆婆实在拖不动了,正好猪儿寨生产队长的右客得痨病死了,丢下两个细娃,家里没个女人理家,一团糟,于是各取所需,阿鸽婆婆带着个十来岁孩子嫁到猪儿寨。十来岁的细娃正是吃得做不得的年龄段,生产队长嫌他,阿鸽婆婆抱着细娃哭。她本以为生产队长管着一个生产队的粮食,给她娃一口饭吃是不成问题的。生产队长一家三爷子见到阿鸽父亲,就鼓起斗鸡眼。第二年,阿鸽婆婆给生产队长生了一个细娃,家里更困难了,阿鸽婆婆只好在荒山坡上搭了个席棚子,让阿鸽父亲在荒山上住,算是分家。十三四岁的孩子就自己在生产队干活儿,计工分,自己煮自己吃。阿鸽的婆婆隔三差五上来看孩子,除了能趁生产队长不在,从家里包一包红苕苞谷送到坡上来外,只能抱着孩子大哭一场。她也没有办法呀,莫说是地主婆娘的身份,就是生产队长同意离婚,她也没法,她为生产队长生了细娃,她能走哪里去?良子爷爷也去看过,发现他捡些废报纸,一边识字一边读。公社在红狮、金鸡寨修水库(小水库),修水库公社出粮食,红苕洋芋尽管胀,阿鸽父亲去了,可开山炸石时受伤了,肋骨断了一匹,腿断了一条,被抬回猪儿寨。良子爷爷听说后,与雀儿寨的乡亲们商量,去猪儿寨的荒坡上,把奄奄一息在等死的阿鸽她爸抬了回来。他们记住草药郎中的恩情,全雀儿寨人就养不活一个细娃,那他们就没脸在四十八寨走动。

  阿鸽的爸爸算是救活了,可人残废了,走路一瘸一瘸的,田里的重活做不得。生产队让他放牛,两头牯子,庄稼成熟了让他搭棚守庄稼,一来怕野兽来吃,二怕人偷,记半劳力的工分,平时住自己家的房子,比在猪儿寨强十倍。

  良子爷爷还记住老友的嘱托,教阿鸽爸爸老学。读经书,习字,学做人的道理。阿鸽爸爸也聪明,放牛时带着书,用柴枝在泥地上练字。可惜那个时代农民不准行医卖药,不然,依得阿鸽爸爸是残废人,学这一行正好。

  后来阿鸽的婆婆去世了,阿鸽的父亲与猪儿寨断绝了关系。后来阿鸽的父亲娶了媳妇,是红狮寨一家打鱼人的女儿。其实打鱼人是个老光棍,长年在水上漂,哪儿有鱼就在哪儿打,就在哪儿歇,这个湾,那个沱都有他的相好,今晚把这个女人的被窝捂热了,明晚就钻进另个女人的被窝。打鱼本来比种田手头宽裕,可老光棍卖鱼的钱都花在喝酒和女人身上了,除了那只小渔船,岸上啥也没有,没有吊脚楼,没有田土,哪家人户也不会把女儿说给他。可一个寡妇为他生了一个女儿,交到他渔船上来。他居然把女儿带大了。打鱼人爱喝酒,比试过,喝不过良子爷爷,直叫良子爷爷“师傅”。而且更佩服良子爷爷烤的酒,他拿鱼换酒,良子家没少吃小鲫鱼、黄腊丁、江团。女儿大了,不能老在水上漂,他便托良子爷爷找户人家,良子爷爷想到阿鸽她爸。本来两人是不相配的,那渔家女长得像一枝滴水的蒿竿,又细长,韧而柔,还水灵。打鱼人先是不干,说良子爷爷小看了他。良子爷爷说:别看是放牛娃,人家可是王冕。打鱼人哪里知道王冕,良子爷爷讲了王冕放牛学画荷花的故事,于是打鱼人不管女儿怎样哭闹,硬把女儿嫁给了放牛娃。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寨子还穷,放牛娃更穷,娶媳妇的事都是由良子爷爷操办的。良子爷爷把全寨人召来开了个会,讲了草药郎中对大家的好,大家对他的儿子也不错,做好事做到底,现在放牛娃捡到个好媳妇,大家帮一把,也算是莫让外人瞧不起雀儿寨穷。于是全寨人发动起来,砍树的砍树,做床的做床,打柜子的打柜子,妇女们缝了一床帐子,一床被子,新郎倌新娘子各一套新衣,这在公社化时代已经很不容易了。雀儿寨办喜事没有酒,那只能丢人,良子爷爷拿出半年的口粮,其他人多少撮半撮箕苞谷,烤了三大坛苞谷烧,是良子爷爷亲手制作的。在阿鸽爸爸办喜事那天,雀儿寨飘起了多年不闻的酒香,一寨人醉倒一半。那打鱼人喝酒再一次输给了良子爷爷,醉倒在雀儿寨一天一夜,回打渔船上解开绳索就又倒了,船在江上漂了半夜,直到在回水沱里打旋才醒来,差点没吞王八。他再一次服了良子爷爷。

  一年后渔家女生下阿鸽,几年过后的阿鸽活脱脱就是个渔家女,比她妈还漂亮。吊脚楼里多了笑声,阿鸽爸赶牛上山脚也有劲了。阿鸽妈从水上上了坡,生活稳定了,可大小事做不来,不管坡上的还是家里的。一家三口就靠放牛挣点工分,家里照样穷。阿鸽爸从良子爷爷那儿学写得一手好字,还会作对子,四十八寨乡邻的红白喜事都来请良子爷爷,爷爷都带他去,爷爷不动手,由他写对联,写贺词,写碑文,写毛笔大字,写好后爷爷过目就算成了。富裕的给一两块钱,或一刀肉,穷的撮半撮箕粮食,苞谷、高粱也行,再孬的就送红苕了。靠这点收入,阿鸽爸爸把三张嘴糊走了。

  打渔女随父亲在江上漂,靠一镇吃一镇,见得花花绿绿的世界多,父亲找相好,怕她在船上不安全,有时也带上她,让她在隔壁睡,所以男女的事很早就知道了,也看得极随便、极普通。雀儿寨寂寞的生活,守着残疾人丈夫,带女儿过清贫日子,好难熬。阿鸽父亲在山上看苞谷,晚上上山,在窝棚里守一晚,白天回,因此阿鸽家的后门在半夜里总是有“吱呀”的声音,极为可疑。那木架子床也“吱呀吱呀”地响半天,夹带着女人欢乐的呻吟。这事寨子里的人都知道,也传到良子爷爷耳里。他叹息。这门婚事是他定的,他觉得对不起阿鸽父亲,还有阿鸽爷爷。他暗暗打听了一下,上阿鸽家的男人还不是本寨的,是猪儿寨的、红狮寨的、野牛寨的,良子爷爷无话可说了。只是苦了阿鸽父亲,太亏了,自己守在荒野里,明月清风,凄风苦雨,自家的床,自己的右客让给别的男人。

  打鱼女抛下男人、女儿,终于还是跑了,跟一个打银首饰的跑了。打银器的有几个钱,能说会道,走村串户,细妹子小媳妇都喜欢他那个玻璃柜子里的项链、头饰、耳环、手镯子,闪闪发光。还围着那只小钳台看打首饰。那男人靠着一盏喷火的吹灯和几把大大小小的锤子,把银块子敲敲打打,十几分钟,精美的图案就出现了,右客们看得眼都瞪直了。这银匠太神奇了,太迷人了。银匠心花,一边打银器,眼光一边在凑近的女人脸上扫来扫去,然后是搭上腔,眉来眼去。活儿多,留住在寨子里,半夜总能敲开哪家吊脚楼的后门。

  打鱼女风骚,走的码头多,当然羡慕那些穿金戴银的女人。于是趁阿鸽父亲上山看秋,她打开后门放进了银匠,几夜下来,她离不开银匠了。待银匠去四十八寨转一圈回来,她就跟着银匠跑了。

  阿鸽爸回来,冷锅冷灶,阿鸽坐在门坎上哭泣,阿鸽妈人不在,她的衣服也不在了,阿鸽爸就猜到了几分。他一句话不说,生火做饭,吃罢后带阿鸽去菜园子办菜。吃了晚饭他多夹床铺盖,带阿鸽上山住窝棚。阿鸽在坡上玩,她爸坐在窝棚边,对着雾岚升起的山谷出神。抽烟的父亲吐出的烟雾,包住那岩石一样一动不动的头。后来阿鸽玩累了,睡了,临睡时看见黑暗中有一闪一闪的火光,那是她爸在吸烟。第二天阿鸽醒来,爸还坐在窝棚外那石头上,还在抽烟。他怕是坐了一夜。懂事的阿鸽坐到爸爸的身边道:

  “我想妈妈。”

  “……”

  “我晓得,妈妈走了。”

  ……只是出远门了,还要回来的。

  出远门了……

  懂事的阿鸽从此后再没提起妈妈,一次也没提到。

  因为阿鸽还小,留在家里不方便,阿鸽爸爸去看山,就把阿鸽放在良子爷爷家里,睡在那儿,第二天再接回家。

  阿鸽爸更加不爱说话,也没提到阿鸽她妈。良子爷爷看在眼里,心里一遍一遍地骂自己。像阿鸽爸这种人,根本就不该找右客,就是找右客,也该找个本分人家的细娃,自己怎么就选上打鱼人的女娃,水上漂的女子,水性哩。良子爷爷无法弥补,就让他喝酒,这一喝就上瘾了,成醉鬼了。放牛时腰上拴个军用水壶,绿漆都快脱光了,那里面装的是酒,他当白水,渴了就喝,一喝就醉,牛吃了庄稼被扣工分。晚上看山,也要喝一壶,醉倒在窝棚里,邻寨的男人一把苞谷掰了,高粱折了,又扣工分。只有在醉里,他才喊“该回来了,该回来了……”他的心里还深深藏着美人鱼一样的妖精。阿鸽爸的酒越喝越多,身体越来越差,生产队先是把看山的活免了,怕他醉在山上出事,后来放牛的事也减一半,寨子里的两条牯子只让他放一头。事少了,工分也少了,加上喝酒,家里值钱的一点东西都卖了。良子爷爷也不再理他:“时穷见节。被一个女人打倒了,这哪像识文弄墨的读书人?斯文扫地哩。”

  阿鸽没人管,良子爷爷吩咐良子,带好阿鸽,不能受人欺负。良子倒是尽心尽职。

  阿鸽长相是越来越像渔家女,但性格却不像。渔家女风骚,阿鸽稳重。从小没娘,父亲又不争气,阿鸽很快就懂事了。细娃在一起打闹时,她总是在一边看,不去扎堆。看的时间都少,小小年纪就担起家庭的重担。坡上的做不动,家里的、菜园子的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锅是锅,碗是碗,萝卜是萝卜,白菜是白菜。土家寨子家家户户办柴是件大事,成了主要的农事活动。原来阿鸽家煮饭烤火的柴多是阿鸽父亲放牛看山时顺便拾来,现在不指望他了,阿鸽上山去砍。在山林里,阿鸽就不像在寨子里那么文静,纯粹一个野小子,上树、钻刺芭笼、攀悬岩、掏鸟窝、逮活蛇,样样不让良子。一天下来,背一背小山似的柴,慢慢往坡下滑。只有歇气时才能见到那张脸,脸不俊俏了,满是划出的血痕,手背也是血口子,一双眼已没有细娃们的浪漫,纯粹一个柴禾妞儿。

  良子爷爷不想让阿鸽走她父母那条路,便让她上学,一天都不耽搁,里的事乡邻们帮忙做。阿鸽像她爸,能读,在班上、学校都是考第一。良子爷爷看着良子和阿鸽双双去学堂上学,或是上山打柴,就想:两人要是成为夫妻那就好了。

  良子和阿鸽确实也渐渐好上了。

  然而,参军把两人的关系彻底改变了。

  十年前参军那天,良子和木瓜穿着新军装,戴着大红花,寨子的人都来送,良子扶着他爷爷。爷爷一脸的喜悦。

  “良子,到部队好好干,入党做官。咱家从‘湖广填四川’以来,十七代人了,没出个当官的,你给爷爷争点气。”

  良子点头,一边用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人群中的香草羞怯地喊了一声“良子哥……”良子没听见,他看见远远立在人群外的抱着书的阿鸽,这时的阿鸽已是小学教师了,她是从学校跑来的。良子跑了过去。

  “阿鸽,我会给你写信的……你也给我写信。”

  阿鸽点点头,把一只竹笛送给了良子。

  “阿鸽,可要等着我呀。”

  阿鸽点点头。

  良子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钱塞给阿鸽说:“给你爸治病。”

  “我当老师了,有工资。”

  “你还是民办教师,几个月都发不出工钱。”

  阿鸽还是收下了。

  他们不晓得,远远的,有一双眼睛在注视他们,充满嫉妒。

  在大西北的荒野上,良子最高兴的是收到阿鸽的信,脸上就会露出幸福的笑。后来,汽车兵送来一麻袋报纸信件,战士们在分发,良子却没收到。于是他写信去询问。荒原上从花开到花落,最后草黄了,仍然没有阿鸽的来信,却是香草写的。信上写:“良子哥,你别等阿鸽姐了,她已嫁人了,是在桐子花开的季节嫁的……”良子手里的信纸滑到草地上,惆怅地望着南飞的雁阵。晚上,他偷偷溜出营房,坐在荒野上吹笛。连雪花落在头上、脸上都不晓得。

  他始终弄不懂,阿鸽为什么要离开他而嫁人。

  后来,香草来的信多了。她还告诉良子:阿鸽又离婚了。那男人不是好东西,在外玩女人,不顾家,阿鸽姐真可怜……

  还是不明白。

  山寨藏着那么多的秘密,不明白的事多着哩……

  第二天,天气转阴,已不是几天前桐子花开的艳阳天了。下午时分,下雨了,起风了,桐子花瓣在枝头上摇曳,雨水把花瓣刷得明亮,雨滴在花瓣尖悬着,亮晶晶的。良子顶着落进颈项的雨滴,背着柴去雀儿寨中心校。

  “你还是来了……”阿鸽多少有些无奈。

  良子放下柴,揩了一下满头的水雾――是雨水还是汗水,道:“从明天起我要忙了,会有好长段时间没空来。”

  “忙么子?”

  “要开始做阳春了,灌渠还不能用,要修补。不然,庄稼地的灌溉就成问题了。”

  阿鸽明白,良子指的是那条移民工程水渠,黑牛手上修的,质量有问题,能装星星月亮,就是不装水,修好后就废弃在那儿,一天都没有使用过。

  “你修水渠征求了村长的意见?”

  “我为啥要去问他?”

  “你莫犯傻了,他没修好,你修好了,这不是打他的脸吗?”

  “就这样,寨子里的人还是要骂他!”

  “修水渠要钱,要人,你承担得了?”

  “试着干吧。”

  阿鸽没再说话。她晓得良子的脾气:认定的事就要干,碰得头破血流都不后悔。

  农村学校放学早,中午学生在学校搭伙,自己带饭来煮,家境好的带米,孬的带红苕、洋芋,学校供应菜汤,有时是白菜、青菜,有时是咸菜。老师也在学校吃,吃了就上课。下午三点半就放学。学生散布在附近几个寨子,远的要走二十多里山路哩,要让细娃们在天擦黑时到家。

  谈话的当时,阿鸽脸、手都抹着锅烟煤,几个老师还在灶房忙。原来从早上开始的雨把烟囱淋垮了,砖头倒下来把锅、灶台砸烂了。好在是上课时的事,要是中午开饭,怕要砸伤老师学生。

  良子进灶房去看,顶上一个大窟窿,烟囱缺了一截,砖、瓦落下来,格子板也断了,砖把锅穿了个洞,水桶那么大,饭是煮不成了。

  今天学生要饿饭了?

  校的英语教师今晚就不住校了,回红狮寨自己家,明天一早去清溪镇买回大锅来,赶上中午给学生煮饭,煮汤。

  “赶快去叫黑牛呀,这房顶得补漏,烟囱要修,不然还要出事的。”良子说。

  “去叫了。他忙着发山货,说有空再来。”

  “这也叫村长?还有比这更急的?要打死人的。”

  良子二话没说,爬上房干起来。学校备了锯子、榔头、钉子,良子量好尺寸,下地来又砍又锯。几位教师为他找木料,木料是烧火的柴禾棍子,砍砍锯锯就成。土瓦没有,良子说只好将就,屋上的瓦搁稀一点,把格子板钉好,烟囱砌好,瓦盖好。老师干这活外行,累得良子满头大汗。老师也没闲着,忙着把灶房打扫干净。良子下地来又砌灶,一切弄好,明天锅一买回来就可以蒸饭了。直到这时村长还没露脸。

  这时天色也渐渐暗了,雨雾在清溪河飘荡,看起来时间比往常更晚。阿鸽提着盏马灯,还拿着支竹叉火把。老师们都匆匆回家。

  良子哥,谢谢你。我送你一程。

  “用得着你送吗?你莫不是要去哪儿?”

  “我去猪儿寨。桐花三天没来上学了,今天写个纸条来,说母亲死了,爸爸让她在家做事,不来读书了……我得去看看。”穿着雨衣的阿鸽显得娇小,可那对眼睛却熠熠放光。

  “这个天气去猪儿寨……几时才能回来?”猪儿寨有十来里,爬山过沟穿林子。“你不能等天晴了,抽个白天去?明天……”

  “明天有明天的事。这事拖久了不好,桐花上初二,功课拖不得。”

  阿鸽态度很坚决,不能不让良子佩服。

  “找回失学儿童,这样的事你常做?”

  “做了多少,记不得了。这是做老师的责任。”

  “走夜路你不害怕?”

  “久了就惯了。”阿鸽往外走,她是想早去早回。

  “火棘留在学校?”良子想起阿鸽的孩子,往楼上张望。

  “中午就让冉红带回家了,我是决定要去的。”冉红是学校的一位女教师,家就在雀儿寨。阿鸽是校领导,开会时间多,一走,火棘就得托付给其他女教师。

  “那我陪你去,两个人安全些。”

  “……让人看见不好。”

  “有么子不好。我们这是去找回失学儿童。”

  阿鸽停住步,回头看良子,然后叹口气,道:“那……你就跟着吧。今天你可是要饿肚子的,干了一下午,早饿了吧……”

  良子高兴。他心里明白,多一个人走夜路,阿鸽总是高兴的。看来她走夜路也是没有办法,谁陪她?阿鸽苦哩。

  走到猪儿寨,天已黑尽。桐花的家在寨子边上,面前一湾水塘,坎上一排桐子树,开着坨坨花,屋后是竹林。屋里亮着灯,光线很暗,射到地坝里来就更暗了,像地上撒了些白石灰。地坝的暗处水槽前一个人在洗么子,洗得哗啦哗啦的。

  “桐花……桐花……”

  先是狗出来迎接他们,对着阿鸽他们叫。洗东西的人抬起身子,唤住狗,然后,叫:“校长……”

  洗东西的是桐花。朦朦胧胧地,她好像是洗红苕,那竹箢箕里黑乎乎,一坨一坨的。桐花把阿鸽他们让进屋里的火铺边,阿鸽还好,穿着雨衣,良子打伞,雨斜着飘,半个身子都打湿了。火很快把周身的寒气驱走了。

  良子边烤衣服边打量桐花和屋子。

  桐花读初二,应该有十三四岁了,可长得瘦小,看上去只十来岁左右,这才真是个柴禾妞儿。脸色菜黄,刀条脸,瘦瘦的脸上深陷着一对眼睛,由于?,眼睛显得特别大。这些天,母亲又走了,悲痛加上劳累,眼圈发黑。

  桐花立在地上,旁边还靠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估计是她弟弟。她弟弟也?。

  “你父亲呢?”

  “去镇上卖猪去了,才是架子猪。办妈妈的事借了钱,卖猪还钱。”“今晚不回来?”

  “要转来的。”

  外面狗又在叫。“爸爸回来了……”两孩子跑出去了。

  这屋空荡荡的。靠墙一排大小坛子,那是用来腌菜的。中间一张饭桌,黑黢黢的。然后就是屋角一堆毛毛柴。

  两孩子拥着一个男人回来。男人一身泥泞,背着个空背篼。山里夜寒气重,又下雨,男人只穿两件单衣,似乎不怕冷。仔细瞧,从他不住地哆嗦看,应该非常冷。桐花爸是阴沉人,只叫了句“老师”,看了良子一眼,就坐在火边,埋头抽烟了。

  良子从火苗上打量桐花父亲,单看脸的饱满和手的皮肤,桐花爸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不过三十五六,但那满脸的愁云、勾着的背,一咳嗽就全身抖动,样子像是接近六十的人了。中年丧妻,拖着两个孩子,听阿鸽介绍,桐花妈在病床上躺了五六年,早把家里拖穷了。

  冲堂沟上吊的锅子里水在翻腾,桐花把洗好的红苕倒进锅里。今晚上桐花家吃煮红苕。

  “今天清溪镇猪市是么子价?”良子觉得屋里太沉闷,无话找话。

  “卖不起价呵,晓得这样,不该去的。一只五十斤重的架子猪抵不得一挑红苕的钱。”

  “你在街上没喝一碗?”良子闻到酒气。

  “还喝酒呢!要还债的,哪个喝得起?”

  阿鸽笑道:“酒还是可以喝的,只是少喝点。”

  “来的路上,你们寨子的田都翻完了。”良子道:“我们那儿才开始犁哩,田坎都没勾完。”

  “穷人家,不做阳春做么子?没有找钱的门路,拖着细娃,又不能出去打工,就守着这一亩三分田。”桐花爸说得也实在。

  “种庄稼也不是绝对没有出路。”良子道:“就看你怎么种……对了,你们这儿有种佛手的吗?”

  “没听说过那东西。”

  “等两天我让桐花带十来棵来,试试,反正不占地,坡地边上,田坎上都行。我们寨的老书记引进的。他可上劲哩,说是那佛手果子十多元一斤,可当菜,可当药,可做香料,叫致富树哩。”良子有心帮帮这穷户。

  桐花爸笑笑,不置可否。

  火铺的边上靠着瓦罐,里面盛有水,桐花往里面下萝卜,看来是炖白水萝卜汤。

  “这卖猪的钱还得清债么?”阿鸽问。

  桐花爸摇摇头,道:“还指望今年这夏秋雨季哩。”

  “老哥子,莫灰心。”良子鼓励他,“田就是自家的右客,只要舍得出力,细娃子就出得多。”良子说出这句粗话,偷偷地睨了阿鸽一眼。

  桐花爸打量良子,道:“你就是那个狠力办阳春的角色?”

  “你认得我?”

  “赶清溪镇见过。别人指点我的。你办蛮赶得三条黄牯子都吐白沫子,是吧?”

  “我也吐白沫子哩。”良子笑道。

  “才不是。人家说,耕完,你气都不喘,进山打猎去了,一枪放倒一头野猪,背回村里来。”

  良子和阿鸽都笑了。良子说:“吹的,我都成神了!”人们说的也不完全捕风捉影,可一编成故事就传神了。

  锅里的红苕冒香气了,罐子里的萝卜汤也扑扑冒气,也香。良子没吃饭,肚子早咕咕叫了,萝卜汤扑出来,滴在柴块子上,滋滋冒烟。

  “桐花,死哪里去了?”桐花爸坐着抽烟,没动。

  桐花哪儿都没去,伏在桌子上做功课。这细妹子爱读书,学习成绩好,这正是阿鸽舍不得让她辍学的原因。

  桐花爸请阿鸽、良子上桌吃饭,阿鸽说吃过了,她是考虑桐花家穷,不忍心吃他们的。阿鸽家访,不沾学生家的一根草,这是阿鸽和老师们的规矩。桐花盛红苕,端萝卜汤。阿鸽帮她收拾课本、作业本,道:“你自己在看功课?三天的课都补上了?”

  一家三口围着桌子吃饭。桌子上的梁上悬着一盏白炽灯,瓦数小,发出的光被黑黢黢的梁柱、板壁吸得差不多了,只往桌子上筛下簸箕那么大一点光。饭就是红苕坨坨,菜是一钵萝卜,清汤寡水,看不见一点油星子,漂着一些葱花。桌上还有两只土碗,一碗装的是盐巴拌海椒面,一碗泡菜,有青菜,有萝卜。大人细娃都是一口红苕,一口蘸有海椒面的萝卜,大口地吃,没有一点不爽快,吃得满头大汗。有么子办法,家境不富裕呀。

  趁着主人家吃得高兴,阿鸽说:“桐花就是能干,你们吃得好香!”

  “我喉咙快伸出爪爪来了!”

  良子说的不是假话,闻到桌边的香气,他坐在火边都快坐不住了。阿鸽瞪了他一眼,生怕他走过抓红苕。

  “大哥,你晓得不,桐花在学校里也是出众的,学习,写大字,唱歌,样样都能得名次的;字写得漂亮,班上的墙报期期都是她办。她回来三天,这一期墙报就拉下了……”

  “女娃子,能有么子出息?离了胡萝卜还办不成席了?”

  “大哥,你这观念不对,桐花会有出息的。”

  “她妈走了,家里要人做事哩。”

  “大哥,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让桐花这么小就围着锅台转,真是把她毁了。”

  “我也是莫法呀。”桐花爸放下碗,一抹嘴巴,算是吃完了,站起身到火边来吸烟。一身青布衫,是薄袄子,肩头上开了花也没人补,头上的白帕子也脏成灰色。没人洗呀,家里缺个女人。

  “校长,我也是人,这寒风雨天,你们上门来劝说,我不是看不见的。我不是不想让细娃上学,她这个年龄的细妹子,寨子里多,成天不是唱就是跳,背着书包上学堂。而桐花呢,要像右客一样干活儿,我心里也不好受……”

  桐花在桌边吃饭,其实是在听。她忍不住,放下碗跑出门去,门外传来哭声。是小声的,呜呜的。

  “大哥,把袄子脱下来。”

  “做么子?”桐花爸爸吃惊。

  “肩头开花了,我来补……桐花,家里的针线呢……”

  桐花爸用手按住肩头,一脸惶恐,生怕阿鸽要来脱他的衣服。

  阿鸽又满屋子转,收散落的脏衣服。

  “还有呢?还有呢……我拿到学校去洗,晾干了桐花带回来。”

  “这怎么可以!”桐花爸与阿鸽拖衣服,硬拖了过去。

  “真的一点事没有。”阿鸽说,“反正我也要洗衣服,每次都让桐花带来吧。”

  阿鸽的真诚打动了桐花爸,桐花爸道:“校长,桐花每次回来都说你好哩,唉……那就让桐花去上学吧,她妈病那几年,这些事也是我做……”

  阿鸽高兴了,喊:“桐花,还哭?你爸叫你明天就上学!”

  外面哭声果然没有了。

  阿鸽摸出二百块钱,道:“这不够你还债的,但你先拿着,半年我再帮你一点,猪圈空了,总不能过年没有肉吃吧?”

  桐花爸推脱一阵,还是收下了。

  阿鸽点亮马灯,良子燃着竹叉火把出了门。晚上穿山林,燃个火,野兽害怕。

  一出门,良子道:“刚才你拿眼瞪我,当我真要吃呀?”

  “我怕你冲上去把桌子撞倒了。”

  “不瞒你,我真的饿了。”

  “我晓得,弄灶房累了一下午,又走十几里山路,又冷又饿。”

  山里的夜晚寒气重,又下雨了,才从暖和的火铺边出来,两人都禁不住哆嗦。良子的步伐加快了,一下子把阿鸽甩在后边。

  “死鬼良子,飞那么快做么子,是要让毛狗拖我呀!”

  良子笑了,又慢下来走。

  “那些年上学,你怕我跑快了,也是这么喊的,阿鸽,你还记不记得?”

  “记不得了。”阿鸽不愿打开尘封的记忆。

  “毛狗是么子,是狐狸。传说中的狐狸精,都是美女变成的,她不会拖你,只会拖我。”

  “雀儿寨不是有毛狗子么,她不是在拖你么?已经把你拖到窝了。”

  这话一出口,良子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走了一段沉闷路。阿鸽终于开口。

  “良子哥,我不是有意的。香草是个好妹子。寨子里的人都说,你们俩相配哩。”

  阿鸽的解释更让良子恼火。他似乎看到了阿鸽内心深处的一角。阿鸽对良子仍有一份情,她觉得香草配不上良子,但她又把自己封得紧紧的,不让良子靠近她。她已经伤害过良子了,莫非还要伤害他?

  “阿鸽,过去的都过去了。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不心痛是假的。我有责任,因为我穷,帮不了你。”良子站住了,火把的光照亮阿鸽的脸。“阿鸽,你说,香草真的好吗?”

  阿鸽一愣,没想到良子会问这问题。香草喜欢良子,在阿鸽和良子好时就表露出来了。阿鸽嫁人后,她晓得,香草给了良子很多宽慰,香草是真心爱良子的。同时,她明显地感觉到良子还留恋着自己。这让她害怕。自己已经伤害过良子了,稍有不慎,还会伤害良子,而且更大的伤害还在香草。这是千万千万不能干的事。可他们在一起真的幸福吗?

  阿鸽,别躲闪,看着我的眼睛。

  阿鸽看着良子的脸,说:“香草是个好妹子,她比我爱你爱得深。”

  良子的脸抽搐起来,道:“这就是你离开我的原因?”

  阿鸽躲避着逼人的目光,道:“过去这么久了,记恨我就记恨吧,可你应该打起精神来,好好待香草才是。”

  “我会好好待香草的。”

  两人一路走,没有说话。天还下着雨,林地湿漉漉的,鞋和裤脚都打湿了。这片林子长满杉树、松树和灌木,风一吹,松衫发出飕飕的声音,灌木丛一片沙沙响,像有人躲在后面。阿鸽心怯,自然靠良子近一些。良子抓住那只冰凉的手,道:“莫怕,有我哩。其实啥都没有,自己吓自己。”阿鸽没有挣扎,手放在那只滚烫的大手里。小时候,他们就是这样手牵手地走,以后,握在这只滚烫大手里的将是香草的手了,阿鸽有些怅然若失……此刻的阿鸽,多么希望这只大手握住自己,就这么风雨兼程。前面无论有么子,她都不怕。一旦失去这只手的支持,她会茫然不知所措的。可这只大手本不该属于自己,这只手不能永远地这么握下去,她不能有这份奢求,她没这个命……两行热泪流下来,她忍不住,开始抽搐起来。

  “做么子,哭啦?”良子把火把移过来,“哪点不舒服?”

  “没有,没有,只怕是饿了,走不动了……”

  “再坚持一会儿,下坡了。回去就弄吃的。”良子像在哄细娃。他的肚子早就打鼓了。下到平场地,路边地里栽着冬小麦,还有胡豆,冬小麦有一根筷子高,胡豆苗也是,在开花了。对面?里,竹林后有灯光,已经有人家了。阿鸽悄悄把手抽出来,连良子也没发觉。他正在说话。

  “阿鸽,这个坡上,我们帮你爸爸放过牛,记得不?那片坡上我们摘过野菜,记得不?”

  阿鸽没说话。她怎么记不得,她与良子的过去历历在目,晚上夜深人静,躺在床上,总是像放老电影一样,那一幕幕都在眼前晃动。但她不能说。

  回到学校,良子要走,阿鸽说,这时候了,肚子一点东西都没有,回去也难得弄,就在这儿吃吧,找到么子吃么子。良子答应了。

  一进灶房,拉亮灯,才发觉弄吃的是不可能的――锅砸烂了。两人多少有些失望。可又冷又累,肚子里没点热东西不行。

  “那还是回寨子吧。”良子提议,“烤红苕、烤洋芋总是有的。”

  阿鸽灵机一动,道:“有吃的了。”

  良子跟她上楼,开门进屋,阿鸽勾下身子,从床下拖出一个小泥炉来。

  “冬天烤火用的,我看天气转暖,二来忙,来不及天天生火,就放在床下了。就用炉子煮面条。放寒假,生炉费柴费时,我就在上面煮,我和火棘够了。”

  两人下去取柴禾,取锅子取面,佐料瓶子,一股脑儿搬上来。

  “这是小炉子,火不好生,我来。”

  阿鸽果然能干。她脱去雨衣,脱去防寒服,穿一件红毛衣,勾在地上,把柴禾剖成一丝一丝的,砍成一短节一短节的,用废作业本把火点燃。风大,划几根火柴都吹熄了。良子用身体挡住风,阿鸽勾着身子躲在良子怀里划火柴,良子闻到阿鸽头发的香味,还有从毛线领子里散发出来的热气,真好闻,良子有些眩晕了。

  点燃的纸放进炉膛,架上柴块,先是细枝,待火苗起来了,又架上粗块。待粗块引燃了,才把煤块子放上去。阿鸽文静,做事也细细的,用铁火钳夹煤块子时,一块加上去,搁好了,再加一块,像批阅学生的作业,一笔一笔;像织毛衣,一针一针,极细心。

  煤上满后,阿鸽找来一本备课本,勾下身扇火,轻轻地一扇一扇,火苗从煤块缝隙中升起来,一窜一窜,大股的浓烟弥漫在走廊,贴着砖柱,升上去,飘进雨雾里。

  阿鸽蹲在地上扇火,说:“扇一扇,火燃得快些。”

  良子没说话。他看着阿鸽,阿鸽的侧影真好看,她长得很丰满。折着的大腿线条清晰,臀部丰腴,略略有些大,胸部也饱满,那件毛衣似乎显得小了点,一对奶子挺得好高,随着她一扇一扇在耸动。香草与她相比,显得瘦些,轻盈些,还是妹子嘛。阿鸽有着成熟女人的风韵。她的一绺头发老是要往下落,耷在额上,挡住视线,她又掀上去,掀上去又耷下来。这一掀又一掀,那臂部,那腰,那奶子分明在扭动。

  火燃起来了,小铁锅炖上,掺上水。

  “现在没事了,进屋坐,外面冷。”

  良子跟着阿鸽进屋。

  良子回乡后从来没进过阿鸽的房间。每次来送柴,柴放到灶房,说几句话就走。最多在校园里逗一逗火棘。阿鸽是寡妇,又是领导,学校人多嘴杂,来多了怕阿鸽受影响。这是第一次进阿鸽的“闺房”,不免有些新奇。

  其实,阿鸽的房间极简单。这是间四四方方的房间,靠门这边两扇窗,里面后墙上两扇窗。门前窗下是一张办公桌,其实是两张学生课桌拼成的,上面铺了块蓝白格子的布。桌上一盏台灯,一叠书籍、课本。两本摊开的书是《(论语)今译》,《三字经》。她在为爷爷上老学作准备。最能把阿鸽与农民区别开的是窗台上的两盆花,一盆云竹,一盆文竹草。花钵是青花瓷的,六边形。两钵盆景长得青枝绿叶。靠墙是一张书架,上面的书籍摆放得零乱。靠里面是一张床,一只立柜,床是老式的,立柜也是土家人户常见的那种,这都是阿鸽老家的家具,良子极熟悉。阿鸽父亲去世后,阿鸽几乎不在寨子里住,把老房子的东西搬了过来。屋子中间扯了根绳子。挂着块小红花花的布,作为帘子,一拉上,把屋子隔成前后两间。这屋的摆设显得陈旧,显出乡村教师的清贫。唯一的现代化设施就是一台18英寸的彩色电视机,是去年评为全县优秀教师后,县里的奖励。电视机摆在床的一头,估计是好躺在床上看。其实在中心校,阿鸽的工资是最高的。虽然时有拖欠,但总是发到手了的,阿鸽的贫困一是自己一个人拖孩子,二是接济贫困学生,如桐花那样的,自己舍不得用。小桌上一面小方镜子,几样化妆品都简单,一瓶香水,从包装的瓶盖看,不贵。一瓶护肤的,大宝SOD蜜。

  中心校在清溪河边上,风大,冷,小炉子上的水还没开。

  “这屋太冷,不生个火不行,火棘会冻着的。”

  “冬天有火。平时食堂烧柴,没烧尽的柴放进一瓦缸子里,一年下来,积了几麻袋,够我和火棘烧一个冬了。平时我上班还不敢烧,怕火棘一个人弄出点事来。”

  学校没人,静静的,房子太老了,旧楼板,板壁不时发出扎扎声,像是睡梦中的老人突然醒来,发出一声叹息,怪吓人的。每次来,凡能与火棘在一起,良子总要观察这细娃,希望从火棘的模样中看出那男人是啥样,那男人可是从良子手中夺走阿鸽的呀。火棘一点不像阿鸽,一张长脸像刀,小眼睛,两颗门牙暴出来,像小白兔。这都是那男人留下的遗传因子。良子怎么也想象不出那男人哪点比得过自己,除了比自己有钱。可阿鸽不是想钱的人呀。

  水终于开了。阿鸽揭开锅盖,把它交给良子,自己下面。是干面,寨子里的粉房压的,长长短短不齐,旧报纸包裹的,怕有两斤多一把,阿鸽推下去一半,锅子里浮了半锅。

  “你先吃,够了吧?”

  “半锅子哩,怕有一斤多。”

  “吃得做得,不多。”

  阿鸽又往搪瓷盆放佐料:酱油、化猪油、味精、油辣子海椒……

  “可惜没有青菜叶子,没有葱、蒜。”

  “够香的了,我都闻到了。”

  阿鸽挑起面来,果然有一大盆。

  “不够吃了再下。”

  “够了,怕吃不完哩。”良子客客气气的。他在阿鸽面前有些紧张,已找不回十几年前的感觉了。

  “良子哥,我给你弄吃的怕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你千万不要客气。”

  “真的香。”良子没说假话。他和爷爷在家也吃面,那面是怎么下的,下一盆端上桌,盆里有时有酱油,有时没有,就放盐,佐料不是缺这就是缺那。一盆面汤不宽,吃到后来成了一盆糨糊。不像阿鸽下的,有盐有味,汤是汤面是面,汤上漂着辣子油星子。要是一辈子能吃上这样好的面就知足了。看来今生是不可能了……这么一想,这面吃来就没味了。

  吃完面,良子嘴一抹,站起来:“这面好吃,看来家里不能没有女人。没有女人的日子那不叫日子!对吧,阿鸽?你今天给我上了一课。我这就回去了。这一季我都在等你的答复。你要是不答复,等打完谷子后,把沉甸甸金灿灿的谷粒收进屋,有票子了,我就把香草娶进屋!你说了,香草是个好妹子!”

  说罢,不看阿鸽的表情,“咚咚咚”地下楼,走过黑暗的校园,出了校门。阿鸽扶在门框上,看着人影消失。她心里高兴――为良子那句话。真的,良子为何不娶她呢?

  雨还在下,清溪河畔雾气更重,几步远看不清人。良子大步走,脸上流着泪。他对阿鸽彻底死心了。如果说自晓得阿鸽男人甩了她,他对阿鸽又萌生情意;如果说他对阿鸽背叛他而耿耿于怀,那么今晚,他不再期盼么子了,也不再追究么子了。他决定好好待香草,香草是个好妹子。“一定要让爷爷好好做几坛苞谷酒,娶香草进门的席上少不得的,把全寨子人都灌醉……”良子这么想,“酒乡嘛,这是少不得的……”

  对面田塍上有??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走路。当过解放军连长的后生警惕性高,收住腿,喊了一声:“哪个――”

  声音没有了。雾大,看不见影子。良子当是自己的错觉,又走。走了十几步,背后传来跑步声。一个人跑远了,消失在雾里。

  这雨夜里,还有人在外面,做么子?就是有事,为什么躲良子?鬼鬼祟祟的,在做么子见不得人的事?太累了,良子回到寨子。这寨子总有些事是在暗中发生的,有么子秘密……

  也许,么子秘密都没有,又是哪个闲不住的男人去敲相好女人的后门了,这样的天气正好,有雨还有雾,神不知鬼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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