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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二天醒来,良子感觉头痛。香草送来泡萝卜水,喝下才好了一点。他记起昨晚在黑牛家喝酒的事,直骂上了黑牛的当了。他后悔水渠的事一点没谈,误了大事。

  这些日子,良子爷爷在编上课的讲义。去中心校上课是阿鸽姑娘看得起自己,自己这一把年纪,还能走进国家的学校,走上讲台,心里高兴呀。他给自己定了标准,好好备课,可不能像在雀儿寨树下吹牛,昏天黑地地随便说,这些都是国家的接班人,可不能糊弄他们。

  比如他写道:“玉不琢,不成器。你有情,我有意。多沟通,莫怄气。为兄者,须爱弟。顾面子,要声誉。为夫者,须爱妻。识大体,讲大义。你老哥,我老弟。风里来,雨里去。公益事,表心意。振精神,献妙计。”

  比如:“耕读第一等,读书不误人。慧眼游书海,平心论古人。尊师以重道,爱众而亲仁。笔存金石气,墨有屋漏痕。笔墨增情趣,风雪炼精神。有等子弟蠢,读书忧死人。学习不专心,脾气气死人。胸中空荡荡,一事难做成。文章千古事,风雨十年人。不怕炼不成,就怕心无恒。”

  爷爷写的也不是陈旧的古训,还增加了些时代内容,时代气息。可见爷爷思想活跃,还没有落伍。比如:“打工仔,八方走,凭智慧,凭双手。品德好,干亦优,富他乡,利九州。”比如:“穷人要得富,鸡叫离床铺。睡到太阳红,只能穿粗布。让高山低头,叫河水让路。顾农民利益,要统筹兼顾。把南水北调,西气走东路。重能源开发,抓基础铺路。”

  良子爷爷这些年来,眼力不及以前了,只得用小楷笔把字抄在毛边纸上,订成长方形的一本。今天早上,他手发抖,小楷写不下去了,他把笔一甩,骂起孙子来:

  “看你那熊样,丢人现眼哩。明明是扶回来的,一摊烂泥,还‘腿不打,屙尿不画圈’哩。你晓得爷爷是啥人,四十八寨的酒司,七姊妹山无人能比。别看爷爷最好听的职业就是个乡村教师,还是个民办的,可是远道闻名的场面人物。何谓‘场面’,就是人多的公众地方。四十八寨自古酒盛,大凡遇到婚丧之事,或者添丁庆寿,不论贫富都摆酒设宴,这类酒宴中的老规矩极多,老规矩体现了土家人的尚古遗风。比如主客之位怎么摆,酒宴程序如何排,有哪些礼节必须做,有哪些禁忌应该避免等等,只有我一清二楚。我的名气大,能请到也成了一种‘规格’。现在城里组织庆典活动,请‘明星’‘大腕’也不过如此。可你呢,人说‘虎生虎子,犬生犬子,酒桶生了个酒瓶子’。你咋就连我一半都不如呢?连个酒瓶子都不是。”

  良子爷爷又说:“爷爷当民办教师那些年,有个朋友在清溪乡中学教图画,他为我画了幅漫画――与牛对饮。还有一行字。牛说:饶了我吧,明天还要耕地,我说再喝两桶,明天免你劳役。老师的留言是:量大逼死牛。”

  良子爷爷一说起自己的酒量,就收不住话,他说:“我不欺人,却曾被人欺。有一次随朋友去金鸡寨赴宴,遇到一位派出所所长也有酒量,酒席上喝得有些文雅,不合派出所所长脾气。所长说,你们这么多人陪不好我一个,这酒喝得不舒服。我举杯笑去,说大家都被你这酒量、脾气吓住了,我陪你再喝几杯。有些人上了酒桌爱找个对手,所长大概就属这类人,于是说:好呀,终于有人冒出来了,咱就喝个痛快。所长把一瓶酒全都倒进六个茶碗内,对我说:要喝就平分秋色,谁喝不完就是地上爬的。所长是刚调来的,不晓得我是四十八寨的酒司。大概认为全桌没有对手,摆出这种架势,便有点仗酒量欺人了。”

  “我尽管从不主张喝酒人‘野蛮装卸’,却不甘当‘地上爬的’。我爽朗一笑对所长说:各人有各人的习惯,我的习惯是不管自己喝多少,不要求别人一样多。我先喝你先看,而后你量力而行。”

  “所长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我已把六碗酒尽收腹中,于是所长惊呆了,说:八路的厉害,今天开眼了。泼出的水收不回,我认栽,也喝!所长也算胆盛,只是喝下三碗后,看着剩下的酒,心中发怵,吞吞吐吐说道:喝三碗不废,喝四碗小睡,喝五碗大醉,全喝下恐怕要输水。”

  “我见好便收,连忙说:你前面已经没少喝了,所以这杯酒我有言在先,请你量力而行。剩下的不喝了,如果投酒缘,咱们改天再续。”

  “所长连连说:这等气度,四十八寨的高人哩。可我孙子败给人家啦……”

  良子头痛,不耐烦地道:“爷爷,你就莫蚊子叫了……”

  “你听不得嗡嗡叫啦?你当我是老糊涂了?你小子的花花肠子,弯弯拐拐我都看得清楚。你为啥要去找黑牛?他不是关过你吗?你小子是打掉牙齿和血吞,舌头能舔刀口血的为啥去求他?好呀,为寨子的大事,曲曲腿,低低头,大丈夫行为。上一次你输了,坐了‘鸡圈’,这一次你又败北,醉倒在地。我说孙儿,你没有输。”

  良子眼一眨一眨,没有明白爷爷的意思。爷爷离开书案,走到火铺前,坐下来。

  “给爷爷倒杯茶,爷爷口都说干了。”接过良子的热茶,爷爷呷了一口,道:

  “让爷爷给你讲个道理。《易经》你晓得不?待以后有时间爷爷慢慢给你说,这是本一辈子受用不尽的好书呀。我现在只给你讲讲屈与伸的关系。《易经》说往者屈也,来者信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信,读‘伸’。这里讲‘屈伸’,这个屈伸是什么?就是为人要能屈能伸,就是说,拳头打出去,还要收回来,这就是屈伸。还有一句话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什么叫大丈夫能屈能伸呢?屈就是为了伸,在屈伸中互相得到感应‘,利生焉’这个利是从哪里来?在屈伸中来的。你要为雀儿寨办事,就要得到村主任的支持,至少他不捣乱,这就得去缓和。你做得对。”

  “《参考消息》上有篇中国大使写的文章,里面有句话,他讲,谈判桌上,要达成谈判的某种协议,实际上是双方退让的结果。双方在谈判以前,心里要有一个底线,就是说,我退让,心里要有一个底线,我退到我这个底线,我再也不能退了。只要我还没有退到我的这个底线,我都能退,我还有个底线在那个地方,但是,真正退到我的这个底线的时候,我再也不能退了,这个底线就是原则,原定的底线。没办法,谈不下去了。你让我不守我的底线,这不可能。双方在底线以内都能退让。再慢慢一步一步退让,你退一步,我退一步,这样,谈判成功了。这就是屈伸,这就是‘利生焉’,这就叫双赢。你没有退过你的底线,我也没有退过我的底线,我们双方当然就是双赢了嘛――利生焉,是不是?所以说,这个东西是有道理的。”

  “《易经》里面,接着上面那句话,下面的话是尺蠖之屈,以求信也。蛇之蛰,以存身也。’”尺蠖是一种小毛虫,这种小毛虫在七姊妹山见得多,是吧?它的行走就是一屈一伸,它的这个屈就是为了求伸的,这是一个比喻。它如果不屈,就不能前进,半步都不能前进,是吧?大屈才能大伸,大屈大伸才大进,是不是呀?你是撵山的,你看到了撵山狗跑得飞快,山豹子更快,咋个跑的?它们在跑动的时候,空中一跃的动作,先是屈,是不是?然后前爪往前一伸,然后再屈,又往前一伸,它的动作就是这样。昆虫也是这样,猛兽也是这样。

  “‘龙蛇之蛰’,怎么讲,惊蛰嘛。清明、谷雨,惊蛰都是一个节令嘛。蛰是什么意思呢?龙和蛇以及许多昆虫,到了冬天就冬眠,就潜伏下去――蛰伏,蛰伏在土里去。它这个蛰伏是为了什么?‘以存身也’,是为了保存自己的生命。因为到冬天,它在外面无法生存,它不耐天寒地冻,所以它必须在土里面去求得生存。到了春天,大地回春,一声春雷惊动那些蛰伏的龙蛇虫蚁。哎!惊动了,它们醒过来了,所以叫惊蛰。我说得对不?”

  “爷爷说得太好了。”良子笑了。头也不那么痛了。是香草的泡萝卜水起了作用,还是爷爷的这番古训?可能二者都有吧。

  “孙儿,你这条小龙被惊动了,你是听到了么子?爷爷是虚心讨教,你说说。”爷爷凑到良子面前,唾沫星子都溅到良子脸上了。“一声什么春雷把你惊动了?”

  屋里很暗,白日的微火照亮爷孙的半个脸,良子看不清爷爷的脸,但从声音里听出爷爷的认真,没有半句戏言。于是说:“爷爷,开春以来的电视看了吗,广播听了吗?”

  “屁话,你这个不孝的,一天跑得人影子都见不到,不是这电视、广播、书伴着我,我只怕还不晓得怎么说话呢?”

  “你听出了么子?”

  “么子?”

  “讲农村的多。农业、农村、农民,乡镇干部多了,农民税收重了,农民失去了土地……”

  “这倒是,又怎么样呢?”

  “爷爷,你这都不懂,你看新闻不动脑筋啦?”

  爷爷用烟锅袋敲了一下,轻轻地敲,责怪道:“有你这样和长辈说话的?爷爷落伍了,你就快说……”

  我寻思,中央在关注咱农民哩。农业太落后,农村太穷,农民太苦,中央看到了……

  “又咋样?不是年年都有个一号文件,没啥用。”

  “不,爷爷,这次不同。中央已把农业不稳提到将影响到整个社会的稳定这个高度了。爷爷,以前没有提到这个高度。”

  “民以食为天,本来就是这样。”

  “不,这不完全是这个含义。”

  爷爷觉得自己完全跟不上趟了,就不说了。

  “我在想,要把农业搞上去,农村建设要上去,农民收入要增加,会有一系列扶持农业的政策的。”

  “你是这么想的?”爷爷小心翼翼地说。

  良子说高兴了,顺着自己的思路说:“要找准切入点。”

  “是么子?”爷爷大气不敢出,紧张得不得了。

  “加强农业综合生产能力建设,是促进粮食生产和农民增收的结合点,是解决当前矛盾和促进长远发展的切入点,是推动农业和农村经济持续发展的治本之策,是一项长期管用的基本工程。”

  “你是这么想的?”爷爷又问了一遍,还是那么小心翼翼,良子点点头。

  爷爷凑拢来看良子,还是看不真切,便伸手摸,颤颤抖抖的手在良子的头、脸上摸来摸去。良子把手拿开。

  “做么子,爷爷。”

  “你真是我的孙子?”

  “爷爷――”

  “孙子,了不得哩。中央领导想的么子你都能猜到。你这念想是几时起的?了不得哩……”

  “不是猜,是我学习后的心得。”

  “从小看到大,三岁看到老,打小就看我这孙子不是凡人,七姊妹山飞翔的雄鹰哩。”

  “爷爷,别夸我了,外人听到不好。”

  “有么子不好……”爷爷突然想起什么,脸色严肃起来,“你那心得对外人说过吗?”

  怎么啦?良子也紧张起来。

  中央没说,你先说了,这样不好。弄得不好,这是煽动。

  “哪有这样的煽动?爷爷。”

  “你还是等方舟来,把这些想法给他说,让他明辨明辨,他是县委书记,水平高。行不?”爷爷握住孙子的手。

  良子点点头。

  这外面有“咚咚”的脚步声,走得很急,门“咣当”一声推开了。木瓜走进来。

  “良子,去水渠上看看吧,人都走了。”

  良子二话没说,跟木瓜去了水渠。

  魏捷、陈学军的修改计划出来后,良子和木瓜就组织了一批年轻人上了工地,钱没有,良子拿出自己的转业费,买了水泥、煤、炸药和粮食,干了起来。工程指挥部就设在茶场场部。大家吃睡在山上,有媳妇的回寨子。平时里,山上有人声笑语,“叮叮当当”地打石头声,烧煤炭火、铣錾子的清脆敲击声,一点不寂寞。

  山上没人,又寂寞了。

  “这是怎么弄的?”

  寨子里正组织劳务输出,山上留不住人。

  “都走,走得一个不剩,我也要干!”良子冒起火来。

  推开场部门,里面还有人,是香草。她在煮洋芋。

  “还是香草好。”

  香草不领情,道:“这顿饭煮好,有你吃的,我也不再上山了。”

  良子不说话。

  “你为什么不说话,当我是说来好玩?”

  “我同意你去。”

  “我要你也走,你愿在这儿消磨你的一生?你还年轻。”

  “这儿有我的祖祖辈辈,这儿是我的根。”

  “穷根!草根!”

  “经过我们的努力,穷根、草根是可以改变的。”“别那么悲观。只要雀儿寨的班子团结,全寨人齐心,要不了几年。几年后,香草你回来,你学的知识技术也派上用场了。”

  几年后……我们等得到那天?

  香草――我等你。一定等。

  “……”香草再也忍不住,冲出门,向山下跑去。

  “香草,香草……”木瓜喊,没有喊住。“良子,你还是莫成天忙工作,找时间与香草谈谈。她要真走,你们的事就要吹。”

  “不会吹。”

  木瓜只好不说话。

  这时,魏捷爬上山来了,一身汗爬水流。在地坪前就喊:“歇工啦,人花花都看不到?辛苦了,辛苦了……”进屋一见只两人,愣了一下。

  “真歇工啦?工地上看不见榔头、抬杠。”

  魏捷是从红狮寨来检查水渠工程的。上次红狮寨移民房垮塌,县里、镇上都极为重视,赶快调拨资金、物资,把排查出的有问题的移民房重新维修一遍,工作正在进行。作为镇移民办主任,魏捷蹲在红狮寨,吃住都在那儿,一干半个月。主要工程都做了,这才抽空来看看。

  魏捷是个干事认真的人。他跟建筑工人一道和水泥、砌砖,然后仔细检查。头一次建移民房时,魏捷是镇党委书记,管全面,建房的事管不到这么细,让包工头钻了空子,这次得事必躬亲。这十几天下来,人是?了一圈,脸发黑,胡须老长,把眼睛衬得更亮,反倒觉得更有精神。他端起凉茶就灌。

  “我看了一下,进度太慢。”

  “人心不齐,缺乏领导,青年人想走。再有就是资金不足。”

  “三建委拨下一笔专项资金,是移民的农田改造建设资金,县里的已下到各村了。”

  “我们村怎么没听说?木瓜,你听说了吗?”

  “今晚要召开两委会……是不是讨论这笔农改项目呀……”

  “木瓜,你是支委,这资金要争呀,要用到水渠上来。我可警告你呀。”良子只是普通党员,参加不了两委会。

  “良子。”魏捷道:“我听说你去找黑牛,结果喝麻了?”良子不开腔。

  “良子丢人呀。你爷爷是啥级别的,四十八寨的剑客,第一剑!你呢,雀儿寨排不了前十……好了,弄瓶酒来喝,这十来天累苦了。”

  你当这山上是糟坊,随时都有酒喝?

  捷看看这小屋,除了火铺、地铺、断腿木桌,啥都没有,良子过得苦呀。

  “良子,今天就别干了,回寨子,我请客,请你们两人喝酒,加上老爷子,我们好好喝一台,喝麻才好。我还要和你谈事。”

  晚上,良子家的酒桌上,只要良子爷孙俩,加上魏捷,木瓜去开会了。酒是魏捷花钱,从山雀的小卖铺买来的。爷爷上了年岁,不胜酒力,喝了几杯就下席了,只剩下魏捷和良子两人。

  魏捷说:“刚才老爷子在我没说,今天我来还要跟你说件事。良子,方舟当县委书记有两个月了,开了几次小规模会,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

  “方书记坐在那位子上,不会是那么简单的。”良子根据自己的判断。“我也是这么想的。良子,我想,雀儿寨的班子问题该解决了。移民资金问题,你被关,村委会瘫痪,今后村里如何脱贫、发展,这一系列问题都是到了应该解决的时候了。这次移民搬迁,从县,到乡镇,再到农民,都搬穷了,移民资金太少,补助不足,拖下一大笔债。要想发展起来,没有十年的时间是不行的。现在班子还瘫着,不理事,让移民受着苦,怎么行?莫非从此一蹶不振?我来的意思是,你要作点准备,写个书面材料什么的,好给方书记看。你瞧,我自己也写了个。”

  魏捷起身从那只随身带的黄帆布挎包里取出一叠公文纸,递给良子看,上面密密麻麻写满钢笔字。

  “关于清溪镇移民资金的使用,关于金鸡水库的工程质量问题,这都是我下台的原因,我当然得反映。当不当镇委书记我不在乎,问题要搞清楚,让我背了两年黑锅了。”

  良子看到魏捷的那张脸,昏暗的灯光下,那脸痛苦异常。特别是黑黑长长的胡须后抽动的嘴角和眼睛,那眼里流露出来的满是委屈、冤枉。平日里,只看到魏捷风风火火地干,闲下来就是喝酒,喝麻的次数越来越多,原来他心里不快呀。他手颤抖地翻完了那一叠纸,喝了口酒,镇静一下情绪,然后说:

  “黑牛在县里有人,处理你也是县里同意的,现在人家还在位子上,方舟能帮我们翻案?他一个人,又是新上任,人家是一大批,能行?会不会到头来整咱们?”

  我说你怎么回事,良子?你怕了?

  笑话,七姊妹山上那么多猛兽,我都没怕过,我是担心那水渠,得求黑牛,干不成,全寨人都遭殃。

  “可这么一个烂摊子,雀儿寨就不遭殃?”

  “那……”良子一时语塞。他明白魏捷说的是对的,可他有什么办法?“还是寄希望于县大老爷吧,他要是明镜高悬就好。”

  魏捷把那份材料折好,装进挎包里,道:“那好,信也不忙寄,再等等瞧瞧……”

  良子爷爷在里屋睡了,板壁后传来鼾声。

  外面下雨了,春雨淅淅沥沥,像是右客在抽泣。良子烦躁起来,来回走动。他挂欠着水磨坊的两委会,农改资金是怎么落实的?有没有水渠工程的份儿?他拉开门,去找来竹头火把。

  “去哪儿?”

  “怎么开了这么久?两台酒都吃下席了……”

  “人家是开两委会,良子,你闯去算么子?”

  良子又收住脚。

  “这雨……这雨……多好的雨水,咱水渠不能使用,白白流走了……”外面有脚步声,“咚咚咚”地在跑,进来的是山雀。她头上、肩上挂着雨珠,说话气喘吁吁。

  “快……良子哥……快去,他们吵起来了……”

  “谁和谁?在哪里?”

  “水磨坊,为水渠的事……”

  镇里来电话,山雀去水磨坊找黑牛,听见他们吵架就跑来通风报信。

  “还说了些什么?”

  山雀摇摇头,她没听上几句,好像是木瓜和黑牛在吵,就跑来了。

  “怎么办,魏捷?你当过书记。”

  “人家是两委会,你没有资格参加。”

  “我是党员,列席总可以吧。”

  “不要去捣乱。你不是怕处分吗?不要因小失大。”

  良子抓起火把又放下了。他看看魏捷,又看看山雀,山雀慌乱了。

  “我不晓得,我只是来说说……还是听魏主任的吧,良子。”

  那……我就去听听,魏主任,我们一道去,你监督我,我不进屋。

  他端起碗喝了半碗酒,魏捷让他把剩下半碗全喝了。两人会意地笑笑。喝麻了,犯点纪律没啥。

  良子点燃火把,扑进雨中。

  “你等等,良子……”魏捷又点燃一支火把,追了出去。

  两人沿着清溪河走,十分钟后,来到水磨坊。屋里亮着灯,人声嘈杂。良子踩熄火把,要推门,让魏捷拉住了。

  “说好了,只是听听。”

  水磨坊的棚子搭得宽,外面的楠竹架子凉棚是供来碾米磨面的人歇脚的地方,四面透风,却能避雨。窗子开着。良子伸头看,屋子当中燃着火,十来个人围着火坐,烟雾腾腾,好像说得不怎么愉快,大家都沉着脸,低着头抽烟。火上的瓦罐里翻滚着沸水。叶彩三坐在一张竹圈椅上脸色痛苦,他正生着病哩,不停地喝茶。黑牛坐在火边,闷着头抽烟,指头夹的烟燃了好长一截白灰,火光把脸映得绯红,看得出眉头锁成一团。木瓜站在方桌的一端,慷慨激昂,一只手臂在半空中挥舞着。他正在发言:

  “……良子是啥样的人,大伙儿还不清楚?转业一回来就忙寨子的事。育秧,犁田,哪样不是为大家,今年的春节,大家无法过年了,又组织赶山……”

  “还赶山哩,那叫违法!报纸上说了,逢场也有宣传,野生动物要保护。”黑牛说。

  “他也是没办法。”木瓜道:“他也是为大家,要是打不上那野猪,今年这年怕是没法过了,大家好好想想,是不是没法过了。”

  “真要是犯了法,我去顶,与良子无关,我是村书记。”叶彩三道。

  “要抓就抓我们吧,我们都参加了赶山。”几个村干部说。

  “村长,你是一村之长,全村人过不上年,你没有责任?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呀。”一个头上裹着青袱子的支委说。

  “我建吊脚楼怎么啦?唱上梁歌怎么啦?我是靠劳动挣来的钱。”黑牛反驳道。

  “好了,好了,莫争了!”叶彩三用茶碗敲着桌面说:“吵了大半天了,要吵过今晚?还是扯正题吧。农田改造资金怎么个用法……我赞成集中使用。”

  “我主张分,按田亩分到各家各户。”黑牛说,“现在是搞责任制,土地户了,集中怎么使用?你们批评我不考虑群众利益,你们呢?雀儿寨搬穷了,过年没过好,开春以来,家家都是吃洋芋,连红苕、白米都见不到,这点钱是及时雨,分到各户,各户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买化肥也行,买猪儿喂也行,做点小生意也行,硬要割几斤肉、买几斤米、打顿牙祭也不反对,各人自愿……解放思想,称盐的钱打得醋。这叫群众满意,我们干部就满意。”

  这主张有煽动性,有好几个人都赞同。

  “老子连猪肉味都不晓得了……”

  “你天天睡的右客是么子味,猪肉就是么子味。一刀腿子肉哩。”

  “屁!你右客才是老母猪!”

  “做他十罐高粱白酒,喝到腊月间杀年猪。”

  “有了这笔钱,下半年送细娃到重庆读书的钱就有了。”

  良子再也忍不住了,推门进去。屋里人一惊。叶彩三问:

  “有事,良子?”

  良子不做声。

  黑牛起身,拦住良子,要把他堵在门口,大声地说:“……我们正在开干部会,有事明天再说。”要去关门。

  良子把门撑住,道:“我就是来参加干部会的。”

  “你凭什么?你又不是干部?”

  “决定雀儿寨的生存发展,这是雀儿寨党员、群众都应该关心的大事,大家都可以参加讨论,不能由少数几个人决定,不能开黑会。”

  黑牛发怒了:“良子,我们开的是两委会,不是开黑会,你在部队也是经过教育的,不要瞎胡闹!”

  魏捷走进来,道:“田土改造资金是通过移民办拨下来的,我来了解资金如何分配、使用,列席会议总可以吧?”

  黑牛这才软下来,退到火边。

  这两人进屋。叶彩三道:“你两个坐到火边来,烤烤衣服。木瓜去抱柴,火加大点。”

  木瓜出去抱树枝枝,往火上架柴,火大了一些。

  良子才坐下,又“唬”地站起来,道:“我和魏主任为什么要闯来?这春雨沥沥地下个不停,我们坐不住,睡不下呀,你们是雀儿寨的领导人,你们怎么就坐得住呢?还谈么子喝酒吃肉的……同志们,这雨在下,水田是灌满了,可梅雨季节过了咋办?水渠没修好,两年了,那些移民田都干得起娃娃口,欠收,甚至是颗粒无收。你们在考虑雀儿寨怎么恢复生产、发展生产没有?没有。农田改造资金是专项资金,只能用于农田改造,分到各户,只会失控,有几家会用在生产上?买化肥还说得上,做十罐高粱酒算么子?”

  “良子的担心是对的。”叶彩三道,“‘水肥土种……’八字方针,水利排在第一。没有水利,没有农业生产,农民是不稳的,雀儿寨看不到希望。”

  叶彩三讲的话非常平和,声音也不高,听在耳里却使人心跳。刚才的热闹气氛一下子没有了,都闷着头抽烟、喝水,不开腔。

  只有黑牛不服气,他说:“良子你也太得意了,你以为雀儿寨只有你一个人在思考大家的事,你当我们都是腐败分子,不顾群众利益,挖集体的钱……”

  “是不是腐败分子,会弄清楚的。”魏捷说,口气很坚决。“党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的!不要看一时打击了我们的好同志,就认为不得了啦?雀儿寨是共产党的,这一点大家都要明白。”

  “魏主任,你这话指的是哪个?哪个是坏人?我么?我不是共产党员?雀儿寨不是共产党的基层政权?”黑牛辩驳的声音并不大,但大家听来非常刺耳。“至少我没犯大错误,我还没下台。”

  “你――”魏捷跳了起来。黑牛话里指的是他的镇党委书记被罢免的事。“我要你把事情说清楚,我是怎么下台的?我犯了哪一条?”

  “魏主任,你莫跟他怄气,你坐下喝茶。”叶彩三从椅子上艰难地挣扎着起来,把魏捷按在凳子上:“魏主任,雀儿寨的事情没搞好,我有责任。我有病,一年有大半年躺在床上,支部的工作瘫起的,村委会也不理事。花了那么大一笔资金,修一条白天装太阳、晚上装月亮的干沟,这其中肯定有问题。良子反映问题,打了架,被拘留15天,寨子里再也没人敢提这事了。黑牛身为村长,成天忙收购山货,寨子的事不闻不问,群众过不起年,不问;群众怎么生产发展,不问;你的生意倒是越做越大,吊脚楼也修起了,可群众呢,越过越穷。你身为村长、支部副书记,上对得起党,下对得起群众吗?你和党、和群众已经不是站在一条线了……”

  “这是你说的,叶彩三同志,叶书记?都是我的错?支部的工作没做,你是支书,村委会的工作没做好,党是领导呀,粪都往我黑牛一人身上泼……村里的大事都是支部会上通过的,你主持的,大家都举了手,包括拘留良子。有案可查。怎么是我一个人决定的?”

  “拘留良子,我没举手。”木瓜道。

  “我举了手。”青袱子道:“不过,我早给良子道了歉。”

  “对良子的处理,我没有坚持原则。”叶彩三不停地咳嗽,断断续续地说:“我只想到黑牛是村长,被打了太丢人,以后如何开展工作,我总想团结黑牛一道工作。这是我的错。”又是一连串咳嗽。

  良子把湿衣服往凳子上一掼,站了起来:“自我被拘留出来,我就少说话了,寨子里的活动我也少参加了,成天在山上。我使蛮牛力气,我跟人打赌挑完一池粪,我踏勘修水渠,我心里有气,这气不是气在座举过手抓我的同志,也不是气政府,更不是气党。党是我的母亲,母亲伸手打了我一巴掌,是我不学好,打了人。同志们不相信,现在就扒开我的心,看我的心是不是红的。我的心是红的,是向着党的,是永远向着党的。我打黑牛不对,我脾气坏,性情暴躁,我接受,可我良子活这么大了,在寨子里打过谁?打过谁大家揭发,我认。过年我打了头野猪,我带头上山,有错我顶着,不连累方舟书记,不连累叶彩三书记。但那也是没法,过不了年关呀。我做过哪些违反人民利益的事?哪些事情又是违犯党纪的呢?我在党的会议上,不能撒谎,不能隐瞒自己的过错,更不能隐瞒自己的思想。不错,为修水渠的事我去找黑牛,他对这事一点不感兴趣,回避我,把我灌醉了,让我丢了丑。可我爷爷说我没丢丑。爷爷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什么叫大丈夫能屈能伸呢?屈就是为了伸,在屈伸中互相得到感应。利益是从哪儿来的?是从屈伸中来的。你要为雀儿寨办事,就要得到村主任的支持,至少不捣乱,这就得去缓和。’可我缓和得怎么样,把我喝麻了不说,还是不修水渠,要把田土改造资金分光,这是不顾发展的坏主意,听不得呀。我一直忍着,到今晚为止,我再不忍了,我成不了爷爷说的大丈夫。这就是我的思想,我应该把话说明。雀儿寨这个村委会,应该改造了,让政府赋予的权力真正掌握在为大家办事的人手里,不然,我们将长时期贫穷下去,落后下去。说大了,我们给移民工作抹黑,说小了,我们对不起雀儿寨这七八百号人呀。”

  木瓜不禁叫出声来:“说得好,说得好。把黑牛和良子拿到群众中去评评,究竟谁是好人……”

  黑牛道:“良子,你说话要讲良心。你打人还有理,你来找我谈工作,我腊肉烧酒地招待你,你喝麻了是我的错?咱雀儿寨的老百姓太苦,分几个钱有么子错,再说你修那水渠,为了雀儿寨的庄稼地不假,可种地有么子出息,能走出一条致富路?四十八寨,哪个寨子靠种庄稼种出名堂来了?”

  “不对。党中央正在抓‘三农’问题。”魏捷说。

  “这话不错――”门外传来说话声,推门进来的是方舟,后面跟着山雀。是山雀带他来的。方舟捏着支手电,山雀举着火把。方舟一身泥泞,裤腿、皮鞋湿透了,皮鞋上沾满了泥巴。

  黑牛首先站起来,道:“方……书记,这雨天,快到火边暖和暖和……快,加柴,把火烧旺点……”

  方舟坐到火边,接过叶彩三的热茶,道:“老叶,最近身体还好吧……我已经在外面站了一阵了,你们谈的话我都听清楚了……”

  “方书记……”

  方舟举手制止黑牛,说道:“我说了,叶支书的话是对的。随着党中央对‘三农’问题的高度重视和各种惠农措施的‘落实’生效,中国农业将在未来几年迎来新的‘黄金时代’。的确,每一位关注‘三农’问题的人都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这些年,中央、国务院和全国各省市区纷纷顾念农桑,甚至躬身陇亩,其扶持农业力度之大,政策出台频率之高,实属历史罕见,在这些政策的指导下,农民得到了诸多实惠。重庆市委也召开会议,市领导说:‘加强农业农村的政策支持,是农业农村经济社会发展改革取得成就的重要保证。’当前,我国总体上已进入工业反哺农业、城市支持农村的新阶段,从全市看来,经济整体实力明显增强,工业化步入中期发展阶段,城镇化步伐加快,城乡基础设施条件明显改变,‘以工促农、以城带乡’的条件基本成熟。”

  “爷爷说,等你来了,他要问你中央是不是在重视农业,要发展农业?”良子说。

  “这几天我会对他慢慢讲……同志们一定记得,其实,改革开放后,随着国家经济步入良性发展轨道,我们已经开始出台各种政策措施,支持农业发展。”

  雀儿寨两委会成员,兼带良子,山雀等人,都听得聚精会神,他们明白,县委书记的这番话决定着雀儿寨今后的路该怎么走,雀儿寨人的命运该如何安排这一类大事。火光映红这一张张泥土一样朴质的脸,烧烫了他们的心,柴枝的哔剥声似他们的心跳。

  “大家对发展农业不要有什么犹豫,雀儿寨的两委会要坚定信念。农业是一个需要扶持的弱势产业,在发达国家,一些经济学家在给政府的政策建议书内,经常把农业是一个弱势产业作为第一理由,促使政府增加对农业及农业科研的投入。云丰县是农业县,农村人口占九成,农村经济占全县经济的七成,农业不发展,咱们就谈不上发展。我来云丰县两个月,多半在搞调查研究,也读了些有关‘三农’的书,我渐渐触摸到云丰县农业发展的脉络。我走一处说一处,大家要树立信心,乡镇工作的重心要摆在农业农村上。随着中央及市里的支农力度的加大,云丰县的农业综合能力在逐步加强,农民的收入也会日渐增加。”

  叶彩三带头拍起巴掌来。

  方舟看了看大家,喝了口茶,说:“领导雀儿寨的农村建设,得靠两委会,这是两条腿,一条腿不得力,走路是跛的,两条不得力,那只有裹足不前。老叶有病,拖着病都在种佛手苗,竭尽全力地工作,可党支部的工作仍没抓起来。村委会更不消说了,工作不做到是要追究责任的,身为村长不关心农业生产,更是要不得。这样的人不能当雀儿寨的当家人。”

  “我也请辞去党支书,选出年富力强的党员作为领头人。”叶彩三说。

  “我同意你这个意见,两委会都要换领导,雀儿寨的老百姓再也拖不起了。再这样拖下去,是灾难,是罪过。良子爷爷以前给我讲过《桃花扇》的故事。《桃花扇》的主题是:时乱见忠奸。用在雀儿寨,眼下正乱,乱了这许多年,谁忠谁奸大家一目了然。我相信雀儿寨人会推举出能够领导大家奔致富路的领头人。”

  散会后在家举着火把往家走,方舟说:“良子,我是赶巧赶上你们两委会开会,我是带了个远方稀客来看你爷爷的。你猜猜?”

  “远方的……稀客……”良子思索。

  “是熟人,你一见就认识。”

  良子摇头,盯着山雀的脸,山雀笑而不答。

  “回家一看就知道了。”

  回到家,推开门,良子见火边坐着一个中年男人,男人见有人进来便站了起来。

  “良子,这人你认得不?”

  良子的眼力很厉害:“这,这不是孙、孙叔叔吗?早听说你在外面发大财了,这是怎么来的……”

  孙为民办完父亲的迁墓事情后,方舟陪他坐车来了。

  孙为民认出人群背后的木瓜,道:“这是……木瓜。”

  方舟道:“是木瓜。你在时,他和良子一般大,如今都快娶媳妇了。对了,媳妇就是刚才你见到的,带我去水磨坊的山雀。”

  木瓜上前来握手,道:“良子认出你来了,我可是不敢认,真不敢认,孙叔叔是一回城就再没见过啦。”

  方舟把魏捷介绍给孙为民。方舟说:“人家从上海来,这次专程来看老房东的。”

  “吵吵闹闹的,谁来啦……看么子老房东……”良子爷爷在屋里睡觉,被嘈杂的人声吵醒了,披着衣服出来,还不住地揉眼。他首先看清了方舟,道:“方舟你来了,我盼着你哩。你给我讲讲,中央对农村是不是有新法子……”

  方舟上去扶他来火边坐下,道:“有……有,良子爷爷,你莫急,我有时间给你慢慢讲……你看看,我给你带稀客了……你看谁来了?”

  孙为民走向前去,良子爷爷眯着眼睛看,说:“我晓得,我晓得,你是……”但他一时并没有认出孙为民来,离开二十多年了,孙为民的个人命运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相貌也变了,胖了,发福了,难怪良子爷爷认不出来了。

  孙为民道:“爷爷……”他同良子一样称呼,“我是偷吃你家狗肉的……”

  “孙为民!”良子爷爷好记性。他笑了,“有这么回事,偷我家‘虎儿’吃。良子不让我提这事,不说不说,还是说了。你不说偷吃狗肉的事,我还真不敢认你啦……”

  孙为民把买来的礼品:盒装的西洋参、莲子羹、板鸭递给良子,还有一挂肉,怕有二十来斤。方舟又抱来床羽绒被。方舟道:“爷爷,这都是孙为民孝敬您老人家的,他现在有钱了。”

  爷眼睛在寻找。

  “爷爷你是在找酒吧?”孙为民问,“门边有两个大塑料桶哩,都是‘清溪坊’。”

  爷爷笑了,道:“打开来,喝――”

  良子一想,道:“今天是个好日子,真该喝一壶!”

  “良子,今天是啥日子?”他扳着指头算。

  “爷爷,不是你说的那旧黄历,今天开了两委会,决定了咱雀儿寨的大事。”

  “啥大事?”

  “你耳背,一时说不清,明天再说。”

  “现在说。你嫌爷爷耳背?爷爷脑筋一点不比你差。你不说,这酒不喝。这酒是为民送给我的,你吃不了巴食。”

  良子便把方舟在两委会的讲话说了。

  “真的?”良子爷爷看看方舟,从他脸上得到肯定的答复,一时兴起,“良子,拿大碗来!”

  干了头一碗,良子爷爷挺满意,看看方舟,看看孙为民,道:“我没么子本事,就会喝酒,你们俩的酒量都是在雀儿寨练出来的,我是你们的师傅,我这孙子不行,让个黑牛弄翻了。”

  “我没酒量,在船上,我输给孙为民了。”

  “那只有为民与魏捷打擂台了。为民,魏捷喝酒可是有一段佳话的。”

  “爷爷,我肯定不是魏捷的对手。他是酒乡的官员。”

  “为民,你这一走二十年,连个信儿也没有,你把雀儿寨忘了,把爷爷忘了……”

  “爷爷我没忘,我一做梦就想起雀儿寨,想起你呀……你教我的那句话我还记得:‘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孙为民一边说,一边细细端详良子爷爷:良子爷爷老了,身上还是穿得很破旧:开了花的棉袄,一条黄军裤,一看就是捐赠物资,孙为民心里很难受。

  “爷爷,日子不好过吧?”

  “还行,这些年好多了。”

  “那你为什么不多穿点?”

  “山里人,命贱着哩。”

  良子爷爷说:“方书记,魏主任,前几天我去了趟四公公殿,弘志长老说,这场雨过后,天要大旱哩。”

  “迷信。”良子抢着说。

  “黄毛小子,懂个么子!”

  金鸡寨的四公公殿,方舟去过,当知青时,与孙为民找知青玩去过。那时破败得不成样子。莫非这几年重建了?几时有时间去看看。

  “那长老的话灵不灵,不去考究。水利工程是要加紧修的。干旱,制约着四十八寨的发展。这正是良子爷爷说的,山里人命贱。我们一定要摆脱这个命贱。孙总,这儿也是你的家乡呀,你不能看着乡亲们受苦不管呀。”

  孙为民点点头。

  傍晚从县城出发,孙为民就凑在窗前,贪婪地注视着窗外的景色:这一沟一梁在他的记忆里是何等的熟悉,他在这儿当了六年的知青。

  春天的山景不应该这样苍凉。土地荒着很多,裸露着褐色的山岩,有的地方种上一畦畦的小麦、胡豆苗,刚刚见绿。天空阴沉沉的,影响着他的心情。

  “越看心越沉啊,二十年了,基本没有变化,还是一个字,穷啊。”方舟道:“我们这儿的老百姓苦啊,你看惯了江南水乡的农村,再看这里,反差更强烈……怕要下雨了?”

  两人都感觉到从车外透进的寒气,裹了裹衣服,开车的方舟打开了暖风。

  窗玻璃上有了雨点。

  “果然下雨了。”

  车是冒着雨开到雀儿寨的……

  孙为民动情地说:“爷爷,你记得不?那些年‘农业学大寨’,过革命化春节,我们都不回城,大雪天在山路上背开山用的炸药、雷管,脚上都冻裂了口子,一着地就痛,就这样,每天还得走几十里山路,差点没要我的命。后来,你冒雪上山转了两天,捕了头豪猪回来,用豪猪熬油才治好了我的脚。可爷爷你自己的脸上和手上都划了好多血口子,冻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方舟道:“那几个冬天干下来,你就成了县里的优秀知青代表。”

  孙为民道:“对,对,就因为这个政治资本,我比你早招回城里。本来,以我父亲‘臭老九’的成分,我是回不了城的。我们那时太年轻,不懂事,还偷吃了‘虎儿’,惭愧呀……”

  “你就不要再提偷狗的事啦,那是我们家穷,拿不出东西给你们补身子,小小年纪,身子骨嫩,还跟我们山里人干重活儿,那是我没照顾好你们啊。”

  孙为民惭愧地道:“快别说了,爷爷,快别说了……”

  当年的良子爷爷,身子骨还挺硬朗。一条大黑狗“虎儿”随时跟在他身后。当知青的方舟,孙为民跟“虎儿”很熟,只要在坡上做活儿,孙为民、方舟一喊“虎儿……”,“虎儿”就从坡下窜了上来。

  冬天,生产队在“战天斗地”――挖河泥,方舟、孙为民也在挖。这是个相当艰苦的活儿,人们冒着雪,把冻成一块块的河泥挖起来,又冷又累。

  雪下大了,老支书、队长叶彩三才喊:“歇会儿吧……”这一声喊得有些吝啬。方舟、孙为民就盼着这一声命令,疲惫地钻进清溪河堤坝上的窝棚,往草铺上一倒,就不动了,躺在草堆上。那时良子还是个细娃,身子瘦小,送来两个烧得红红的竹烘笼,递给孙为民、方舟。“虎儿”跟在后面,进来蹲在孙为民身边,孙为民抚摸着它。

  黑牛搓着通红的耳朵,眼不住地瞄着“虎儿”说:“这冷天,要能吃狗肉、喝烧酒就好了。”

  “你这是‘打精神牙祭’。”

  黑牛这小子也不是画饼充饥,他往林子里一钻,撵条毛狗,烟熏兔子洞,那个香呀。

  外面有人在喊:“为民――为民――”是金鸡寨的两个知青。穿着厚棉袄,戴着火车头帽。是孙为民中学的同学。

  “你俩来做么子?”

  两人拍着头上、身上的雪,手里还提着两个玻璃瓶子。

  黑牛道:“酒?来一口。”伸手去夺,两人不给。

  “这酒是给为民准备的。”

  “你们走几十里路,就为我送两瓶酒?”

  “你忘啦?今天是你生日。”

  孙为民一拍头,道:“看我,自己的生日都忘了……你怎么记得的?”

  “上个月赶场在一起喝酒时,你说的。你还说,到时候一定好好吃一顿哩。你倒是忘了?是不想请客了吧?”

  孙为民一下蹿起来:“笑话!谁说不请啦……只是大雪天的,又都在‘学大寨’,我上哪儿去弄吃的?”

  黑牛眼珠一转,道:“……有的,吃的我包。今晚就在我家,喝的得你们出,就把这两瓶酒带上。”

  黑牛没父母,妹妹山雀寄养在舅舅家,一个人住,爱偷鸡摸狗的,知青们常在他家吃鸡吃鸭,有的是知青从山寨偷来的,有的是黑牛自己偷的,还有生产队土地里种的嫩苞谷、嫩胡豆一类的。当时知青偷吃是普遍现象。

  方舟对孙为民小声说:“又不知道谁家要遭殃了。”

  孙为民道:“黑牛,要弄,去别的寨子弄,雀儿寨不能下手。”

  黑牛道:“你们放心,不会出事的。你就把自己家自留地里的萝卜献出来就行了,包管你们吃饱喝足。”

  晚上收了工,方舟、孙为民兴冲冲地赶到黑牛的破屋。黑牛和那两个知青屋里屋外地忙得差不多了。

  “嘿,好香――”一进屋就闻到一股香味。

  方舟和孙为民手里包着一大把从自留地里拔来的萝卜。方舟说:“只有萝卜是我们自己的劳动所得。”黑牛提来一桶水,忙着洗萝卜,道:

  “都来洗,就差萝卜了。快……肉都快炖烂了。”

  孙为民边洗萝卜边说:“啥子肉啊,这么香?”

  “羊肉。”黑牛头都不抬。

  “羊肉?我的妈呀!”孙为民惊叫起来。“做梦都不敢想啊,你小子从哪个寨子偷来的?”

  黑牛向那两个知青眨了眨眼,道:“孙哥,这年头有你吃的就行了,你还管哪儿来的干吗?”

  下锅半小时,萝卜了。五个人围着火铺吃肉喝酒,一屋子欢腾。

  酒喝了一半,方舟停下酒碗,侧耳听,道:“有人在喊么子……”

  屋外传来呼叫的声音。喊声近了,渐渐听清楚,“虎儿――”

  “是良子爷爷在呼叫。”

  方舟和孙为民迎出去,见是良子和他爷爷。头上、肩上满是雪。

  “爷爷,‘虎儿’怎么啦?”

  “找不着了,这么晚了,也该回来了。该不是让豹狗子叼去了……”

  “我们去找……为民,去找‘虎儿’……”

  “不用不用,我们再找找,你们吃饭……龟儿子,跑哪儿去了……说不定回家了……”

  爷孙俩又冒着雪,向村外寻去。看着良子爷孙俩消失在雪雨中,方舟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转身回屋,一脸阴沉,高兴劲儿一点没有了。

  “黑牛,你到底弄的么子肉?”

  黑牛装糊涂,道:“羊肉呀……”

  “老实说,你是不是把‘虎儿’杀了?”目光直逼黑牛。

  黑牛头也不敢抬,说:“你管那么多干吗?只管吃就是了,又跟你们没关系……”

  外村的两个知青低头不说话。正在吃着的孙为民也搁下碗,大惊失色道:“什么?我们把‘虎儿’吃了?”他望望方舟,又看看黑牛,两个同学,见大家都不语,一时害怕,加上酒也喝了不少,吓得一下吐出来。

  屋里人再没心思吃了。

  方舟生气了,质问道:“黑牛,你怎么能杀良子家的狗?你简直不讲道德,不择手段……”

  “那我去给良子爷爷赔罪。”青年时的黑牛还有几分纯朴,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孙为民拦住他,道:“要去我去,黑牛也是为了我过生日。”

  “我也去。”方舟道,“我在良子家住,还吃他家的狗?这还是人不是?黑牛,虎儿的毛皮呢?”

  两人提着狗皮回家。进堂屋,见良子爷孙俩刚寻狗回来,正在拍打身上的雪,脚下一摊泥水。爷爷在不停地咳嗽。

  “虎儿还没找到,方舟。寨子四周都寻遍了,这正是冬季,还没到‘走草’的时候呀。上一年走草,虎儿一个星期没回来,骚性大哩……就看明早上死不死回来……”

  这一句话,像是鞭子抽打在方舟、孙为民脸上,火辣辣地疼。立在堂屋,恨不得地上有条缝,立马钻进去。方舟鼓足勇气说:

  “爷爷,莫找了,虎儿回不来了……”

  “你们看见了?哪有找不回来的,我唤一声,半匹山都撵得回来,草上飞一般……在哪里?”

  “虎儿……让我们吃了……”

  孙为民补上一句:“都怪我……是因为我过生日,才……”把藏在身后的狗皮亮了出来。良子爷孙俩一见狗皮,全明白了。

  “不干!不干!我要虎儿!你们赔我……”年少的良子大哭起来。

  良子爷爷抚摸着狗皮,半晌没说话。好一阵才缓过神来,吼良子:“哭么子!不就是条狗么,又没死人!”转而对方舟、孙为民道:

  “算了,不难过了……你们大老远跑到山上来,连过个生日也不能在爹妈身边,还是这么冷的天,挖一天河泥……唉,莫说你们在城里的爹妈心痛,爷爷我也心痛啊……狗肉吃了好,暖和着哩……”

  听着这席话,两个小伙子再也忍不住了,哭着跪在地上。

  几天后,收工回家,看见良子爷爷在硝狗皮。

  “爷爷,你在做么子?”

  “硝皮,硝好了制成狗皮褥子,给你们铺在床上,又暖和又防潮。”

  两人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直到两人离开山寨回城读书,这褥子都是铺在他们床上的……

  火铺的火烧得很旺,大家喝酒、吃洋芋坨坨。一碗一碗的洋芋堆得像元宝。

  “当年黑牛骗我们,他明明是把虎儿杀了,硬说是羊肉,可把我们害苦了,到现在都觉得对不起爷爷。如今黑牛在做么子?”

  木瓜道:“人家不得了啊,副支书兼村长,一手遮天。”

  孙为民一听话里有话,问:“黑牛干得不怎么样?”

  木瓜要说,良子爷爷瞪了一眼,木瓜不敢说了。

  方舟说:“爷爷,你就不对了,我是书记,是这儿的领导,下面干部的工作做得不好,你们应该给我说啊,凡是干部的腐败,我们都要管的。雀儿寨太穷了,光靠政策是不行的,年年救济,年年穷啊。关键要有一个好的领导班子。良子,你说谁来挑这副担子?”

  良子想了想,说:“在部队十年,养成了炮筒子脾气,一点就炸,我会动不动打人的。”

  孙为民说:“方舟,这我就要批评你这个书记了。当然,你可以说,你才来两个月,没有责任。那我就算批评三峡的干部了。我离开三峡是啥样,二十年后我回来还是啥样,山河依旧,乡亲们照样穷。上海、深圳,还有沿海,我们那里是几个月一变,有时甚至是一两个星期不见就认不出了。那是坐火车、坐飞机在跑啊。你们这儿哩,慢慢走,原地踏步。云丰县城倒是个新城,新城怎么样?就是新型现代城市规划的写照,商业区、办公楼、住宅楼、新兴产业没有,能带来财政收入的经济体没有,产业空虚化,城里到处是闲人,时间在这儿像是凝固了,这是为什么?我想,起码有一点,就是跟你们这些官员有关系,要不是没有改天换地的勇气和魄力,要不是玩忽职守,要不是能力太差。如果你方舟干不好,就让别人干!不能再让乡亲们受苦啦……恕我直言,看见乡亲们还过这种日子,我心里难受。”

  他说得激动了,酒从碗里洒出来,泼在火上,滋滋着响。

  方舟埋头吃着洋芋,边吃边听,听到这儿,不吃了,说:“你批评得对,我们的工作是没做好。但你也说得不全面。你不了解三峡落后、贫困的原因,我以前也不了解。三峡地区以前也并不穷,曾有一种说法,叫‘成渝万’,‘万’是指当时的万县,与成都、重庆的经济地位、繁荣程度是同一档次上。因为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起,三峡要修电站,上不上下不下地争论了几十年,一旦要上马,沿江要淹一大片,就不能建大工厂,扩建城市,影响了国家在这一带的投资。人家在发展,我们不能发展,当然落后了。再加上库区城镇、企业、良田要淹,要搬迁,雪上加霜呀。每个县、每个部门、每个单位的搬迁经费都不够,贷款新建的,欠下一大笔债,这些年年年还贷款,十年也还不完,哪来发展的资金?包括农民,没有搬富的。三峡人民是对国家、对全国人民作出了牺牲和贡献的。三峡人民也需要全国各省加大对三峡的对口支援,才能富起来。”

  “我听懂你的意思了。”孙为民说。

  良子在给他们铺床。

  方舟道:“你们把床腾给我们,你们睡哪里?”

  “山里人打得粗,火铺边靠一晚上就成了。”

  “那不敢当!把老年人挤得来连床都没有还行?我们睡火铺边。为民,你行不行呀?”

  “你县委书记都睡地上,我还有什么话说?”

  “你可是国内知名企业的大老板。”

  良子在火铺边给他们铺地铺,良子爷爷叫拿出那张狗皮褥子铺在火铺前。

  孙为民激动了:“爷爷,你还留着呀?十多年了。”他抚摸着。

  方舟让良子铺给孙为民睡,他说:“我在乡下跑得多,打得粗,你是江南来的,睡惯了暖气,席梦思床的房间,还是你用。”

  夜深了。良子和爷爷都睡下了,吊脚楼静下来。方舟、孙为民睡下后没再说话,静静地听着冷雨敲窗的声音。

  孙为民说:“你在想啥?”

  “我希望你能来投资,同时,我想找个项目,能让雀儿寨这样的搬穷了的移民农村富起来,不然,我每来一次心情就会沉重一分。”

  孙为民抬起身看。火铺里的柴发出微红的光,方舟的眼也在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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