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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良子遇到的那个影子是黑牛。良子也说准了,他是属于闲不住的男人,在敲阿鸽校长的门。

  良子走后,阿鸽热了水洗脸洗脚,刚把水倒了,黑牛就上楼来了。“咚咚”的脚步让阿鸽警觉。

  “哪个――”

  走上来的是黑牛,他走路有些迟缓。

  “你来做么子?”

  黑牛继续往前走,说:“做么子……你带信来说房子塌了,要赶紧修……”一嘴酒气。

  “这是么子时候了,这阵来赶紧修……你带的人呢?”阿鸽张望,一个人都没有。

  “我先来看看,决定来多少人。”

  “一嘴酒气。你在喝酒的时候,良子来修好了。要等你,明天全校两百多师生都得饿肚子。”

  “我下午确实忙,抽不开身呀,阿鸽校长。我还是记在心上的,这不,这又黑又下雨,我都一溜一滑赶来了。我是村长,我还是尽职的。”

  “你也算是尽职了,对了吧,你不就要这句话吗?好,这下你走吧。”阿鸽举着脸盆想拦住他,不让他进屋。

  “让我喘口气都不行,我走这么远的路。”黑牛推开脸盆,进了屋,坐在椅子上。“阿鸽校长,我还有话给你说。”

  “有话明天再说吧。这夜深了,你来不大好。”

  “有么子好不好的,阿鸽校长,我是谁?是外人吗?”黑牛嬉皮笑脸。一双贼眼落在阿鸽的胸脯上。一对奶子耸得好高,要从红毛衣中蹦出来了。黑牛吞了一下口水。“好迷人哩,阿鸽校长……”

  阿鸽打了个寒噤,身体哆嗦起来,仿佛这时才想到冷,穿得太单薄。

  黑牛进校园就观察了,教英语的男教师的房间没有灯,胆子就大了。他关上门:“冷吧,风直往里灌哩。”在雀儿寨,黑牛是钻寡妇、男人不在屋的女人家后门的高手。

  “村长,你还是走吧,有事明天谈。”

  “阿鸽,我是外人吗?你这校长是谁让你当的?你忘了五年前你来找我那天了?”

  阿鸽又一阵哆嗦。五年前的一个晚上,她为民办教师转公办,找村长盖章,黑牛右客回猪儿寨娘家去了,山雀去寨子里姑娘家串门去了,就黑牛一人在家。他把阿鸽堵在屋里,进退不得。黑牛说:“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不是我去找你的。我不盖章,你转不到正,你的工资上不去,拿么子养活你那跛子爸?你不要忘了,每年的补助你们家都是最高的,谁给的,是本村长。你让良子都睡过了,还正经么子?我晓得,你把良子丢了,傍上个大学毕业的教师,你成了公办,人家才要你,你一个民办教师人家早晚要甩你的……”他见阿鸽不动了,一下子把阿鸽按倒在床上,扒下阿鸽的衣裤……当他满意地从阿鸽身上下来,发现阿鸽两腿间的床单上,有一摊鲜红的,像一朵花。他更得意了,活该良子倒霉,活该那男人倒霉,阿鸽留给他来开苞。他拍拍没有动弹的阿鸽大腿,“明天来拿证明。”

  见阿鸽立着不动,黑牛以为可以上手了,往前走来,阿鸽在退,一转身,把门拉开了,厉声道:“出去……这是我的家,是学校……”

  黑牛一愣,旋即笑道:“你当你是校长了?全校唯一的公办教师?要不要我把公办教师是怎么得来的公布一下?”

  “你……无耻!”阿鸽气得脸发青。“再不走我喊了……”

  “你扯旗放炮地喊吧,把全寨子的人都喊醒,看到底是我丢脸还是你丢脸?再说,学校没人,我观察过了……”

  阿鸽这才意识到英语教师回红狮寨了,火棘又不在。她的身子像桐树叶儿一样战栗起来。

  “阿鸽,你何必呢?你过的叫啥日子,跟着我,吃香喝辣不说了,穿金戴银说不上,城里右客穿么子你就穿么子。看得出来,你还恋着良子,这小子走桃花运了,那边挽着香草,这边抱着你……”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你少装正经了,你一个人在学校,良子这么晚才走,呆了这么久做么子?当我不晓得?”

  “良子来修灶房的,啥事都没有。”

  “孤男寡女,深夜呆在学校里能有么子好事?你说是修灶房,那好,学校危房的事我来管……”

  阿鸽眼睛一亮。

  “你跑镇上、县里,跑了不下十趟,报告打了无数,都没人理。无头苍蝇,瞎撞。我来帮你跑。”

  “你……能行?”

  “我在县里有人。现在办事没人不行。”黑牛一边说,眼一边在阿鸽身上扫着。阿鸽穿的红毛衣,脸红喷喷的,像只挂在枝头上的水蜜桃,咬一口就会冒水,满嘴是蜜哩。

  “真要把这旧房子翻修一遍,那好啊,良子说,等他有实力了,他会做的。”

  “他做?”黑牛在冷笑,“他自己的稀饭都没吹凉。我是谁,一村之长……只要你好好待我,我会做的……我晓得,学校是你的命根子……”

  见阿鸽认真听,黑牛悄悄关上门,挨拢来,一把把阿鸽抱住了,“阿鸽,我想死你了……”手从毛衣下面伸进去,把奶子捏住了。

  阿鸽一下子清醒了,死劲推,身子在扭。挣脱了黑牛的手。

  “你还装么子?你既不是妹子,又不是有家的,寡妇一个,你把身子看得那么珍贵有么子用?你能给良子,为啥不能给我?”

  “要给我就给良子,不给你。良子是雀儿寨的领头人,你不是。他马上要修水渠了。”

  “我是村长,人财物财都在我手里,我不答应,他就修不成。”

  阿鸽停止了扭动,头发凌乱地问:“你为啥不答应?修水渠为大家好。”

  “是我领导修,不是他。他想夺我的权,休想!”

  阿鸽绝望了,道:“那咱们雀儿寨真的没指望了。”

  “阿鸽,你真傻,管雀儿寨做么子,只要你、我好就行了。”

  他又上来抱阿鸽,阿鸽挣扎,把那盆文竹草打翻在地。这一次,阿鸽反抗得十分激烈。她突然清醒地道:“良子回来了,方舟是书记了,你休想……”猛地一推,把黑牛推出门。

  随着关门声,阿鸽的眼泪流出来了,滴在赤裸的胸脯上。听着外面没有动静了,阿鸽放肆地哭起来,她哭命运待自己不公,哭自己活得太屈辱,自己读了书,是公办教师,还是校长,为何落得跟自己的母亲、那个渔家女一样的下场?良子等着自己,自己又一次欺骗了他……阿鸽爬起来,把门敞开,让冷风灌进来,把黑牛留下的酒气扫干净。

  她发誓,再也不准男人进这屋。

  这一夜的风雨,把普山普岭的桐子花打落了,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桐子花开的猛势已减去一大半。挂在枝头的残花,有阳光的照耀,随风一吹,也“巴扎”一声脆响,与枝条分离,坠落下地。桐花日渐一日地稀少,桐子的叶儿日渐一日地多了起来。

  桐花稀了,田里秧苗绿了,坡上的苞谷蹿起一尺多高。阳雀叫了。

  阳雀没有把熟睡的良子唤醒,是香草把他唤醒的。

  “还在挺尸呀,太阳晒P股了……”

  香草的大声喊叫让良子睁开眼睛。其实她不忍心叫醒良子。良子一身泥水,脸上都是,是他在水渠工地上跑了一天留下的。他太累了,回来扒几口饭,脸、脚都不洗,倒在火铺前就睡。这几天良子、木瓜都是这么度过的。香草进屋来,见良子倒在火铺前熟睡,没有惊动他。先是把火铺里将熄的火拨了拨,又加了几块柴,柴有些湿,在火上冒着一股股青烟。

  良子爷爷起来了,香草从鼎罐里舀了瓢热水,叫他洗脸。然后洗毛芋,在簸箕里搓来搓去,把毛芋上的泥巴洗去,也不削皮,锅吊在火上煮,待芋头煮出香味来,才叫醒睡在一边的良子。良子眨眨眼,“还早哩……”翻个身又要睡,却闻到香味了:“锅里煮的么子肉?”

  “想得倒美。你有钱买肉?”

  良子舔舔嘴唇,失望地说:“自从过年算起就没吃肉了,连肉是什么味都不晓得了……”

  “那你还懒着做么子?去清溪镇呀,我请客,一份回锅肉,一笼粉蒸肉。”

  “不要粉蒸肉,那油水早被蒸掉了,要烧白,两份。”

  “那就是烧白,双份。”

  良子这才想起今天是他和香草约好去清溪镇。今天是星期天,清溪比往日更闹热。清溪镇赶百日场,天天都闹热,只是双休日,公家人放假,上街的人多,做生意的也就比平日多。

  良子才发觉香草穿得比平时好。因为是春天来了,香草已脱去冬装,穿了件红灯芯绒上衣,收了腰的,下面是灰黄色的休闲裤,皮鞋,显得轻盈,头上打了摩丝,油光水滑,戴上只新发夹,嘴唇还抹了红。香草浑身散发着青春气,显得比阿鸽漂亮。良子记起阿鸽的话:香草是个好姑娘,她配得上自己。

  良子吃芋头,香草也吃。毛芋撕去皮,撒上几粒盐,塞进嘴里。良子昨晚没吃饱,吃得狼吞虎咽的。

  “少吃点,中午要吃肉哩。”

  今天去清溪镇是香草出的主意。她想买一对猪崽回来喂,到今年下半年,她和良子办婚事时,卖一只杀一只,卖猪的钱办喜事好开支,杀的肉好办席。良子也赞同。只是水渠工地的事一忙,把赶场的事忘了。

  两人出门,良子背着只背篼,装猪崽用的。香草要他换身衣服,这一身泥巴不好看,良子说要么子好看,哪个看不出来是农民。回来背猪崽,还不是一身又脏又臭,懒得洗衣服。香草说他不听,香草气鼓鼓的。

  雀儿寨离清溪镇30里,不远,有公交车,公交车最远通到猪儿寨、金鸡寨,只是路不好,汽车走得慢,要簸两个小时,走路也才两个多小时,一般农民赶场都走路。一到星期天,公路两边尽是去集上的人。

  天气好,良子他们也走路,汇入人流中。

  进城的人分两类,一类是急着等钱用的,挑着山里出产的东西:红苕、山芋、鸡、鸭、蛋、竹篾器去卖,换来的钱买东西、看病、交学费。有的壮实农民扛着自家山林的毛竹一悠一闪地,走得满头大汗。那毛竹上还挂着一两丫没有剃光的丫枝,翠绿的叶片上滴着水。一类是逛街的,这类人多是年轻男女,妇女儿童,他们只挎个小包,挽个包袱,一路说笑,甩手掌柜那么悠闲,他们不赶急,反正进城就是逛,看稀奇,没有明确的目的。她们常常和坐在车上的、挤在拖拉机上的同寨妇女打招呼,招手,异常地高兴。

  有雀儿寨的妇女同香草打招呼:“进城做么子,香草?”

  “买猪崽。”香草愉快地回答着。

  “买么子,又费钱又费神,干脆下一对吧。”

  “你一屙屙一群,你那对奶子忙得过来不?”香草泼辣,嘴像刀子,不饶人哩。

  香草从口袋里掏出葵瓜子,递了把给良子,自己也嗑起来。葵瓜子是生的,没有炒。寨子里的人都喜欢这样吃,客人来了,干脆递给你一个向日葵盘子,你自己掰下来一颗一颗地吃。

  良子心事重重,不像香草那么高兴。本来不想来的,水渠工地上有事哩。一是资金,修补如同改建,石板得撬了重安,要水泥,撬坏的还得重新采石;采石要炸药、钢钎、煤,还得要粮食,这都是钱。蓄水的山塘建得不合理,好几股经流的水都没拦住,蓄不了水,应补建工程,怎么搞,他和木瓜在山上跑了好些日子,搞了几套方案,哪个最好,拿不准。在部队良子是野战军的,没搞过工程。水渠最好能赶在梅雨季节来之前完工,好拦山洪蓄水。夏季田里缺水哩。

  “良子哥,你会捉猪崽么?”

  良子想着自己的事,没有回答。

  “我问,你选不选得来猪崽?”

  良子想了想,道:“按那肥壮的挑,准没错。咱挑新兵就是挑脸色黑红的,壮得像牛犊子那类,那货吃得,跑得,跳得,能打仗。”

  “错了,咱们是选猪崽,不是拱猪,要那种能长膘的。咱爸说了,荣昌猪儿要看嘴筒子长不长,长的能吃,P股要圆,最好是两头乌”。

  “两头乌?”

  “脑袋和P股两头黑,身子、脚杆是白毛,那种猪儿吃得睡得,三个月下来,就上膘了。”

  “你爸还顶能挑猪崽的。”

  “你别小看我爸。早先我爸是猪贩子,专门赶场卖小猪。我爸年轻时腰板好,脚力好,一挑竹筐子最多能挑二十只猪崽,少说也有一百七八,还走几十里山路。一四七是红狮,二五八是金鸡,猪儿寨赶三六九,去得最多的是清溪镇。他贩的猪崽人家专门等着,一去就抢光。”香草说起她爸颇为自豪。“不像现在这个病秧子。”

  “咋没见你家发财呢?”

  “贩猪崽,赚的是力钱,发得起么子。也别说,我爸不甘心,办起小猪场,三头母猪,自己养小猪,自己贩……我爸狠,生怕钱给别人赚了。把舅老倌请来,我爸,我妈,舅老倌,三个人做,卖了十来抱猪崽。记得我上小学那年,家里请来了财神爷,供在堂屋桌子上。”

  “那哪是‘请’,买一个就是。清溪镇瓷器店多的是。”

  香草瞪了良子一眼,吐出瓜子壳,像是吐良子说话的晦气,然后说:“菩萨得‘请’,买的不灵。我爸说的。那一年果然好,过年烧酒三大缸,腊肉在梁上挂了一排,给我扯两套衣服,一套红的,一套花的。爸说开年要大干。”

  “那是你爸勤扒苦作,舍得干,不是菩萨灵。”年轻的共产党员,曾经任过解放军连长的良子不信迷信。

  “第二年不行了。”香草没听良子的调笑,由着自己的思想说下去,“一转过年,就闹猪瘟,接二连三地死猪,猪医生跑我家跑不赢。不到桐子花开,几个圈空了,赚的钱赔进去了,付了药费,还不够,新修的圈用不上,还欠了债。”

  “财神爷不灵了?怕是你爸你妈忙着那几个圈里的月母子,忘了烧香,人家生气了。”

  “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老是嬉皮笑脸,不说了。”香草嘴撅得老高,更俊俏了。

  “再隔年吧,手里宽余了,我们也弄条母猪来,下猪崽子卖,发一发家。”

  香草没有响应,她睨了睨良子,说话没有诚意。想了想,她说:“寨子里的年轻人又在商量,要出去打工。看来要在雀儿寨发家是不可能的。”

  “还是闷牯子?”

  “闷牯子,还有一些,叫了我,山雀。”

  “木瓜不会走的,山雀也不会走。你也不要走。出去打工,解决农村富余劳力,中央号召的,是好事。一来带回来钱,二来带回来新观念,新技术……可是家乡要建设,走的都是年轻人,怎么办呢?”

  “走了就是了,雀儿寨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一不是书记,二不是村长,雀儿寨怎么发展,你着么子急?”香草嗔怪道。

  “怎么这样说?你也是雀儿寨的人。”

  “我当然是雀儿寨人。我出去学门技术,回来好建设雀儿寨。”这个想法良子是没法拒绝的,问:“学么子?”

  “还没想好。”

  “你真要去就去吧。方舟书记讲了,劳务输出是解决农业富余劳力的路子。”

  “真的让我走了?那我们一道走?”

  “我留在雀儿寨。你出去最好学门新的农业养种技术,雀儿寨用得着。”

  “那……我还是不走。”真要走,香草又舍不得良子了。

  “你还是走,反正出去几年你还是要回来的。”

  香草偷偷看他。不晓得他说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自他和阿鸽分手以后,香草从感情上给了他很大的安慰。他感激香草。香草善良、充满激情,对他一片真情,长得又漂亮,这对他有很大的吸引力。自他回来后,他明显地感觉到他与香草之间的问题,说差距也好,说分歧也好,反正两人在对人对事上总有些磕磕碰碰。有时赌一下气,有时争几句嘴,有时大吵一顿,几天,一个星期不说话。最后一般是良子主动缓和。良子想到香草的家庭,香草活得不容易。每一次和解后,都没有给两人的感情留下阴影,毕竟是为了一些别人的事。只是良子觉得,如果是阿鸽,阿鸽会从方方面面理解他,阿鸽有很多观念与他接近,两人不会有那么多的吵吵闹闹。

  “良子哥,你还在生气呀?”香草奶声奶气地道,又用身体撞了他一下。她知道,良子难得有时间陪自己上街,两人上街的次数少得可怜,仅有几次,她不想闹得不愉快。“我劝你走,不在雀儿寨,我是怕你斗不过黑牛。权在他手里,村里的大事你来担,他会使绊子的。”

  “我是要找他谈一次,他出面领导更好。”良子觉得香草提醒得对。真要去见黑牛,良子有些不安――不是怕,是不晓得结局如何,会不会对工程有影响?

  他又想起今天还在水渠工地上干的木瓜,觉得有些不安――今天不该来。人家在山坡上受冻,自己陪女人上街,为结婚做准备。

  “看,点水雀!”香草在叫。几只雀子,从空中飞下来,响箭一般直射清溪河水面,沾上一口水,又折身向上飞,飞进蓝天,一只接一只,在阳光照耀的清溪江上翻飞,追逐着,良子笑了。

  香草单纯,不晓得揣摸别人的心肠,不晓得良子心里在想么子,她无意中的欢乐,化开了良子心中的块垒。当然是暂时的。

  三十里路,对良子来说不经走,香草却是走出了汗,她干脆把红灯芯绒外套脱了,只穿一件薄毛衣,鹅黄色的,细毛线织的,包裹着浑圆的身子,脸红喷喷的,像朝阳,好鲜亮。

  清溪镇到了。

  牲口市场牲口多人也多。他们是来晚了。

  牲口市场在清溪河,石桥下的一片河滩上。岸边有一座旧戏台,石木结构的,旧得不能演戏了。这里过去是水码头,四十八寨的小船把山里的土特产:竹木、桐油、土陶罐、粮食、高粱、苞谷、特别是大罐的清溪坊酒,用小船运出来,在这里靠岸起坡,等待大河里的大船。大河里的百货、竹器、煤油、柴油也在这里上小船,运进四十八寨。公路通了,清溪河的运输船少了,水码头也冷落了。给客商船老板、纤夫们边喝酒品茶边看戏的戏台子也就派不上用场了。这里过去一直是猪市、牛市,进出四十八寨容易,从解放前一直延续到解放后。前几年,搞小城镇建设,清溪镇的书记魏捷建了新的农贸市场,一排排的水泥台,上面是铁架子,盖上石棉瓦,干净、整齐,遮风避雨,牛市猪市鸡市鱼市都划了地盘,可卖的不去,买的也不去,还是在河滩边戏台子下做买卖,清溪人就这么遵循旧时的习惯。

  猪市牛市里牲口多,恐怕有几百头,到处都是猪、牛、马身上的汗味,还有新鲜的牲口粪的味道。庄稼人闻上这味就来劲儿,顺气,人欢马叫,一片兴旺。那些牛、马都被刷洗得很干净,毛尾闪着光亮。有的牛、马拴在河边的麻柳树上,让人观赏、挑选,有的特别漂亮的牛,小马,让主人家牵着在人群中穿行,以此炫耀,招揽买主。果真奏效。有买主把牲口拦住,先是上下打量一番,又伸手掰牛马的嘴,把牛马掰得翻着唇,露出牙,头往上抬着。

  猪市比较乱。架子猪拴在桩子上,小猪崽用竹篱笆围着,或装在竹筐里,上面加网。猪儿不像马那么讲规矩,在沙土上撒欢,乱叫乱跑。两只小猪冲破篱笆,撒腿就跑,在人腿下窜来窜去,惹得人惊叫,卖猪的农民跟在后面撵,直喊“捉到……捉到……”扑得一身泥也没捉到。直到小猪崽掉进河里,农民扑进水,才一手抓一条腿,提上岸来,人、猪儿湿淋淋的,人在骂,猪在叫。

  香草拉着良子在人群里钻,一个摊一个摊地看,寻找两头乌,找遍了都没有。香草有些失望。

  “再等等,我们来得早,卖猪的还在路上哩……”良子安慰她,“河边风大,把衣服穿上。”

  香草把红灯芯绒外套穿上了。

  又等了一会儿,香草说:“饿了吧?去吃回锅肉、烧白……”

  “吃饭不忙,正事还没办哩。”太阳升到麻柳树顶了,阳光把空气照得暖暖和和的。刚才路过镇政府,良子就起了念头。把钱塞给香草,道:“我有点事,去去就来……”

  “喂……喂……”香草一把揪住良子,“三脚猫呀?才说这是正事哩。”

  “是正事,可我又认不来‘两头乌’呀。”良子嬉笑道,“我就去一会儿,找个人。就一会儿……”

  “是水渠上的事吧?我猜都猜得到。”香草不高兴了,嘟着嘴。

  “你看看,那边挑担子来了,是不是两头乌?”趁香草伸长脖子往石桥那边张望,良子一闪身溜了。

  良子在人群中挤,朝镇政府走去。香草没猜错,他是为水渠的事去找魏捷。

  镇政府在清溪镇的背街,叫油坊街,解放前是做桐油生意的。冉土司的叔伯兄弟在这儿开油坊,四十八寨的桐子收来在这儿榨油,做成桐油往下运到江汉平原,往上运到成渝两地,生意大得很,是当时清溪镇的一霸。这一条街都是油坊,买卖桐油的店铺,还有油布店、伞铺、木货铺,卖靠桐油做涂料的店铺。几十家,多是冉家的产业。

  冉土司的叔伯兄弟的府宅就在街当中,三进大院,旁边还有偏院,几十间空房子,冉姓是这儿的恶霸,乡公所由他家独霸,敲诈乡邻,夺人田地,抢劫民女。晚上,油坊街常常有小轿匆匆而行,小轿前后是背枪举火把的护院乡丁,小轿里传出女人的哭声,那就是抢来的民女。解放后,油坊老板被敲了“沙罐”,其他的,死的死,逃的逃,撇下几十间空房子,无人居住。土改时,将这些房子分给谁,谁都不要,说是从前油坊老板在这宅第里杀的人太多,还有那儿上吊的、投井的说不出名字的女人,他们的冤魂还在,会出鬼、生病的,不能住人,便改为乡政府。

  这么一大片瓦房,乡政府也用不了许多,便一分三个院子,靠江的大院子做粮库,中间是乡政府,南边的院子设的机构最多,供销社、信用社、种子站、兽医站、卫生院。

  与油坊街相邻的是一条长街,沿清溪河而建,清溪河流到这里九曲十八拐,这条长街边像一条卧龙,弯弯曲曲,别有风味。这条街上过去有七十二家糟坊,专酿高粱大曲,苞谷烧酒,闻名长江。当时有人夸张地说,清溪河流淌的水,多喝几碗也醉人。现在,酒坊没有那么多了,但还有四五十家,都打雀儿寨的“清溪坊”的品牌。走在这街上,空气都醉人,一点不假。

  良子穿过糟坊街,来到油坊街,远远见到镇政府门口围着一群人,吵吵闹闹。良子觉得奇怪:星期天,镇领导一般不办公,哪来这么多人?

  走拢一看,人群中间摆着副竹滑竿,躺着一个人,头、脚都缠了绷带,看来是受伤了,一妇女在哭,呼天抢地地号啕。其他人,在指指点点责骂人。被责骂的人正是良子要找的人,魏捷。魏捷急得额头冒汗,双手举在空中,往下压,示意大家别吵吵,可大家不理睬。

  “不听这小子的,移民干部是狗掀门帘,全凭一张嘴。让书记、镇长出来说话!”

  “说么子说?书记镇长更是狗掀门帘!把人摆在这儿,走人,看政府管不管!”

  “镇领导咋不出来见人?躲茅厕里啦?”

  一打听,这伤员是红狮寨的移民,春雨把去年才建的移民房淋塌了,墙倒了,把人砸伤了。红狮寨的移民们愤怒了,把伤员抬到镇上来,要镇政府解决问题。红狮寨移民不像雀儿寨,寨子完整保存了下来,而是旧寨子在淹没线下,没了,新建移民房。移民房的承包方偷工减料,质量存在严重问题,说是砖墙,手指一戳,砖渣纷纷掉下,像是指头有少林功夫。房顶家家漏雨,一下雨,家家都提心吊胆。多次向镇移民办、县移民局反映,答复是,承包方说钱本来就给得少,全用完了,局里又没有这笔钱。这一拖,拖出事来了。

  魏捷压住大家的声音,声音沙哑地喊:“乡亲们,听我说,不是领导躲着怕见你们,春耕春播,大忙季节,都下乡了。有你们说理的时候,现在最要紧的是救人,把人抬到医院去,一切都好说。”

  “上医院要钱,搬个家,我们一分钱都用干了。”

  “不要你们出钱,政府先垫着,以后解决问题时,该由谁出谁就出。”

  妇女担心男人的伤,也要赶快送医院。有人说:“不能抬!这不是他一家的事,解决了他的医药费,重修了房子,我们的呢?政府答复了,写个字据,再上医院。”

  “这样要拖出人命的,你晓得吗?”魏捷急得团团转,像是热锅上的蚂。

  “出了人命是你魏主任来抵!由政府来付!早你干什么去了?给你反映好多次了,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跟他说么子?他是下台干部,犯了错误,书记都让撤了,跟他说个屁。抬进去,抬到书记办公室去。抬――”

  魏捷双手拦住,道:“乡亲们,冷静点,这样做不好,大闹政府是犯法的,抬不得呀。”

  “犯法的是政府。墙倒了打伤人,政府犯了法!”

  “乡亲们,听我说,政府是对大家负责的,建移民村,分土地,减免移民子女的学费,哪样不是为移民着想。这是一项新工作,我们没经验,在探索,出点问题是可能的。我们改正就是了。这其中如果有经济犯罪,吃了移民的钱,政府决不饶过他的。书记、镇长一回来,我马上向他们汇报,你们听消息吧。现在你们要冲镇政府,我拦着,我怕你们犯错误,你们就从我身上踏过去吧。就是把我踏成泥浆,又马上能解决么子?想一想,是不是这样?去医院吧,乡亲们,人命关天呀,我是金鸡寨的人,我老父亲还在金鸡寨,都是农民兄弟,你们不担心我还担心哩,我还心痛哩……”

  说罢,魏捷带头去抓滑竿的竹竿,良子也伸手去抬。

  “是你――”魏捷吃了一惊。

  良子点点头。

  大家抬伤员去医院。良子把魏捷推开,让他休息,魏捷不让。

  伤员送到医院,医生开始检查。魏捷揩着满头大汗。他到底不年轻了,刚才又急,身体吃不消。

  “你也来看热闹?”魏捷揩着汗水。

  “是专门找你来了。”

  “……雀儿寨也出事了?”魏捷的声音发抖。

  良子笑了,道:“看把你吓的。是移民的事,说严重也严重,说不严重也不严重。”

  魏捷舒了口气,道:“俗话说,移民工作不是人干的,干移民工作的不是人。这些年,我一听说出事,全身就发抖。”

  良子把水渠的事说了。魏捷想了想说:“水渠的问题是黑牛干的,为这事我和你都受牵连。我书记的交椅也掀了,当然,金鸡水库还让我惹了麻烦。让人骂,追着打,都不成个人了。你呢,打了他,关了半个月。照常人看,我们还去惹那水渠干么子?可田里没水,庄稼长不好,移民安不稳呀。你说怎么干吧。”

  良子说,一是缺技术指导人员,这最基本的投工投料都算不出来,二是资金,雀儿寨肯定拿不出这么多钱。

  魏捷说,最近有笔移民生产补助费下来,是用于农田改造的,可以解决些问题。

  良子高兴了,直问几时拨下来。

  魏捷说:“技术指导人员有现成的。金鸡水库的工程指挥长。”“那个工程不怎么样,魏主任,你给我找个么子人哟,我可听说了,那是个下台干部。”

  “我也是下台干部,你找我做么子。有些事情一时半时给你说不清楚。反正,你信我的,我不会引狼入室的。”

  “那好,我们现在就去找他。请他去雀儿寨。”

  “人家现在是镇属砖厂的厂长。”

  “那就去砖厂。”

  “今天赶场,人家不上班。”

  “那就去他家。”

  “家……唉,犯了错误,右客跟人家走了,哪来的家哟。”

  良子一下子同情起这位砖厂厂长了:“那……总有个窝吧……砖窑子旁边搭个铺……”

  魏捷笑了,道:“真会想象!还真让你说准了。砖窑子旁边的席棚子搭个铺,冬天还不冷,守着个超大型火铺,暖和着哩。”

  “那咱去吧。”

  “这阵肯定不在。”

  “这也不在,那也找不到。”良子失望了,“上哪儿才找得到这位神仙呢?”

  “是酒仙。上糟坊街去找,坛子里捉乌龟,手到擒来。”

  “那我们去。”良子高兴了。水渠的事,磨扇压手呀。

  “正好,我也要找他。”魏捷安排好医院的事,拉着良子匆匆走了。

  “你说的这位指挥长天天泡在酒坛子里?”良子对这位能喝酒的指挥长感兴趣,“比你还厉害?”

  “你这细娃,说的么子话?我好歹也当过镇委书记,哪能把几万人的事抛开不管,成天泡在酒坛子里?”

  良子笑了。他没有反驳,那时候他还小,魏捷喝酒的趣事他是听爷爷、方舟他们谈的。

  “我给你讲讲这位指挥长喝酒的故事吧。”走出医院,来到街上,一路往糟坊街走,魏捷道:“老兄的酒故事多着哩,我只拣两段摆给你听。”

  “指挥长姓陈,陈学军,大学水利系毕业,分到县水利局。辛辛苦苦干了十多年,才混到个小科长。仕途不顺,右客又是个斗鸡公,心烦,就喝酒,特别爱喝‘清溪坊’。其实,他酒量并不大,喝不过我。但此兄爱喝,一听说有酒喝,还没上席手就开始打抖,只要一端住酒杯手就马上好了,不抖了,像抽大烟那么灵验。然后是瞎子打右客,抓到就不放。那酒杯捏在手里,不搁桌子,怕人家抢杯子。”

  魏捷讲起陈学军的酒故事来。

  在县水利局时,有天晚上学军在外喝完酒往家走,因为是周末,和右客有约定,要做“私活”,两人感情不怎么好,右客平时不准学军挨她的身。做“私活”就成了每周一次的“打牙祭”。一口气爬上六楼,推门而入,没看到妻子,却发现水利局的李科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两人工作上吵过嘴,有隔阂,一般没交道。学军心想,这家伙从没到我家串过门,今天来有么子事?

  李科长见陈学军进门,马上站起身,客客气气地迎上去,说道:这还是第一次过来串门,快坐。说罢连忙去拿杯子倒水,而后又打开冰箱拿出一条中华香烟撕开递上。陈学军顿时觉得奇怪,心想这家伙在我家像在自己家里,连我的好烟放在冰箱里都一清二楚。于是对李科长说:你这家伙到底是保卫科长,把我家的情况搞得清清楚楚。

  李科长听罢这话也觉得奇怪,心想保卫科长没查过你什么事呀,怎么找上门问罪来了?于是连忙说:老陈大哥,有话说清楚,可别闹误会。

  陈学军说么子误会不误会,咱兄弟俩分得清谁和谁呀。咱俩喝酒!

  李科长说我家没有酒,再说这会儿喝么子酒,要喝也得选个时候呀。

  陈学军说你家没酒我家有,让右客立马搞个凉菜就成。接着大叫右客的名字――“翠花,翠花……翠花,拌凉菜――”翠花不应,便问李科长:我家右客哪里去了?

  这时李科长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陈学军进错家门了。李科长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右客在你家,这是我家,要是从我屋里叫出翠花来,不就坏事了?

  陈学军猛地一愣,酒醒了一半,眼睛扫了一圈,咧嘴笑起来,说:他妈的,我说嘛,你怎么像个主人在我家里走动?弄半天我进错门了。李科长开玩笑说,喝醉酒进错门没关系,别上错床就行。两家住前后楼,都在同一位置,难怪陈学军找错家门。

  良子笑过一阵后,魏捷又说了一个陈学军的故事。

  陈学军这天晚上又喝醉了,11点多钟仍坚持到办公室“加班”,其实是怕翠花吵。几个部下心里明白,陈科长又“犯怵”了,想躲在办公室,醒酒后再回家,这是他每次醉酒后的习惯做法。几个部下把陈科长扶进办公室,泡上一杯茶,打开电视机,说:科长你“加班”别太晚了,我们先回了。

  陈学军靠在沙发上头晕乎乎的,似睡非睡,过会儿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才喝半斤酒就装醉,起来起来,我再敬你几杯。

  陈学军眼也不睁,说:去去,我都挨个儿敬两圈了,至少喝了八两酒,都醉了,还喝个鬼。

  陈学军又听到有人劝酒,心想三十六走为上计,于是说:你们不是想和我继续喝吗?等我出去屙个尿,回来接着干。

  陈学军出门就往家走,边走边想:终于摆脱这帮家伙了,就让他们使劲等吧,嘿嘿,我回家睡了。

  陈学军仍在醉意中,因为他没搞清楚刚才的劝酒声是从电视机里传出来的,他“摆脱”的人并不是自己的酒友。

  陈学军的家其实就在水利局斜对面,仅一路之隔,走路以最慢的速度也超不过五分钟。可是陈学军以为自己是刚从酒店出来的,出大门便伸手招出租车,上车后明明白白告诉司机:直走,过两个红绿灯,再右拐,看到大门上有一对把门的石狮子就停。

  水利局办公楼过去是一家大船商的宅第,门前有对石狮子。

  陈学军上了车就睡。司机按他指引的路线前行,一直跑到郊区都没看到“两个把门的石狮子”。司机叫不醒陈学军,知道遇上酒鬼了,无奈又把车开回水利局大门口,心想把他放在原地了事。司机使劲摇醒了陈学军,说:对不起,你醉了,说的路线不对,又把你拉回来了。

  陈学军睁一下眼又闭上,说:开……开什么玩笑,再醉,住了七八年还能不知道自己的家……家在哪里。肯定是路灯坏了,你没看……看清楚。开车。

  这次,司机边开车边仔细看,一路灯光通明,又开到郊区了,还是没看到“两个把门的大狮子”。司机停车再看陈学军,又睡着了。正在这时,陈学军的手机响了,司机赶忙接听,里面传来女人的骂声:砍脑壳的,快两点了,还死在外面!

  司机连忙应道:哎呀,可找到救命的了。你们家这位先生醉了,怎么也找不到家。你先别骂,赶紧告诉我你们家在哪里。

  司机终于弄清楚了,车上醉鬼的家就在上车的地方,禁不住笑起来。

  良子听完后大笑,道:“这种糊涂得家都找不到的,还当么子水库指挥长?下台活该。”

  “话不能这么说,你对他了解后就不会这样说了。”

  他们在糟坊街一家酒馆里找到陈学军这位水库指挥长。他正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前,一瓶已喝了一半的“清溪坊”,一碟凉菜,一碟五香胡豆,一碟油炸花生米。他正燃着一支烟,凝望着窗外。外面是清溪河,河上有鸭群,河边的竹林边,一群小媳妇在洗衣。从这儿看得见远远的猪市,那儿的人是否不多了,良子想起那里的香草,不知道她买到“两头乌”没有。

  “陈厂长,一个人喝没意思吧?”

  陈学军扭过头来。

  “么子意思不意思的,这么,半瓶没啦。你们来得正好,这瓶不算……老板,再来三瓶‘清溪坊’一人一瓶,这老弟面生,能喝不?不行我为你担一半……”

  “你不晓得他是谁?”魏捷道,“告诉你,能把你吓一跳,雀儿寨酒仙的孙子。”

  陈学军眼睛果然瞪圆了,道:“良子爷爷……你是他孙子?我的酒师傅的孙子。你爷爷是酒仙,你不喝也自带七分酒量。当然不敢小看,得罪,得罪。咱一人一瓶,试着喝喝看,不算打擂。”

  酒送上来了。魏捷把酒一推:“你这是借酒浇愁,你成天把自己泡在酒里,身体一天见一天垮下去。不行呀,陈厂长。”

  莫叫我厂长,一个破砖窑,称得上么子厂长。

  “你还莫小看自己,我正要求你。”魏捷把红狮寨移民房倒垮的事告诉陈学军,希望他发一批砖建房。

  “砖有的是,钱呢?”

  “移民办现在没钱,有钱就先给你。”

  “这话你是第三次说了。前两次的钱都还没付哩。不行。”

  “这是移民的大事哩。不是说,移民工作无小事。”

  “少给我讲大道理,砖窑工人也要吃饭。”

  魏捷不说话。

  “你真的别这样看着我。这砖窑是我开的,你就拉,拉多少都行,只给我一壶酒钱就可以了。十几号工人的锅儿不能吊起,要养右客、细娃。”

  他们对话时,良子在一边观察陈学军。这人獐眉鼠眼,留着山羊胡子,穿一身灰不邋遢的衣服,那衣服上满是尘土。再看脚上,一双皮鞋也爬满了尘土,皮鞋已经张了口。这哪像个工程师,工程指挥长?同做砖坯、烧窑的工人没有两样。是喝酒喝成这样的,还是下台后消沉了?难怪右客要离开他。同时良子又有些同情他了。

  “砖款肯定要付,国家政府哪能赖账?最近,就有一笔移民后期扶持款下来,下来就给,行不?”

  陈学军醉眼朦胧地看着魏捷,不说话,还是不相信他。

  “我要说件高兴的事,你信不信?”

  “么子?”

  魏捷把雀儿寨水渠工程预算的事说了,良子是专门来请他帮忙的。

  “真的?”那獐眉鼠眼顿时变得柔美起来。“几时去?”

  “趁着这两天窑上休息。去干你的老本行。”

  陈学军拿酒杯的手又颤抖起来――这次肯定是听到这消息激动起来。酒杯没端,手缩回来,站起来要走。

  “慢着,你是酒仙的传人,得做个英雄样子出来,这半瓶一口干了,咋样?”

  “只要能请到你指挥长上雀儿寨,肝脑涂地也干!”良子一口气把陈学军的半瓶酒喝尽。

  “好样的,小子,你是干大事业的!咱说走就走。”

  魏捷把三瓶“清溪坊”装上,准备带回山寨去喝。

  良子道:“惭愧呀,到酒乡没有酒喝,还要从外面带。等几年吧,咱雀儿寨又会恢复成酒乡的!”

  “陈厂长,那砖……”

  “拉吧。人命关天哩。”

  三人开步走。良子收住腿,头往河滩猪市张望。

  “丢下么子了?”

  “没有,你们先坐坐,我去趟猪市。”

  良子跑到猪市,不见香草。找遍了,喊遍了,也不见人影。他拉住几个卖猪的人问:“有个细妹子来买‘两头乌’,见着了吗?”

  人家都摇头。

  会不会买了猪崽,去逛市场了?香草爱美,每次来清溪镇,时装一条街能逛半天,一个摊位一个摊位看,总是看不够,件件都好,只是兜里没钱,买不起。

  找遍了时装一条街也没有,良子怕魏捷两人等急了,只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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