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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暮色像是一袭轻纱,淡淡地笼罩着。

  准此而观,这片山岗,以及山岗下的几户人家,都像着了一层雾,有一种朦胧的意态!

  站在草廊檐下,前眺那片荒芜了的水田,田里的水都结成了冰,那未曾着冰之处,也都冻得龟裂出来,整个大地,都在忍受着岁末的隆冬奇寒!人的心情也是一样的。在咀嚼着砭骨的奇寒,目睹着岁尽凋零的凄凉之后,憧憬着来年之春,更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就如同人们在饱尝痛苦、仇恨、窒息的感觉之后,迫切希望着复仇之后的快感,回复到那种永无拘束、心情开怀的日子一样。

  薄薄的一抹残阳,在浓重的寒雾里,称得上很不开朗。倒是悬挂在廊檐下的那一溜冰枝子,被映衬得像是着了五颜六色的彩笔,一支支都散发着奇光异彩,煞是好看!恼人的黑老鸹,总是在这时候吵噪不去,叫嚣低飞着。夜色即将来临。

  残阳还照着这块破招牌——

  “福寿居”,别瞧它买卖不大,可这是附近百里内唯一的一处客栈,舍此再无别家。

  尹剑平是午时前后到的,打尖用膳,耽误了个把时辰。原想着准备一份干粮,即刻起程,可是听店里人说,前道有大风雪,坍了桥,行旅受阻,正由地方出力在抢修,预计最快也要两天才能通行,要是今明两天再下雪,还保不住又要延下去。

  无奈,他只得留了下来。

  那抹残阳,很快地就为暮色寒雾所吞食,天光立刻就暗了下来,尹剑平转过身子来,发觉到伙房里已亮了灯。

  两三个伙计挤在火灶旁边,火光在炉灶里闪耀着,大火上蒸着几笼馒头,大师傅正在起笼,白腾腾的热气浓雾似的由那里散飘出来!尹剑平仿佛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他慢慢地走过去,一个伙计看见了他,龇着牙笑道:“客人肚子饿了吧,先吃两个热馒头吧!”

  尹剑平答应着,走进去,他拿过一个馒头,才吃了两口,就听见一个沙哑口音道:“喂!给我也来几个热的,挂上账,一总算。”

  小伙计答应着,就去拣馒头。

  这当儿,尹剑平才侧过脸,注意到了这个人。

  像是一道闪电,忽然击中了他,就在他目睹这人的一刹那,他几乎像石头人似的呆住了。“老天!竟会是他?”简直难以想象出他此刻惊异的心情,透过大片的蒸雾,他看见了那个哑喉咙的人——

  尖白脸,吊客眉,一身红衣服,活僵尸似的一副表情。

  “阮行!”就是烧成了灰,他也不会不认识他这副尊容。姓阮的把一盘热腾腾的馒头端在了手里,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珠子瞪着递馒头给他的那个小伙计:“前道上的路通了没有?”声音不但是哑,而且生就的是左嗓子,那个味儿简直就像是踩着了鸡脖子,听在耳朵里说不出的不自在。“还没有。”那个伙计答着,“哪能这么快?客人你是不知道,桥都断了,光接上那个桥,没有两三天的时间恐怕不行。”红衣人阮行蹙着他那一双耷拉着的吊客眉,不甚乐意的样子道:“什么桥这么难修?不能绕着走吗。”另一个伙计笑着搭腔说道:“客人您说外行话了,别的桥,可以绕着走,这个桥却是不行。”

  “怎么个不行?”姓阮的瞪着他那双三角眼,样子像是要跟人吵架似的。那个伙计嘻嘻笑道:“你客人这么一说,我就知道您准是外来的了。”

  “你管我外来的,还是本地的,阮行直着眼睛道,我只问你为什么不能绕着走?”那个伙计“扑哧”一笑,道:“那是一座飞索吊桥呀,两边是千仞高峰,下面是万丈悬崖,客人您说怎么个绕法?”红衣人阮行一愕,冷冷笑道:“那么,难道就没有别的路好走了?”伙计道:“有当然是有,只是那么一来,最少要多上七天的脚程,太划不来了。”阮行那张尖白脸,气得雪白,怪声道:“这是什么鬼地方?真是!”一个伙计叹道:“没法子的事喽,十几年第一回,有什么办法!我们比你客人更急,路要是再不通,我们恐怕连吃的都没有了。”阮行又怔了一怔,大概他生相木讷怪异,是以略有表情即会十分显著。当下,鼻子里“哼”了一声,就转过身子来。想必是临时想到了什么,又回过身子来,道:“噢,我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吗?”一个伙计忙道:“准备好了,炉子和药罐都是现成的,客人把药拿过来,我们给你煎就是了。”

  尹剑平听到这里,心中怦然一动!

  他在红衣人阮行方一出现的那一刹,心里着实吃惊,可是略定之后,也就想到了这番紧张纯系多余,因为对方根本就不认识自己。这么一想,他也就把情绪缓和了下来。

  听了那个伙计的话,阮行不乐意地摇着头道:“用不着你们多事,这个药我自己来煎,等一会儿你送到我房里就行了。”

  那个伙计答应了一声,却好心地问:“那位姑娘病好点了没有?要不要找个郎中瞧瞧,离此二十里有个焦先生,是这里最有名的大夫,要不要……”

  话还没说完,阮行早已转身走了。

  说话的伙计呆了一呆,摇摇头道:“真是个怪人!”

  尹剑平打量着阮行前行的背影,只见他手端着那盘馒头迈着生硬僵直的步子,活像个僵尸似的跨进西跨院里去了。那里围着一圈竹篱笆,茅屋三间,栽着许多竹子,微风袭过,竹影婆娑!的确是个雅致的住处。尹剑平一直以为是客栈主人住家之处,想不到也是供客人住宿的。

  一个伙计嘿嘿笑道:“这地方还真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只可惜呀,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另一个伙计粗声骂道:“妈的,你小子不要胡说好不好,人家是主仆之分!”刚说话的伙计怔了一下道:“主仆之分?不是夫妇?”“夫妇你娘的头!”那个伙计笑骂着道,“干你的活儿吧,别乱说话了。”

  尹剑平恰于这时走过来,闻听之下,搭腔道:“借问……”

  那伙计道:“不敢,客人有话请说!”

  尹剑平道:“原来你们那边院子,也是客房?”“可不是,”那个伙计道,“总共三间,却叫先前那个穿红衣服的客人都包下来了。”尹剑平装糊涂地道:“他一个人怎么住得下三间房子,可否让一间给我?”

  那伙计笑着摇手道:“行不通,行不通,三间房里都住的有人”

  另一个伙计在一旁搭腔道:“他们一共是四个人,一个漂亮的姑娘,两个轿夫,还有就是刚才来拿馒头的那个听差的。”“啊。”尹剑平装傻道,“这么说,倒是一个官家小姐了?”

  那个伙计点着头道:“我看着也像,别是府台大人的千金吧!”

  尹剑平道:“谁又病了呢?”

  那个伙计听他这么说,不禁有点疑心地翻着眼睛看着他。

  尹剑平心里一动,忙笑道:“你不用多疑,我是刚才看见那位红衣差爷在谈到要煎药什么的,我略通医术,想到……”那个伙计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笑道:“我明白了,客人你精医术,是想在这位官家小姐身上赚一笔外快,是不是?”尹剑平连声答应着:“咳,是是是,我就是这个意思,怎么样,能帮上这个忙吗?”那个伙计脸上立刻现出了不屑,冷笑道:“这个,恐怕不行。”尹剑平道:“为什么?”

  “你没看见吗?”这个伙计道,“刚才我要推荐这地方的一个最有名的大夫人家都不要,人家会要你?”尹剑平立时做出一副失望的样子,讷讷道:“啊,是是……这个姑娘又得的是什么病呢?”这个伙计撇撇嘴,有点不屑与他说话的样子。另一个伙计道:“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好像来的时候还看不出什么来,今天一整天也没看见她出门一步,那两个轿夫出去探路到现在还不见回来。”尹剑平心中有数,也不想再与他们多说,他吃完了手上的馒头,又要了一碗热米汤喝下去,算是把一顿晚饭打发了。这一刹,他的心情乱极了。就在他刚想要转身返回房中的一刹,忽然他看见西跨院那扇竹篱笆门,又敞开了!

  刚才方自转回的那个阮行,又从门内走了出来。依然是那袭鲜红的衣服,只是头上却多了一顶帽子,那副样子,像是要出门。尹剑平心中一动,注视着他,就见他直直的身材,一直顺着这道草廊,步出栈外。

  把这些看在眼里,尹剑平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暗中咬牙忖道:这可是天赐的良机,再不下手,更待何时?心里一阵子激动,转身步出伙房。他一径地返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关上了房门,只觉得一颗心跳动得那么厉害。那是因为他一向仁厚待人,严格律己,从来也不曾动过杀人的念头。此刻,杀机一起,心血沸腾如怒潮澎湃,一时无法自已!

  把这件事很快地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得到了三点结论:第一,甘十九妹目下正在这里养伤;第二,随行三人,可能都不在眼前;第三,如果要报仇,眼前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时机稍纵即逝,若是再有迟疑,很可能中途生变,一旦对方离开这里,或是甘十九妹伤势养好,情势又将不同,那时将是后悔不及!

  一念之兴,尹剑平杀机顿起!

  他把随身的一个包裹,同那个内盛岳阳门秘籍的铁匣子,以及那口玉龙剑背在背后,外面罩上一袭长披,遂即闪身外出。

  室外已是夜色沉沉!

  一个伙计,正把一个书写着“福寿居”三个红字的白纸灯笼插在门柱上!

  寒风飕飕地吹着,天上没有月亮,也不见一颗星。

  等到那个插灯笼的伙计把灯插好,退回去以后,这偌大的院落里,就再也没有一个闲人了。

  尹剑平暗暗地咬了一下牙,心里发着狠,把身子向着墙边上一贴,快捷的几个转身,己闪到了壁角。由此前瞻西跨院那三间草舍,不足半箭,当中还衍生着一行竹子,正好借以掩饰他前进的身子。

  尹剑平抖开了一块丝巾,紧紧地扎向颈后,遮住了脸。他考虑到万一事情败露,被对方认清了脸,以后,再想接近她可就麻烦了。对方甘十九妹,虽说是可能受伤了,但是,到底受伤没有?伤到如何地步?还是未知之数。如果她真的已经伤了,自是下手良机,否则,尹剑平的贸然近身,可就是自寻死路!

  生死攸关,他焉得不为之悬心?

  略微定了一下神,他遂即展开身法,身子向前平纵而出,借着落下的式子,他一只手在一竿修竹上微微一按,遂即像怪鸟似的腾空而起,起落之间,已落身在那所跨院之内。强敌在先,他哪能不心存仔细,落下的身子,不曾带出一点点声息。

  西跨院里积满了竹叶,夜风吹过来,簌簌有声地在地上转动着,这么一来,尹剑平倒是放心了。他原先还怕被甘十九妹听出了什么,现有竹叶飘动婆娑之声,正可加以掩饰。

  这爿小小院落里,很明显的就只有这三间房子,除了一片竹子以外,还栽着两棵梅花,这个时令里,梅花倒是开了,阵阵梅香,随着夜风散播在院子里,除了风吹叶响,这里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尹剑平蹑足向前跨进了几步,仔细地打量着正面三间草舍,透过纸窗,发觉到其中一间房里,亮有灯光。为了慎重起见,他先来到第一间房子里,这间房子门扉半敞,借着微敞的空隙,他向房子里窥探了一下,黑黝黝的不见人迹。

  第二间房子里也是一样。

  他思忖着这两间房子必然是那个红衣跟班儿阮行与两个轿夫的住处了,同时,他发现那乘红顶翠帘的小轿就停在一边檐下。已经不需要再费思忖,即可以断定甘十九妹必定就住在那一间——

  最后的那间房子里。

  尹剑平气悬五衷,身躯轻转,疾若飘风般地已闪到了这间房前。

  这间房子,显然也是三间房子里最大最讲究的一间,房门没有关,却下着一片细竹编就的帘子。

  隔着帘子,隐约可见房中一切。

  尹剑平因知室内甘十九妹的厉害,足下更不敢带出一点点声息。那扇帘子虽是下垂着,却有一半搭在一张椅子上,留下了下摆二尺五六寸的一段空隙,尹剑平打量着这片空隙,自觉可从容进出。

  他身子再向前欺进一步,已把室内情景一窥无遗。

  房间内布置得一片素洁,显然是经过一番重新的装饰,就连床单椅垫也似重新换过,换成了一色的鹅黄,就在那个看上去铺设得异常干净舒适的床上,端正地坐着一个少女的背影。

  那女子显然就是甘十九妹了!

  长长的秀发披散肩后,小蛮腰窄窄地拉下去,衬托着弯出来而呈弧度的臀部。不需要再看正面,只是这背影所显示出的身材,已再美不过了。

  她身上穿着一袭雪白的长衣,那长衣虽很宽大,但是配合着她修长的身材,剪裁得十分合适!这时,她看来像是正在闭目运功调息,两只手交合在前面腹下,全身纹丝不动,她整个的人,包括这间房子里的一切,一眼看去都给人以无比的舒适之感!一盏高脚的银质古灯盏,当然绝非是客栈原有之物,散放着洁白而略含青色的光华,把那个姑娘的亭亭身影,斜映在墙面上,轻轻地摇曳着,更显示出一种无比宁静的静态美!

  尹剑平手已经握住了身后的剑把,却又松开来,他忽然想到了拔剑出鞘可能带出的声音,因此他不敢大意,改向腰际探出了一口尺半匕首。冷森森的匕首拿在了掌心里,一切的杂念顿时冰消。尹剑平右足向前跨进,一弯腰,身子已进入房内。

  他自信不曾带出一点声音来,身子方一迈进,顿时鼻子里微微感觉出一种桂花香的味道!眼光一飘,遂即发现矮几上放置的一个青色瓷瓶,极为淡薄的一片轻烟由瓶口内向外袅袅散出。那淡淡的桂花香味,正是由此传出。顿时他吃了一惊:“毒!”“七步断肠红!”怪不得这姑娘如此胆大,竟然敢敞开着门扉,不惧外敌的入侵,原来早已布好了毒阵。尹剑平不禁深深地为自己庆幸,如非“一鸥子”冼冰赠送给自己的这块“辟毒玉玦”,只怕他在初一踏房门,不待潜身进入时,也已经中毒倒地了。想到这里,不禁惊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那青瓷毒瓶放置得甚是巧妙,那抹淡淡的毒烟,由于风吹之故,只是向门外微微传送着,却不曾波及室内各处。当然即使散播全室,对于甘十九妹,甚至于她的那个红衣跟班阮行来说,也绝不会构成伤害,因为他们身上早已有了免疫于此种剧毒的抗力!即使其他手下各人,也可借药物排除毒害。

  尹剑平见此,暗自庆幸不已,心中正自盘算着,如何向对方出手。却听得床上甘十九妹微微叹息道:“你虽然放轻了脚步,我还是听见了。”尹剑平大吃一惊,一时木然!甘十九妹微微嗔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没有事不要来吵我,你怎么又来了?”

  顿了一下,她又说道:“我的药,抓来了吗?”她敢情是把他当成了那个红衣跟班儿阮行了。在她第二次说话的时候,尹剑平已听出了她的错觉。当时更不丝毫迟疑,气提丹田,轻飘飘地已来到了床前,手起刀落。这一刀按理说,该是何等的快绝利落!手起刀落,鲜血飞溅!然而,情形偏偏不是如此。就在这口短刀将下未下之际,一个念头,电也似的从他的脑中闪过!大丈夫做事,理当光明磊落,何得背后出刀?第二个念头,紧接着兴起!她此刻负伤在床,我岂能乘人之危?不!这么做太卑鄙了!虽说是两个念头先后兴起,然而在时间上却如电光火石,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举起刀,无力地垂了下来。然而……另一个念头再次兴起:莫非就这般算了不成?我又岂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

  后一个念头,不禁又使得他杀机猝起!想到了加集在他身上的弥天大恨,想到了那些数不清的血债……断断不能就此罢休。“甘明珠!”他忍不住出声招呼道,“我找你纳命来了!”窈窕的倩影,在甫一听到招呼自己的名字时,显然打了一个寒战,紧接着转过头来。就在这一刹,尹剑平掌中匕首已电闪似的向她当头落下来。绝难想象出,床上佳人甘十九妹的手法竟是如此之快!快到出乎常情,快到难以想象!就在那口刀的刀尖,几乎已经刺中她面颊的一刹那,姑娘那只白皙的纤纤玉手,已经及时翻起来。尹剑平只觉得刀身一震!一股奇大的劲力,借由刀身,迅速地传了过来,几乎使尹剑平这口刀一时把持不住,用力一挣,“当”的一声脆响!一口精钢打铸的匕首,从中一折为二。

  力道的余劲,使得尹剑平足下踉跄着向后退出了两步,甘十九妹却已岸然立身站起。

  她的惊异可以由那双失神的瞳子里表露无遗。

  “你?你是谁?”

  尹剑平只觉得那只握刀的手,齐着腕脉酸痛不已,刀是断了,却也不能就此罢手。打量着甘十九妹那张清艳姣好的面颊,尹剑平忽然生出了一片气馁。天晓得,他绝非生性好色之人,然而不可否认的,这个女孩子……这张清艳绝俗的面颊,却是他生平所见最美丽的一张脸了。

  举手去杀一个美丽的女人,更是难上加难!

  尹剑平总算还不曾忘记自己身上所肩负的使命:复仇!

  任何情况下,这个使命都不容许他有所变更!宁可让自己失去理智,宁可让自己感情麻木,这个仇却不容他不报。怒啸一声,他欺身而进,右手猝然向上提起,施出了一招“按脐力”,吐气开声,直向着甘十九妹当胸推出。

  他的功力毕竟不可轻视!

  掌力一吐,整个的房舍都为之震动起来,窗棂子咯咯一阵子乱响,这一掌真有雷霆万钧之势!甘十九妹苍白的脸上微现惊异!然而像她这般出身造就,身负不世奇技的女子,似乎对于任何突如其来的事故,都能从容应付。面迎着尹剑平双掌推击过来的轩然力道,甘十九妹右腕霍地向外一扬,那只肥大的衣袖发出了“扑噜”的一声。两股力道,显然一触之下,彼此对消化解于无形之间,然而在当事者二人来说,却是绝不轻松。

  尹剑平身子向左面,甘十九妹向右面。显然,两个人都已经事先防止到了一旦功力对消之后的反弹余波。果然,就在他们双方身子方自闪开的一刹,一股尖锐劲厉的力道,有如劈风直下的刀锋,飕飕响着从双方身边擦过去。

  尹剑平惊幸于自己的及时脱身,甘十九妹也不免大为惊心。她倒不是惊于那股比刀更疾劲的回旋风力,而是有感于对方这个陌生蒙面人的见解与武功。不可否认,这个人的功力,远远超出她此行出道江湖所遇见的每一个敌人,足可与晏春雷相伯仲。

  这一个突然的感触,忽然使她想到了来人可能的身份。

  “你就是岳阳门漏网的那个弟子,依剑平吧?”

  尹剑平呆了一呆,有点奇怪对方何以会把“尹”念作“依”,当然他并不知道这项错误的形成是由于“坎离上人”米如烟的口齿不清所致。“姓依的!”甘十九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在他身上转着,“我猜得对不对?”

  尹剑平所以蒙面,正是不愿意让对方看清了自己面貌,所以不出声,是不愿意让对方听清了自己的声音。在他没有杀死甘十九妹之前,他要完全保持着足以制胜对方的机会。是以,任何一点点细小的疏忽,都可能为他日后的复仇带来阻碍与不幸!

  甘十九妹顿了一下,冷笑道:“你怎么不说话?”

  尹剑平仍然是一声不响。

  他身子向左面斜出了两步。甘十九妹立刻就窥出了他的用心,莲步轻移,把身子半横了过来。

  尹剑平顿时被格于形势之外。

  高手对招,常常不需要真刀真枪。“大风起于蘋末”,每每可以洞悉于先,对方如是剔透之人,摆上一个姿态,也就足够了。“我知道了。”甘十九妹注视着他道,“你所以蒙面是怕我认出了你的脸。”她冷笑了一下,接道:“所以不说话,是怕我听出了你的声音!对不对?”尹剑平惊出了一身冷汗,仍是闭嘴不吐只字。“其实这都是多余的,”甘十九妹冷冷地道,“因为自从你的脚步一踏进了这间屋子,就已经注定了你必死的命运!”

  她虽是在病弱之中,但傲气丝毫不减!

  嘴角轻轻地拉动着,现出了编贝似的一排玉齿,脸上的表情,说明了她有制胜对方的绝对把握。

  “不信,你就试试看!”她自信他说道,“我可以断定,你在我手里,逃不过五招!”

  话声方落,尹剑平已点足而前。

  甘十九妹顿时体会出对方身上所加附的强劲力道,忽然她感觉到自己受骗了,因为对方自一开始,分明掩饰了他的武功门路,那一手“按脐力”纯系“气血之功”!这样很自然地使甘十九妹相信他走的是气血门这一类武功门路,这门功力和“以柔制刚”或极具弹性的内家功力,是截然不同的,是大异其趣的。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甘十九妹忽然发觉到对方的突如其来,不免吃了一惊!

  其实,她原有极深湛的护身游潜,只须上来调息丹田,即可以阻止住对方猛厉的攻势,然而此刻,即使她猝然应敌,也嫌得慢了一步。

  慢一步,总比全然没有准备的好。

  就在她强劲的护身潜力还不及瞬息密防的当儿,尹剑平在护体罡锋猛力冲刺之下,已接近到对方身前。他侥幸进身自不会轻易放弃出手良机,右掌霍然向下一沉,凌波跃空般地已向甘十九妹咽喉间戳了过去。

  甘十九妹再也不敢轻视来人,在动手过招上,她极少失算,忽然发觉上了对方的当,心里既惊又愤,但眼前已是短兵相接,不容再施花样。她恨透了这个人,决心要给他一个厉害,是以就在对方手掌方一递到的当儿,遂即施展掌盘功向外封出。她虽是功力极高,可不能不说是失了先机,尹剑平攻势又是这等之猛!

  一股疾劲风力挺刺直进,迫使得甘十九妹身躯大大地摇动了一下,尤其是咽喉部位,更像是着了一把钢叉般的酸痛,由不住发出了一声骤咳。

  如果尹剑平这一式杀手能够提前一刹进攻,或是他的身形再强向前欺近半寸,那么所得到的结果,甘十九妹是否将因此而丧生,可就不得而知了。可是现在,他仅仅只能给甘十九妹从容还手良机。而就功力方面来说,甘十九妹却是远远在他之上的。

  两只手掌“啪”的一声迎在了一块。

  十只手指上聚结的力道,紧紧地扭拧在一块,发出了紧密的一阵骨结响声。

  尹剑平原有十分的信心,在他想象中认为,只要容许自己攻进到她身边,猝然施展杀手,必可将对方一举歼灭!

  他所以如此自信,当然是因为甘十九妹目下身体负有内伤,功力自然较前大见逊色。然而,在他一招失手,与对方手掌相接触之下,才忽然发觉到自己的估计错了。他发觉甘十九妹即使在有内伤的情况之下,功力兀自大得惊人!

  一念之间,使得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甘十九妹以非常之技出入江湖,一出道旗开得胜,连战皆捷,各方武林人物,无不相互传告,望风披靡,因此养成了她极为自负的性情。加以她自负丽姿,在动手过招上来说,绝不容许敌人近身,常常在寻丈之内,即可使敌人溅血剑掌之下,像现在这般与敌人手掌贴握的情况,更是前此绝未有之,莫怪乎她一时面现娇愤,引为大羞了!

  两个人像麻花卷儿般的,一连扭了七八个转儿。

  尹剑平终于感觉出内在的功力不足与对方抗衡,就在他意图翻身挣扎开的当儿,突然被甘十九妹反手扣住了胳膊。这一手招式,甘十九妹施展得极为利落,在她反手扣压尹剑平于掌下时,更发挥了她高妙的技能,熔功力与技巧于一炉,使得尹剑平不得不束手就擒。

  尹剑平固然是功力未曾丧失,然而除非他甘心雌服,否则一经力挣,这只胳膊可就休想保存。强劲的内力互搏,使得他频频喘息,脸上也现出了汗珠。反之,甘十九妹却还比他镇定多了。只是她的情形,也并非很轻松,老实说能赢下这一仗,对她绝不轻松!

  “姓依的,你可服输了?”

  尹剑平一面喘息着,心里却疾电般地转着念头!

  他怎能就此服输?

  怎能服输?

  服输不仅代表“耻辱”,更代表了“死亡”,他还不想死,更不能死。“你还不说话?”

  尹剑平脑子里飞转着如何脱困的念头,故意地挣了一下,当然对于他来说,这种动作的结果,只有自讨苦吃。果然甘十九妹手上着力,把他不甘雌伏的身子按了下去。然而,她虽是极为精细缜密之人,亦不免又再度地上了尹剑平一次当。

  天下哪里有自讨苦吃的道理。尹剑平所以自讨苦吃,是有用意的,因为他已经由痛苦中,体验出对方功力的着重之点,也体会到自己那只胳膊主要受压的部位。根据以上的结论,他遂即作了一番新的打算,以备必要时脱困。

  甘十九妹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打量着他,冷冷地道:“你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她略似费解地又道:“你刚才进来的时候,我误当你是我手下的那个跟班儿阮行,你已经接近到我身后,那时候你明明可以出刀杀我,以你功力来说,那是极其简单轻而易举之事,但是你却没有那么做。”

  “为什么?”顿了一下,她冷冷地又道,“是你不愿意背后出刀?抑或是有别的原因?”尹剑平在谛听对方一番独白之后,越加地体会出对方的谨慎机智,更不敢擅自启齿,以防露出了破绽,予对方可趁之机。

  甘十九妹经过一番激动之后,此刻心情已经平静下来,本来像她这等心胸器量、武功造诣之人,是绝少盛气凌人的。现在,尹剑平这个人,已提起了她极大的兴趣,她反倒不甘心立即把他处死了。

  “你以为你不说话就算完事了,”她冷笑道,“我偏要你不能趁心如愿!”

  手指微移,改向尹剑平腕上脉门。一阵酸麻感觉,起自尹剑平足心,使得他顿时打了一个冷战,全身遂即大大地动荡起来,刻骨般的焚心痛楚,一刹间传遍全身。铁打的英雄,也是难以忍受!尹剑平虽是紧咬牙关,强自忍受着,奈何那加在周身的痛苦,有如万千条附骨的蛆蚁在啃噬着,极短的一刹之间,已使得他通体为汗水所湿透,他万难承受,遂即发出了呻吟之声!

  甘十九妹冷笑一声,道:“你到底出了声音了!”

  尹剑平仍然紧咬着牙,只是情非得已地由鼻子里发出呻吟之声。

  甘十九妹道:“我有几个问题,你如果据实回答我,情况将会好得多,否则你的罪就受大了。”

  尹剑平在万蚁附骨的痛楚里,只是提吸着丹田里的真力,唯恐涣散,那才是真正悲哀的命运!

  甘十九妹说出了她心里的疑惑,道:“你怎能无惧于我‘丹凤轩’的剧毒‘七步断肠红’?说。”

  尹剑平以一声呻吟,取代了回答。

  甘十九妹心念微动,遂即将扣在对方腕脉上的手指,轻轻移开了一些。她以为这么做,可以减少对方痛苦,便于彼此对答。同时她也实在忍不住心里的好奇,伸出另一只手,想去揭动遮在对方脸上的那袭丝巾,倒要看看对方的庐山真面目。哪里想到就在举手移动之间,对方却把握着此一刻异动。尹剑平猛然向左面一闪!这种动作,在甘十九妹看来是极其不智的,因为有拼着折断右手的危险,事实上那只右手尚在对方的倒拧把持之下。

  尹剑平当然不可真的自断右手。

  他拼受一时之痛,却在身躯侧闪之中,已把左手翻了起来。只一下,已经搭在了甘十九妹右腕上。这一次他为了争取逃命之机,不得不施展最厉害的手法——

  “金刚铁腕”之功。

  甘十九妹虽说是功力精湛,只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对方在这般情况下,居然还能施展出救命绝招。她尤其没有想到,对方所施展的竟是极具功力的“金刚铁腕”之功。

  一阵刻骨铭心的奇痛,霎时加在她那只右腕之上,以眼前情形而论,一任她施展如何快速的应付手法,即或是提聚真力以图对抗都太晚了!毋庸置疑,如果自己再不松开擒着对方的那只手,那么对方那只胳膊固然是完了,而自己的这只手腕又何能幸免!

  只有傻子才甘心与对方玉石俱焚!

  事情的发生再快不过,简直不容你思虑,如果不想“断手”,只有“放手”。甘十九妹极不甘心地“哼”了一声,松掌退身。

  尹剑平目的既已达到,哪里还敢再在这里多耽搁?他已经尝到了对方的厉害,并确信对方在对付自己的过程里,根本未尽全力,一旦惹怒了她,即使在她不利的情况下,要想杀害自己这样一个人,也绝非是什么难事。

  是以一招得手,再也没有第二个念头。充斥在他脑子里的,却只有一个“逃”字!就在甘十九妹松掌退身的一刹,尹剑平已施展“铁手穿墙”,奋身而起,直向正面紧闭的窗扇扑去。

  事情的发展未尽于此!

  就在尹剑平身子将起未出之际,蓦地门外人影一闪,那个红衣跟班儿阮行,却在这时扑进来。目睹房内这般情形,他不禁大吃了一惊,怪叫一声,右手倏起,打出了他们“丹凤轩”的绝门暗器“丹凤签”。

  “哧!”一股尖风,似有红光一闪而逝。

  紧接着窗扇子“哗啦”一声碎响,尹剑平全身已飞跃着破窗而出。

  别说是一扇窗,就是一扇门,一堵墙,在尹剑平这般功力之下,也必将破碎无疑。阮行怪啸一声,追向窗前,心里却又记挂着甘十九妹,不知她是否受伤了!只是那么略一迟疑,再扑向窗前,已失去了对方的踪影。阮行怒叫着,正要翻窗掠出。

  甘十九妹轻叹一声,唤住他道:“算了,让他去吧,来不及了。”

  阮行打量着她,惊吓地道:“姑娘,你可好?”“没什么,”甘十九妹缓缓坐下来道,“姓依的!哼……他一定就是那个依剑平。”阮行道:“依剑平?”“不错,就是岳阳门内,杀死盛氏兄弟的那个人。”她冷冷地接着道:“他像是一只隐在暗处的狐狸,随时乘虚而入,将会想尽办法与我们做对。”阮行先是一愣,遂即冷冷地道:“姑娘大可放心,这一次他无论如何是活不成了。”

  甘十九妹道:“你是说……”

  阮行肯定地道:“他已中了我的丹凤毒签,只怕性命不保!”

  甘十九妹道:“你确定打中了?”“确定!”阮行道,“伤在他的后胯,万万不会看错。”甘十九妹聆听之下,脸上现出了一种淡漠的表情,并不曾有丝毫喜悦的神采。“这么说,他性命休矣!”她轻轻他说了这么一句,遂即发出了一声叹息。

  阮行一怔:“姑娘,莫非你不打算要他即刻就死?”

  甘十九妹眼睛迟滞地移向阮行,黯然地点了一下头。

  “为……什么?姑娘!”阮行显然大惑不解。

  甘十九妹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我只是……唉!我只觉得心里很乱!”

  说到这里,她显得很气躁地站起来,走到了茶几旁,端起了一只杯子。但是她并非是口渴想喝茶,遂即把拿在手里的杯子又放下来。

  阮行惊讶地一直在打量她。

  甘十九妹脸上忽然飞起了一片红潮,含着“责怪”意思的眼光,狠狠地盯回过来,阮行吓得忙把眼睛移向别处,可是他仍然解不开心里这个疑团,过不了一会儿,又把目光转向甘十九妹。现在甘十九妹已似乎能控制心里激动的情绪了!“阮行!”她略似责怪地道,“我不是再三关照过你吗,这种丹凤签,要尽量少用,不可轻易出手吗?”阮行怔了一下,道:“可是……卑职并没有轻易出手,那个姓依的不是几乎还伤了姑娘你吗?”

  甘十九妹脸上又微微红了一下。

  她为什么脸红,阮行固然不知道,只是他却知道这是她以前从来也不曾有过的现象,是以越加地感觉到好奇!

  “为什么这么盯着我?”甘十九妹气馁地又坐了下来,“我的药可抓来了?”

  “都抓来了,”阮行道,“我这就去给您煎去。”

  甘十九妹摇头道:“不急,等一会儿再去煎吧。”

  说着她轻叹一声,又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你施展丹凤签?”“这……”阮行喃喃道,“是否因为含有剧毒‘七步断肠红’的关系?”

  “那倒不是,”甘十九妹道,“那是因为我出战一向不愿意以暗器取胜对方,再者这丹凤签为我丹风轩最杰出独一无二的暗器,承轩主再三关照,千万不可轻易施用……如果这个姓依的果真中签,身死荒野倒也罢了,否则一入人手,以此对我们师门有所诋毁作难,却是大大有损‘丹风轩’的威名声望!”阮行怔了一下,他倒没想到会有这些顾忌,心里不服,却也不能再与争论。甘十九妹这一刹似乎感情甚深。“还有……”她断断续续地道,“这个人虽是蒙面进来,但他居心仁厚,不同于一般宵小……”

  “这又为什么?”

  “你哪里知道,”甘十九妹喃喃道,“他原是可以下手杀死我的,只因为他是个不失仁义忠厚的人。”

  当下,她遂即将方才情形说了个大概。

  阮行听后苦笑一下,道:“姑娘,你的心怎么忽然又变软了,这人如果真的心存仁厚,也就不会对姑娘出手了。还有,他为什么要蒙面进来?足证明他是个行为诡秘狡黠的人。”

  “你说的似乎也有道理。”

  说到这里,她微微闭上了眼睛,轻叹一声道:“这个人确是一个难以捉摸、飘荡不定的人,只是我实在想不透,他为什么可以不惧‘七步断肠红’的毒香?”阮行谛听之下,顿时一呆道:“嗯,这倒是一件怪事,卑职也是深深不解。”甘十九妹道:“虽然如此,并不能证明他也能解开身中暗器上的毒,我看他很可能不治身死!”阮行喜道:“果真这样,我们岂不是去了一个心腹之患?只等姑娘玉体复原,就可上淮上去找那个樊钟秀,杀了他,也就可以回去复命了。”

  甘十九妹惋惜地道:“这几天我心里一直念着这个依剑平,那是因为我一直假想他是我一个劲敌。事实证明,他果然是一个厉害、尤其心智更不在我之下的劲敌。阮行,你可知道,我一直希望着能有这样的一个敌人,可是现在,却由于你的横加插手,使他死于非命,也使我少了足以与我抗衡的敌人。”

  言下不胜痛惜!

  阮行谛听之下,似懂非懂地只是翻着白眼儿。

  甘十九妹遗憾地看着他,喃喃道:“你的功力还差,有一天你的武功如果能达到我的境界时,你就会感觉到该是多么的寂寞……即使在广大的人群里,你也会感到你是多么的孤独!”

  阮行以为建了大功,却未曾想到,反倒落了一顿教训,他忽然感觉到自己以往对于这个姑娘的判断完全错了。以往他一直以为甘十九妹是个冷若冰霜狠心辣手的姑娘,就从来不曾看见过她姑息过一个人或是一件事,然而对于眼前这个人,她却存有显明的姑息之意!为什么?

  阮行实在想不通这个道理。

  顿了一下,他才喃喃道:“姑娘如何可以断定这个人就是杀死盛家兄弟的那个人?”

  甘十九妹道:“错不了,因为他擅施‘金刚铁腕’之功,如今这门功夫,只怕在武林之中已成了绝响,坎离上人一死,除了他以外,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她忽然想到了坎离上人对这个人的一番介绍,足可证明这个依剑平学兼数家之长,留下来确是自己一个大害。只是一想到他果真这么就死了,心里头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之感!

  对于尹剑平的生死,她觉得实有一查的必要!

  “阮行!”她忽然想起来道,“这附近可有别的乡村市镇没有?”

  阮行摇头道:“没有,最近的‘马头沟子’也距离这里有四五十里,况乎前道坍桥,已不能行走……再说姑娘你身体还没有复原,何不在这里多住上几天,等到身体养好了以后再走?”

  甘十九妹摇摇头道:“你会错意了,我是在想这个依剑平可能的去处。”

  阮行点头道:“卑职以为……”

  甘十九妹道:“我原打算至迟明天就要走的,现在为了他,我们不妨多留两天,如果他没有死,倒要看他下一步的动静如何?”阮行冷笑道:“姑娘放心,他活不过明天的,我一定把他的尸身找回来。”。说罢向甘十九妹抱拳告辞,转身步出。

  人的“心境”随时都会由于“心情”而有所变迁的。

  心情好的时候,鸟语花香,海阔天空,一切都充满了希望,使人振奋活跃,处处充满了生气!反之,天地狭窄,一切都充满了绝望。情绪的低潮,更像是紧紧扣在你喉咙上的两只手,使你喘不过气,有一种被窒息的感觉……尹剑平就是这样。

  当他发觉中在后胯间的那支暗器,竟是出自“丹凤轩”独家秘制的暗器“丹凤签”时,他生命的强烈意志,开始动摇了。

  现在,他独坐在这棵松树下面,仰视着穹空里的一钩寒月,沐浴在刺骨的寒风里,心里感受着“死亡”的阴影,更有说不出的感受!除非有“奇迹”出现,他预计着自己的生命,不可能再挨过以后的十二个时辰。

  事实上,这类“七步断肠红”的剧毒功效,在以往无数受难者身上所发挥的威力,他已屡见不鲜,自然不会幻想着对自己会有什么意外的不同。然而,有一点,他却可以自信,那就是,这种毒药的强烈效果,由于他本人对它了解得太清楚,而事后又经过有效的控制,使它的毒性发作较为缓慢,这一点,他自信已经做到了。这也就是他为什么舍弃奔驰而改为静坐的缘故。

  现在经过了小半个时辰的运功之后,他已将下体的剧毒,整个地控制在腰胯间的两处穴道里,并以“镇元功力”,将本身二十七处穴道予以封锁。这么一来,他自信已经尽了全力,而且可以断定,最起码,在天亮以前,不会毒势发作,而倒毙就地!

  其实,他之所以能逃出甘十九妹的双手,苟活到现在,已属万幸!由于方才与甘十九妹的徒手相搏,使得他更认清了对方这个姑娘的实力,用“大得惊人”四个字来形容,并不过分!自己竟能全身而脱,实在已是不幸中之大幸!

  “幸运”并非常常跟定一个人而穷追不舍。这就是尹剑平对于眼前的遭遇有所悲哀的缘故。

  他不是一个娇生惯养的人,以往的岁月,无时无刻不充满惊恐。殚精竭虑地在求生存,在使自己达到生命中更上一层的“强者”地位,这些过去,已足以养成他“临危不乱”、“泰山崩于前而不溃”的磊落胸襟!

  徒步二十里,居然不曾看见一户人家。

  他发觉自己在一开始的时候,就选择错了路,如果由另一个方向前进,可能情形就不同了,然而现在却不能再回头走,因为那样,保不住在半途,就会毒伤发作,而倒毙中途了。

  夜幕深垂下的荒野,看上去一派凄凉!几声野狗的长吠,几点明灭的磷光鬼火,勾画出一片阴森气息,任何人身处在这个环境里,都会感觉到“死亡”的接近,“生命”的脱离与遥远!

  这里的地势,东边是一脉连续延绵的高山,两边是一片草原,看起来都不便于行走。只有南北向,衍生着一片松树,有一条勉强可供车行的荒凉驿道。

  尹剑平在长时间的冷静分析之后,重新站起来,步向那条荒凉的驿道。

  这条路通向何处,他浑然不知,但是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继续向前盲目地走下去,他不敢放步奔驰,因为那样一来,毒势将会很快地发作,只能慢慢地一步一步前进。如此他一直前进了百十丈。这个距离,在平时,只需连续十几个纵身即可达到,但是此刻他却走了很久,前方,更不见一户人家。

  尹剑平停下来喘息了一阵,伸手摸了一下伤处,湿湿的像是淌了很多血,那伤处附近,手触处一片麻木,丝毫没有知觉,更像为剧毒所感染。他心里微微一惊,知道这是毒伤发作的前奏,以此速度,也许用不了半个时辰,就可能攻开自己的几处穴道,那时情势可就不堪设想了!如果毒气一旦攻入“气海穴”,上染心脉,就算是华佗再世,也休想再能保全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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