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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清晨在良子家吃过早饭,魏捷说:“方书记,我不能陪你了,我要回镇上,还要去个地方。”

  “你去哪儿?”

  “金鸡寨,金鸡水库。”

  方舟对魏捷说:“正好,我也要去金鸡水库看看。”

  魏捷看看方舟,见他说话是认真的,便道:“金鸡水库是半截子工程,如今只装了半塘水,不过就是个大一点的堰塘,没有么子看的。”

  “正因为只装了半塘水,为何不能装满,为何是个半截子工程,正是我要了解的。这是县里对口支援的重要项目,集拦洪、蓄水灌溉、发电于一体的重要工程,怎么会弄得这样呢?”魏捷身体颤抖起来,方舟却没有注意到,继续说,“在县里,我问过武岳县长,也问过对口支援办的林晨芳,他们都说不清楚。”

  “林晨芳肯定说不清楚,建水库时她还没到对口支援办,而是在司法局。”

  方舟算算,那时林晨芳正是在司法局。

  “那武岳县长应该说得清楚呀……”

  “说不清楚自然有说不清楚的道理。”

  “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方舟想在魏捷脸上寻找答案,可是没有找到。

  魏捷自方舟担任县委书记以来,一直在关注他的言行,希望判断出他为人做事的准则。在以前,魏捷任清溪镇(当时叫乡)书记时,他未曾与方舟谋过面,但知道是从雀儿寨出去的区县领导,知道他一些故事,雀儿寨人说了他很多好话。评价、考核一个人,口碑是很重要的,老百姓是不讲么子功利的,他们并不要你的回报,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可惜我们的组织部门考核干部,更多的是依据干部的政绩,甚至有个别领导干部凭印象来提拔干部,使得一些坏人有空子可钻。方舟在外县工作十来年,这十来年,是可以发生很大变化的,特别是在物欲横流的当今时代。回云丰县后,方舟一直在搞调查研究,在基层跑,没有召开全县干部大会,他的工作作风、工作思想都不甚了了,有的干部,包括乡镇干部、县级机关的干部,连他的相貌都不清楚。只是瓜田李下的一些传闻,让魏捷还是满意的。最多的说法是,这位县太爷一点没在办公室坐,常常在乡下帮农民犁田栽秧,办公桌都蒙上了一层灰,最后一副黄泥巴脚杆回县委,让站岗的武警给拦住了――又当是来上访的老农民;又说这位书记在微服私访,县城的大街小巷和茶楼酒肆都去坐,听人讲社情民意,喝酒对端,人称“醉死牛”。这些都是笑话,太幼稚,魏捷没有装进耳朵里。他要再看一看。于是他说:“方书记,不是我不听招呼,我去金鸡寨没有好事。你还是不去吧。”

  “你这人怎么这样?”方舟生气了,“有什么事要对我隐瞒的?”

  “真要了解金鸡水库的事,有一个人最清楚。我可以带你去见他……可会给你添麻烦的。”

  “不说了,我们马上就去。”

  两人告别了良子爷爷和良子,返回清溪镇。

  真正使方舟注意到金鸡水库,是方舟在考察全县的对口支援工作、为全县干部大会准备材料时,无意之间留意到的。

  前段时间,方舟、武岳带着县里的干部在县乡镇考察对口支援。林晨芳也随同。

  他们来到一家养鸽场,武岳介绍:这是上海嘉定县几个农民企业家与本地农民联系的,属民营。

  鸽棚很大,一排一排鸽舍,里面的鸽子咕咕直叫,一片嘈杂。一个着西装的年轻人跑过来,乡里干部介绍:“这就是嘉定县的农民企业家。”

  方舟握住农民企业家的手说:“从上海来到我们的穷库区,不容易呀。生活过得惯不?”

  “开始来时老觉得四川的菜太辣,特别是火锅,吃了就拉肚子。”

  “现在还怕不怕火锅?”

  现在回嘉定,带回家的特产就是火锅底料,还有‘老干妈’‘饭……饭遭殃’。

  “对饭遭殃’。如不放辣椒,家乡菜都不知道怎么做了。”

  方舟一行人笑了。

  农民企业家带大家一边参观一边介绍:“这一排是乳鸽,这一排是广场鸽。乳鸽是吃的,上农贸市场,上大餐馆的餐桌,广场鸽是观赏鸽。”

  “销路有保证?”方舟最关心的是市场。

  “运到重庆,沿江几座县城,有多少销多少。”

  镇长说:“这样的养鸽示范村全乡有四个,每一个一年都是一百万的收入。都是民营的。”

  方舟问:“为什么都是民营的?集体的没有?乡镇办的鸽场没有?”见大家不说话,他转向农民企业家,“你们从嘉定来,应该说也是不容易吧?绝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

  农民企业家不说话。

  武岳说:“县委书记是来搞调查的,应该实话实说。”农民企业家点点头,说:“我们是响应号召来三峡的,都是农民兄弟,三峡人作出了奉献,我们理当支援。我们也冒着一定的风险,我们说服了镇里,说服村委会,说服农民,结果农民办起来了,赢利了,镇里、村里都办不起。”

  镇长说:“我们当时有个观点,要讲管理,讲经营策略,国营、集体都搞不过个体,我们不敢,怕失败。”

  武岳说:“我们干部中有个说法,叫‘对口支援,送钱可以,办企业不感兴趣’。实际上是怕搞不好。”

  乡长点点头。

  方舟说:“那后来人家搞成了,村里、镇里可以跟着办呀。”

  农民企业家说:“四个示范村成功了,镇里还是不敢。这次是他们担心竞争不过个体。”

  方舟在本子上记着么子,然后说:“看来对口支援有个观念问题,还有个体制问题。”

  镇长点点头。

  武岳还带方舟视察新县城。车队在云丰县的新街上行驶。武岳说:“新城大道按八车道设计,所以比重庆的路还宽。”

  有这个必要吗?武县长。

  这叫‘超前意识’。库区欠账太多,多点补偿也是应该的,要达到二十年后库区城镇也不比其他城市落后。

  “中央给的钱有限,一分一厘都有明确用处,扯的窟窿太大,以后无法补呀,武县长,新城建设也应该实事求是。”

  武岳和坐在一边的林晨芳互相看看,没有言语。林晨芳对丈夫有些不满。

  新城大道还只是一条路,大道两边只立了些半截楼房,甚至还有农舍和麦地。

  一栋漂亮的建筑出现在前面。

  武岳说:“这一个项目是林晨芳同志抓的工作,方舟书记,你作为丈夫,你是不知道她费了好多心血啊,你看看吧,很不错。”

  “武县长,你就别夸了。”

  “那是什么单位?”

  “云丰中学,市里的重点中学。是广东省援建的。”

  “最好的建筑是学校。这个思路是对的。”方舟说,“去看看。”

  学校里正课已上完,正是课余活动时间,操场上满是学生。教学楼、试验楼、教师宿舍、学生宿舍都贴了白瓷砖,闪闪发光。武岳介绍:“这在全库区是第一流的。”

  叫来了校长、书记,这是两个不修边幅、穿得皱巴巴的男人。一眼看去,他们不像是有一流设施的中学领导,像是雀儿寨中心校的民办教师。

  校长说:“请县领导去会议室休息,我们的会议室很漂亮。我们先作汇报,然后再请领导参观学校的电化教学室,这在库区里也是唯一的。”

  “还是先看看吧。先看学生上课的地方。”

  校长、书记鞍前马后地引路,招呼。

  教学楼里,有不少学生正在做教室清洁卫生,进进出出地忙着。走廊上、楼梯上都是跑上跑下倒垃圾、提水桶的学生。水桶大,学生提不动,一路晃荡,弄得楼梯上都是水。

  校长抱歉地说:“对不起,各位领导,学生们在做卫生。”

  “五层楼,也不安自来水管?”方舟说。

  “安了,又坏了。三天两头开坏水龙头,水就往教室里流。这些孩子。”

  “教育啊,加强管理啊,孩子们应该是听话的。不然要老师来干什么。”

  “班会上讲,全校大会上讲,还是要弄坏。”

  “你们的责任就是教书育人,连个水龙头开关都教不会,那现代科学技术怎么掌握?”

  在楼梯的拐角处,方舟停住了,只见雪白的墙壁上满是零乱的泥脚印,又脏又乱,非常刺眼。

  “这是怎么回事?”

  校长说:“学生们跑楼梯急了,停不住,就用脚往墙上跺。我们的生源很大一部分来自农村,从小缺少管教。”

  武岳对校长说:“赶快派人重新用涂料刷白了。”

  方舟对林晨芳道:“对口支援不能立起学校就了事,后续工作要跟上。建筑是一流的,管理是三流的,才建成半年吧?最后,半年后学校也成了三流的了……”

  方舟没说完,目光又落在操场边的空地上,那里有好些中年人在挖土。

  “那是在干什么?”

  书记说:“学校老师工资不高,见有空地,就开辟成菜地,自家吃,还可以供给学校学生食堂,换几个钱。这也是没法的法子。”

  果然,地里一片一片绿色,都是种的蔬菜。

  方舟问:“按设计,那片空地该做什么?”

  书记答:“绿化地,有花木,草坪,还有几排大树,由于没有这笔绿化费,就闲置起来了,教师们觉得可惜……”

  林晨芳道:“你们学校有一部分是由兵工厂子弟校合过来的,原来他们旧学校的绿地就搞得很好嘛,有好多树,为什么不能发动师生利用课余时间植树呢?不用国家一分钱,就可以绿化一个新校园。”

  “这个主意好,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呢……”校长道。

  “怎么想得到?你是在用管理乡村学校那一套来管理一个设施一流的国家重点中学,当然想不到!”方舟很生气。“你这位校长的情况我不了解,可从看到的这些问题来判断,你的管理水平和能力,最多只能管管教学。你可能是个好教师,但领导一个现代化的学校还不行。好好的一个设施一流的学校,快让你办成民办小学了。”

  校长的脸色煞白,呆若木鸡。县教育局的领导出来为校长解围:“我们县教育局也有责任。”

  舟转向教育局的负责人:“你们是有责任,不可推卸。我听林晨芳同志反映,人家对口支持省建议你们以这所中学为依托,建一个库区一流的培训中心,培训库区教师,人家还愿意提供多媒体电化教育设备,在人家省都是少有的超前设备,可你们教育局不感兴趣,说把培训中心往后放放,说服县领导,先建县里的多功能会堂,开会、演出用,说是形象。林晨芳同志,是这样的吗?”

  “我说的问题属实。”

  “我们教育局的同志,包括县委、县政府的同志,思想是不是与这位校长一样呢?我看差不多。这位校长是停留在乡村教师的水平上,我们县里的同志是停留在乡镇干部的水平上。不行呀,我建议分管教育的副书记、副县长带队,把全县主要中小学校长带到对口支援省去看看,看看人家是怎样在抓教育的,看看人家的中小学管理制度、方式,把人家改革中的好东西带回来,这比建一座这样的学校更重要。”

  方舟说:“人家对口支援省有意来帮助我们发展教育,我们却把钱用在建会堂上。会堂开大会,多功能开小会,唱歌、娱乐,农民都进不来,还是干部们用,这不是人家的本意。人家的钱,我想很心痛的,是不是?他们还说了什么话?”

  一个干部怯生生地说:“他们临走时对我说,要是云丰县的干部永远把‘干红’倒满,云丰县永远不能发展。”

  “听听,人家是这么评价我们的,林晨芳是发改委的,管对口支援这一块,你有责任,首先是你把关不严。”

  武岳、林晨芳脸色很不好看。

  方舟问林晨芳:“正在建的会堂在哪儿?武县长,我们去看看?”

  “我要回去吃药,不去看了。”林晨芳道。

  “你脸色不对,病了?”

  “今早一出来就有些不舒服,可能有些晕车。”

  “那你先回去吧。回去躺一躺。”

  “今天是周末,女儿要回来。”林晨芳提醒。

  “那我早点回来。”

  武岳走过来,取出皮包里的一份文件递给林晨芳:“这是化肥厂改制的报告,你们发改委要签个意见。我已经看过了,不错。你休息时看看,尽快签意见。”

  晚上回了家,方舟让林晨芳把全县对口支援的项目给他简单说说。林晨芳提到金鸡水库,她说不清楚,因为她后到,没有接触这项工程。方舟调来有关资料,了解到这项对口支援工程可以解决清溪河下游十几万亩农田、几十个村寨的长年洪涝灾害,把十几万亩旱地变成水浇地,还可以解决全县三分之一的供电量,作用应该非常显著。可这么好的项目怎么就搞垮了呢?问谁谁都说不清楚。可魏捷说有人说得清楚,又不说名字,只带他去寻找,多少有点神秘。

  方舟和魏捷两人回到清溪镇,直奔砖瓦厂。魏捷买了两瓶“清溪坊”。

  镇砖瓦厂在镇外三公里的山坳处,靠近清溪河。一排红砖平房,厂部办公室和职工宿舍,几间半截砖墙房是车间,里面是一套制砖机器、一套制瓦机器,轨道车与两座砖窑连接。砖厂是镇属企业,可镇上经济这些年不景气,单位、商家、农民新建房的少,这家当时因建移民新村建起来的砖瓦厂属于亏损企业。开工不足,两座窑停了一座;资金周转也不灵,别人运走了砖,款子拖欠着,他们又拖欠电费、煤炭款,职工的工资一季度发一次,还只给生活费。

  远远的,就看见一座砖窑在冒烟,说明在烧砖。魏捷说,一部分移民新村的建筑要修补,砖瓦的需求大了。

  砖厂不大,二十来个人。一个窑在烧,另一个窑在装窑,把压制成坯的湿浸浸的砖瓦用轨道车运去砖窑,堆码好,等待点火烧,20多个人都在忙,没一个空手的。

  “厂长呢?”魏捷抓住一个工人问。

  “在里面装窑。”

  魏捷钻进窑子,里面只点了两盏白炽灯,光线很暗,看不见路,更看不清人的面孔,只见七八个人在装窑。轨道车开过来,魏捷躲避着。

  “陈厂长……陈学军,找你有事。”

  无人理。

  “陈学军――你龟儿子躲嘛,老子送酒你都不理,莫怪我哈……”

  “来了,来了,你要先说提酒来就好了……”一个黑影子奔过来,“魏捷呀,咱俩好久没喝了,正好,装完窑累了……”

  先莫谈酒,出来一下,有领导要见你。

  “么子领导,我不见!”

  陈学军转身要进去,魏捷一把抓住他,道:“有事哩,人家大老远赶来,不是专门找你喝酒的。”

  “不喝酒更没谈的了。”陈学军甩开手。

  “陈学军,你站住,你有气,可你还是个党员,是干部!”

  陈学军这才乖乖地尾随魏捷出来。

  走出窑的陈学军一脸砖灰、煤灰,纯粹一个大花脸,只见两眼珠子滴溜溜转。窑里闷热,工人们都打赤膊,陈学军是厂长,文明一点,一件圆领汗衫,一条花裤衩,圆领汗衫的肩头、背上满是洞,像筛子眼,狼狈不堪。

  “陈学军,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县委方舟书记,要了解金鸡水库的情况。方舟书记,陈学军曾任过金鸡水库的工程指挥长,在全县,应该说,说得清金鸡水库情况的,就只有他了。”

  “还有人说得清楚……”陈学军嘟哝着。

  “学军,莫推了。”

  “真的……我都忘了,又得有资料……”陈学军一边推辞,一边打量着这位只听说而未见过的县委书记。那双滴溜溜的眸子里燃起一团火苗子,一点一点地燃,可又一点一点熄灭了。

  方舟说:“魏主任,大家都在忙,人手不够,等装完窑再说吧。”

  “学军,还要多久?”

  “紧赶慢赶,也得掌灯时候。”

  “那我们就在这儿住吧,魏主任。”

  “不回城了?”

  “工作完成再走。”

  “那怎么行……实在要留下,也得在镇上住,我通知镇委。”

  “魏主任,什么人都不要惊动。有什么要向镇委了解的,我自然会走的……好了,干活吧。”方舟开始脱衣服。

  陈学军突然激动起来,飞快跑去,找来工作帽、白帆布围裙、再生布手套,让两人穿戴上。

  “装窑是技术活,装不好烧不透的,里面也闷,你们去料场装车吧。”陈学军叫来工人,把方舟两人领走了。

  在料场,晾开的砖瓦坯子砌成一道道的墙,有人肩头高,蜿蜒着好长。砖坯怕雨淋,上面盖着麦草排子。有人把砖坯子担拢,两人参加装车的工作,把砖坯码上轨道车。这工作虽说简单,但并不轻巧,一勾一抬,手、腰、腿都得用力。装了一车,两人就气喘吁吁的了。

  当歇下来时,方舟捶捶有些酸痛的腰,道:“好久没干重活儿了……”

  “要不我们去办公室休息,边喝茶边等?”

  “那不好,人家都在干哩……陈学军也不年轻了,身体比我们还?,干虾子一只……”

  “他当厂长四年了,说厂长是好听,其实就是个工头。带头干,所以锻炼出来了,一身筋骨,风吹日晒,饭量不小,你一会儿就看得到;酒量也大增,我已不是他的对手了……”

  “他是学什么专业的?”

  “水利工程。早先是在县水利局,局长后备人选。”

  方舟点点头,道:“好好的指挥长,怎么来当砖瓦厂长了?”

  “这个……一言难尽呀。”刚才还说得高兴的魏捷脸一下子阴沉下来,语速也慢了,吞吞吐吐起来。

  “魏捷同志,有个疑问一直搁在我心里,你是清溪镇党委书记,搞移民工作时你还在任上,是不是?”

  魏捷点点头。

  “是几时下来的?”

  “两年前。”

  “同陈学军差不多时候?”

  “可以说是同时。”

  “是同一桩事情让你们下来的?”

  “可以说是这样吧……方舟书记,你可别误会,我带你来,不是要陈学军为我申辩的……”他脸上有了血色,从挎包里摸出一叠纸,递到方舟眼前,让他看了一眼,又收回来。“这是我的申辩材料。免得你说我当这个移民办主任觉得委屈,大材小用了。我不给你了。”几把就把材料撕成碎片。

  “魏捷同志,你何必要这么样呢?是我让你带我来了解金鸡水库的情况的,我没有想到你也牵进这件事哩,真的,我没有这么想。”

  魏捷不说话。

  这么一来,方舟更坚定了要去金鸡水库的信念:那里一定藏着好多秘密,通过它,可以找准云丰县的问题,把准脉,找到工作的突破口。武岳不是苦于工作无法推动吗,自己从这方面说不定可以推他一把。这么一想,方舟有些高兴了。他见魏捷还在生气,拍拍魏捷的手臂道:

  “魏捷同志,不管你受了多大的冤屈,请相信我,只要我在云丰县任上,我就尽量努力去做,不让好人变得不清白。”

  然后勾下身去捡地上的纸片。一张一张地拾,道:“问题不大,用胶水粘粘,能看清楚。”

  魏捷坐不住了,也蹲在地上捡。

  活儿一直干到晚上八点过才完。陈学军从窑里出来,见方舟的衬衫湿透了,裤子上满是砖灰,把条黑裤子染成红裤子了,很是过意不去,忙用毛巾掸方舟身上的灰。

  “快洗澡,洗了澡我们好好喝一台。方书记,能喝吧?”

  “你小子口气越来越大了,当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人家方书记是在雀儿寨当过八年知青的,你晓得那是么子地方?酒乡。”

  “那是,那是,酒乡的,自带三分酒哩。”

  砖厂的澡堂极为简陋,屋子里的一排墙上有挂衣服的钉子,另三面墙是水泥板搭的台子,有水龙头,不过只有冷水,热水要从外面提进来。窑上只要点窑,热水就不缺。提只铁桶,盛大半桶热水,再一张毛巾一块香皂就走进澡堂,冷水兑进桶里。一桶热水淋着洗,洗头洗脸洗身子。先打湿再抹香皂,再淋走泡沫,既简单又干净。

  饭是伙食团做的。有家室的端回去,单身汉就在食堂的敞棚子吃。菜是蒜苗炒回锅肉,肥的多,?的少,萝卜汤。方舟劳动大半天,饿了,闻到炒回锅肉直吞口水。

  “这儿人多,不好说话,到办公室去吃。”陈学军提议。

  魏捷说:“办公室冷,还是在窑子边上吧。”

  方舟说:“这主意不错。”

  酒、菜都摆在窑前的小桌子上。小桌子是值班看火加煤人用的,靠窑子的围墙,一堆谷草,是值班人员打盹的地方。一切都那么简陋。

  “怎么喝?”陈学军打开酒瓶,把酒倒进大碗里。他的意思是一人一碗,还是猜拳比赛。

  今晚要谈事,随便吧。魏捷道。

  “那好,先一人一碗,尽兴,不够再拿,我家有。”

  “你叫你家人来一道吃吧。”方舟道。

  陈学军不说话了。

  方舟记得陈学军是县农机水利局的工程师,家属一定在县城,就说:“平时不回县城?”

  “我在县城没家。”

  “你没安家?”

  “书记,我这么个烂酒罐,哪个女人看得起我?”

  方舟想,也是。可他肯定以前不是这么个落泊样的,这个样子,县里考察干部,决不会把他作为局级领导的候选人的。

  魏捷说:“学军,你就不要跟方书记打哑谜了。两年前,老陈犯错误受处分,右客、细娃就走了。”

  方舟默然了。一个金鸡水库影响到人的家庭生活了,这影响不可谓不深。

  “学军。”魏捷道,声音很小,“明天可不能穿成这个样子了,要穿精神点。”

  “我哪来钱?几个月不发工资了,你拉走三窑的砖瓦,钱呢?你是不是以为我们砖厂是在学雷锋,搞扶贫捐助呀?”

  “钱等几天后你到移民办来办手续。包括这一窑,四窑的钱一起付。”

  “真的?”陈学军高兴了。

  “我可先说清楚,钱发下来不准往糟坊街送。酒喝多了不好。人家看你这么滥酒,怕也看不上你。”

  “你们好像在商量啥事。”

  “方书记,我们明天陪你去金鸡寨。可我们也得提醒你,金鸡寨并非死水一潭,你去了,一切行动听我们的。”

  “有这么复杂?那我听你们的就是了。”

  陈学军跑回办公室,取出一大卷图纸,打印资料,摊在桌上。棚子顶上的白炽灯太小,光线不够,又找来一盏停电备用的马灯点燃,这样,投下的灯光才足够照亮桌上簸箕那么大一片地方。陈学军举灯,魏捷用筷子头划着。

  金鸡寨水库有个传说。金鸡寨方圆几十里形成个盆地,七姊妹山上的溪流、山泉都流进清溪河。《山海经》上说,这儿是太阳沐浴的地方。可这里并不像传说那样,而是历来就干旱,十年有九年旱,清溪河水量不大,一遇上干旱就断流。这正是下游二十多个寨子缺水的原因。缺水,庄稼长不好,老百姓贫穷。包括雀儿寨,那修建的水渠就是想引来清溪河的水。水是下游二十几个寨的命脉。

  魏捷是金鸡寨人,打小就渴怕了。从清溪河抬一挑水回寨子,爬山要爬两个小时。有一年魏捷的母亲挑一挑水回寨子,爬拢寨子时,木桶的底子掉了,水全部流光了,只剩下一堆木板,魏捷和母亲大哭了一场。水金贵,一盆水,先洗脸、淘菜,然后才是洗衣,洗完衣是喂牲口,淋菜。这还是平常,要是干旱,庄稼不顾了,只顾人畜饮水,再不行,就只管人,牲畜卖了,庄稼也没有,哪里还富得起来。

  一旱,农民们就向老天爷求雨。四十八寨的长者和汉子们,聚集到金鸡寨山上的“四公公殿”,燃香磕头,把四尊石头雕像“四公公”抬到各个寨子求雨,叫“四公公过案”。年轻的汉子们赤膊光头,抬着石头的四公公,顶着烈日在山路上爬行,汗爬水流,头顶冒着热气形成了一团水雾。当细娃的魏捷是举牌子的,和一群孩子在前面鸣锣开道。各寨的老少爷们,妇人细娃,在村头设案焚香、磕头接“四公公”。“四公公”在每个寨子呆两天,然后送往下一个寨子。可等待的仍然是赤地千里。看着一家人外出逃荒,看着村里的男人娶不上媳妇,细娃读不上书,魏捷发誓要建起金鸡水库,蓄一塘足可以让太阳洗澡的水。

  魏捷是金鸡寨飞出去的金鸡。他读大学有意选了西南农大,特别是回清溪镇当镇委书记后,有权力实施这项工程。他一有时间就跑到金鸡寨的“锅底”去丈量长度、宽度,测流量,选坝址,画出一张张草图。但魏捷到底不是学水利工程的,便抱着计划书和一大堆草图去到县水利局。而县水利局最有本事的人就是陈学军了,他当时正在写论文,准备参加博士生考试。陈学军说:“不去,是私人请我,我不去;是县里的计划项目,那我只好去,现在正在写论文,不得空。”魏捷说:“金鸡寨的酒不错,虽然比不上雀儿寨的,可比你县城的好喝,你就当去散两天心,我送你两坛子好酒。”“什么话?当我是酒罐呀。”最后陈学军还是跟魏捷去了。陈学军看到那几个寨子的干旱,农民的苦,震惊了,把准备博士生的考试忘到脑后,与魏捷在山沟里跑了一个星期,风餐露宿,对魏捷的图纸作了修改,坝址上移一公里,节省了资金,少淹了一万亩土地,并增加了发电的功能。

  “好是好,解决了县里电力紧张的问题。可发电那一套,要多花好多钱。县里、市里能答应?”

  “坝址改变,可以省钱。水利工程有发电功能,效益很快就上去了。县里你去做工作,水利局我去鼓动,市水利局我路子熟,我带你去。”

  魏捷大喜过望,搬来两坛酒,道:“你闻闻,好酒。”

  “魏书记,你当我真是为酒来的呀?醉不在酒,醉在山水之间。这第一步是要说服县里,派出勘测设计人员来,搞出可行性报告来。”

  “这个你放心。我有这个决心就一定要干到底,叫做虽九死其犹未悔。”魏捷有一股韧劲,县里各个衙门去游说,说好话,送“清溪坊”,请到清溪镇来喝酒,请他们为金鸡水库上马开绿灯,提供政策、资金、技术的支持。等可行性报告出来后,就去市里的有关部门送报告,一趟不行两趟三趟。人家烦了,就躲他。他脸皮厚,住下来每天去人家办公室打开水,拖地板,人家过意不去了,问他:“你这位镇党委书记是没事干还是怎的?乡里农民有多少事要你去过问哩,你这镇领导不称职。”魏捷说:“你说对了,我这个镇书记就是不够格。我们乡里的老百姓活得苦呀……”魏捷说起他从小的感受,讲述他打小的愿望,讲起他如今是镇领导了,每次下乡看到乡亲们的苦,他自己无能为乡亲们做事的痛苦……讲着讲着,他泪流满面,失声痛哭。他的讲述,哭声惊动了水利局一层楼的干部,大家被这位乡领导的精神所感动了,请来了局长,局长当场答应,金鸡水库立项,给一部分资金。所以清溪乡和县水利局的一致说法是,金鸡水库是魏捷哭出来的。

  云丰县是个穷县,拿不出钱来上水库项目,仅靠市水利局资金缺口还很大。第一次对口支援工作会议,有一位山东省沂蒙山区的农民企业家,开砖厂发了财,又做建筑装饰用瓷砖,生意越做越大,想到库区来办厂。在一次自助午餐,当时魏捷正为没有引进么子项目到清溪镇来而发愁,一个北方胖子坐到他对面,自助餐的盘子往桌上一搁,叫来服务员,要酒喝,服务员问要白的还是啤的,胖子道当然是白的。把酒拿来后,胖子看了看牌子,道,重庆出好酒呀。然后看看魏捷:“来一口?”魏捷摇摇头。

  不会?

  魏捷是没有情绪,顺便问:“你能喝多少?”

  “一个人喝,这种瓶子能弄下去一瓶半。”

  魏捷点点头。有些酒量。

  胖子自己喝,一边给魏捷说了个故事。他给一家酒厂送去两车瓷砖贴墙面,一年后酒厂破产了。胖子急了,去追两车瓷砖的钱,酒厂厂长还不出钱,道,最后就剩库房里的酒了,还有几十箱,要酒扛走,不然抵债的都没有了。当时,胖子是同他爹一道去的,爹也喝酒,说,酒比钱更省事,于是拉回去两车酒。胖子埋怨他爹,咱是烧瓷砖的,这酒往哪儿卖啊。爹说,卖啥,咱两爷子喝了它。高粱酒,好呀。过后那几年两爷子没再买酒,就喝抵押来的高粱酒。

  “喝完了?”

  “一瓶不剩。”

  “好酒量。拿杯子来,我同你喝喝。”

  那胖子就是王喜来。

  魏捷说:“自古山东出好汉,好汉会喝酒,水泊梁山那些好汉都喝酒,大碗喝酒,大戥称银。‘智取生辰纲’那些好汉天天喝酒解渴,酒量多大。也可能酒的度数太低,一瓢一瓢地喝,还用枣子下酒,那还不喝麻?电影《红高粱》中的那酒是血红色的,像干红……”然后讲起清溪镇为何叫酒乡;雀儿寨姚举人后代酿的‘清溪坊’,因那儿的高粱、苞谷好,清溪河的水好,酿的酒才好;金鸡寨的酒要次一点,但也不错;清溪镇的糟坊街,一河的水都冒酒香,少说也比啤酒的度数高……王喜来听得目瞪口呆。

  魏捷说:“对口支援找不到合适的项目设计么,这次不行下次,这次我请你去清溪镇参观糟坊街,请你品尝几个主要寨子的好酒,怎么样?下次你请我去山东,喝喝梁山好汉喝的酒,还有《红高粱》里的那种血酒……”

  王喜来跟魏捷去了清溪镇,品尝了糟坊街十几家小作坊的各种酒,又去了雀儿寨,大喝良子爷爷的家酿酒,王喜来大加赞赏,说从来没有喝过这么醇酽的苞谷酒了。最后去了魏捷的家乡金鸡寨,却一下子端不起酒碗了。马帮驮水到山寨,一家分几瓢。一问,是干旱。魏捷也后悔了,他没想到让山东人看到了自己家乡的窘迫日子,家丑不外扬呀。打来水他洗脸,洗完后端起就泼,魏捷喊:“莫倒……”已倒了,狗们在地上舔着。魏捷说:“喂牲口好得很。”王喜来后悔不已。于是他不端酒碗。

  专门请你来喝酒的,这是我的家乡酒。

  “这酒喝得太沉重。端不起,喝不下去哩。俺沂蒙山是革命老区,老区穷,没想到库区也穷呀。”

  “沂蒙山人打日本人,支援全国解放,作出了重大的牺牲,亏空太大,老百姓搞穷了。我们库区人民支援三峡水库建设,让长江中下游人民不受水患之苦,老房子推了,祖坟搬迁了,熟田熟土不要了,作出的牺牲也不小呀,这正是我们穷的原因。”

  王喜来点点头,道:“俺爹是老革命,当年天下大雪,俺刚生下,俺爹就扒了房子,把木头扛着上前线,让俺部队修工事,俺娘顶着一床席子,在雪地里坐月子,留下了一身病。俺爹说:‘喜来,你去三峡看看,三峡人也在扒房子支援建设哩。你要像你爹,拿出推着小车支援前线的劲来,去支援三峡人。’于是我来了。可我找不到项目,我给金鸡寨一点钱吧。”

  “喜来同志,你的一番话令我感动。施舍我们不要,我们有穷骨头精神哩。咱不能光两个肩膀扛张嘴,等着救济粮呀。我们在奋斗。”于是讲了金鸡水库的事,比比画画,讲了半天。

  “有这么一个工程,防洪,灌溉,发电,二十来个山寨,十多万亩田不再干旱,可以说是给移民们带来的聚宝盆。带我去看看……这比喝清溪坊还爽心……”

  魏捷带王喜来在山沟里走了半天,王喜来相信魏捷说话是真的了,他说:

  “这下就好了。这次参加对口支援会,我还真当是端着猪头找不到菩萨敬哩。没想到吃酒吃出个金鸡水库来。咱就来投资这个项目,按俺爹说的,推着小车支援前线。你说吧,要多少钱?”

  魏捷说:“总共预算三千万,市水利局、县里、你、加上国家移民局,各七百多万元。以后水利灌溉的收费,发电的电费,各得三分之一。这叫共谋发展,互惠互利。这也是对口支援的精神。”

  “依俺爹的意思,扒房子、扎鞋底、做棉衣,是不要回报的。俺投资还能赚钱,敢情好。时也来,运也来,烧熟的蟹爬到屋里来,娶老婆肚里带了儿子来,是不是,魏书记?”

  魏捷直点头,笑得嘴成了瓢。

  后来,上马了……再后来,又下马了……

  三个人边看图边说话,还喝酒,累了,也醉了,倒在砖窑边的草铺睡着了。

  与雀儿寨相同,金鸡寨还挨着清溪河,只是雀儿寨紧傍着清溪河,金鸡寨都是在岩上。看着清溪河在脚下流淌,可要吃到清溪河的水,却是难上加难。建金鸡水库又搬迁了一部分农户,在山岩上新建了一个移民村。一溜粉墙房子在阳光下很是耀眼。

  三人到金鸡寨后,先在魏捷的父亲家喝了壶茶水。魏捷的父亲似乎不高兴魏捷带客人回来,说:“你们吃了饭就走吧。”魏捷说:“我们是来工作的,这位是县委书记哩。”魏捷的父亲似乎对县委书记不感兴趣,道:“那也得悄悄的,莫张扬。”

  河的最狭窄处,立了座坝,可坝只建了一半,堆砌着一些条石和土方,坝底和坝顶上还垒着一堆堆的碎石、沙子。坝顶的边上有一个竹席棚子,没有门,里面是些水泥袋,一堆生锈的铁丝。陈学军介绍,前几年,这是守仓库工作人员的工棚,没有必要看守,人才放回去了。坝顶长草,白色的芦苇在风中摇曳,风强劲,把芦絮吹得满峡谷飞,天空中,在山顶的松树边上,有一只岩鹰在盘旋,它发现了荒凉的坝顶出现的活物,大概是觉得稀奇。多时这儿没出现人迹了。

  在石子堆上,陈学军摊开水利规划图,放在墩上,四角压上几块石子。手指在图上画了一个大圆圈,向方舟介绍道:“这么大一片,共计五万八千多亩土地,这儿还有四万亩,是清溪镇主要的产粮田,分属雀儿寨,猪儿寨,?牛寨,红狮寨。金鸡寨,这一片田土地肥沃,土质是红壤。”

  “这么一说,这儿我来过,办过柴。”方舟边仰头辨认山岭,边挖着过去的记忆,“我们几个知青,包括孙为民,夏天进山办柴,在山上砍了树,掀到清溪河里,然后脱光衣服,顶在头上,一边推着木头,顺江漂回雀儿寨起坡。”

  魏捷说:“雀儿寨在下游,水库修好了,下游的灌溉渠道建成了,良子修的灌溉渠发挥的作用会更大,终年都会有水。山里的积雨面积大,平日里,清溪河不过是条小河沟,天一旱,干涸得是条干沟,一下暴雨,山上的雨水都汇到这儿,向下游冲去,那近十万亩庄稼地又成了无边的汪洋大海,不是旱就是涝,年年受灾,颗粒无收。”

  雀儿寨是移民移穷了,它靠着清溪河多少还好一些,这儿除了移民问题,历来就穷,这在当知青时,就听落户在这几个寨子的同学谈起过,知青赶场也有些体会,可那都是局部的,感性的。这次来考察,听两人一讲,方舟确实感到问题的严重。他如今是县委书记,不能不关注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

  魏捷伸手抓起一把泥土,在手里搓搓,拿给方舟看道:“你看,咱金鸡寨的土都是红的,是最肥的土地。只要能修好水库,有水灌溉,我保证插根筷子也能长出竹子来。”

  方舟问:“这么好的工程,利国利民,为什么就搞失败了呢?”

  魏捷和陈学军相互看看,魏捷道:“还是我来说吧。关键就在于这个三方组合的股份制公司。”

  王喜来、市水利局两方是来对口支援的,县里出钱要找个老板,结果以县建委下面一个工程公司出面投资,这个工程在云丰县,这个工程公司自然就成了这个项目的负责人,管理者。这是具体的建筑工程,王喜来、魏捷只挂副董事长,无职无权。王喜来在山东还有自己的产业,每年只过来开两次董事会。本市水利局本来就是上级主管,下面干事放心。这没什么,只要认真干事就行。

  两方的钱及时到位了,县里的钱迟迟不到账。这也没什么,反正三千万也不是一下子就用出去了。饭得一口一口地吃。县里传出,水库的积水面积计算有误,来水量只是计划的一半,四十米的坝高是浪费,要修改方案。坝高减去一半,只二十二米,落差低了,发电也没多少意义,发电项目也砍了。蓄水防洪灌溉功能减去三分之二都不止,魏捷据理力争,王喜来急了,从山东赶过来,一住半年。结果是钱用完了,要建成还得追加一千多万元,四方各三百万。国家移民局、市水利局反对这样搞,不再投入资金,王喜来也怕,资金不到位,工程搁下来了。

  “是积水面积缩小一半?”

  “水力设计院来勘察的,专家们论证的,怎么有错?”

  “县里的资金到位没有?”

  “谁晓得。除了工程上的事由陈学军负责外,财务、材料采购都是建委那家工程公司负责。”

  这其中有猫腻?

  谁晓得。方书记,你才来,不晓得对口支援中也有很多名堂。中央鼓励国营、民营企业家来库区对口支援,给了许多优惠政策。有些不法分子就钻这个空子,干了一半不干了,撤走资金,把国家给移民企业的钱、其他投资方的钱套走……

  “原来是这样……这事武岳知道吗?”

  魏捷、陈学军互相看看,魏捷道:“他是县长哩,这么大的事……”这确实是大事,不仅是个水利工程,还关系到移民们的口粮田,是移民的致富、发展、稳定的大事,他为什么不过问呢?或者不把关严一点呢?从武岳的政治素质、领导才能、工作经验看,他不应该有这么大的疏漏。

  “林晨芳来看过吗?”方舟突然问。

  “下马后来看过。”

  她是管对口支援的,她为什么没有向方舟提出过这个问题,哪怕是一次?她也是疏漏?方舟火气上来了。就算是疏漏,也算是工作的失误,是不称职。方舟用手机拨通了林晨芳的电话:

  “我现在在金鸡水库。”

  “你跑那儿干什么?”口气里含着惊讶。

  “不是我干什么,你该来看看。”

  “我去看过了。”口气里含着麻木。

  方舟生气了,提高了声调,道:“看过了又怎样?触目惊心呀……你应该再来!”

  “方舟,听我说,赶快离开那儿,有些情况你不了解,不要听魏捷的……他一定在你身边。回来我详细给你说。”

  “你当我是三岁的细娃?你要说,就来金鸡寨,当面给我说。我以县委书记的身份通知你,放下手里的工作,明天赶来,最迟不过后天。”

  方舟关了手机,还在生气。这么多人都在哄骗他,不给他说实情,包括自己的妻子林晨芳。有关雀儿寨的,有关县里对口支援的,有关魏捷、陈学军的处理,有关金鸡寨的……

  “负责这项工程的是谁?”

  “刘剑锋,建委工程公司的经理。”

  “刘剑锋?”方舟在记忆里过了过,记不得什么时候见过此人。

  峡谷的雾散去,太阳出来了,山谷里热起来。方舟还想着林晨芳的话:要相信魏捷的话。林晨芳怎么能这样说呢?魏捷是党的干部,还担任过镇委书记,现在虽然受了处分,可这处分该不该得,还要打个问号。不能一见人家受了处分,就不可信赖,话不能听,退避三舍?依自己的经验,一个土家山寨出来的细娃,为了乡亲们修水库,造福桑梓,有什么错?那些从山里走出来的山里娃,升了官、发了财,把乡亲忘了,甚至把自己的父母兄妹忘了,把生他养他的这片土地都忘了,是不是这样的人才好呢?从魏捷、陈学军所谈的情况看,不会有什么经济问题。两人穷得叮当响,陈学军连右客都养不起哩,这样的人能坏到哪里去?

  方舟看地上的图,道:“你们这个图,花的工夫是不小,有志气的人就应当这样干。他们说积水面积计算错了,会不会真的错了?”

  魏捷说:“我和陈学军花了三年时间,走遍了七姊妹山,在县志办、水利局查看了所有的县志、水文地质资料,又走访了八九十岁的老人,了解了最大洪水水位计算出来的。我们还怕计算不科学,又请西南水电设计院的专家重新计算了一遍。”

  “好,我相信你们的科学态度。我们沿河往上走走,去看看。”方舟说。突然听到坝的右面坡上有“呜呜呜”的声音,像是人在喊,又像是人在唱歌。“这是什么声音?”

  “风声”,魏捷补了一句,“林涛声”。

  “不像……”方舟目光寻声音而去。“那儿有个人……”

  “放羊的。”

  “不对,哪儿来的羊……”方舟生气了。

  魏捷道:“那是四婶,自水库开建,她就立在那儿了。”

  “都有四年了。她在荒山野岭做么子?”

  “……”

  “说实话。你们总有些事没对我说完。”

  “那好,我说。这是我本家的四婶。”

  方舟往坡上看,那草丛中立的果然是个妇女,青布衫。周围没有敞放的羊子、猪。

  “四婶命苦,男人死得早,生了两个女,没有儿子,两个女儿都嫁到外地去了,家境也不好,把个四婶留在金鸡寨,修水库占了她一亩半地,那是她种苞谷的地,种的苞谷卖到寨子里的酒厂和清溪镇的糟坊街。那可是她活命的土地呀。县里本来要给征地补偿,可一分钱没给。”

  “为什么?”

  “先是等县里的资金到位,拖到后来,水库都下马了,没钱给了。”

  “这可把四婶害苦了。”

  “人都差点气疯了。”

  “她在那儿做么子?”

  “等县里的干部。凡是有县里来的干部,她都要扭着要补偿,要么就还土地。天天都来,风风雨雨都立在那儿。”

  “就没有人来过问四婶的事吗?”

  “过问就得拿钱,谁拿这笔钱?金鸡寨征了地没拿钱,只给了很少一部分,还有十五六家,这是笔不小的数目呀。”

  “侵占老百姓的利益,这不是共产党的做法。”方舟心里一阵阵发痛,“我去看看四婶。”

  “去不得的。”魏捷拦住他。

  “怎么的,你这个人!共产党的干部不敢接触群众,怕群众?”方舟又来气了。

  “为建这个坝,伤害群众太多,意见太大,凡来人都要遭围攻。干部都不来这儿,我老爸为我受了不少气,不高兴我回来,更怕我带人回来。一见四婶,乡亲全都围上来,考察不成了……”

  “连你也恨?说话不管用?”

  “唉,金鸡寨穷,修水库让他们更穷哩……”

  “那……考察完了,我还是要见见四婶的……”方舟望望岩石上的妇女。

  三人下到沟底。魏捷和陈学军用皮尺丈量着长度、宽度,方舟在本子上记下来,一步一步地往上游走。方舟要获得第一手资料。

  他们往前走,四周是荒地,长满茅草,不时有野鸡飞,有野兔在窜。几人直喊“好肥,好肥”。他们发现有翻过的土地,种了苞谷,还有麦子、茄子、海椒。

  “这不是淹没区吗?怎么还有庄稼地?”

  他们发现茅草丛生的旧土墙房还晾了衣服,还冒着炊烟。

  “这叫鬼屋。”魏捷说,“没有蓄水,搬走的移民又悄悄搬回来,住进自过去的屋,偷偷地在荒弃的土地上耕种。本来这是不允许的,可他们失去了土地……要活命哩。”

  “有什么不允许。这是哪家的文件?”方舟道,“你政府一分钱不给,或给得很少,这是欺负人家。人家在自己的土地上种,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在自己的屋里住,怎么叫‘鬼屋’?只要一天不落实征地政策,就得让人家种,共产党得让人家活命不是?”

  魏捷、陈学军点点头。

  “走,去看看。”

  他们走进土墙屋,没人,灶里的火还在燃,锅里的水在翻腾,就是没人。喊,没人应。

  “是躲我们……”陈学军叹了口气。

  “躲么子?”方舟不明白。

  魏捷发现菜地里有人,三人走拢,人家不见了,背篼倒在地头,摘下的海椒倒出来。

  “真的是怕我们……”方舟有些心痛。

  “那我们去房子里等,总要回来吃饭。”

  对陈学军的提议,魏捷不同意,道:“那倒不一定。说躲也好,怕也好,他们只是不想见你,你坐到天黑也见不到影儿。”

  “躲到哪里去了呢?”方舟巡望着山谷。

  “茅草地里,不远,在暗中注视着我们。你在,他们不出来。你走,他们马上就回来。”

  魏捷倒是熟悉他的乡亲。

  方舟看看竹竿上晾的衣服,大人、细娃、男的、女的都有。便道:“还是走吧,不然人家一天蹲在茅草地里,饿一天,折磨人哩。”

  这同“鬼子进村”有什么两样?我们的干部与群众关系搞成这样,令人心痛呀。

  移民后,一些移民与政府、干部的关系不是缓和了,和谐了,而是更紧张了。一个移民在县城骑摩托没有牌照,让交警拦下要罚款,移民不依,一个手机打过去,来了几十个移民,交警只得放人;有上百移民到县移民局闹事,在院坝里埋锅煮饭,弄得移民局一个星期办不了公;有外地移民又悄悄举家返回库区,在家乡没有推倒的屋子里住下来,开荒种地,干部去调查,就放狗咬人……方舟上任两个月,听了好多这样的故事。移民工作无小事。一根火柴可以毁灭一座城池哩。

  三人继续丈量水库容积,直到天黑下来。山梁上传来钟声,一声一声地在山谷里回响。

  山梁上有一个红顶黄墙的院子,在绿树的掩映之中。

  “那就是四公公殿,求雨时四公公就抬出来晒,多少有些可怜。”

  “庙子还不算小,立在山上‘,深山藏寺’有和尚?”那暮鼓晨钟在幽静的山里特别有韵味。四公公殿方舟当知青来过,那时是断垣残壁,现在恢复了。

  “和尚只有三个,居士七八个,也还热闹。方丈是个老和尚,叫弘志,懂《易经》,会看相算命,说是还灵。”

  “良子爷爷说,弘志长老会测天象,说今年有大旱。等忙了这阵子,我们去看看。”

  “书记也相信算命?”

  “武县长对《易经》是有研究的,他一定对四公公殿感兴趣。”

  “我听说他来过,不止一次,今年春节还来过。”

  “今年春节还来过?”方舟有些惊讶。武岳可一直没提到过这事,也没有提到过四公公殿,他是有意隐瞒着什么?也许,他只是与方舟探讨《易经》,只有这点,能把他与四公公殿联系起来。方舟决定,有空闲一定去看看。

  魏捷还讲过四公公的传说。

  金鸡寨上面是双龙寨。那是父子龙,是恶龙,它们喜怒无常,一下子把清溪河吸干,下游就干旱,把水吐出来,下游就遭淹。金鸡寨有四兄弟,决心要降伏这两条龙,他们去学了法术,能变成四只大雄鸡,只要把两条龙变成两只长虫就能啄死它们。可四兄弟的法术还不高,只把两条龙的眼啄瞎了,可始终不能把它们变成长虫。两条恶龙遍体鳞伤,便想妥协,双方各让一步,说:你们变四只大雄鸡,我们斗不过你们,我们双方相安无事好不好。你们变成石头,我们永远不再闹事,让清溪河变得温顺。四兄弟与乡邻们商量起来,乡邻们不同意,好好的人变成石头,可四兄弟想,为了清溪河沿岸百姓长治久安,变石头值得。最后他们在一夜之间变成四块石头,头像还是四兄弟的面孔,只是不能说话了,成了石头四公公。而两条父子龙不兑现承诺,继续吞云吐雨,危害乡里。

  “四公公上当受骗了。”陈学军说。

  “这个故事很感人。”方舟沉思起来,细细地想了想,说,“土家人不缺少这种牺牲精神的。移民中有,良子身上也有。”

  “四公公太憨厚,太实在。一干旱,还把人家抬出来晒,太冤枉四公公了。”

  “谁叫土家汉子就是这么直哩?秉性难改的。我读过一篇文章,说英雄更容易遍体鳞伤。”方舟去见四公公的愿望更强烈了,“几时去,我要烧炷香拜一拜。这不是迷信,是崇拜一种精神。”

  武岳去,是不是也是崇拜这种精神呢?应该是的。方舟这么想。

  晚饭吃得很沉闷。因为魏捷的父亲不高兴这批人的到来。

  “你好像不欢迎我们?”方舟问。

  “把个金鸡水库弄成这样,还要我们欢迎?”

  “爸爸,金鸡水库与方书记没有关系。”

  “你莫说了。你还有脸回来!你看看乡亲们过的啥日子,你就不该在寨子走。”

  “弄成这个样子,我也心痛呀。”魏捷觉得万分委屈。

  “我还跟着挨骂哩。”魏捷老汉说,“乡亲们当面、背后骂我。过去,金鸡寨人光荣,出了个镇长的细娃,如今,细娃给金鸡寨带来的是失去土地,失去房屋,饿肚皮了……这顿饭我们家还办得出来,下回来,怕是只有喝口白菜汤了……”

  饭是一大缸钵苞谷稀饭,菜是才从酸菜坛子里抓出来的咸菜疙瘩,切碎了,连用油炒一下都省了。累了一天,清汤汤的苞谷稀饭爽口,咸菜也香。几个人喝了一碗又一碗,大口咬着咸菜疙瘩,吃得满头大汗。

  魏家老汉是一个纯粹的庄稼人。山里风大,头上挽条酱色袱子,上身是件草绿色的统绒衣,下身是蓝布裤子,统绒衣和裤子都补着疤。腰围中也是补疤叠补疤,已看不出原来的布色了。他的脸很瘦,额头上和眼角上尽是大皱纹,身材矮小,背有点驼,已是六十五奔七十的人了。从蓝布裤子上的泥巴点子看,他还在办阳春。他的饭量很好,一手托一大瓷碗,一手夹着泡海椒,一口辣椒,然后把瓷碗车着喝,吃得极有劲,托着碗的手背暴出几条鼓胀的青筋。这是个实在的老汉,他把饭吃完,站起身来,用那黑黑的、青筋暴暴的,破裂的右手手背擦了擦嘴巴,拿起他的旱烟袋,坐在门坎上抽烟去了。

  魏捷受了气,自然不说话,只顾埋头吃饭。

  方舟觉得有必要缓和下气氛,放下碗,坐到门口的竹椅子上,道:“这事不能怪魏捷,为这事,他连官都丢了。”

  “他不丢官才怪哩。他哪里是人家的对手。”

  “你指的‘人家’是谁?”

  老人不说话。半晌,叹了口气,道:“从小看到大,三岁看到老。我自己的细娃,我还不晓得是啥样子?他心软,重感情,吃亏就在这里。他要不修这水库,怕可以当个副县长了。他犯错误,也为王喜来,你晓得不?”

  方舟点点头,又摇摇头,道:“魏捷犯错误,我晓得,是为王喜来,这我不清楚。讲讲……”

  “魏捷不讲,那是他不愿讲。他不讲,我也不讲。王喜来,那可是个好人,也是心软,重感情,所以能与魏捷搞到一起。他每次来,一住一个月,就住我家,最后一次是一住半年。他就是在堤坝倒下的,倒下去就没有再起来……”

  停顿了一下,又问:“你们是来扫墓的?”

  “扫什么墓?”

  “王喜来呀……后天是清明……”

  “王喜来的墓在这儿?”

  魏老汉见说漏了嘴,就闭住了口。

  难怪在砖窑时,魏捷和陈学军商量着么子,他们总有些秘密没有告诉自己,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是不相信自己?

  天黑下来,看不清老汉的脸,只觉得那是一团烟雾,有一个红点子一明一暗。这山寨的故事就像这火头子,一明一暗,方舟决心要看清楚,便立起身往外走。

  “莫出去,天黑。”老汉在喊。

  “就在门口,不走远的。”

  “真的莫走远了,村道黑……不安全。”

  “不安全”三个字仿佛不是指的村道,而是另有所指。

  面果然是黑黑的。湛蓝蓝的天空烧尽后,留下的是泼墨一样的黑暗。一个小时前还是闹哄哄的村街上,牛卸犁了,羊进圈了,淘气的一群鸭子在街道走过时的聒噪,同右客聚会一般,此刻都静下来,只有牛在栏里嚼草的声音。有一家的右客在叫放学还没回家的孩子。

  夜雾上来了,露水也渐渐浓了。村街上高高的槐树,在晚风中竖起了枝条上的叶子,槐花的芳香在暗中流动着。家家院坝前的向日葵,又暗暗地发出一片嫩叶。石榴花不像槐花那么含蓄,已经开嘴,站在院子里,像一束红色的火焰。土家妹子就是这火烫烫的性格。

  这么一个平静、祥和的山寨会藏着什么秘密呢?

  方舟在村街上走了一遭,没有遇见老汉说的“不安全”,在寨子的尽头,西北角,有一家酒作坊,铁门关着的,拴着一只恶狗,对着方舟狂叫。一会儿,从屋里出来一个?高汉子,打着电筒,隔着铁门恶狠狠地问:

  “你是哪来的?”

  “清溪镇的,走人户。”

  “走开,小心恶狗咬人。”

  那人打电筒时,方舟看清了他。是个男子,身材魁梧,英俊不在良子之下。只是年纪大了一点,约莫三十五六了,鬓边的头发略微秃进去一些,眉毛浓黑而整齐,一双栗色的眼睛闪闪有神光。看人时,目光像刀子一样,让人有些害怕。穿件白衬衫,外面披件中山服,像个干部。山里有这样的人物,让人吃惊。

  方舟回头走了一段路,听后面有狗叫。回头看,那件白衬衫还闪动在铁门上――那人还注视着自己。

  方舟离开糟坊,看见右边有口水塘,水塘西南角有三间草屋,从小窗口透出隐隐的亮光。他一打量,这样的人家应是村中最穷的了,听得到真话,便绕过水塘,朝着一点点的亮光走去。

  探头看,草屋里,有三个老汉,烧着一堆火,在喝酒说话。最令他吃惊的是,魏家老汉也在座。看来他是在方舟前脚走,后脚就跟着出来的。

  方舟走到门口,伸手要敲门,又犹豫了,思忖道:寨子里的人们都歇息了,这里面还有人喝酒?是什么人?金鸡寨的春旱这么严重,有的人家吃饭都困难,哪里还有钱喝酒。魏家老汉一直要赶自己走,对儿子大发其火,却又到这里来密谋什么事?老汉大声说着么子,甚至与两人争吵起来……方舟推门进去。

  魏家老汉十分惊讶,忙站起身来让座,说:“方……你怎么摸到这里来了?”他把“书记”二字吞了回去。

  方舟走过去,双手按着他的肩膀,要他坐下,道:“老人家快坐,这儿有亮,我就来了。你腿比我还快。”

  魏家老汉有些尴尬,道:“几个老哥子喝寡酒……我说,老哥子,这是魏捷的……朋友,镇上工作。”他不愿意说出方舟的身份,是怕给他惹麻烦。

  方舟道:“你们正在喝酒谈天,我闯进来,非常不是时候呀……”

  魏家老汉忙解释道:“哪里哪里,请还请不来呢。”

  另一个老汉道:“丢人呀,没菜,寡酒,不过这苞谷烧还好吞。”立马倒了一碗,双手捧给方舟,道:“你要看得起我们仨,就先喝了。”

  方舟伸手接过,咕噜咕噜几口,喝光一大碗白酒,高兴地送过碗道:“谢谢你们的招待。”

  递酒的老汉把腿一拍,竖起大拇指,在半空晃晃:“好嘛,好酒量,够朋友!”

  魏家老汉在旁,看着方舟一口气喝光一碗酒,面不改色,不禁有些吃惊,关切地问:“没事吧,方书记?”

  “书记……”另两个老汉大吃一惊。

  魏家老汉这才说了,是县委书记。两个老汉顿时脸色大变。递酒的老汉连连道歉:“得罪了,得罪了,让你喝下那么大一碗……”

  “你们是看得起我,是把我当朋友……”方舟看三人的恐慌消除了,才说,“你们住这儿呀?”

  两人不说话。

  “生活得好不好?”

  两人还是不说话。

  “三位老哥子,这就是你们不对了。刚才我还大碗喝酒,你们把我当朋友呢。”

  “他们两个是占地移民,房没了地也征了,补偿不够,在河滩里开荒种地。”方舟马上联想到河滩里那些开垦出来的庄稼地,还有“鬼屋”。“他们在糟坊打工,借住在这儿。”

  递酒的老汉说:“我有一亩土地,种茄子种了二十多年,是我家主要的收入来源。现在没了。我没得到一分钱的补助。我是党员,我不在乎……这是我给国家的礼物。”

  “可是。”方舟道,“国家不能对不起你们呀。你们能不能给我开个单子,把金鸡寨所有没有按政策补偿给你们的农民写清楚,尽量准确些。”

  “你算是找对了。我们当过村干部,哪家有几亩地,几亩水田几亩坡地,分成几块都背得出来……可我们要问一句,你能不能保证我们的安全?”

  “我问一句,糟坊那个穿长白衬衫的,像干部的男子是哪个?”

  三人互相看看,魏家老汉道:“金鸡寨的支书谢长生。你见到他啦?不好,不好……”满脸惊恐。

  “大家怕他?”

  “我们是怕你不安全。”

  “这就怪了。金鸡寨有共产党的支部,我是中共云丰县县委书记,我来金鸡寨检查工作会有么子不安全?”

  “不是你说的这么简单的……我劝你明天跟魏捷走,一早就走。”

  “有这么严重?我是来调查金鸡水库情况的,工作还没搞完呢?我向你们保证,你们提供线索,我不会让你们皮肉受一点苦。”

  “算了,调查的事不要找我这两位老哥子,他们在糟坊挣钱哩。刚才我还在劝他们哩,他们担心。”

  “刚才你们在吵架?”方舟记得。

  “写材料可以不要他们参加。可人嘛,就是两肩膀上栽个脑壳,难道就晓得吃?人是为一口气活着。”魏家老汉说,“人家王喜来为我们,半个家当搭上,命也搭上了,你们这两个缩头乌龟,丢脸哩。”

  “你莫说了,你这话像刀子在刮我的心哩。王喜来老弟对得起咱,咱也要对得起他。明天三人都在寨子里发动、联络。”

  “还有,人家王喜来的女儿大老远从山东赶来,总得弄一顿像样的饭菜吧?”魏家老汉说,“莫让人家笑咱三峡人穷,不懂事,是不?”

  “人家老王家在山东是大老板,什么样子的场面没见过?我们拿得出手?”三个老汉犯难了。

  舟渐渐听懂了。王喜来去世后就埋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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